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鸟
2019-04-30季栋梁
季栋梁,中国西部实力派作家。作品先后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小小说选刊》等转载,并入选中国文学年度排行榜、年度最佳诗歌、最佳散文、最佳小说、最佳小小说等各种选本。作品直面现实生活,具有琐细而智性的创作风格。
解玉说我在梦中飞起来了,那种感觉特别好。
解玉坐在七层高的楼顶上,点了支烟。这是他无数个相同的早晨中的一个。城市里是没有风的,只有各种各样涌动的气流,只有上到这样高的楼顶,才能感觉到风。他点烟点了三次才点着。解玉深深地吸了一口,让烟穿过气管抵达内脏,然后通过鼻腔缓缓流出来。楼顶上有许多石子,是经过粉碎的那种,很匀称地洒着。阳光下有些像散落的碎小的钻石,闪烁着晶莹的光泽。解玉向下看看,人似蚁队,车如流水,都裹在一层灰蒙蒙里忙乱着。太阳是盛夏的太阳,因为有风,不再像楼下那样逼人了,倒有些亲近人,让人感到温馨。
风像一把梳子,一下一下梳理着解玉,他向天空看了看,天空除了太阳,再什么都没有,只是要比向下看稍稍清亮一些。解玉的目光就有些游离,他又点了支烟。其实他并不会抽烟,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不抽烟到底应该干些什么?
这时候他看到一只鸟向他这边飞过来,他心里动了一下。好久没有看到鸟了。那鸟似乎也很游离,像是不知道自己要飞到什么地方去一般在上空打着旋旋。它似乎是想要落到楼顶上来,可在接近楼顶时,它又一振翅膀飞上天空去了。它鸣叫一声,又鸣叫一声……解玉用手遮住阳光看看,不是麻雀。是一只比麻雀大又比鹰隼小的那种。两只翅膀时而平摊时而上下扇动。解玉想它一定是失群了。鸟旋了几下,终究没有落下来。不久,它叫了一声,便飞走了。解玉觉得有些失落,尽管这只鸟的飞翔他并不是太满意,在他注视过的鸟中,飞翔是十分美丽的一种姿态,但那毕竟是飞翔。只要是飞翔就是美丽的。他想或许是因为失群,影响了这只鸟的飞翔。
解玉抽完第二支烟,看看表就开始下楼。
在街上拦了一辆出租,向紫阳集团而来。
紫阳集团大楼的造型就是一个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阳的形状,一栋18层的半圆形大楼,他的父亲解长春是这里的老总。
解玉走进大厅的时候,两个保安拦住他,他说找解长春。两个保安用别样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问他有没有预约。他说没有,保安说对不起,请预约了再说吧。他说我是他的儿子。两个保安打量了他一番便不敢怠慢,向里通报了一下。之后便将他恭恭敬敬地送上了电梯,并领着他来到了父亲的办公室里。
父亲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他的父亲沉着脸子正对着那两个人说我说过多少次,不要急于给他们打钱过去,你们长的是猪脑袋?一个人说他们来过好几趟了,有一次他们都跪下来了,怪可怜的。父亲说跪下你们就受不了了,就可怜了?你们都是优秀党员,是菩萨?我曾经给人下跪,还抱过人家的腿呢,可是谁给过我钱。一个人说他们工人三个月没有发工资了。父亲说三个月沒发工资就该我们给他们发?那我们把这里办成慈善机构算了。两个人就不再说话了,父亲每句话都是拍着桌子说的。最后,父亲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说下次要这样,你们通通给我滚蛋,妈的,再犯类似的错误,全给我滚蛋。
于是两个人起来就走了。
两个人出门后,父亲像一只发威的豹子在地上走来走去,最后坐在了板椅上,将头稳稳地放在靠背上,深深地呼吸一口气,然后悠悠地吐出来,从身上掏出五百元钱扔到桌子上说还有别的事么?
