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三师
2019-04-30吴周文
林非师
我想拉杂地说说林非先生。
人们在写出作品或论著之后,相互认识与尊重、交流与交友,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以文会友。然而以文会友而外,还有以文拜师。我与林非先生认识,就是属于这后一种情形。
三十多年前,原扬州师院邀请他来作学术报告。在中间休息的时候,我的老师、中文系主任曾华鹏教授带我去报告厅旁边的会议室见他。一进门,见他额上还有汗水,微笑着站起来和我们一一握手。他鼓励我说:“你在《文学评论》上发表的两篇文章我看了,写得好,很有见解。”接着,他跟一个刚在散文研究上起步的人,说了很多鼓励的话。做报告是一件累活,中间休会的十来分钟,本来是让报告人好事休息,但林非先生却放弃了。原来,他事先就与曾老师说定,就在这个宝贵时间里约见我。他与我恩师如此殷殷提携之情,让我感动不已。从此,我永远记住了他那宽厚、慈祥的笑容。
我与林先生见面近二十次,两人经常通电话、通书信或往来电子邮件,盖因两人结缘于散文。他的言行举止,给我以深刻的教诲与无功利的帮助。
1983年8月,中国散文学会在天津成立的时候,他与辛宪锡先生主持预备会。我因参与了学会的筹备事宜,被大家推为常务理事。当讨论副秘书长人选时,有一些代表提出了我。谁都有虚荣心,我也不能免俗,心里乐滋滋地一阵喜悦。可林非先生笑吟吟地说:“周文也下水么?”我一听就冷静下来了。知道这是先生真心爱护我,就用这种口吻温和而直率地提醒我的自尊;于是我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感谢,立即婉然谢辞。其时,我还是讲师职称,在刊物上发表了一些研究散文的文章,无论资历还是成绩,还不宜担当此职。他处世交友一方面是严格与严谨;但另一方面,也是更多的时候,总是宽厚与善解人意。记得,1994年,武夷山散文理论讨论会与笔会期间,我们一起去游“武夷曲水”。本来一位南方的朋友,一直跟林老师和我边走边聊;他遇上了一位来自北方熟识的老师,就与我们分开了。两人估计讨论起散文或者其他感兴趣的话题,对话正酣,难解难分。临到分组上竹筏的时候,那位南方的朋友为了表示对林先生和我的友好及尊重,就跑向我们的竹筏,体察细微的林先生,立即幽默地对他说:“这里没你的位置,去继续你们的讨论吧。”于是,他向林老师道谢,便高高兴兴地折回去了。
钱谷融先生在武夷山学术讨论会上说过,散文的特点就是散淡。林先生在春秋天的时候,无论在什么场合都爱穿一件休闲的茄克衫,里面总是穿一件雪白而又干净的衬衫,恰似钱先生所说的散文的散淡。仅此一点,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十分随和、务实与质朴的人。他做人的散淡中有很多让人忘不了的纯真。有一年秋天,我去他家看望他,他与师母肖凤教授执意留我吃饭。我们到了北京林业大学附近的一家饭店里,他点了螃蟹和几样时令的蔬菜,平时很少喝酒的他,却要了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乐呵呵地说:“我俩把它喝光。”临了,他不肯糟蹋那菜农生产的成果,把没吃完的豆苗、青菜打包带了回去。这是对劳动者的极大的尊重。他处处站在他人的立场上,去为他人着想,这是对别人最难做到的一种尊重。十多年前,陈剑晖教授约了我与苏州大学的曹惠民教授一起去看望他。晚上由剑晖做东,请他和在京研究散文的朋友兆胜、晓红等一起吃饭。点菜的时候,点到澳洲小龙虾,林先生可认真了,先是劝剑晖不要点,见劝不了,就执意说他不吃,少点一只。他自小在海边吃海鲜长大的,怎么可能拒绝龙虾呢,不过是为剑晖省钱罢了。
