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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无声处

2019-05-05夏十二

南风 2019年3期
关键词:混蛋苏子露西

夏十二

这一刻她明白死神说的最想见的人了。爱人,友人,恩人,亲人。不是他们,也是他们。是每一个他们所拼贴出来的,被她视而不见的,永远不敢谈及的,那个小小的自己。

方苏子死了,在二十六岁的某一天。

你要问她死了多少天了,她也不知道,但你要问她死在哪一天,她会告诉你,今天。

是的,今天。无限重复的今天。

她还记得,自己是在3月21日加班的时候被死神叫醒的。手上这个游戏项目进程才一半,原本的主策因私提交了离职申请,总监找了三个人去谈话,其中就有她。

“新的主策估计就在他们之中产生。”公司里大家都这么说。

方苏子当然心里也明白,暗暗較劲儿,只是没想到这劲儿过了,“你这算是猝死。”死神这么对她说,“不过,进轮回重新做人之前你必须完成一件事。”

什么事?

死神说:去见到你最想见的那个人。

“见不到呢。”方苏子问。

“那就永远循环在这一天。”死神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方苏子试过了,确实只能在这一天,无论她怎么改变,醒来都是同一个日子,开始还好,以为能活着也是幸运,重复又有何畏惧。

久了便烦了——无论几点睁眼都是这一天,方苏子把手机放下,心里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如果都是重复的生活,那这一天死去,跟一百年以后死去有什么区别。”

如果这是一场梦就好了,方苏子想,这样就不用做这种为难的选择了——要么烦死,要么死。

方苏子决定去死。

所以她需要思考,她最想见的人到底是谁?

方苏子首先想到的是程昱深,她的前男友,三个月前两人正式分手,分手理由挺世俗的,程昱深出轨了,对象是她十年密友露西。

“女人终究是女人。”分手的时候程昱深说,“到底是要结婚生子回归家庭的,你天天这么拼,拼得过你们公司的男人吗?”

他们是学生情侣,大学四年并毕业两年,快要谈婚论嫁了,在“全职主妇”这关谈崩了,方苏子坚持要上班,结婚的事儿便搁下了,再过了些日子,她抓小三抓到了露西头上。

“苏子,你爱我吗?”程昱深被抓到那天毫无愧意,“恋爱六七年,你连家长都不让我见,我算你的什么?备胎?”

方苏子没说话,她看这一刻的程昱深是陌生的,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而是选择了掉头就走。

回去的时候她想了一路,毫无疑问,她是爱程昱深的,这么些年的感情不是说散就能散的,说以她才会那么执着于他的话,她拼命想证明他是错的。

不过现在却拿命证明了他是对的,她确实没拼过公司里的男人们,因为,她死了。

或许程昱深是她想见到的那个人,方苏子想,如果见到程昱深,我得告诉他,我爱他。

方苏子醒来第一件事是给程昱深打电话,意外的是电话是程昱深母亲接的。

“苏子啊。”程母依然温柔,“阿深在医院呢,这孩子前两天摔了一跤,把腿给摔断了。”

程母说具体情况也不清楚,方苏子赶到病房的时候发现程昱深的模样委实有些好笑,不仅腿断了,脸上还有伤。

“医生说肋骨也有碎裂。”程母看见她就感叹,“问他到底怎么摔的也不肯说,只说该他受着。”

躺在病床上的程昱深就是这时候转醒的,他看到方苏子时脸上还有些懵,愣了两秒忽然问:“你怎么来了。”

这是周三的早上,方苏子从前别说工作日了,就是周末有活儿也要加班加点干,程昱深不好奇才怪。

她也不解释,只是笑了笑:“正好告一段落。”

程母却一巴掌拍上程昱深脑门:“怎么跟你女朋友说话的呢。”程昱深没反驳,方苏子这才转过神来,原来程母还不知道两人分手的事情。

她一时百感上心,到底还是出口了:“阿姨,我们已经分手了。”

她想得很轻巧,见了程昱深之后大概率她就能死了,实在没必要让人再误会,于是又找补了一句:“我出的轨。”

程昱深讶异看她,程母亦是被噎住,她又开口:“我能单独跟他说两句话吗?”

