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黄印章
2019-04-30荆歌
荆歌
当今杂项收藏圈里,我朋友易挥的名字知之者甚众。倒不是说他的藏品有多重要,而是因為,他的身份有些特殊。他首先是一位小说家,其次,他对印章收藏的考据研究,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中国古印,自秦汉以来,从材质看,金银铜铁瓷玉竹木牙角水晶琉璃之外,最多的就是石章,浙江青田、福建寿山乃绝对的两大种类,其中尤以封门青、鸡血和田黄为贵;若以治印风格论,则秦印自由洒脱,汉印大气沉稳,隋唐有了九叠篆,宋元出现了圆朱文,及至明清,篆刻名家辈出,各领风骚,不在话下!
易挥的小说,很多都是以收藏玩物为背景,写国宝在俗世生活里的传奇,写珍玩于红尘男女间的传递。而他的读者,也就不局限于文学爱好者,还有许多对文物收藏有兴趣的人士。
他写过一篇关于红山文化玉器的,说那博物馆里的一只玉鸟,原是七千年前的一个鸟人所雕琢。这个鸟人原来也是普通人,因他想飞,所以把全世界几乎所有的鸟都射了下来,将它们的羽毛制成巨大的翅膀,但他还是没有飞起来。后来,最后的一只鸟,是一只洁白的鸟,主动把自己的灵魂给了他,他就飞起来了。但是世界上再也没有了鸟,他的心和天空一样寂寞。于是他决定按照白鸟的样子造出一只鸟来。他用一块玉石,雕刻了一辈子,才把玉鸟雕成。但是他的后代,见到
玉鸟,没有人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因为世界上早已经没有鸟了。过了一千年,人们还是不知道。又过了一千年,还是没人知道。后来,突然天上又有了鸟,人们才相信这个玉石雕刻出来的东西确实是鸟。再后来,玉鸟被放进了博物馆,许多参观的人都发现,只要窗外有人吹口哨,玻璃展柜里的红山玉鸟就会动一动翅膀,好像要飞起来。
他还写过一个和古代铜镜有关的小说。那是一面唐代的海兽葡萄镜,有个小朋友把它放在枕头底下天天拿出来照自己。她的父亲是个经常跟盗墓者打交道的人,他家里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这面铜镜也不例外。小朋友在铜镜里看自己,由模糊到清晰,有时候清晰有时候又模糊了。后来她在铜镜里看到了家里死去的猫和死去的奶奶,铜镜告诉了她许多家庭的秘密。
他写小说和别人不一样,写着写着就写到了文物,写着写着就魔幻,穿越到另外的时空里去了。
易挥的收藏,重在研究。他同时又是一位艺品极高的篆刻家和印钮雕刻家。他用原本无钮的明清旧章雕刻神兽,其风采神韵,没人能看出是新刻。人们有所不知,许多拍卖会上高等级之所谓老印,印钮和印文,其实只是易挥所为。他的见识和功力,可以让他的刻刀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虽无古人身,却具古人心,兼有古人技。一旦出手,神仙难断。
易挥有位藏友夏东海,是个有钱人。年纪不大,开了家房地产公司,时运大好,赚了很多钱。他喜好收藏,从字画开始,不知深浅,横冲直撞,买了无数字画赝品,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钱。认识易挥之后,方知江湖险恶,凭他那点文化,要玩字画,等于送死。
有次拍卖会上,两人正好坐在一起。夏东海拿着号牌,跟人抢一幅弘一书法。现场热火朝天,夏东海激情洋溢,把价格一路抬起。一旁的易挥轻声叹息,嘴角挂着明显的不屑。夏东海转头看他,不禁内心一惊。易挥的江湖名头,他是久闻的,此刻看他表情,知道大势不妙,便立刻收手,让这件高仿砸在了别人手上。
两人从此成为好友。易挥说:“你那么喜欢弘一法师的字,我送你两幅便是。”
夏东海说:“那怎么行,我买就是了!”
易挥说:“不用买,我给你写几幅还不是举手之劳?所谓秀才人情纸一张!”
夏东海倒吸一口气,说:“乖乖隆地咚,原来都是你仿的啊!”
易挥说:“仿得好的另有其人,这些年吃弘一饭吃成大胖子的可是大有人在啊!”
夏东海将易挥邀延至家,请他看满屋的字画,什么林散之、费新我、于右任、陆俨少,还有董其昌、文徵明,应有尽有,却无一真迹,甚至还有喷墨打印的。易挥说:“你这是扔了多少钱进去啊!
“打印的还出来混啊?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吗?”夏东海说。
易挥说:“德国技术、日本技术的喷墨打印,就是用放大镜也看不出来!只有看它的背面,才能知道是打印还是墨迹,托裱以后根本看不出,把很多专业鉴定书画的也给蒙了!”