解玉停顿了一下说我要三万。
父亲像被利锥刺了一下忽地直起了身子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解玉说我要三万。
解玉加重了口气,他掏出一支烟来点了。
父亲像一只发威的豹子从沙发上蹿起来,扑将过来,将他刚刚点着的烟打落在地上,又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说妈的好的一点都学不到,坏的倒一点都不少地学会了。
父亲又回到位子去了,他点了支烟,又将头稳稳地靠在靠背上说闯下什么祸了?
解玉说我们班艾莲的父亲得了大病,要做手术,得十万,我们学校捐了几万了。
父亲说啧啧啧,看看我解长春的儿子多能,一下子就捐三万!妈的,你以为老子的钱是街上到处都飞的塑料袋,一弯腰就捡上了!
解玉说文晓的父亲是个卖鹅头的,他一下子就捐了两万。
解玉看着吞云吐雾的父亲说同学们都知道你在我们班里是最有钱的,老师也说。
父亲把头直起来说我是最有钱的还是你是最有钱的,你逞什么能?之后把头靠了过去。
解玉拧了一下脖子说我没有多要,我一分钱都没有多要!
父亲说你自己去弄呀!妈的,这世界上到处是钱你去弄呀!
解玉说艾莲和我同桌坐了三年。
父亲说坐了三年咋了,现在亲兄弟还一个给一个挖坑哩,夫妻还同床异梦哩!
这时间来了一个电话,父亲抓起电话,问了两声后就开始骂人了,边骂边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沓钱来说就这些了,你走吧。
解玉看看那钱,转身走了。临出门的时候他听父亲说你马上就毕业了吧,一毕业同学就没有意义了,你十八了吧,该明白这个世界了。
解玉没有回头。
解玉走在大街上,有些头晕恶心,他不知道是不是在父亲的房子时那烟熏的了,还是什么缘故。
学校离父亲的公司并不远,因此他绕了道走,他怕经过学校。
事实上他们已经放假了,只不过学生还没有离校罢了。
他站在大路的一边看着学校,学校在周围高楼林立中显得破旧沧桑,甚至有些尴尬。解玉隔着钢筋围墙看到同学们都在校园里踢足球、打排球、跳绳,有说有笑的。
他与学校背道而驰。然而,他刚一拐弯就看到艾莲。艾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在她是低着头走的,没有看见他。他躲在电杆后面,看着艾莲经过。艾莲的背影十分的疲惫,仿佛背着很大的包袱的过客。她始终低着头,仿佛脚下的路很不平整。她就这样像一滴水消失在了人流中。
艾莲消失了,解玉点了支烟,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他的眼睛给一双手蒙住了,他挣脱那双蒙住眼睛的手一看,是文晓。
解玉递给文晓一根烟,文晓说你抽烟了?文晓没有接烟。
文晓说西山来了群鸟,看不看鸟去?
解玉站起来说一群鸟?
文晓说有上万只吧,电视都报道了,你没看?
解玉摇摇头。
西山在城外,两个人打了的,便往西山来了。
西山掩映在翠树苍柏之中,远远地就听见鸟鸣,看见鸟起起落落的。
他们向山上爬去,他们看到了鸟群,只是一种鸟。
解玉看看,就是他在楼顶见到的那种鸟。
解玉说只有一种鸟。
文晓说当然是一种鸟了,如果有几种或者几十种鸟,那是自然的,可现在我们这个城市一共才能见到几种鸟?连麻雀都不多见了。
西山并不高,他们很容易就到了山头上。
那些鸟就栖在树上,忽而飞起,忽而落下。
这种鸟以前这个城市有,像这样大群还没见过。
解玉说它们只是经过我们的城市。
文晓说当然,它们一定在他们生活的地方遭受到了威胁。
他们看着,这些鸟只是起起落落,叫声十分的嘈杂。
一位父亲领着儿子站在他们不远的地方,儿子见到了这么多的鸟非常高兴,因此不停地跳跃着,两个小胳膊像两只小翅膀上上下下地扇动。孩子忽然回头问他的父亲为什么人就不能像鸟一样飞起来呢?