令我感佩的是林先生做学问的严谨态度。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在1962年第一期《文学评论》上读到《论〈狂人日记〉》的研究论文,我就认识了林非,感叹他思考问题的敏锐与缜密。而真正让我惊叹的是读了“文革”后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他细读研究了六十一位散文家,实为难能可贵。建国前阿英编写过《现代十六家小品》,“文革”后俞元桂等先生撰写过《中国现代散文十六家综论》,而他写了六十一家,翻阅、研读又何止六十一家呢?!这个苦读死啃的硬功夫,不是常人可以作为的。所以,接着撰写的现代文学研究史上的第一部散文史《中国现代散文史稿》,就是在此基础上顺其自然的副产品了。有一次,我和北京的一位朋友见面,他感慨自己写散文评论的甘苦,说散文的评论不同于诗歌、小说、戏剧的评论,太难写了,难怪散文研究的人是那么的少。此乃真话。而林先生把每位作家写成两千余字的散文,且每篇面目各异,把叙述、议论、评析融合起来,既是微型的作家论,又是具有个人见解、精致玲珑的小品文。可见他的捉笔为文的禀赋才情。我经常想,非常浩劫时期的十年,是他在书斋、资料室、图书馆里泡过的十年,否则哪有他的《札记》与《史稿》?我相信,他沒时间去社会上“斗批改”。在那个非理性的时代,整个中国都在“革命”,整个中国公民只读“两报一刊”,还有谁在“死”读书、做“死”学问?恐怕只有“书呆子”的林非了。
从林先生担任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与会长起,他除了领导、管理这个民间组织而外,为了当代散文研究与创作的振兴和繁荣,他把散文理论研究队伍的建设,作为自己的天职与己任。他真正是一位散文理论界的“公仆”,一位不拿薪水的“公务员”。
他给许多散文研究者的论著作序,如傅德岷的《散文艺术论》、曾绍义的《散文论谭》、张振金的《中国当代散文史》、徐治平的《天涯芳草——中外散文比较研究》等等。这是一般人不愿多做的、事倍功半的工作,写两三千的序言,却要看别人二三十万甚至三四十万字的书稿,够费心费力的,可他偏偏微笑着甘当“人梯”,或者说乐意给他人作“嫁衣”。他给我的《散文艺术美》和《朱自清散文艺术论》作过序。《朱自清散文艺术论》是我和我的学生——两位高校青年教师张王飞、林道立一起合作的。记得,那是1994年初,林先生在南京编纂与审阅《中国当代散文大系》,我便邀请他和肖凤教授来扬州重游。刚巧,江苏教育出版社的书稿校样寄来了;于是我在共进晚餐的时候,向他说了请他作序的事。他当即就爽快地答应。当天回南京的夜晚,他就立即读拙书稿的清样;几天后他就把序言寄我了。他乐意给他人作序,自然出于友谊和散文研究的关注;然而更多地,是为了散文研究队伍的培养与发展。他在序言里说:“像他们这样的师生合作,共同来撰写文学论著,确实是培养人才的一种好办法,这一点似乎也值得引起学术界的注意。”可见,先生对散文研究新人的出现是多么的扶持、喜悦与期待。
就我个人的感觉来说,林先生一直关注、引导着我对散文的研究。虽然极个别的人故意无视他在新时期散文理论上的突出建树与深刻影响,但作为理论界一致承认并尊重的“林老师”,而且把他的影响称之为“林非现象”,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在文学观念嬗变的1980年代中期,一篇在《文学评论》上发表的《散文创作的昨日和明日》,就是以新观念新思维,宏观总结十七年散文创作的经验教训和展望新时期创作趋向的长篇论文,对当代散文的理论与创作的积极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后来,我把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拙作寄给他,他很快在《文汇报》上发了《我爱读〈散文十二家〉》的评论。