夏东海痛不欲生,恨不得一把火把屋子也烧了。易挥宽慰他说:“假作真时真亦假,古玩字画这行,其实没有真假,只有买家和卖家。既然有你这样的人买进来,你也可以接着卖出去。不要急,慢慢来,你在哪家拍卖公司拍来的,就交哪家再拍出去。”
对夏东海而言,易挥就是贵人、恩人。若不是遇见他,若不是和他成为好朋友,他夏东海这一辈子就完了,还会继续陷进去,直至万劫不复之境地。
“我还是收印章吧!”夏东海想拜易挥为师。
易挥说:“印章你可就更看不明白了!”
夏东海说:“但我有你呀!我跟着你学呀!”
易挥说:“有钱你还不如声色犬马,别去买这些玩意。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花掉才是最有价值的。留着钱,留着任何东西,最终都是贬值,都是别人的。”
夏东海说:“吃喝玩乐多了就腻,让你天天喝天天嫖,你逃都来不及!玩收藏好,那是文化,玩文化不会厌倦!”
易挥说:“印章只是小道,是我们穷人玩的。你这样的大老板一进来,行情就要大涨了,我们就更买不起印了!”
其实印章虽小,三千年来,长河珠玑,精彩纷呈、浩如烟海,辨材质断年代,辨文字断真伪,何其难也!
而辨认印文篆字,易挥总是高人一筹,甚至那些鸟虫篆、九叠篆,于他而言,常常也是不在话下。他为人清高孤傲,但是在藏界依然受人尊重。因为收藏圈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的尊贵,不会因为你是有钱人,或者当官的,或者有社会地位的名人,这些都没用。最牛气的就是藏有重器的人,再则就是眼力好、肚子里有货、经验丰富的人。易挥显然属于后者。起码当许多人对印章上的字和青铜器上的铭文无可奈何时,只要去请教易挥,就常常能得到满意的答案。
古玩市场上所谓的捡漏,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漏给你捡啊!现在贗品高仿让许多专业人士都吃药打眼,买到一件真东西的概率都很小,哪里还有捡漏这样的馅饼掉到你头上!但是易挥说捡漏,那就不是说着玩的。印章上的文字,不是谁都能看明白的,看不明白,当然就没办法查到资料,度娘也帮不了你!即使把字认出来了,也不见得就能知道这印章的来历。古人姓名之外,还有字和号,而号往往多得不要钱。古人活了,死了,古人后头又有古人,古人何其多啊!那么多的人,那么繁杂纷乱的名号,即使是在今天的大数据时代,也是有无数寂静的角落和偏僻的盲点。这就是漏!这漏是羊肠小道,是沙漠腹地,是冰山雪莲,是空谷幽兰,你怎么去,你怎么得到,这是个问题。
往俗里说,印章收藏讲究的就是“三头”,即石头、钮头和名头。石头,当然是要材质好、稀有,并且适合下刀,比如封门冻,比如寿山石里的芙蓉、汶洋,最珍贵的就是田黄。玉印是汉印中等级最高的,超过黄金。其实钮头相对来说不是那么重要,倒是这“名头”,实在太有讲究了。印章是文人的玩意儿,谁刻的,谁使用的,差别就大了。这和字画有点类似,一张再贱的纸,齐白石、张大千作了画,那就贵了。易挥说:“我画的,纸再好也不值钱!”道理确实是这样。当然,印章与纸还不是完全一样,如果章料好,刻得好,又是名人的印,那当然就是好印。
印章收藏中还有一个特别的现象,那就是,印文是人名字号的,不如闲章贵。所谓闲章,是指镌刻姓名、斋号、职官、藏书印等以外的印章,从秦汉时的吉语印演变而来,除刻吉语外,还常刻诗句、格言、自戒之词等。
只有像易挥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捡到漏。他曾经在一个拍卖会上,以十五万元拍下一方玛瑙印章,送拍后竟然三百多万落槌。“为什么当时我也在拍场,我也看到这方印了,我在预展厅还上手看了,我怎么看不到它值几百万?”有人不无遗憾地说。
这就是眼力嘛!
夏东海弃字画而改玩印章后,正巧一些好东西价格猛涨起来。一方乾隆御用和田白玉圆章,在香港拍出了过亿的天价。
偏偏夏东海看上什么,求易挥转让,易挥就是不给他。他对夏东海说:“你不要买我的东西,咱俩水平不对等,我觉得好的东西,你未必看得到它的好;而我认为一般的东西,你却有可能觉得是国宝。”
夏东海说:“这个没关系,你说了算,我信你!”
易挥说:“你信是你的事,我却信不过你。我怕东西卖便宜了给你,你还是觉得贵,那我岂不冤死!”
夏东海说:“你不要卖便宜给我,你可以卖贵。我不在乎贵,只要东西真,上等级,就好!”
