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的小心情

张其平

一

美术教室的课桌是竖着排的，八个座位拼成一组，同桌两两相对而坐。

司马老师这么安排的本意是让我们在画画的时候可以相互借鉴，共同提高。可这样一桌一桌的，教室怎么看都像食堂，我们坐在那儿像在等着上菜，讲话声此起彼伏。

每次美术课，司马老师至少要花五分钟时间整顿班纪。他先是静静地站在讲台前，眼睛透过他那副厚厚的近视眼镜环顾一圈，可同学们根本没注意他的眼神，教室里照样热闹非凡。

司马老师突然将教鞭在讲台上重重地敲一下，像县爷拍响惊堂木，大家被吓了一跳，赶紧停止说话。

司马老师一点儿也不生气，这样的场面他早已习以为常了，只听他幽幽地说了一句：“是不是想去隔壁唱歌啊？”

唱歌？对，唱歌。我们都懂的！

“隔壁是音乐教室，唱歌需要动嘴，我们这里是美术教室，只需要动手，所以我觉得请那些喜欢动嘴的人去音乐教室比较合适。我跟音乐老师讲好了，她非常欢迎我们五年级的同学能加入到他们一年级音乐课的队伍中去，或许还可以担任领唱呢！”司馬老师这样说。

这一招也太厉害了，让我们五年级的同学去一年级上音乐课，还领唱！就算是去当班长也不能干呀！

学校本来就不大，芝麻大点事就能传个满校风雨，路人皆知，万一传到班主任耳朵里，再传到爸妈耳朵里，那可就不好了。

司马老师说完后仍一脸微笑，大家却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一个个面面相觑，气都不敢大声出一下，生怕被司马老师选中。

“现在可以上美术课了吧？今天我们画一幅想象画——快乐的节日。”没过一会儿，教室里响起一片“哗哗哗”的声音，是画笔与纸摩擦发出的响声。

终于下课了，我们一个个都如释重负。李枫拉着我一起去厕所，李枫是我同桌，也是我的邻居，每天我们都一起上学放学。

李枫问我：“你爸爸昨天晚上回来了吗？”

我瞪了他一眼：“你妈妈呢？找到了吗？ ”

李枫的妈妈总嫌他爸爸没出息，上个月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

二

第一个去唱歌的人竟然是我！

我上课一向安静，可那天在一片嘈杂声中我被选中了。“第2组第3个男生站起来。”司马老师擅长用数座位的方式叫人，他教八个班级的美术课，记不全学生的名字。

我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双手低垂，眼神中掠过一丝惊恐。大家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像看一只撞在枪口上的鸟。

“你刚才在讲什么？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激动？”司马老师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我没有激动，我让他们停下别说了，可他们就是不听。”我小心地回答。

“看来我还要表扬你呀？明明在那里起劲地讲话，还要狡辩，你以为老师的眼睛是摆设呀？”司马老师说，“我们应该在合适的地方做合适的事情。”

今天大概是司马老师唱歌计划的实施之日，司马老师走到教室外，在走廊里和音乐老师说了几句话，然后我像一只小羊一样被流放到了茫茫旷野。

音乐教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回到教室的时候我的眼圈大概有点红，大家都不忍心看我，我趴在课桌上，把脸蒙在臂弯里。李枫看不到我的脸，但他肯定知道我在哭，虽然我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但我的肩膀在轻轻地抖动着，李枫望着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

放学后，我背起书包往外走，他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说：“叶承豪，你没事吧？”我朝他看了一眼，说：“还好，怎么啦？不就是唱歌嘛，你难道不知道我爸就是开歌厅的？”

我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里一定在流血。爸爸的确是开了一家歌厅，但爸爸已经很久不回家了。

三

爸爸和妈妈本来都是中学的老师，爸爸长得高大俊朗。妈妈常说，爸爸唱歌最好听，一点儿都不比那些歌星唱得差。我八岁那年，不安于现状的爸爸辞了职，跟着几个朋友开了一家很大的歌厅。歌厅刚刚开张那阵子，爸爸喜欢带着妈妈和我到那里去唱歌。

每次去唱歌我都玩疯了，我和爸爸一人一个话筒唱很多歌，爸爸开心地对妈妈说：“怎么样？我们的歌厅不错吧，等赚了大钱，我们还要买大房子，让小豪上最好的大学。”妈妈只是微微地笑，不过我能看出妈妈的心底正在盛开一朵娇艳无比的花。