我很感动他对我的鼓励与鞭策,同时我也很感谢《昨日和明日》那篇论文对我的启示。他来信,打电话,对我的自序《“杨朔模式”及其悖失态势》很欣赏,还有几次当着我的面跟几个朋友说起拙文的好处,让我愧不敢当。其实,“崔灏题诗”在先,我的文章是先生文章在精神上的承续,只不过在学理上对“杨朔模式”(十七年散文创作之称谓)的得失作了较细致与深入的论析罢了。新时期以来,林先生在散文观念如何与时俱进的方面,苦苦探寻。他为近四十部散文作品选集、散文论著写了序言,还多次在国际国内散文研讨会发表讲演,撰写并相继出版了《散文论》《散文的使命》《散文新论》,以及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的《林非论散文》著作;他以批判的眼光与重建审美价值的思想,叙述着对散文本体、本质、理念、审美、文本形式等方面的理解、反思、寻觅和发现。像他三十年如一日如此执著的、如此不舍不弃的,且表现出思想的敏捷、观念的前沿的理论家,毫不夸张地说,在国内很难找出第二个人来。他是一位散文的“园丁”,一位忘却疲惫、勤劳付出的“园丁”。
我喜欢读林非的散文,因为他的真诚。同样,先生也在他的散文创作中燃烧着他自己。他反反复复申述着他的散文观念,又在自己的创作中身体力行,这个言行一致显得尤其难得。我不断地收到他出版的散文集,也时常收到他发表、复印的单篇作品,感动之余,我写了《他愿背一个寂寞沉重的十字架——林非散文论评》的评论。他带着“散文的使命”在研究思考着理论,同样,他也是带着“散文的使命”在创作。他试图挣脱“杨朔模式”僵化的理念与残缺的美学,让散文走出一条新路——用他自己的话说,“表达内心体验和抒发内心情感”,“一切出于真挚和至诚,才是散文创作唯一可以走的路”。他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充当历史试炼的“中间物”。寂寞也好,沉重也罢,甚至放下学者与作家的架子,用车拖着自己的《读书心态录》上街叫卖……凭着自我的信念、意志和勇气,而踽踽前行。然而,他经过痛苦的“炼狱”而让他的散文成功了。一篇《离别》,让很多读者把它与朱自清的《背影》去比较,还有人写成了对读的文章在刊物上发表;一篇《话说知音》,被列入2002年高考语文试卷(全国卷)的试题,让千千万万学子从此认识了林非。
我在过去很长时期内,认为从事散文研究的人是很孤独的,估摸林先生也是如此。但自从我认识一个叫许波的上海读者之后,我就改变了这种想法。他既不是散文作家,也不是散文研究者,却执拗地收集着包括俞元桂、林非、汪文顶、傅德岷、张振金、曾绍义、古耜、陈剑晖等等研究散文的理论著作,我出版的九种论著,就收藏了八种。他仅仅是出于一种善良的期待,一种怀着对散文理论研究走向繁荣的期待,为此,二十多年来而耗心耗力耗财地我行我素。他是我等散文理论界同仁真正的“知音”!由此我忽然悟到,林先生并不孤独。林先生乐意与散文评论家、散文家以及爱好散文的青年人交朋友,还有成千上万的“许波”们在关注与期待。林非师以散文的“使命”与他的朋友与读者对话,早就明白他拥有“知音”,才不会感到孤独,故而能够写出感悟知音的《话说知音》来。在散文作家与研究者中间,他有一颗别人很难拥有的、虔誠的责任与使命感。我以为,他把散文当成自己全部生命甚至超越生命,而其生命终极的全部意义,就是他永远的“散文的使命”。
林非师为散文而生,散文是全民的文体,故而他绝对不会孤独。
旭澜师
潘旭澜老师,是我私淑之师。他与我的授业之师曾华鹏先生,是复旦大学的同学,又是学术研究的合作者。所以,我一直执弟子礼,在心底里把潘先生当作自己十分敬重的一位老师。