易挥又把话绕了回去:“就怕我觉得东西对,路份又高,但是你看不明白。”
夏东海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说了,我信你,你说对就对,你认为路份高就高!”
易挥说:“可是人这个东西,最不是东西,今天这样,不能保证明天也这样。你现在说信我,但是有人看了东西对你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好,说得头头是道,你保不准就信了,然后怀疑我给你下套,这不就不合适了吗?”
夏东海听他说得有理,不再坚持,便说:“那可怎么办?”
易挥说:“没有什么怎么办的,你就多看多学多上手,少买,看懂了看准了再买!”
夏东海说:“但是,古玩这一行,实在太难了,尤其是印章这门,比起房地产来,不知难上几百倍。”
易挥说:“不要急,慢慢来。”
夏东海说:“可是我已经奔五的人了,还有几年可活?而要学的东西却太多太多,得到哪一年才能像你说的会了懂了能看准了?”
易挥说:“你说的倒也是,人生苦短,而知识浩如烟海,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如今造假手段日新月异层出不穷,想要在有生之年学好学精学通,那是几乎不可能的,只能在一门上深入研究,不断长进。”
夏东海说:“所以我要拜你为师,跟你学,请你带我,为我把关。”
易挥说:“拜师免了,咱们互相学习,多交流。把关可以,这样,你看上什么东西,我给你参谋,东西对不对,够不够档次,价格是不是合适,我可以给你意见,供你参考,买不买你自己定夺。”
易挥没想到的是,夏东海说他也是很喜欢文学的,以前还写过诗,还在地方小报发表过两首。所以他认识了易挥,和他成为朋友,那也是回归了他青年时期的理想,他可以在学习古董尤其是印章的同时,重新亲近文学。
他在网上把易挥所有的书都买了,搬来请他签名,包括一本《印章趣谈》。他还真有老文青的劲,没过多久,就把易挥的全部著作读了。读了还来跟作者商榷探讨,说哪里哪里写得好,比莫言还有大师气象,哪篇又可以和余华的《活着》媲美,哪篇的语言,比苏童还要精致;而哪里哪里,则写得不够真实,比如《玉鸟》那篇,人即使有再大的翅膀,也不可能飞起来,而且,既然世界上的鸟都被这个人射完了,那么后来天空又出现了鸟儿,这就不合理。还有,唐代的铜镜里能看到死去的人,这也太荒诞了,只有《聊斋》才可以这么写。
易挥被他说得有点烦,终于忍不住对他说:“你说我写得好,我不会高兴;你说我写得不好,不真实、不合理,我也不会生气。”
夏东海问:“为什么?”
易挥说:“术业有专攻,因为你是做房地产的,又不是搞文学的!”
夏东海听了,很不高兴,知道易挥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说他外行,不懂的。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不懂,他说:“我不会写,但我会欣赏。”
他对易挥说:“我搞了这么多年房地产,商海沉浮,有太丰富的经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可惜自己不会写。现在认识了你,我可以慢慢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你,你写出来一定精彩!”
他还让易挥把他写进小说里,“可以用我真名,对,就用真名,我不在乎姓名权,不收你钱的。”
易挥说:“你倒贴我钱我都不要!我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我从来不需要通过采访来写东西,你的故事壮怀激烈,还是你自己写吧!”
夏东海说:“你们作家发表文章、出书,稿费收入肯定很高吧?”
易挥说:“比你搞房地产稍微高一点。”
夏东海的眼珠子都几乎要瞪出来了:“你出一本书多少稿费?”
易挥说:“说出来你不会相信的!”
夏东海说:“你说,只管说,我没什么见识,钱却是见过的,你吓不倒我!”
易挥说:“一本书定价二十八元,我拿百分之十版税,如果印一万本,你算算,我得多少?”
“才两万八千元?”夏东海算得很快。
易挥说:“还要缴税。”
“我的天哪!”夏东海简直是嚷嚷起来,“那为什么还要写?”
易挥说:“这是心灵需求你知道吗?人家每天吃斋念佛,又能赚多少?”
易挥不让夏东海买他的东西,只是陪他去拍卖会,或者和他一起去逛古玩市场,有时候,还会带他去某位藏家朋友家里看东西。
夏东海的购买欲很强,从来不会空手而归。说是去看东西,其实只是去买东西。他进了拍场,总是急吼吼的,恨不得不要拍卖这个环节,直接付钱,把东西拿走。他总是一只名牌包包不离身,就是用它去装东西的。
到了藏友家,主人邀座,然后烧水沏茶。夏东海就说:“不喝不喝,喝多了尿多!快拿东西出来看!”
东西拿出来,他拿起来就问:“多少钱?”人家说“对不起自己玩的”,他就面有不悦之色。人家开了价,他通常也不砍价,掏钱就要交易。
易挥总是在一边说:“看看,再看看,以看为主,学习嘛,玩嘛,干吗一定要买?”