我们家的生活慢慢改变了，爸爸真的买了大房子，房子大了，也很豪华，可我却很少再看见妈妈发自内心的笑了。客厅里，蓝色天鹅绒的窗帘总是拉着，白天也像黑夜一样暗暗的。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妈妈坐在书房的写字台前改学生的作业。就是那一叠叠作业，让爸爸和妈妈狠狠地吵了一架。

爸爸说：“以后学校的事情不要再带到家里来，这里是家，不是你的工作场所。”

妈妈说：“你又不是没当过老师，这么多作业光在学校里改怎么改得完？我又没叫你帮我改，你去你的歌厅，去唱你的歌吧！”

爸爸和妈妈很久没在一起轻轻松松地聊天了，每一次说话火药味都很浓。这次之后，爸爸每天回来得都很晚，妈妈教的是毕业班，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学生身上。

四

打开家门，爸爸妈妈果然还是不在家。我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坐在了客厅的地板上。

想到美术课上被司马老师罚去唱歌的事情，不争气的眼泪忍不住淌了下来。

我躺在地板上，心中一下子感到说不出的委屈。其实，我真的没有乱讲话。我喜欢画画，每次我的画总是画得棒棒的，流畅的线条，细腻的明暗，和谐的色彩。司马老师在我的图画本上除了写一个“优”字之外，还会额外给我画上一颗五角星。但司马老师似乎只认识作业本，从来不知道画的作者是谁。他教的班级实在太多了，他确实认不全。

妈妈到家的时候我竟然在地板上睡着了。天已经黑了，妈妈进屋开了灯，看见躺在地板上呼呼大睡的我吃了一惊，手里拎着的两份盒饭都掉在了地上。

“小豪，你怎么睡地板上呢？秋天天凉会生病的。”妈妈说道。

我在妈妈的叫声中醒过来，双手撑地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说：“妈，您回来了。”吃过晚饭，我和妈妈又各做各的事，我正在写数学作业，写着写着忍不住咳了几声。

妈妈走过来：“瞧！受凉了吧！快点写，写完了早点睡吧。”

五

第二天是周末，因为中考临近，妈妈周末也要去上班，给几个学习有困难的同学补习功课。我醒来后想起床，可又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怎么也起不来，嗓子里痒痒的总想咳嗽。

这时客厅传来妈妈的声音：“夜里这么晚回来，你是把家当旅馆啊？”

“大清早的你烦不烦，让人多睡一会儿行不行？你知道每天晚上我要应酬多少客人，你知道我有多累吗？”爸爸吼道。之后妈妈似乎把什么东西摔得乒乓作响。

我把头蒙进被子里，可耳边依然是“嘭嘭嘭”的声音，我的嘴唇咬得紧紧的，可不争气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滚落了下来。

我感到嘴巴里有一股咸咸的味道。我猛地把被子掀开，想大喊一声，可话没出口，却先咳嗽起来，嘴巴里一股热流随之喷了出来。

我看到精致的米色被套上出现了一滩红色的印迹。我用手摸了摸嘴巴，手上沾上了一种黏黏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红色的鲜血。我被自己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外面的争吵声停息了，妈妈冲进我的房间，看到了嘴角淌着血的我，再看到被套上那鲜红的印迹，妈妈的脸刹那间白了：“儿子，你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爸爸也跑进来了，他惊恐地看着我，问：“小豪，出什么事了？”

“快去医院，你还不快去换衣服？”妈妈带着哭腔对爸爸喊。

这个周末的早晨一下子变得凌乱起来，爸爸开着车行驶在难得空旷的马路上，速度飞快地驶向了县城最大的医院。

到医院后，妈妈忙着挂号，爸爸背着我往里跑。医院里看病的人很多，都等在门诊室外面排队。妈妈心急如焚，爸爸也不停地挪动着步子，焦急地朝里面张望。

我坐在凳子上不停地咳嗽，脸上有些发烫，但心里却异常冷静和清醒。终于叫到了我的名字，爸爸妈妈扶着我走了进去。看病的医生是一位年轻的阿姨，仔细一看，竟然是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夏阿姨。

夏阿姨询问具体的情况，妈妈慌里慌张地讲了起来，但她似乎讲不清楚我的病情。夏阿姨说：“那让孩子先跟我到里面去做个检查吧！”

我跟着夏阿姨往里面的检查室走，妈妈也想跟进来，被夏阿姨挡住了：“家属请在外面稍等一下。”检查室的门关上了。

我面前有一张铺着浅蓝色床单的小床，夏阿姨微笑着说：“小豪，躺到上面去，我来给你检查。”