师生传承,一般是指学生直接从老师身上,接受和发扬其“道德文章”。老师的审美理想、道德情操以及做学问的套路方法等,自然会在弟子们身上承接并发扬光大,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文化传承现象。我是曾老师门下的学生,一方面曾师耳提面命地给我传道授业;另一方面,从曾师的同学与挚友潘旭澜师、范伯群师、林非师身上,我还得到了“私淑”的教诲。“复旦师群”的隐在影响,在我,自觉受益匪浅;而在潘师他们,则往往浑然不知。这种情境的出现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们永远是亲密无间、相互帮衬的好兄弟。
我记得,1980年代初期,在扬州举办一个全国性鲁迅学术讨论会上,曾老师领我到一个小会议室,去拜见潘、范二师。我一进门,两位老师就站了起来。曾师说:“他是吴周文。”接着给我介绍了两位老师。我见潘师,身材瘦高,戴金丝眼镜,西装革履,打着一根红领带,微笑着跟我热情地握手;他根本没把我当学生看待,仿佛见一位新朋友似的。这种待人的平视与宽厚,让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最初见面的印象,一直藏在我的心里。他谦逊,是一位不摆一点架子的学者。
我认识潘师,是读他的文章。1960年代初、中期,他与曾师合作,写了很多关于当代作家作品的研究性文章,研究对象是杜鹏程、王汶石、陈残云、刘白羽、李季、贺敬之等等,文章发表在《上海文学》《文汇报》等报刊上。其中多数发表于《文汇报》。那时,因为条件限制,学生只能到图书馆去读报。图书馆楼下大厅的报栏里展示《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大公报》等几份大报,每种只有一份。我等中文系的学生,只有在吃过晚饭之后,站在报架前看副刊与文学评论版。凡有潘、曾二师的文章发表,大家纷纷闻讯而来。那个物质条件艰难的年代,街上购物排队,食堂买饭排队,浴室洗澡排队,还没有听说看报排队,可偏偏在扬州师院图书馆就出现了排队读报的“奇观”。还有的同学想先睹为快,甚至等不及在食堂吃完饭,就捧着饭盆赶来,边看边吃。那个时候,我几乎跟踪阅读两位老师的文章,每读完一篇文章,就大体了解一位某位作家,然后再找某位作家的书阅读,以领会老师在评论中表述的观点和审美情趣。我就是在两位老师的这种“论文教育”中,爱上了当代文学。我感觉那些“论文教育”,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哺育,因为文章不拿架子,而总是自然亲切、平易近人,谆谆善诱地将你带入到二师的论述情境,让你欲罢不能。
也许因为谦逊、不拿架子,潘师才成就为著名学者潘旭澜。
新时期之后,我先先后后读着潘师的文章而从中得到滋养,继续接受他的“论文教育”。几乎每出版一部著作,他都题签送我。《学诗断想》《潘旭澜文学评论选》《长河飞沫》《咀嚼世味》《小小的篝火》《太平杂说》等。其中,花费他很多思想和精力的,是《杜鹏程小说新论》和主编的《新中国文学词典》。正是因为潘师在当代文学研究方面的突出成就,他被国务院审批为第一批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专业的第一位博士生导师。第一批现代文学研究方向的博导很多,可当代文学的博导仅他一位,这是他的殊荣,也是名至实归。他在当代文学研究方面成就的取得,固然与先生的谦逊相关,而且还缘于先生严谨的治学态度。
大约是1983年秋季的某天,我在上海文艺出版社修改《杨朔散文的艺术》书稿期间,去复旦大学拜访潘师。那时没有现代电子通讯的条件,也不知先生家的座机号码,冒冒失失地就敲了老师的门。先生见我,喜出望外,立即引我进他的书房。房里烟雾缭绕,烟缸里满是烟蒂;书桌上铺着稿纸,还有草稿和一叠蓝色的复写纸放在旁边,可见先生正在誊抄文章。先生解释说,他曾经向某一刊物投稿,中途邮包落进长江水中,自己没存留底稿,那篇文章只得重写。从此,他就用复写纸一式三地备份,避免文稿的丢失。他还说:“用复写纸得在圆珠笔上使劲,顿时写作态度就认真起来,带着这种认真边誊边在文字上推敲,常常在誊写过程中生出修改的灵感来。”我细看潘师的笔迹,在稿纸上一笔一画,工工整整,一个潦草的字也没有,俨然在创造书法艺术作品,可见先生写文章的刻苦和认真。从见到他的手稿之后,我便恭恭敬敬地向先生学习,也改用复写纸誊写稿件,也刻意向老师学习,一笔一画地写,直到改用电脑才终了。