当然也会主动推荐他:“这方白芙蓉不错,浙派金石家,有名头的。”或者说:“还不如要这方,这方钮好,生动。”
有次去上海参加秋拍,一方陈巨来刻闲章,印面是“竹响如诵”,寿山白芙蓉,拍到十五万,还有人要。夏东海有点急,转过头去看后排和他争得不亦乐乎的人,居然嘴里不干净起来。易挥赶紧制止他:“这是拍场,就是来竞价的,怎么能这样!”
夏东海甩起了土豪派头,嘀咕道:“和老子抢,老子用钱砸死他!”
易挥说:“拍卖会上的争抢,那是巧斗,可不能意气用事。钱再多,到了古董拍场上,都是滄海一粟。”
苏州拙政园边上有一家古玩店,名曰“悦古斋”。有天夏东海走进店里,店主孟庆文拿出一方玉印,龟钮,说是汉代的。“你看这沁色,这皮壳玻璃光,还有这龟钮,只有一个字:美!”夏东海拿到手上看了半天,就是看不出真伪。他说:“有没有铜的龟钮?”孟老板说:“铜的当然有,秦汉最多的就是铜印,金印少,玉印等级最高。东西这么好的,我开古玩店十年,只到手这一件。你不买没关系,上手就是缘分。”
夏东海当然想买。孟老板要价二十万。但他不敢买,只是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闲聊之间,双方互通了姓名,孟老板说:“我这里有一方秦印,是个夏字,夏老板看看?”
夏东海马上说:“这印我要了!有没有‘东海的?”
孟庆文说:“这倒没有,但我可以帮你留意。铜印甘肃宁夏那边出得不少,我那里有朋友,都是一线源头货,我让他们帮你找去。”
夏东海说:“铜印假的可不少!”
孟老板说:“我这里的东西,假一罚十!看青铜印章不难,你看这是生坑,红斑绿锈孔雀蓝,这里还有返金,这是大开门!缺点是字口不太清楚,你要有耐心,回家用牙签慢慢剔,注意不能急,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有幸到咱手里,咱得把它当宝贝,弄坏了罪过!”
夏东海说:“那个玉印,能不能给我拍点图,我请朋友看看?”
孟老板说:“你是要发给易挥看吧?”
夏东海说:“这可神了,你怎么知道?”
孟老板说:“收藏江湖,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都说你买了他很多货呢!”
夏东海说:“我不买他的东西,我都是买别人的,他给我掌眼。”
孟老板冷笑了一下,不做声。
夏东海说:“他看东西厉害吗?”
孟老板笑道:“何止是厉害!”
夏东海问:“这是什么意思?”
孟老板说:“许多大名头的东西,都是他刻的,你说厉害不厉害?”
“是刻钮还是刻印?”夏东海问。
孟老板说:“都有啊,兽钮、博古、薄意,还有齐白石、吴昌硕、来楚生、陈巨来,他都能乱真!”
孟老板又说:“他还刻犀角杯呢,去年纽约苏富比拍的那件明代饕餮纹犀角杯,就是他刻的。什么明代,当代哦!”
“那,像这种玉印他也能刻吗?”
“怎么不能!”孟老板掏出一个烟斗,装上烟丝,吸了两口,满屋生香。
夏东海说:“你这烟丝不行,太香,我喜欢抽原味的。你这有雪茄没有?”
孟老板说:“我不抽茄。”
夏东海说:“抽了好的雪茄,你就对烟斗没兴趣了。改天我送你一盒,古巴最好的!”
“但是,”孟老板接着说,“老东西主要看包浆。都说看神韵,神韵是什么?虚得很。只有包浆才是最难仿的!你看这个,这种玻璃光,怎么仿?”
“那老料新刻呢,不是很难分辨吗?”
孟老板说:“你看这刀痕处,有没有包浆,和别的地方是不是一致!”
夏东海被他这么一说,越发不自信了,怎么看都没有看出来玻璃光,整个印章包浆是不是统一,更是越看越迷惘。
夏东海有个毛病,收进的老章,材质好的,如田黄、大红袍鸡血、封门冻、白芙蓉,都要让易挥帮他磨去原来的印文,刻上自己的名字。有时候要刻闲章,内容恶俗,什么宁静致远、厚德载物、茶禅一味,几乎要让易挥抓狂。“你这是糟蹋古人东西啊!”易挥说。
夏东海说:“这叫传承有序!我搞房地产不能青史留名,我就把自己刻在石头上。”
易挥说:“但是这些都是好石头,名字刻在好石头上,是最不容易留下去的。”
“为什么?”
“因为拥有好章的,都是你这样的有钱人,他们也都像你一样,拿到了就会把原来的名字磨掉,刻上自己的名字。人生短暂,不是人藏物,而是物藏人,今天它是你的,他日又归谁?再好的东西,你能永远守着它吗?人总是要死的,而印章不会,它不死,也不腐烂,这个人死了,它就跑到那个人那里去了。”
“那不是越磨越短?”
