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蓝的天啊

魏雨莱

今天是个好日子

2018年8月8日，不仅数字吉祥，而且意义一帆风顺。按合同规定，开发商大地房屋建筑工程公司要在今天，结算“实诚建筑公司”除了质保金以外的所有工程款。

实诚建筑公司的经理马铁成兴致勃勃地来到北湖华苑售楼中心，大地房屋建筑工程公司的老板张大富的临时办公室就在3楼。

3年前，马铁成和村里的30多个伙伴一起到城里打拼，他们在建筑工地没日没夜地苦干，凭着吃苦耐劳的韧劲和优质高效的手艺，终于在众多的施工队里脱颖而出，在竞争激烈的建筑市场站稳了脚跟，获得了很多建筑公司和开发商的赏识。

聪明的马铁成瞅准时机，用他们积累到的第一桶金，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实诚建筑公司。一年前，市内著名房地产开发商——大地房屋建筑工程公司把城北老旧城区改造的重点项目 北湖华苑楼盘的工程交给了实诚建筑公司。马铁成在合同规定的时间内，保质保量地完成了施工任务。工程不仅得到了监理、质量、环保、消防一次验收通过，还被相关部门申报了省级优质工程奖。

马铁成推开了售楼中心富丽堂皇的大门，心情就好像神话故事里，快乐青年阿里巴巴推开了财富的大门一样欢快。这段时间，垫资、贷款、借款、高利贷，榨干了他所有的人脉和资金，几近倾家荡产，让他在躲债、催债、拆补的误区里，人鬼难辨生不如死。此刻，马铁成好像看到了解套的金钥匙，就悬挂在不远处向他亲切地招手。

马铁成平息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敲了敲张大富办公室的房门，说：“张总在吗？”“是老铁吧？请进！”

马铁成走进办公室。张大富坐在老板台后面，看见他兴奋又不安的样子，乐了，敞亮地说：“放心吧，老铁，这期工程款的大部分580万元，我马上就让会计转到你的账户上。”“托张总的福！你就是我们的大救星大恩人啊！”马铁成口中称谢，心里跪地叩头的想法都有了。

他们聊的正欢，秘书神色慌张地敲门进屋，她看见马铁成在屋，迟疑了一下，张大富马上会意地说：“老铁，你先坐会儿，我去去就回来。”看着他们神色匆匆地在眼前走过，马铁成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想法一经产生，就变得越发强烈了。

半小时以后，张大富一脸愁容地回来了，他纠结的表情让马铁成有理由相信，他的预感即将变成现实。

“老鐵啊！工程款的事儿，恐怕得缓几天了……”

“缓……缓几天，是出了什么事吗？”

“总公司那边资金链出了点儿问题，原本今天到账的钱，恐怕要延迟几天了。”张大富纠结的脸上，写满了内疚。

这些年张大富没少照顾他的生意，他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的人品。过去没有，现在他有了难处，就更不应该有。马铁成只好硬着头皮说：“既然张总有难处，我也不想给你添堵。我们那点儿钱，你尽快就行！我的弟兄们还等着拿钱回家呢！”张大富满怀歉意地说：“回去和兄弟们好好解释一下，我争取在一周之内，把你们的血汗钱，一分不差地打到你的账户上。”

马铁成悻悻地走到楼下，他再次推开富丽堂皇的大门时，天空几片乌云飘过，挡住了太阳的面庞，阴影冷却了四周的温度，也渐渐冷却了马铁成的心。

尽管马铁成把消息传达得足够委婉，但还是没能避免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冲击性效果。

“什么缓两天，他就是不想给了。”工长李利心恨恨地说。

“他就是想赖账不给，大骗子！”二柱子说。

“骗子，大骗子！”工友们跟着起哄。

“把你们的臭嘴给我闭上！”马铁成厉声说，“谁没有点儿难处，相互理解一下怎么就不行？张大富什么为人，你们心里没数么？利心儿子转学、大魁老婆的工作、二柱子老妈做手术，哪个不是人家张总帮忙找的人？别因为点儿糟钱儿，就昧了良心，传出去丢人！”

大家都不说话了，但脸上的表情都像外边的天气似的阴沉无比。在马铁成的厉声训斥下，李利心小声嘟囔道：“不就是一个星期吗？咱等！”

是该干点儿什么了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了。在这一周里，张大富没有电话，没有微信，也没有短信。尽管马铁成总是没事就掏出手机，看看是否有被遗漏的信息，但这个现代化的通信设备，竟然像一个铁疙瘩，一直无动于衷，沉默得让人窒息。

吃罢早饭，马铁成在几个骨干的陪同下，再一次来到了售楼中心，来到3楼的时候发现情况不对，原来人来人往的办公区，现在竟空无一人。张大富的房门，也挂上了大个儿的锁头。

马铁成急忙拨打张大富的手机，手机里传来的是生硬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

马铁成觉得自己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

在门外焦急等候多时的工友们一拥而上，李利心急切地问：“大哥，怎么样？”马铁成眼里噙满了泪水，他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声音颤抖地说：“咱们回去再说。”

回到工棚，上百号人一下子就把他团团围住。他们自发围成的圈，好像牢笼一般，将马铁成紧紧地困在中间。马铁成沮丧地说：“张大富跑了，是我对不起大家……”“大哥，你就别往自己身上和泥了，要怪，就怪张大富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二柱子忿忿地说。马铁成无助地问：“大伙儿赶紧想辙呀！”李利心孤注一掷地说：“咱们到管那个王八蛋的地方去，也许能要回咱们的血汗钱。”