潘师是学者型的散文家。他很忙,有很多事情排在日程上等着他做,如他主编《新中国文学词典》的时候,就想写一部《中国当代文学通论》;多年来他积累了研究《儒林外史》和吴敬梓的资料,早就计划着写一部《吴敬梓评传》,可他偏偏放下“通论”与“评传”的计划,专心写他的《太平杂说》。可见,此著是先生的最爱。有人认为隔行如隔山,批评他不该跨到历史行当去发表议论。先生却说:“我主张要大大提倡跨学科参与——隔行论X。这个X,依学术发展的需要和学人的主体可能而定。也就是说,要隔行而不隔山,相邻相近相关的学科,有什么值得论而你又论得出的,尽可以去论。不能论或不想论就短说,杂谈,七嘴八舌。这对激活学术,大有裨益。”(《太平杂说》前言)实际上,先生是以自己的社会经历和人生体验,借太平天国的历史有话要说,是有着遏制不住的激情需要发泄。他诉求着,让读者读懂他作为学者的良知与家国情怀。可能有很多读者还没有读过此著,自然也就无从明白此著的价值所在。
潘师说,他这本书,“表明没有在迷魂阵中迷失自我”。这是夫子自道。“没有迷失自我”,道出了作者的良苦用心。据说写作时,书房里铺满了林林总总的史书,批阅了令人“迷魂”的相关研究资料,俨然不是外行在读“太平”。他完全可以写出、也一定能够写出研究“太平”的高质量的论文来。可是,潘师偏偏没有选择论文,而以杂感随笔的形式,去发表个人见解,还太平天国一个真实的存在,还洪秀全、李秀成等历史人物一个真实的历史面目。在他看来,杂文随笔可以赢得更多的读者。有一次,他跟我坦率地说:总是希望自己在报纸上多发表文章,因为报纸的发行量是几十万、上百万份,而学术刊物只发行一千份或几千份,报纸上发的文章影响更大。考量影响力以赢得更多的读者,是潘师决定用杂文随笔形式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杂感随笔形式,也使得这部著作的“春秋笔法”更加快捷方便,更易于智藏机锋和蕴蓄激情。这让我联想起巴金老人“燃烧自己”的五卷《随想录》。从《太平杂说》中,我仿佛看到了巴金的“背影”,仿佛看到了那个明知前面有荆棘、有黑暗、有坟而偏要前行的“过客”鲁迅。因为晚年的时候,潘师有一个燃烧自己的愿望与说“太平”使命感,必须在其生命历程上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伟大完成。
陈思和说潘师,“心地其实很天真”(《告别潘旭澜先生》);王彬彬说他在写字台下压着“制怒”二字,是一个容易发火的人,同时也是“多年师生成兄弟”的朋友(《我的老师潘旭澜先生》)。我感悟,潘师内里是一位精神界的战士,然而外表卻是一位待人亲和、永远不拿架子的师长。那次去他家拜访,临了,他再三留饭,我没答应。他又坚持要送我,我劝不了。那个黄昏,下着濛濛细雨,他为我撑着伞,一直送我至校园附近的公交车站头。车已开动,可他依然目送。那伫立路边瘦长的身影,是藏于我心的一尊雕塑。
如果说,我于杨朔的研究有几分个人偏爱,那是因为读了潘师的随笔《当诗一样写》;如果说,我于当代文学研究几十年是一种执著,那是因为在当年图书馆报架上读他与曾师的文章而获得的启导;如果说,我的写作保留着备份的习惯,那是因为他在滚滚长江里丢失稿件的疼痛。如今,虽然潘师离我们而去,但我总感到先生还时时刻刻与我同在。我前行的路上,有一位老师撑着伞,一直在路边伫立,注视着我渐行渐远……
开垒师
我一直将徐开垒先生,尊之为我的老师。