“没错,许多都是侏儒印!转手一次磨一次,越磨越短。所以吴昌硕从来不用田黄、鸡血给自己刻印,他知道这最容易被磨掉。”
香港苏富比春拍,有一件龚心钊旧藏田黄印章,夏东海在图录上看到,志在必得。易挥说:“这件东西我要有钱,一定会把它拿下!”
夏东海就买了头等舱机票,请易挥陪他去香港。易挥说:“恐怕要过千万。”
夏东海说:“钱不是问题,只要东西没问题!”
易挥说:“龚心钊的名字,就是可以和‘没问题划等号的!”
在香港吃了米其林餐厅,还去泡澡按摩了一番,易挥说:“这声色犬马费那么多钱,真不如买一件像样的东西。”
夏东海说:“不是你说的吗,钱这东西,花了才是你的,不花等于没有。买了东西,你不是说了吗,以后归谁都不知道。”
易挥说:“但是东西暂时归你,就给你带来无比的快乐,经过了你的手,至少曾经是你的,满足了占有欲,那也是价值。”
夏东海说:“女人不也是这样吗,说起来是浮云,完了就完了,但是过程嘛,重在过程,爽了一把,就是价值!”
竞拍果然激烈!但是夏东海有备而来,闭着眼睛举牌,自然如愿以偿。取货的时候,易挥不免感慨,看这精美包装,都是当年龚氏亲力亲为,用心设计,反复斟酌,物色材料,然后请最好的工手制作。看这当年的包装盒,蓝布面,黄丝里,签条上龚先生的书法内敛而格高,低调奢华,本身就是艺术品,里里外外,设计讲究,制作到位,田黄印章嵌于其中,真是珠椟合璧,相得益彰啊!
两人得宝而归,飞机上夏东海就把它交给了易挥:“磨掉磨掉,刻我名字,刻个鸟虫篆,这方是我镇宅之宝,留给子孙了!”
易挥说:“子孙常常也是靠不住!”
夏东海说:“那就不管了!照你這样说,没有什么是可以流芳百世的,地球还要毁灭呢,宇宙都要缩回大爆炸之前那么大,火柴头那么大,人又在哪里?印章又在哪里?”
打开锦盒,易挥觉得自己都不敢自然呼吸了。他一个人在灯下,看着这方田黄印章,觉得人生真的就像一场梦!这是在梦里吗?在梦里,他其实不止一次得到过如此极品的田黄,但是眼下情景,确定不是梦,比梦可是要清晰一万倍!而且,东西比梦里出现的,也不知道要高级多少呢!
世界上真的会有如此的奇珍?看它黄熟的质感,人们以蒸栗比喻之,那是委屈了它。它的美,是没有一件东西可以用来作比的。它就是它,就是超级田黄,就是稀世之宝,就是日月天地之精华,好像对着它呼一口气,它就会瞬间变为绝色佳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夺人心魄,令人销魂!
可叹他易挥这么多年醉心于此,寻寻觅觅,潜心研究,劳心劳力,将光阴、钱财和智力心血,都交付给了它。立身之本文学创作,也始终以此为背景,真可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啊!但是,他还是不能拥有这样的宝贝,只能为人作嫁,内心涌起悲哀,仿佛看赌陪嫖,苦涩落寞,甚至还有一份说不出来的屈辱呢!
现在的收藏,已经完全进入了资本时代,市场不断洗牌,一次次洗,好东西全部到了有钱人手上。谁最有钱,谁就拥有最好的东西;谁更有钱,就可以把最好的东西从你手上夺去!
虽说过眼即是拥有,但是古往今来,能有如此境界的又有几人?无数高僧大德,视一切财富如浮云,但是他们的袈裟环,却常常以上好的和田白玉制成,有的则是象牙、翡翠等珍稀材料。夏东海说得对,金钱美女、香车豪宅,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不都是浮云吗?但是,人活着,不就是在追逐这些吗?谁又会因为拥有这些而觉得人生失败?谁又会因为与这些无缘而反倒沾沾自喜?
他取出一件错金的汉代青铜博山炉,点燃日本炭团,架上云母片,舀了一勺棋楠沉香粉置之其上。一缕幽香,便从镂空的炉盖中袅袅而出,沁人心脾。看这博山古器,盖子雕镂成蓬莱仙山,香烟如篆,飘渺于仙山琼阁之间,古人坐在这样的炉子前,感受到了什么?想了些什么?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心灵体验,和今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应该是一样的!以求永恒,以求不死。然而,那么多活过的人,那么多乞求永生的灵魂,尔今安在?
易挥收藏了十几年印章,千帆过尽,拥有这样一枚田黄印,可谓是梦寐以求啊!现在,它就在自己面前,就在自己的掌心!是自己的吗?不是自己的吗?真耶?幻耶?