父亲说人要飞起来那还了得?
孩子说我要飞起来,我要飞起来。
于是那父亲就将孩子举起来,将孩子高高扔起,一下,又一下,孩子在空中两只手就像翅膀一样扇动着,就快活地笑着,那笑聲也有些像鸟鸣了。
父亲累了,将孩子放在地下,摸摸孩子的头,孩子就把头扬起来。
解玉想那孩子在父亲抚摸下心里一定很滋润。
看了一会儿鸟,文晓说大群的鸟最没看头,没个飞翔的样子,连鸣叫也是噪音。于是他们便一起往山下走,在经过那小孩时,解玉伸手在孩子的头上摸了两下,孩子扬起头说你摸我头干什么?
解玉没有回答。小孩又说我的头只有我爸才能摸。
解玉脸红了一下,颇有些尴尬。
两人走了一阵子,文晓说回家吧。
解玉在回家的路上想父亲应该摸他的头的时候在干什么呢?他不用想都知道,那时间父亲忙于和母亲吵架,然后出去喝酒,把自己喝成一堆烂泥,母亲就像拖猪一样将父亲拖到门口,然后骂上一阵,再踢上一脚。
解玉现在一个人住在奶奶住过的房子里。
他从记事起就住在这个房子里,从开始的六口人住到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先是爷爷走了,那时间他只有4岁。爷爷只有53岁。爷爷得的是胃癌,刚刚发现的时候做手术就能活下来,可是没钱,只好看着爷爷一天一天给病痛折磨着。有一天爷爷让他拿老鼠药来。他不知道爷爷要干什么,爷爷说他肚子里钻进一只老鼠,快把他的心吃光了。他打了个哆嗦,想那是多么可怜的事情啊,那时间家里的老鼠就是多,而且都是大老鼠。他的衣服、鞋袜动不动就让老鼠咬烂了。奶奶说他的耳朵几次都差点让老鼠吃掉了。母亲常常以此借题发挥,以老鼠骂父亲。他就拿老鼠药来,并且把开水用两个杯子倒来倒去给爷爷倒凉,看着爷爷吃下去。然后就替爷爷掩好被子。爷爷从怀里摸出五块钱说他想吃饼干,让他去买。等他买回饼干时,爷爷已经死了。
后来,又是母亲走了。从他记事起,母亲就一直在跟父亲闹,一次一次地闹,常常骂父亲是个鸟人。他不明白,难道父亲会飞么?可是他从没见过父亲飞过。父亲没了工作后,母亲就骂得更勤奋了。有时间一天就要骂上好几次。他们一骂架,解玉就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多余的,这个时候,他就走出来,从天窗爬上去,坐在楼顶上看天,看城市。
那时候天空丰富而生动,鸟很多,有鹰、隼、麻雀、鸽子、燕子、喜鹊等,它们并不成群结伙的,一只、两只,最多也就十几只。鸟不成群结伙才会展示真正的飞翔。因此他观赏到了鸟不同飞翔姿态。鹰的傲慢、隼的机敏、麻雀的灵巧、鸽子的舒展、燕子的卖弄、喜鹊的悠闲,他模仿着鸟的飞翔,伸展着两只小胳膊,在楼顶上飞来飞去,他就会忘记家里正在进行的战争。在夜晚,他就看天上的星星和街上的灯火,看着看着他就睡着了。这个时候他就做飞翔的梦了。各种各样的飞翔的梦。常常总是奶奶将他唤醒背他下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文晓。有一天文晓爬了上来,他们就一同看鸟,一同学鸟飞翔,学鸟鸣叫,成了朋友。后来又成了同学的。
有一次母亲和父亲又吵了起来,之后父亲扇了母亲好几个嘴巴,母亲的嘴都流血了,头发像风中的麻一样混乱,母亲就提着一个箱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只是偶尔寄点钱回来。
母亲走后,父亲就天天醉醺醺的回来,有一天,父亲回来没醉,他也提了个箱子真像个鸟人一样飞走了。
解玉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已经是八年后了,父亲已经有钱了,解玉记得父亲来看奶奶,奶奶已经在床上睡了三年了,嘴都瘪进去了,脸像核桃皮一样夸张地搐着。他给了奶奶一千块钱,奶奶说我不要你的钱,你走吧。可是父亲还是将钱放下了,然后便要走了。解玉就站在奶奶身边,起初他没有认出那就是父亲,就是老师一直要的真正的家长。父亲走的时候干瘦干瘦的,现在已经几乎比原来宽出了一倍,肚子也高了起来。直到他将奶奶叫妈的时候,解玉才确认是父亲。父亲只是用那样一种目光看了看他,没有拉他的手,也没有摸他的头,而是给了他一百块钱,他没有接,父亲就将一百块钱放在那一千块钱的旁边走了。
奶奶冲着父亲的背景说你不是我的儿子,你再别回来!