知道徐先生的名字,是我读大学的时候。那时读报刊上他写的文章,始知他是一位老报人。1938年,《文汇报》创刊五个月之后,十六岁的开垒先生即为该报写稿,以后七十年为其供稿。1949年进入《文汇报》社工作,长期从事新闻采访及编辑事务,担任过文艺部副主任,并主编《笔会》的副刊。
我的感悟里,开垒师是一位充满智慧和灵性的散文家。
说他充满智慧和灵性,是源于我读他的散文,深深为他在散文中间所表现出来的才华和文笔所打动。之前,我是零星地看他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集中一个时间读他的散文,是在1980年代初期。我购得一本《雕塑家传奇》,是先生的散文集,越读越有兴致,一口气就将它读完。小说且不论,一口气读完一本书,这种经历于我并不多见,尤其是散文。这说明开垒先生的作品,有那么一股让我抗拒不了的思想的力量与审美的力量。如,《竞赛》是他的代表作,一篇精短的美文。它写两个人之间的进取精神,将学生之间的那种用“一分天真的妒忌”、化作“下一次加倍用功的动力”的微妙心理,升华为人生的哲理,因而使这篇短文既像微型小说,让你感到构思的新颖和叙事的简约,又像抒情诗,让你感到曼妙与深沉。例如,《忆念中的欢聚》,也是先生的经典之作。在春天如期归来的时候,他别出心裁,把昆明、广州、武汉、长沙、南昌、宁波、上海、北京等一些全国的大中城市,当作形形色色、个性各异的“朋友”,在作者的忆念中“欢聚”,一起聆听“北京”发出的“真理的声音”——清除妖孽的严正裁决!刘熙载说过,好文章会“飞”。《忆念中的欢聚》就是会“飞”的美文。正是因为先生的散文感动了我,于是我写了《积淀·乱步·性格——读徐开垒散文札记》的评论,寄给《随笔》杂志。不久,小作发表于该刊1984年的第5期。在《开篇短语》中,编辑还向读者作了这样的推荐:“当前要繁荣散文创作,需要我们从多方面努力,其中包括认真总结、借鉴老作家的经验。《积淀·乱步·性格》一文,热情探索散文家徐开垒作品的独创之风,值得一读。”我给先生邮去一本样刊,他喜出望外,读到小文之后,立即在他名为《关于〈雕塑家传奇〉的后话》文章发表之前,特地写了一个《附记》,云:“……读到吴周文同志写的《积淀·乱步·性格——读徐开垒散文札记》一文,我觉得这也是一篇读来非常亲切而又言之成理的论文,他对我今后创作是很有帮助的。”从此,上海的开垒师与扬州的我之间,有了文字之交。
然而,后来未曾有机缘拜见先生。
像吴伯箫先生未见过长城,却在想像之中去描写长城那样,我只能在先生的文字中去意会他的音容笑貌和禀性气度,甚至想像他那宁波口音发出来的儒雅话语。后来与先生交往甚密的赵丽宏先生,对他有过这样的描述:“在生活中,你是一个忠厚长者,你对朋友的真挚和厚道,在文学圈内有口皆碑。你一辈子诚挚处世,认真做事,低调做人,从来不炫耀自己。只有在自己的文章中,你才会敞开心扉,袒露灵魂,有时也发出激愤的呐喊。”(《恩师——怀念徐开垒先生》)这段话中,我感悟“忠厚长者”与“真挚厚道”是两个关键词。我从他的散文里,意会到这两个关键词的真实诠释。具体说,他主张散文一定要写人物,他平视笔下平凡的小人物,无论写旧社会还是新社会底层的劳动者,都流露着悲悯的情愫和对他们劳动创造的赞美。这是他的爱。在《掘井前后》《乡长和保甲长他们》《卫生科长》等,对旧上海官府各色人等进行金刚怒目式的批判,表现了他鲜明的憎。这种爱憎情感一直贯穿在他几十年的散文之中。他想用爱去温暖人间,用憎恨抹掉人间的不平,从而编织着诗与美的梦幻。我常常浮想先生忙碌的情景。他自谦说,他的作品“还不及一个勤奋的作者耕耘三四年”(《散文随想》)。是的,先生的作品不算很多,但他的时间哪里去了?我认为,他一生主要的时间和精力都奉献给了报纸。实地采访,组稿、审稿、改稿、校勘,给作者、读者、朋友写信,这些都是他敬业的付出。工作之余,他疲惫地回到家里,才有个人自由支配的时间阅读写作,去经营属于他自己的、温暖千万读者的文学王国。总之,散文是开垒先生的生命,他写人、写事、写社会、写时代,最终是在诚挚地呈现着他自己的生命形式,诠释着其仁者爱人、爱国、爱事业并为之鞠躬尽瘁的高尚人格。