我看着面前的夏阿姨，轻轻地说：“阿姨，我有一些话想跟您说……”

六

夏阿姨表情凝重，对爸爸妈妈说：“你们怎么这么不关心孩子？病成这样才送来，高烧、咳嗽，都咳出血了！赶紧去办住院手续吧！”

爸爸急匆匆地去办手续，妈妈心事重重地带着我去了病房。在去病房的路上，妈妈掏出手机给学校领导打了电话，说今天不能去学校给学生补课了。

躺在病床上，我的心里有一种小小的窃喜，爸爸妈妈终于不吵了，看到爸爸妈妈为了我紧张奔波的焦急样子，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暖意。

护士重新给我量了体温，夏阿姨把该用的药开了出来。不一会儿，护士来给我输液。看着细细尖尖的针头刺进我的手臂，妈妈的眉头皱得紧紧的，爸爸把头扭到了一边。我一声没吭，一直盯着白色的天花板。

下午，爸爸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给妈妈带了晚饭。爸爸轻声对妈妈说：“吃完你先回家去吧，晚上我在这儿陪着小豪，歌厅那边已经都安排好了。”

我听到爸爸这么说的时候，心里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妈妈摸了摸我的额头：“好像還有点烫，你让我回去我也睡不着，还是我留在这儿吧，你去忙你的好了。”

爸爸妈妈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两股静静流淌的泉水。我好久没有听到爸爸妈妈用这种平缓和气的语调说话了，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这场病生得很值得。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好多了。

第二天，夏阿姨来查房的时候，爸爸很焦急地问：“夏医生，我儿子到底是什么病，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还没有。”夏阿姨朝我看了看，趁爸爸不注意的时候对着我眨了眨眼睛，“结果还没有出来，但看起来好多了，再住院观察一天，治病这种事可急不得啊！”

中午，我输完液躺在床上休息。

爸爸妈妈坐在旁边的方凳子上，一刻都没有离开。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爸爸和妈妈的对话。

爸爸说：“你看你白头发那么多了，还那么拼命！”

妈妈笑了：“工作嘛，一定要负责任做好！”

妈妈的语气里居然有难得的娇羞，爸爸叹了一口气：“以后我们不要吵了好不好？像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多好，我们从前不就是这样的吗？为了工作，为了挣钱，我们把很多东西都丢了，丢了才觉得从前是那样美好！”

妈妈哽咽了：“都怪我不好，光顾着学校那些事，忽略了你们的感受，以后我一定好好照顾你和小豪。”

我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爸爸妈妈说这么肉麻的话，难道当我是空气？

七

星期一，妈妈不得不去上班了。

妈妈总说，中考可不是闹着玩的，五十多个学生的成绩掌握在自己手里，责任重大啊！

我想，我也该见好就收了吧。其实，那天的血只是我生气咬破了嘴唇，一咳就喷得床上很惊悚的样子，把爸爸妈妈吓坏了。现在我知道了，爸爸妈妈是爱我的。

夏阿姨又来查房了，我朝夏阿姨笑笑，高兴地说：“阿姨，我的病全好了。”

夏阿姨看看我，又看看爸爸，说：“好，一切都正常了。”夏阿姨的话只有我懂。

那天检查的时候，我偷偷把我们家的情况告诉了夏阿姨，我让她顺便治治我们家庭的问题，这是我的心事，我还恳请夏阿姨为我保密。

“一会儿来我办公室拿出院证明，下午出院。” 夏阿姨对爸爸说。

晚上，李枫来家里探望我，他兴奋地说：“你知道吗，今天司马老师被校长批评了，以后再也不罚我们去音乐教室唱歌了。还有，我妈妈来消息了，说过一阵子就回家。”

“太好了，真为你高兴！”我说，“我爸爸也保证以后晚上一定回家。”

中考成绩很快揭晓了，妈妈班级的成绩全校第一。那天，爸爸陪妈妈去买了一身新衣服，妈妈还烫了头发，我都快不认识妈妈了，妈妈站在爸爸身边，看起来神采奕奕的。

我说：“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唱歌？唱一支欢快的歌！”

爸爸妈妈听后开心地笑了。

编者的话

父母之间关系不和影响子女的学习与生活是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作者触及这一问题有现实的积极意义。故事以孩子的角度来写，语言平实，也让我们充分感受到孩子的内心世界。故事的演进也比较自然，人物描写符合其身份，有较强的可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