之后,解玉看到奶奶的眼里满是泪水,许久没有声息。
父亲回来后不久,奶奶就死了。解玉总是觉得奶奶就是等着父亲回来才死的。有几次,奶奶都说她快要死了,怕是再也见不到你爹了。可是奶奶却一直活着。有几次奶奶问他你梦见你爹了没?他摇摇头,奶奶就说是应该的。奶奶又问你梦见你娘了没?他摇摇头,奶奶说应该的。解玉真的没有一次梦见,他却只是梦见飞翔。他对奶奶说,奶奶说人以前是会飞的,想走哪里翅膀一展就到了。解玉就说那人为什么后来不会飞了呢?奶奶说人太坏了,飞到什么地方都不得安宁,老天就将人的翅膀收了,让人靠两只腿走路。解玉问这是真的么?奶奶说当然是真的。说着就摸摸他的头,他就感觉到一种东西顺着头发一直传遍全身,他就将头偎进奶奶的怀里去了。
父亲回来看过奶奶。过了一周,奶奶就死了。奶奶死的时候,解玉一个人在跟前,他去叫过父亲。父亲是三个小时以后回来的,等父亲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咽了气。父亲回来没有哭,只是说到了你享福的时候了,你却死了,真是个穷命,命穷不能怨政府呀。父亲抽着烟把头摇得像风中的叶子一样。
解玉在家里呆了几天,他又去找父亲,这次他是到了父亲的家里。父亲现在住的是二层小洋楼,在紫光别墅区。
解玉想父亲不能赖掉这三万块钱的。
人都说三万块钱对父亲来说一点都不多,就是十万也不多。
解玉知道父亲有了老婆,而且有了一个一岁的儿子了。但他一直没见过。
解玉找到父亲家的时候,是黄昏。他看到父亲的别墅镀着金箔一样的阳光,整栋别墅宫殿一样辉煌。解玉摁响门铃的时候,门铃里传来问话声:谁。
解玉说解玉。
不一会儿门就开了。是父亲开的门。
解玉进门一看,他看到了那个女人,解玉觉得她不像个已经有了孩子的女人,她比他大不了几岁。可她分明抱着孩子。
解玉没有坐,父亲说你坐呀!
解玉还是没有坐,就那样站着。
那个小母亲说你看你这孩子,你父亲都说让你坐你就坐。
解玉没有坐,他就站着对父亲说三万块钱对你一点儿都不多。
父亲抬起头看看解玉,说不多,你去弄呀!妈的,这世道怎么就弄成了这个样子了。
解玉说艾莲的爹没钱就要死了,有钱就能活下来。
父亲说死了就死了,这世界上一天要死多少人,都要我去掏钱救他们么?我是上帝还是佛祖还是政府?