灯下看田黄的色泽,看它神奇的萝卜纹,看它朴素而美妙的形态。虽然它有点儿短,不合比例,就像大多数田黄老章一样。但它依然是美轮美奂的,胜却世间一切珍宝!
他抚摸着它,把玩着它。他感谢冥冥中的神,把它从浩瀚时空中挑拣出来,送到他的手中!
他开始看它的印面,读它的印文,印文是“洪廉德印”四个朱文小篆,他随手一查,此人乃道光年间的一位县令,除此之外,再无多余信息。
如果查不到任何信息,这个洪廉德,只是芸芸众生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个,那么易挥也许毫不犹豫地就把印面磨去了。又一个名字在这块无比珍贵的石头上消失,就像它上面曾经镌刻的另外的名字一样,就像无数的生命一样,在时空中悄然诞生,又悄然离去。但是,他是一位县令,这个洪廉德,而且还是他的同乡,一个道光年间的笠泽人!
易挥的想像活跃起来。他的创作进入沉闷的黑暗期,已经有两个多年头了,他写小说,曾经是那么才思泉涌,但是两年来,开了许多头,似乎有许多还算不错的想法促使他坐到电脑前,但是很快又放弃了!因为没写几段,自己觉得索然无味啊!
这种低迷的状态,令他沮丧。好在,他还有玩物的乐趣,还有篆刻和雕钮的乐趣。这些乐趣,淡化了他的苦闷,不至于让他过于萎靡不振。
现在突然,这块昂贵田黄印章上的一个名字,竟激活了他的想像,令他从恹恹欲睡的状态中亢奋起来,似乎久阴的天气,突然云开日出,一切都明媚起来。
他要写一个小说,为这块田黄,为这个洪廉德。
几个月之后见他,他对我说,往我邮箱里发了一个邮件,那是他新写的小说,希望我有空看看。
我已经很久不读小说,易挥的小说也不读。我凡出国,总有个习惯,要去书店逛逛。外文书我也看不懂,只是觉得书店的氛围挺有意思。另外主要的,就是想看看书店里是不是有中国作家的书。非常遗憾的是,通常找寻不得!偶尔遇见,也就是莫言、余华、高行健那几个人。我的朋友易挥当然更是不见踪影。因此我想,中国作家的写作,在世界上,可能真是边缘到了路灯都照不到的地方。那么在国内,又有多少人在读他们的作品呢?
既然易挥把他最新的小说发到了我的电子信箱里,而我又正好闲着,那就打开来看看吧。
这个作品有点奇怪,竟然像一篇旧小说,三言二拍的那种。虽然这种写法并不新鲜,但对易挥而言,似乎还是第一次。但我读了,觉得完全没有写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代客写信的穷酸秀才,惹出了官司,最终闹到县衙,然后呢?然后呢?
我给易挥发去微信,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操作有誤,文本乱了,或者附件没有发全?而且,他的小说题为《田黄印章》,与田黄又有什么关系?除了开篇讲了两段田黄,让读者大致了解了田黄是个什么东西,故事和田黄似乎毫不沾边。
然而直到第二天,他才给我回复,说是因为惹上了一点小麻烦,所以无心将小说写完。还说下午要去平江路喝茶,“如果你有时间也有兴趣的话,就去喝茶聊聊。”
“你写个这样酸不拉唧的小说,会有什么麻烦?”我一见易挥就说,“你写的都是古人,什么秀才、妇人、米行老板、商人、书生、县令,都是些你瞎掰出来的小人物,你就是写了皇帝,又有什么关系?”
易挥说:“还不是因为那块田黄嘛!”
我说:“我还正要问你,你的小说和田黄有毛关系啊?你是没有写完吧?没写完就发给我看,有头无尾,吊我胃口啊你这是?”
易挥说:“有关系,当然有关系!”
我说:“你就直接告诉我,写完了没有?”
易挥说:“就差一个结尾了。”
我说:“我就知道是没写完!我猜结局是孙夫子的田黄最终送给了县令?”
“操,你说得太对了!”易挥说。
我们是在平江路停云香馆见的面,有个僧人也在那里喝茶,竟是和易挥熟识的。大家聊了一通,说到生死轮回,我说信佛最大的问题是不能相信真会有来生。和尚竟然说:“我也不信。”我很惊讶:“不信你还当出家人啊?”和尚说:“所以要修炼嘛!”
聊了一通,和尚起身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香馆馆主黄老财问他:“不是又去泡妞吧?”和尚说:“真不是,是我一个朋友要做肠镜,让我陪他去医院,我跟院长熟。”
和尚走了之后,易挥说:“这个和尚河南人,是广福寺的,常来这里喝茶。他还对古玩有兴趣,他脖子里挂的那串佛珠,是清代的沉香珠子,手腕上戴的,是良渚玉管珠。”
“和尚还玩这个啊?”我说。
易挥说:“他眼力超级好的,老珠子玩得非常好。他有一颗九眼天珠,和嘉德天珠专场拍卖九百多万落槌的那颗差不多呢!”