“对！”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现场气氛顿时变得热烈起来。

两个小时后，去建委和总公司的两路人马无功而返，他们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接待他们的人久经沙场，一边安抚，一边记录，一边诉苦，最后，让他们回去等信。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他们想要的。马铁成忽然记起有人曾经告诉他，说市总工会有免费为农民工提供法律援助的服务项目，于是，他带着李利心等人，来到工会的帮扶中心碰碰运气。

帮扶中心的刘律师听完他们的讲述后，建议他们走司法程序，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马铁成问：“如果我们打赢了官司，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我们的血汗钱？”刘律师说：“法院需要立案，调查，开庭，执行等环节，估计要等一段时间。”一听要等一段时间，李利心火冒三丈地说：“老子不能再等了！一天也不能再等了！”说完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从帮扶中心回来，马铁成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安抚手下的弟兄们，只好让食堂晚饭给大家加点儿厚。吃晚饭的时候，马铁成没看见李利心，就派人去叫他来吃饭，派去的人在工棚四周找了个遍，也没看见他的踪影，给他打电话，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马铁成心里一紧，心中祈祷，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怕啥来啥，马铁成刚端起饭碗，他的手机响了，是派出所打来，让他去一趟。在派出所里，他见到了李利心。下午他们讨薪未果，急火攻心的李利心几近崩溃，情急之下，他爬上了十几米高的广告牌，后经施救人员的苦苦相劝，他才从广告牌上下来，被相关人员带走。他因为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有关规定，涉嫌扰乱公共秩序，被依法处以行政拘留5日的处罚。

本来他们是有理的一方，现在反倒成了被法律法规制裁的一方。这种反转让本就心乱如麻的马铁成更加乱了方寸。那一夜，马铁成失眠了。

马铁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筹莫展，只好看着手机里保存的电影打发时光。那是一部老电影，冯小刚的代表作《没完没了》。马铁成很喜欢葛优饰演的男主角，他锲而不舍的精神和花样百出的讨债方法，总能让他开心大笑却又望尘莫及。经过几番折腾、几近心如死灰的马铁成从中得到了启发，被绑架的女主角吴倩莲让他联想到了一个漂亮小孩的身影，那是张大富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

马铁成听着四周弟兄们此起彼伏的鼾声，觉得是该为他们干些事了。

心事一饮而尽

第二天，马铁成通过朋友，买了一瓶浓硫酸。他躲在工棚里，小心翼翼地把浓硫酸倒进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玻璃饮料瓶里。他的报复想法激进且单纯，张大富，既然你为了钱能够背信弃义，你就等着为你女儿的毁容，痛苦后悔一辈子吧！

根据以前他们的聊天，张大富女儿的兴趣班11点半下课，届时他的夫人会在兴趣班门口等待孩子下学。马铁成看了一下手表，时间还来得及，他手提着像是装着葡萄汁的玻璃瓶，鬼鬼祟祟地来到公交车站点。

工夫不大，公交车缓缓地停在了他的身边，车上的人也不是很多，马铁成很容易就在一个靠窗户的地方坐了下来。他的斜前方坐着一对母女，女孩三四岁的样子，和张大富的女儿年龄相仿。她香甜地熟睡在母亲的怀里，粉嘟嘟的团团脸，显得格外招人喜爱。

这时，公交车突然一个急刹车。熟睡的小姑娘惊醒了，她半发脾气半撒娇地说：“妈妈，坐公交车一点儿也不好玩啊，爸爸的大奔驰呢，爸爸为什么不像往常一样送咱们了呢？”妈妈面露难色，但她还是硬挤出了一丝微笑，小声地说：“爸爸最近很忙，我们得有很长一段时间，要挤公交车呢。”小姑娘两臂搂住妈妈，不高兴地说：“妈妈，我不喜欢挤公交车。”妈妈将小姑娘紧紧拥在怀里，哽咽地说：“乖女儿，妈妈知道……”

她们交流的声音不大，坐她们身后的马铁成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猜想，这曾经是一个富裕的家庭，也许是小姑娘的父亲遇到了什么难处，使这个家庭陷入了困境。

若是张大富家也……

这时，马铁成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市总工会帮扶中心刘律师的电话号码，马铁成急忙接听了电话。

“老马，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张大富找到了！”

“真的嗎？”

“他的家人正在四处筹款，总公司方面也做出了还款计划，你们的工程款有希望了。”

马铁成只觉得眼睛一热，泪水倾泻而下。泪水里不光包含重新燃起的希望，还有对自己一时恶念的自我惭悔。他磕磕巴巴地说：“好……真好啊！”歪头注视他的小姑娘，趴在妈妈的耳边，小声地说：“妈妈，有个叔叔哭了。”妈妈转过头来，看见泪流满面的马铁成，她对小姑娘说：“孩子，给叔叔笑一个，叔叔就不哭了。”小姑娘天真地向他招招小手，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这笑容像一缕春风，把马铁成的心都吹醉了。

在小姑娘的笑容里，马铁成下了公交车。他突然眩晕了，原来，他看见了久违的太阳。光线特别刺眼，特别亲切，好像是专门为了照耀他才这么明亮似的。他旋即又看见了湛蓝的天空和漂浮的白云，平时那么平常的天气，今天为什么会觉得这么与众不同？

多么蓝的天啊！

马铁成拧开杯盖，在灿烂的阳光下，在蓝天和白云间，将玻璃瓶里的溶液一饮而尽——本来是想吓唬吓唬张大富的，现在看来是没有那个必要了。啧啧！葡萄汁太甜了，下次不买了。马铁成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