“苏子……”程母出去之后程昱深欲言又止,“对不起,我就是个混蛋……”

方苏子不喜欢“混蛋”两个字,她蹙眉打断他:“别说了,我来是想回答你那天的问题,给你一个交代,也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这也是她选择来见程昱深的原因,“分手那天你问我爱不爱你,现在我回答你。”

方苏子顿了顿,她没说“我爱你”,而是心下一转换成了:“爱过。”

确实,不知是分手有些时日,人疏情淡了,还是将死之人再回首,发现左右不过一点痴念。

说完她笑了笑,转身便要走,程昱深在她身后叫住了她:“我们……我们可以复合吗?”

方苏子没回头,她在拉开门的时候轻轻说:“下一次见,再说吧。”

人生,并不是每一个坎都能跨过,她心里明白,哪有下一次见,他如果能等得到她的回答,那还真算见鬼了。

不过说到“复合”,方苏子皱了皱眉,分手三个月了,程昱深如今提出“复合”,那露西怎么办,难道他跟露西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

方苏子回家的路上都在想这件事,到了楼下时,她又折身去了趟超市,东挑西选买了些菜,磨磨蹭蹭回家之后,她认真做起菜来。

从小到大的习惯了,每次只要专心做菜,什么烦恼痛苦都能被她抛在一边。

吃完饭收拾好之后时间还早,但方苏子已经不想等待了,她从抽屉里翻出之前失眠在医院开的安眠药,按从前的量服用下去。

“好好睡最后一觉。”方苏子想,“这可是最后一觉啊。”

方苏子又醒了。

她伸手拿过手机,三月二十一日,六点三十七分,还是这一天。

“啊!”她觉得自己真的崩溃了,把手机甩出去,拉扯着头发只管尖叫。

尖叫过后她开始回想死神的话——去见到你最想见的那个人,如果见不到,那就永远循环那一天。

还是这一天,所以显然可证,程昱深并不是她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那会是谁呢?

这次也很快,方苏子想到了露西,她的十年老友。

是的,她在心中再一次肯定这个答案,毕竟她昨天听到程昱深提出“复合”时,第一反应竟然是露西该怎么办?

理所当然,毕竟失恋对她打击那么大,程昱深功不可没,但露西带来的背叛则是最戳痛她心口的。

方苏子和露西是高一那年成为同桌的,那时她刚好在女生最不方便的那几天,因为没太注意,还是起身的时候被露西发现蓝色的校服裤子脏了的。

露西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伸手拉住她:“同学,你要不要把我的校服……系在腰间……”如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了,一番道谢之后,放学请了露西喝奶茶。

女生间的友谊往往如此顺理成章,但要成为多年密友,仅仅是顺理成章还不够的,起码还得知道对方大大小小的秘密。

比如她,知道露西父亲去世的事情;而露西,知道她一直住在她姑妈家。

“为什么住你姑姑家?”露西问她,“你父母呢?”

死了。方苏子是想这么说的,但她没有说出口,只摆了个显而易见的理由:“我姑姑家就在附近,住她家里我就可以走读了。”

那年头没有几个学生喜欢住校,露西表示理解,末了又哀伤说:“我也走读,不过我是必须回去看着我妈,因为我爸才走没多久。”

惺惺相惜,方苏子想这就是她和露西能成为好友的原因,除了倾盖如故以外,还多了些相濡以沫的感情,所以在商场看见露西亲密挽着程昱深时,她才会平静地痛彻心扉吧。

三人坐在咖啡店里时,程昱深问她爱不爱他,露西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沉默看她。

那時方苏子反倒问了露西为什么,露西却低下了头,一边拿勺子搅着咖啡,一边慢条斯理地回答她:“因为你从来不懂得珍惜。”

露西只说这里就停下,像是一段留白,让方苏子不禁想,她到底不珍惜什么了呢,是程昱深?是和露西的友情?