我说:“我还以为和尚清心寡欲呢,怎么比我们红尘中人还占有欲强啊!”
易挥显然不愿意深入讨论什么红尘不红尘的问题,他说:“你知道夏东海这个人吧?”
我当然知道,不就是跟着他收藏印章的那个土豪吗!“认识啊,怎么啦?”
易挥说:“他在朵云轩拍下的那个田黄印章,上面刻的名字,是道光年间的一个县令,你现在知道我那个小说应该怎样写下去了吧?”
我说:“那又怎么样?”
他说:“夏东海一定要我磨去田黄章原来的印面,刻上他自己的名字。”
“磨就磨呗,反正几百万对土豪来说也不是了不得的钱!”我说。
易挥说:“我磨了啊,但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惊恐的神色。而我所熟悉的易挥,却并不是一个清澈的人,他的身上,有着通常文人所没有的江湖气。或者说,他常常是油滑世故的,甚至有些老谋深算,不会让人轻易窥见他的内心。
“不会是一失手掉到地上打碎了吧?”
“没有!那不可能,我的手上是有吸盘的,我从来不打掉东西!”
“那又能有什么奇怪的事呢?”
“我操,那‘洪廉德印四个字,磨掉后竟然又浮现出来!”
我觉得这完全不可能,石头上的字刻得再深,磨去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只要在砂纸上来回蹭十几下,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印材通常都是硬度不高的,除了玉和铜。寿山石、青田石,都很软,所以方便奏刀。田黄更是石性糯软。印面上的字磨掉之后还会再浮现出来?这不是太荒诞不经了吗?
“你脑子有病吧?写小说已经写得分不清现实和虚构了吧?”我说。
易挥说:“世界上很多事,确实是不可思议的,你怀疑很正常,但事实就是如此,它真实地发生了!”
我肯定不会相信,除非我亲眼看到。
易挥从口袋里掏出那方神奇的田黄印章,递给我说:“你自己看吧!”
我接过印章,发现印面上果然有字,但是看着看着,发现印文并不是“洪廉德印”。虽然印面文字都是反的,但我还是看出来了,分明是“孙甫梓”三字。
我的惊愕不亚于看见了鬼,怀疑是在梦中。当然,我很快清醒了,我想,这其实没有什么,就是易挥在搞鬼而已。他的那把刻刀,什么字刻不出来呢?别说什么洪廉德、孙甫梓了,就是乾隆、道光刻上去,也是分分钟的事啊!
我把田黄印章还给易挥说:“你不是说夏东海让你刻上他的名字吗?还说要刻什么鸟虫篆,你又为什么要闲得蛋疼搞七搞八,这样有意思吗?不是说一两田黄万两金吗,你磨了刻,刻了又磨,磨掉再刻,你这是不把田黄当财富啊!”
易挥拿回印章,并不装进口袋里,而是在手里轻轻盘玩。馆主黄老财显然也是个玩家,对印章好像也不陌生,和易挥两个聊得来劲,什么汶洋、善伯、荔枝冻,还有萝卜纹什么的,越聊越专业了。黄老财后来还去楼上取了几个印章下来,请易挥鉴定。易挥说:“这方鸡血章是杨龙石刻的,此人是吴江人,又号聋石,刻竹尤佳。”
黄老财说:“我去年在西泠印社拍卖会上拍下一副杨龙石刻竹扇骨的,但是有人说不真,不知道是不是吃药了。”
易挥说:“杨龙石的刀法,很难有人能仿的,你拿来我看看。”
黄老财说:“扇骨已经被我卖掉了,亏了三千元。”
易挥拿起另外一个印章,说这方丁敬的不对,肯定是后刻的。“你看这字口,里面的包浆比外头薄得太多了!”
黄老财说:“所以我现在不玩印章了,印章太难了,一不小心就吃药了。我还是收一些好的茶具,我喜欢日本的老茶具,竹久家几代人的精品我都收。”
闲聊之间,易挥把他手上的田黄印章递给我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还看到它的印面刻的是“孙甫梓”,怎么突然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呢?是的,明明白白,田黄印章上什么文字都没有。只是看上去磨得并不彻底,似乎隐隐约约还有文字。“你看,是不是‘洪廉德印呢?”