开垒师作品虽少,可它们都是呕心沥血之作。且不论它们的构思、炼意、熔材、布局等方面的功力,怎样给青年作家做规范写作的典范;仅看其语言的造诣,便是一般散文家难为难能的境界。古人讲究推敲,有贾岛“推敲”的典故。贾推敲“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两句诗,费了三年工夫。在诗稿上自注:“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是卢延让所描述的“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情境。我以为,开垒先生可比“苦吟”派的贾、卢。随便引出下面一段文字:“我希望能像过去一样,收拾起这一份嫉妒的心情,成为下一次加倍用功的动力。”(《竞赛》)这里的三句话,平易、通俗、凝练,遣词造句如板上钉钉,每个字与每个词都不可改动,没有一个字或词是多余的,都是恰到好处;而字里行间所表现的思想情感,又非常清晰和饱满。开垒先生的文字就是这样的凝练洁净,像在煅台上反反复复地锤打过,又像在水里千遍万遍地淘洗过。这种功夫,与他长期从事报纸文字的编辑工作是分不开的。他严格锤炼、敲打过千万作者的文字,正人的这种积习,成为自己践行的诉求,以至使自己文章的语言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笔会》副刊,是《文汇报》的一张名片。它的历史与徐开垒的名字永远写在一起。读书期间,我和我中文系的同学都很喜欢《笔会》,觉得它是所有大报中办得最好的一个文学副刊。1960年代,它发表过我的同学李岚、李昌华(署名李华岚)的散文《画廊剪影》《红岩绣像》《评论家与帽子》等,更加让同学们平添了对它的亲近感,仿佛一天不看,这一天就过得不算充实。事实上,从开垒师负责副刊之后,他通过作品的呈现,表现了一个报人全部审美的视野、理想和情趣,以及不断创新的勇气和胆识。报人不是前台的演员,但必然是后台的“导演”。就说新时期之初的那段时间,他先是发表了巴金呼吁散文创作必须重回真实性的《一封信》,此后又在争议中敢于发表卢新华的《伤痕》和郑义的《枫》两篇小说,后来的评论家和当代文学史就以“伤痕文学”这一名称,概括新时期之初的文学思潮,这是源于开垒先生的胆略与手笔。那个时期《笔会》解放思想,在文艺观念上突破禁区、拨乱反正,产生了全国性的影响,这是它的光荣历史,也是开垒师作为报人的敏感、智慧和先锋姿态,其功不可不记下这创历史的一笔。
自从我为开垒师写过那篇评论之后,我总觉他一直关注、扶助于我,为此我深为感动。如经他之手,发过我那本《杨朔散文的艺术》(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跋》,发过评论郭风《你是普通的花》的书评,还发过林非师为拙著《散文十二家》(人民文学出版社)写的书评——《我爱读〈散文十二家〉》。后来,开垒师又与丽宏先生一起介绍我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亲自在我的申请表上签写介绍我入会的意见,并签上自己的名字。至今記得,他用蓝水钢笔写“徐开垒”三个字,很小,行书体,十分娟秀,让人误以为是女士的笔迹。这些事情刻记于心。
桃树、李树并非故意去招惹行人,但因桃李有美丽的花和甜美的果实,人们才会在树下再三流连,走成了一条小路。我读开垒师,又一次明白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深刻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