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秘密

种了一辈子地，但你对土地的了解并不比土鳖多，甚至比一只蝼蛄都少。你坚信土地里藏着金箱子、银箱子，藏着母亲的乳汁，藏着儿女读书、求职、嫁娶的一沓沓钞票，藏着你养老的棺材本。所以，你刨啊，挖啊，播种啊，薅锄啊，收获啊，你脸朝黄土背朝天，几十年如一日，虔诚地躬耕在这片土地上。你循着先人的足迹，心怀五谷丰登的梦想，可是，不管六畜多么兴旺，你却永远也活得不够滋润。这让你开始怀疑人生：“我们是不是被谁骗了？土地里真的藏着金箱子、银箱子？到底谁见过？”为此，你和你的子孙常常深陷泥土之中，难以割舍，也难以远行。

土地里到底藏著怎样的秘密？有时，你也会像蛐蛐一样自言自语，像螳螂一样挠首思索。“我们农民到底是什么？是土地里的庄稼，随季节荣枯，还是沟渠里的流水，随雨水涨落？几千年来，我们为什么存在？我们会不会千秋万代？”这些困惑，仿佛秸秆燃起的烟霾，呛得你双眼流泪，让你始终看不透真相。

蚯蚓应该是最洞悉土地秘密的生物吧？可惜它天生是个闭目塞听的家伙，更不善言辞。再说，蚯蚓一直蒙受着土地的恩惠，它怎么会泄露土地的秘密？你不可能从它那里得知一二，它知道也不说。其次是地老虎，它深藏地下，啃食庄稼的根系，是你把它养得肥嘟嘟的。成年之后，它化蛹为蛾，一次就能飞出二三里，可它却是个杰出的守密者，一个见不得光的家伙。它宁愿扑火自焚，也不愿说出哪怕半句有关土地的秘密。还有青蛇、老鼠这类宵小，它们行动鬼祟，见人就跑，一转眼就没了踪影。

树木和庄稼倒是你的朋友，但它们慑于土地的威力，也总是闭口不谈。所有关于土地的秘密都藏在它们的身体里，埋在泥土里，或者飘散在风中。说与不说，是它的事，懂与不懂，那是你的事。鸟儿自由飞翔，能言善道，似乎略知一二，可那早已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之词，不足为据。

天空居高临下，审视着土地的绿肥红瘦，四季更迭，看似高深莫测，其实它看到的只是土地的表象，并不能深入到土地的内核。河流包围着土地，仿佛也管辖着土地，但其实河流只是土地的废物调节池。你流淌的血汗，你洒下的化肥、农药，它们的残留随着雨水、泥沙一起汇入了河流。“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河流藏污纳垢，却自视高洁，立志荡涤世间污浊，其实它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早已是非不分。

天空不言，大地沉默，河流含蓄，草木昆虫不语……土地的秘密，似乎永远是一个秘密。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是诗人艾青《我爱这土地》中的诗句，是诗人对土地的最深情地吟唱。我小时候读这首诗时，曾经幼稚地质疑：“难道仅仅是因为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这片土地生产了我们赖以果腹的粮食，我们就要常含泪水？”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我逐渐领会了这首诗歌的内涵。其实，诗人已经作了回答——“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是啊！因为爱得深沉，你才会对这土地上发生的一切投入更多的关注和思考。我的先辈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他们对土地的热爱和期待，哀怨和无奈，无时无刻不在感染着我。爱他们，我就会爱土地。

我以为，所有热爱土地、关注土地的心灵都是厚道的。当下，农民种地虽说不交农业税，国家也有一些补贴，但是农机具、化肥、农药、种子等生产资料的价格都在上涨，这些生产资料的消费早已超过了当年的农业税。眼下，农业人口锐减，空户、空村报道不时见诸媒体。真的是农业人口富余，城市工业化生产的需要？非也！那是农民宁愿到城里去辛苦打工挣钱，也不愿守着土地受穷。

我们这些依靠父母的辛勤耕耘，凭借自己的小聪明，通过知识改变了命运，“逃离”了乡村的农家儿女，经过城市的自来水洗了又洗，漂了又漂，却终究也脱不掉泥土的腥气。土地是有基因信息，血脉传承的。我们的根须永远扎在了家乡那片让人魂牵梦萦的土地。那些极少数妄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手上干的是流氓的事，那些人其实早已经发生了变异，他们是在辱没祖先、辱没父母，辱没农民的称谓。中国是个农业大国，中国的土地健康了，中国才能健康。中国的农民发达了，中国才算是真正兴旺发达了。

作为农民，你曾经尝试过大量地使用化肥和农药，种植转基因作物，向土地索要粮食，可是你非但没有挖到金箱子、银箱子，反倒造成了土壤变质，虫害加重，生态失衡，癌病增多，恶性循环……土地曾是你的命根子，可如今，你连命根子都不想要了！你背离土地，逃离村庄，宁愿老死在异域他乡，但你却死无葬身之地，大城市并不能接纳你。你的骨灰必须回到你躬耕的那片土地，你的儿女也必须回家乡参加中考、高考。这到底是土地背弃了你，还是你背弃了土地？难道有一只神秘的手把你左右？这似乎是农民的宿命，一个几千年都解不开的死结。

前些天，我跟一位老乡聊天。我说想回老家承包100亩土地搞一个生态农庄，生产绿色环保的蔬菜和粮食。他摇摇头，叹息道：“现在的土地，你如果不大量地施肥，庄稼就不长！如果不大量地喷洒农药，虫子就会把庄稼吃光！想生产出符合国家标准的绿色环保的农产品，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这土地就像是一个病危的慢性病人，离开营养液和药水保着，是活不下去的。”我闻之愕然。

近年，微信群里流传着一段视频，有位农民兄弟质问一位退休官员：“我们农民生产粮食，为什么就不是工作？你们有退休金，我们为什么就没有退休金？”啊！原来这才是土地的秘密所在！发现土地秘密的人，最终还是农民自己。这么浅显的道理，为什么几千年来就没有哪位先哲说出来呢？不能说？不敢说？不愿说？这振聋发聩的呼喊，我们绝不能把它当作段子付之一笑。这是土地最后的呐喊！这是觉醒的中国农民的质问和呼唤。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当然，也是国家的命根子，全民族的命根子。让亿万农民共享改革开放红利，真切感受到农业劳动的价值，土地才能逐渐得到改良，生产出绿色环保的农作物。让农民退休了也有养老金，中国的农民才能真正找到藏在土地里的金箱子、银箱子。

但愿绑扎了中国农民几千年的这个死结，能在我们活着的这个伟大时代解开。

江苏省滨海县坎北初级中学  沈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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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沈华山，笔名华杉，江苏省盐城市滨海县人，中学高级教师，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故道》文学季刊常务副主编。曾在全国各地公开发行的报刊发表诗歌、散文、随笔、中短篇小说、教育教学类文章近100万字。2017年7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散文集《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