解玉说可艾莲的爹是我同桌的父亲,我们同桌坐了三年。
这时那个小母亲就说你看你这孩子,同桌坐了三年就坐出三万块钱的帐债来了,没见过你这样死心眼的孩子。
父亲说你都十八岁了,还这么不懂事,都是你奶奶教的你!
解玉火了,说你别提我奶奶,我奶奶临死的时候说叫你永远不要提她!
他的声音很大,小母亲怀里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父亲也火了,吼道妈的,跟你娘一样不讲理,妈的,啥虫拉啥屎!
那小母亲也火了说这哪里像个儿子,哪里像个儿子!
解玉转身走了出来。他听到那门在他的身后像两个大铁锤碰撞以后合上了。
之后的几天,解玉没有到学校去,他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要不就是到楼顶上去。那群鸟离开这个城市后,天空就越发的寂寞了。
他连文晓也不想见了。
高考开始了,整个高考结束,解玉没有见到艾莲。解玉知道艾莲放弃了高考,这在这几年已是常事了。因为对于一些家庭而言考上和没考上是没有意义的。艾莲的父亲需要钱活命,他的母亲摆着一个旧衣摊,而她的哥哥正在大学里读书,她考试还有什么意义呢?
高考结束后,解玉再次去找父亲,他想这次不在父亲的办公室里,也不在父亲的家里,他要将父亲拦在大街上。可是他没有拦到父亲。父亲不在大街上走,父亲出现在大街上的时候都是从车里走下来,然后一头扎进酒店里去。
一个华灯初上的晚上,解玉在大酒店门前转悠着,他想在父親下车的时候拦住,再不就是走到餐桌上去。他看到父亲的车停在一家大酒店的门口,他扑了过去,可是到了父亲跟前的时候,他惊呆了,从车里下来一个女子,竟然是艾莲。
就在解玉一呆之间,艾莲已经随着父亲走进酒店里去了。
解玉站在那大酒店门口呆痴了半天,他走进了酒店。
酒店太大了,解玉根本不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他问总台的一位小姐紫阳集团的老板在哪个房间,总台看了看他说不知道。
解玉说麻烦你给我查一下。
总台小姐说对不起,我们是要替客人保密的。
解玉从酒店里出来就守在父亲的车旁,他等待着父亲出来。
可是他等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晨6点钟,父亲才从酒店里出来。
解玉没有迎上去,因为艾莲就在父亲的身后,他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站在酒店的赤色圆柱边看着他们。艾莲脸色苍白,两眼红肿,她匆匆要走,可是父亲拉住艾莲,在艾莲的脸蛋上拧了一把说以后就不会给你这么多钱了,不过我不会亏待你的,你的第一次是给了我的!说着将一张百元钞票塞进艾莲微微敞着的胸口,并抓了一把。
艾莲挣脱父亲的手像一只受惊吓的兔子一样,几下就跑得不见。
父亲大笑起来,那笑声在清早零落的街巷十分刺耳。
解玉从酒店出来的时候,他的嘴角流着殷红的血,他将血用舌头舔进去,他觉得腥膻不已。
他跟随着艾莲,艾莲的步履有些慌乱与疲惫,她似乎始终放心不下自己的背后,不停地转回头来,这让解玉走得东藏西躲的。来到了医院里,解玉像个小偷一样走近艾莲父亲的病室。他看到艾莲的父亲昏迷着,艾莲却坐在一边垂泪,那坐姿十分的颓唐和绝望。
八点钟,艾莲走出病室,走向交费处。解玉看到艾莲将一匝子钱从那窗口递了进去,她的手在发抖。
解玉将自己包起来在屋里睡了几天。那个夜晚让他精疲力竭,他感冒了,发着高烧,他没有吃药,也没有上医院,就那样睡着。在这几天里,他梦见自己一个人走进森林,他飞了起来,他和鸟一起在林间飞来飞去,几日来他都是这样的梦。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和奶奶一起飞翔,一直飞向高空。
他就这样睡着,直到文晓拼命打门将他打醒。
文晓说你有病了?