抑或,是自己这条命?方苏子想,这次她要问个明白。

她要去见露西,要亲口问出那个答案,要问一问她方苏子,究竟从来就不懂得珍惜什么了?

她翻身下床,捡起地上的手机想给露西发个短信,却发现刚才一摔,手机已经黑屏了,开不了机。

方苏子选定了最直接的办法,去露西的办公室门口堵住她。

毕业之后露西读了研,读研期间她担任了本科生的辅导员,在毕业之后又如愿留了校。

当年露西很满足:“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啊。”安安定定,波澜不惊,“再找个合适的男人,结婚生子,顺顺利利。”

无疑,程昱深于露西而言,是那个合适的男人,当然,露西于程昱深而言,也是可以担纲“家庭主妇”一职的女人。

露西看到办公室门口的方苏子时,明显也是一怔,她掏出手机,不知是在看星期几还是在看通话记录,显然毫无收获,于是她掏出钥匙开门:“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方苏子跟着进去,顺手还带上门,她先开口了:“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只是想来问你一个问题……”

方苏子话还没说完,有人在敲办公室门,露西去开门,是过来找她开假条的学生,她让方苏子在沙发上稍等,跟学生说了两句,爽快签了假条。

不过事情还没完,方苏子来不及开口,一波接一波的学生,因为各种事情挨个进来,这个要开成绩单,那个要签推荐表,其中还有两个跑了好几趟。

直到中午十二点过了,露西才得以歇一口气,她惊讶于方苏子竟然在怡然自得玩手机:“没办法,毕业季,学生们事情多。”

方苏子站起来:“走吧,我请你吃饭,边吃边说。”

这是她和露西的母校,高考之后两人第一志愿都填了这里,很幸运都被录取了。虽然不在同一个学院,但总会约在十二点下课时,一起去吃饭,食堂也好,学校附近大小饭店也好,只是后来又多了个程昱深。

“这次再来,感觉走在学校里,变了很多。”方苏子边走边看,毕业之后工作太忙,她很少回学校。

露西却笑:“或许变的并不是学校。”是我们而已。

两人一同沉默,走到南门的时候,方苏子到底忍不住了:“所以那天,你说我不懂得珍惜,到底是不懂得珍惜什么了?”

“你觉得你珍惜了什么?”露西说,“程昱深还是我?我知道你没有安定感,所以拼命想抓住一些东西,工作也好啊,其他也罢,所以你看不见你拥有的。”

“我跟程昱深,当然没有在一起了。”露西说,“我们只是太孤单,被你抛弃的男朋友,被你遗忘的女朋友,挤在一起相互取暖而已。”

“还有……”露西说,“去看看你姑姑吧,我知道了你为什么和她闹僵,你有你的苦衷,但……”

但你知道吗?对我而言,如果时间能重来,我会珍惜和自己在意之人的每一分每一秒,因为不确定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对他们说,感谢你,我爱你,我会好好照顾我自己。

方苏子落荒而逃,大概是三月的料峭天,所以让风起的尘沙迷了她的眼。

她站在街口只犹豫了一瞬,便选择了回家,这次她无心做饭,药量也加了一倍,她只想睡过去,醒来或许就不会再面对某些情绪。

毫不意外,方苏子又醒了。

十一点五十七,还是这一天,时间又拨了回去,手机也是完好的模样。

今天该去见谁呢?方苏子自嘲,当然是她姑姑了。

方苏子的姑姑,并不是她的亲姑姑,准确来说,两人没有亲缘关系,叫姑姑是因为同一个姓。十二岁时方苏子的母亲去世之后,大半时间她便跟着姑姑住。

方姑姑是方苏子母亲的好友,好到临去可以托孤那种,接手了方苏子后也确实尽心尽力,而两人最后闹僵,则是在她大学毕业那段时间。

“苏子,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那是姑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医院的大门口。

那时方苏子从副驾上下来,对坐在车里的姑姑说:“我叫您姑姑,可算着情谊来讲,我该叫你一声小姨,你明明知道我母亲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却……”

她是该耿耿于怀,不然当时不会红了眼睛,关上车门前,她对姑姑说:“我不会见他,永远不会见他。”

方苏子第一次见到姑姑是在她七岁的时候,她和母亲在家里,防盗门被敲得震天响。老街区里的老小区,保安形同虚设,母亲抱着她躲在反锁好的卧室,一边拿手机不断说这话。

那头的女声是姑姑,领着人高马大一群人来解救了她和母亲,她被安置在卧室,听见客厅里母亲在哭诉:“别跟我提那个混蛋了,一年没几天能着家,我都不求他能陪着女儿了,但他能别给我惹事吗?”

大概是哭累没多久母亲也安静了,姑姑进卧室时方苏子闭上了眼,回想起照片里的父亲,她感觉有人坐在她床边,一边给她掖被子,一边轻轻嘟囔:“你爸爸啊,才不是个混蛋。”

后来母亲生病去了,她搬去跟姑姑住,十二三岁单薄伶仃的年纪,即使是恩情也体会得肤浅,有人对她好,送她去上学,供她吃穿不愁,该感恩戴德的,只是她也想有自己的家。

母亲也好,那个男人也罢,她想要同亲近的人待在一起。

只是她从来没开口问过,没问过姑姑她爸爸到底去了哪里,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关于“父亲”,方苏子的记忆是贫瘠的。

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见,隔些时间他总有能回来的时候,不过她渐渐长大了,也学会了倔强选择避之不及见。

“我就当他死了。”每次方苏子都这样说,“反正他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就在她大学毕业那一年,姑姑说他回来了,这次人有些惨在医院里,但总算能回来过个安生的日子了。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方苏子在车上是这样问姑姑的。

姑姑愣了下,她又继续问:“我母亲叫他混蛋,我都不肯见他,为什么你还能这么关心他?”

她一贯没有这么尖锐的,只是她想了太多事,想起了一遇到事情就求助姑姑的母亲,想起这么多年一直单身的姑姑,想起姑姑坐在她床边说,他才不是个混蛋。

他确切不是个混蛋,但无疑她却是。

她像个白眼狼,打开车门头也不回,最后一次姑姑来电话说:“苏子,床头柜上的钱是你放的吗?”

那是她和姑姑的默契了,从前每个月的生活费,姑姑总是悄悄放在她床头,她人走了,但钥匙却一直保留。

她说苏子,刚毕业你能有多少钱,不要往家里放钱了。

方苏子是在姑姑的家门口坐到下午四点,才等到她出门遛狗。狗是只串串,方苏子读大学之后姑姑领养过来的。

见到她,姑姑很是吃惊,诧异里还带了些惊喜,她把狗绳给方苏子:“怎么不进家门?”

方苏子被活力旺盛的狗子半拖着走,她拉紧绳子,又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姑姑:“姑姑,以后我就不来了。”

姑姑沒结过她递来的钥匙,只是夺了狗绳一直朝前走,方苏子跟着她出了小区,追在后面也不说话。

还是到了公园里姑姑先打破了沉默:“去见过你爸了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方苏子摇了摇头,“我要走了,所以最后来看看您。”

“去哪儿?”姑姑问得随意,眼睛却一直盯着她,她只能作罢,编了个理由:“我准备去留学,还是后悔当年没继续深造。”

不疑有他,姑姑却是松了口气:“你这孩子,当年复试都过了,毕业了说不去就不去,你老实说,是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因为当初她不肯见父亲时姑姑说的话:“就算你觉得他没有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那你呢,你就不尽你作为子女的义务了吗?”