他摇摇头,点了支烟。
文晓说你真开始抽烟了。
解玉没说什么,屋子里有一种霉味,他拉开窗帘,阳光就扑了进来,刺得他眼睛涨疼。
文晓说东门新建的鑫鑫大楼知道么?48层高,今天开放,有十天的免费登临期限,以后将会收费了。
解玉就洗了把脸,和文晓向东门走来。路上解玉问文晓,你做过飞翔的梦么?像鸟一样自由自在的飞翔。
文晓说做过,只是我总是飞不起来,一次都没有飞起来。
解玉说我在梦中飞起来了,那种感觉真好。
文晓说我相信那种感觉真好。
鑫鑫大楼临着东阳湖。东阳湖是他们经常去的,东阳湖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一天一天改变着,现在已是名副其实的臭湖了,虽然政府近几年多次进行环保,但它毕竟比不上解玉和文晓在这里看鸟时那样的清纯了,蹲在湖边再也看不清楚自己的面庞了。那时间湖面上鸟起起落落的,现在鸟已经不见了,水是经过化学处理的水,草也是经过化学催生的草,鱼也是经过化学饲料喂养过的鱼。在东阳湖,人们才能感受学化学对人类的重要意义来。尽管人们对化学的东西有着一种本质上的拒绝。
远远地他们就看见鑫鑫大楼摘星捧月一样高耸着,银灰色的表面镀着金黄的阳光,显得富丽堂皇,气势非凡。
免费的东西前总是积聚着海洋一般的人流,当他们走近鑫鑫大楼的时候,立刻感觉到一种燥热,由人体的各种气味组合成燥热,而人流不规则的流动让解玉想到“饱福”门口那口大锅里蠕动着的八宝粥。他们随着人流,像芝麻或者葡萄干一样被裹涌着。一个多小时以后,才轮到了他们登樓。观光电梯像一只手托着他们向顶楼升去,他们的身体立刻有了飞升的感觉。
到了规定的地点——一个圆形的大厅,他们走进了一个大厅,这个大厅四面全是钢化玻璃,干净的程度让人觉得什么都没有。他们沿着这个大厅走了一圈,通过玻璃看到的整个城市乌烟瘴气,只有在这样的高度他们才看清楚了平日生活的城市——永远处在灰蒙蒙的状态之中,他们知道那灰蒙蒙的东西是什么,化学有化学的解释,生活有生活的解释。人像蚁虫一样,车像甲壳虫一样。
文晓说我们的城市太脏了,你看这污染。
解玉说人还能干什么呢?我想到楼顶上去!
文晓说怕不让上。
解玉观察了一下说能上去。于是他们通过一个顾客免行的标志躲过了保安的眼睛爬上了楼顶。
楼顶上显得开阔多了,寥远沉静,太阳也并不是楼内的那种沉闷与燥热,有些媚人。
他们沿着楼顶走了几圈,最后爬在楼沿上,解玉递给文晓一支烟,文晓点了,吸了两口说你父亲以后一定会建一座比这更高的楼的。最后又说你父亲有这个实力。
解玉没有说什么,只是面部搐动了几下。
这时间他们看到了两只鹰,他们平展着翅膀,仿佛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解玉知道他们在休息,在那样纯净的高空平摊着翅膀休息才是真正的休息,一定惬意无比。
解玉看着,许久后那两只鹰开始飞翔,他们一直向着高空飞去,越飞越远,最后只剩下一个黑点大的小点。
解玉对文晓说人要是从这个地方飞下去一定能飞翔起来的。
文晓看看解玉,解玉的神情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与兴奋。
文晓说飞不起来的,因为人没有翅膀。
解玉说人有翅膀,手臂就是人的翅膀,只不过人不常用退化了。说着他平伸着两只手臂,这样解玉就从楼顶上飞了下去,文晓看到解玉在空中的姿态像一只鹰向下俯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