方苏子无法反驳姑姑的话,于是她选择了放弃学业,转而工作。程昱深劝她保研名额来之不易,她却说她只想独立;而露西怨她只顾升职加薪,她却只能玩笑,人生嘛,不进则退。

她和他们不一样,她有责任的。

回到家里姑姑递过来一张卡:“这些年,你偷偷回家放的钱,我都给你存进来了。”

“你妈走的时候留的一笔钱在这里面,这些年你的生活开支都是从这里出了……”姑姑又顿了顿,“还有……还有一部分,是你父亲之前每个月的工资……”

方苏子没接,她看了看那张卡,也不抬头,手心里攥紧了那把本来要还给姑姑的钥匙:“他之前不是躺在医院里吗?”

姑姑笑了笑,轻松的,释怀的:“傻孩子,这都过去多久了,他伤得没那么严重,前两天跟我打电话还中气十足。”

方苏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摇了摇头:“那……这些钱,就留给他养老吧。”

她没问父亲这些年在做了什么,姑姑说他不是个混蛋,那就一定不是个混蛋,姑姑后来说他是个英雄,那他或许就是个英雄吧。

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呢?

她还是很小很小的样子,父亲坐在夕阳里,只留下个抽烟的背影,母亲则是在一边哭:“为什么别人不去总是你去?”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烟头留了一地。方苏子太小了,只想起父亲书桌上的书:“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就是孔子不说的意思。”

“为什么不说呢?”年幼的方苏子问父亲。

“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父亲那时说,“有些事情复杂,难以断言,甚至终其一生都不得结果,不如不说,待人生到了最后再回首,便知决断。”

方苏子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到家时,已是夜里十点了,她想起离开之前她到底问了姑姑:“姑姑,你和我父亲……”

那时候姑姑看着她,又伸手摸她的头,很认真笃定的模样:“不过同事而已。”

方苏子只随意洗整便去躺下,阖眼坠入深眠前,她恍然想起,这次她好像忘了吃安眠药。

上午十点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时,方苏子醒了。她伸手拿过手机,毫无意外,还是这一天。

那今天,今天该去见谁呢,其实她知道,自己心里早有答案。从手机拦截的短信里一条条翻下去,不意外翻到了很久前姑姑给过的地址。

老旧的小区,衰败的街道,楼梯窄得仿佛只能容下一人,是的,是她多年前住过的地方,摇摇欲坠,心有余悸。

门还是锈红色的铁门,方苏子轻轻敲了敲,里面就有人回应:“稍等一下。”

她不知为什么却一瞬胆怯,掉头便从楼梯一路跑下去,或许是因为着急,到最后几节台阶时还扭了脚,一瘸一拐走到小区门口。

走到花坛边时,方苏子想坐下活动一下脚踝,却听见背后有人叫她,迟疑的,不确定的声音:“苏子?”

她慢慢把脚踩到地上,是钻心的疼,却提醒着督促着她转身。是啊,只有他了,只有他可能是她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她得见到他,才能真正地死去。

方苏子转过身,或许是阳光太强烈,模糊了她的眼,她看不清楚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的模样。

有些佝偻的背,像是发白的发,鼻梁上还有一架有了裂痕的眼镜,再朝前走一步,她看见了他脸颊上的疤。

不再挺拔的,不再年轻的,不再神采奕奕的,她的父亲。

“苏子。”这次他肯定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你……你怎么……”

方苏子没有说话,在她的沉默注视下,他却仿佛想起了什么,忙伸手道歉:“你……你是见过了那个男孩了吧……爸爸只是见了他一面,没想过下重手,更没想过他会从楼梯上摔下去……”

摔下去?方苏子想起了腿上打了石膏的程昱深,她的父亲却又亟亟走了上来要跟她解释,走近之后却又退步,克制问她:“要不要回家坐坐?”

她的脚确实崴得有些严重,所幸也就是在二楼,推开门进去家里还是老样子,老电视,旧沙发,搪瓷茶杯,塑料椅子。

父亲倒了水过来递给她,有些局促:“我听你好朋友说你上班挺忙的,又说让我体谅你,说你很辛苦的。”

她接过水抿了一口,还是没说话,父亲这次放松了一点:“我回来之后还是在局里上班,不过工作轻松很多,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没日没夜出任务。”

方苏子不知为何,不太想听他工作上的事,只起身朝从前自己的卧室走,也是老样子,床单被褥还是她幼时惯爱的那些童稚花样,床头的柜子上放了一叠书。

最上面那本封皮有些蜷缩了,是翻过许多遍的模样,方苏子伸手去触上面的字《子不语》,清代袁枚的作品,小的时候父亲不肯给她读,说小孩子不能看太多妖魔鬼怪。

扉页上有她写得乱七八糟的一句话:“长大后我要像爸爸一样做个英雄,把里面的妖魔鬼怪全部都打到!”

最后“英雄”两个字后来又被她重重叉掉,那是父亲离开的头一天,她问父亲要去做什么,父亲回答她说,是要去抓妖魔鬼怪。

她又问父亲不害怕吗?父亲说:“怕什么怕,见鬼勿怕,但与之斗。斗胜固佳,斗败我不过同他一样。”

没料到她也成了鬼魂一缕,不过是败给了心里的魔。有一滴泪落了下来,敲打在“英雄”上面,父亲没有看见,还兴高采烈举着什么要给她看:“苏子,你看我的勋章。”

小时候方苏子最喜欢的东西,是父亲的勋章。

因为每一个勋章,都是父亲带回来的,勋章,似乎于她而言,意味着父亲的回来,意味着父亲可以哄她入睡,给她讲每一个勋章后面的故事。

这个是父亲在收费站拦住了一辆装了“毒苹果”的车;那个是父亲在重重包围里扑到了一个两百斤的胖子;这个是父亲右手大拇指上的伤疤;那个是父亲在山地丛林里跑了十多公里。

每一次父亲都会问她:“爸爸厉害吗?”

方苏子就会配合地鼓掌:“厉害!”

父亲就会拍拍她的脑袋,问她为什么,她偏偏头就说:“因为爸爸是个大英雄。”

什么时候爸爸变成了混蛋呢?

是她生日的时候他总不在;是爷爷生病了他却路过医院不进来;是母亲害怕的时候搂着她哭;还是家长会时,别人都有家长来?

高中的某次家长会,连姑姑都有事走不开,她是班里唯一一个没有家长的学生。露西给她买了一袋炸鸡柳,小心翼翼递给她:“别不开心啦,你家里人不是都忙吗?”

是啊,那是那时的她对同学们的说辞:“我爸爸来不了,他不一样,他有他的工作,他有他的责任。”真情或假意。

他有他的责任的,而小时候的她,是那样敬爱他,那个有责任的他。不过那也只是小时候的她,什么都要问出口,什么都要说出来的她。

那年父亲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说有些事不如不说,只等一生来做决断。她是怎么说的,她拉着即将离开的父亲说:“子不语,但苏子要语,苏子要告诉爸爸,我最爱爸爸,爸爸永远是苏子的大英雄。”

那时父亲蹲在她面前问她:“那如果爸爸很久才回家,久得苏子都不记得了,怎么办?”

“不会的。”她认真地回答,“我不会不记得爸爸的,只要爸爸回来,我隔得老远也会开心的叫爸爸的。”

怎么会不记得爸爸,爸爸说过,一岁半的方苏子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爸爸。

“爸。”二十六岁的方苏子转过身,轻轻对举着勋章的父亲说,“爸爸。”

如同天地混沌,鴻蒙初开,冰瓯雪椀,金昭玉粹,她是被甩进俗世牙牙学语的婴童,毫无杂念,只会咿咿呀呀发出最纯粹,最短促,却也最真挚,最欢喜的呓语。

这一刻她明白死神说的最想见的人了。爱人,友人,恩人,亲人。不是他们,也是他们。

是每一个他们所拼贴出来的,被她视而不见的,永远不敢谈及的,那个小小的自己。

再次醒来,她想,她应该死了,也将获得新生。

方苏子醒了。

三月二十二日的凌晨三点,她睁开眼是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透过落地窗,是这座城市市中心深夜的车水马龙。

她不知道此时是一个梦,抑或是从前梦中的自己,刚好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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