我仔细看,好像是的,却又并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会是“孙甫梓”。
发生了这么奇怪的事,如果不是有第三者在场,我想谁都只会把它当作脑子里的一个闪念,包括我自己。它不可能是真的。
黄老财接过印章,拿了一面小镜子来,照着印章上的印文痕迹,看了半天,他也认为多半是“洪廉德”三个字没错。
但是他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一时无法说清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其实并不奇怪,他觉得一方清代的老印,印文模糊难辨,是再正常不过了。
而我则非常恍惚,我试图努力理清头绪,要把眼前发生的事想清楚,让它合理,让它解释得通,让它不要那么的不可思议。
他们的闲谈,因此完全没有进入我的耳朵。他们倒也并不在意,谈兴甚浓,好像话题又流向了碑拓,说什么因为某字缺了一个角,对比宋拓本,它就不可能早于明代。
黄昏将至,那个广福寺的和尚又来了,他手上拿了一串西周玛瑙,足有二十几颗。易挥要过来看,说每颗都是天然孔的,年份非常好。黄老财则说,他觉得天然孔不如孔道水亮的好,说他以前收过一串秦玛,那是此类珠子里等级最高的。
和尚考大家,这串西玛里有一颗是高仿的,谁能看出来?
黄老财先看,选出了一颗,和尚说不对。“你看看。”和尚对我说。
“我看不来的。”我说。
易挥说:“我都不用上手,一眼就看出来了。看西玛,主要是看光气。还有就是形,形就像一个人的身体,身体没毛病,看上去就是放松的;如果哪个地方不对,或者腰疼了,颈椎有问题了,身体就不松弛,不是脖子梗着,就是腰板直僵僵的。真正的老珠子,看上去就是放松的、稳妥的。”
和尚对易挥说:“你有佛性!”
易挥说:“那我去广福寺出家。”
和尚说:“出家不难,但是恐怕你受不了。你是名人,但是进了寺庙,就什么都没有了,就要每天早起扫院子,吃素,除了干活,暮鼓晨钟,你受得了吗?”
易挥说:“那有啥,比起上班,每天赶路打卡,轻松多了。我看你们这些出家人,就是为了逃避工作,才躲進庙里,不愁吃穿,不要承担任何责任!”
和尚笑了起来,说:“你讲得对,那就是放下,四大皆空,还有什么要干?”
黄老财对和尚说:“你们这些人,就是寄生虫!”
和尚说:“这样说就不对了,佛祖说过,世界上只要有指甲大的地方,我们出家人就有饭吃。”
和尚掏出手机,给凤凰街开明楼海鲜餐馆的阙老板打电话,说今晚要带几个朋友去他那里吃饭。阙老板电话里说,刚从法国空运了一些新鲜的生蚝过来,赶紧过去吃吧,还有德国的雷司令,白葡萄酒配海鲜!
黄老财说他今晚已经有饭局了,是砖雕博物馆孟馆长带他们去光福山上吃农家菜,说那里的炖土鸡汤天下第一。于是黄老财去山上,我和易挥就跟和尚去明楼。
在去明楼的车上,易挥又把那个田黄印章拿出来给我看,他说:“我知道你不相信的,那也没有办法,你就看着玩吧。但是你要知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亲爱的读者,你会相信我吗,我拿过他的田黄印章来,这一次,看到的印面竟然是鸟虫篆!我不认识鸟虫篆,但是,我再一次感到惊愕,因为你们是知道的,这个印章,刚才在停云香馆的时候,它的印面是被磨去的,只是磨得不够彻底,因而隐约还能辨出“洪廉德印”四字。
“怎么又变成鸟虫篆了呢?”
易挥说:“你不认识鸟虫篆吧?”
我说:“是啊,不搞篆刻的人,谁会认识鸟虫篆!”
易挥说:“其实并不难,只要忽略那些转弯,忽略那些鸟虫的枝枝蔓蔓,看它的主要笔画,看主干,就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我就按易挥说的去看,我看出来了,那是“夏东海”的名字呀!
印面怎么突然就变成夏东海了呢?刚才可完全不是这样的,这到底是魔术呢还是梦?
当然不是梦!
到了明楼,先在阙老板的办公室喝茶。他新买了一把顾景舟的紫砂壶,桥钮石瓢,说是从一个宜兴藏家手上二百八十万拿的。“你拿二百八十万的壶泡茶?”一个光头客人据说是位画家,先我们一步到此,听阙老板说了这壶这价,惊得吐了一下舌头。男人吐舌头,我还很少见到呢!
阙老板说:“刘益谦不是拍下了过亿的鸡缸杯,还用它喝茶吗?东西就是买回来用的!在我看来,茶壶就是茶壶,用途就是泡茶,不管它是几百元还是几百万元!”
光头画家说:“这个还是要当心,一不小心失手,几百万就没了!”
易挥拿过茶壶来看,也不说话,只是嘴角歪了一下。阙老板问他:“易老师你看怎么样,这把壶,是顾景舟1970年代在紫砂一厂的时候做的。”
和尚却说:“看不好!”
阙老板显然与和尚是极熟的,很不客气地说:“你他妈的眼里没有真东西,只有你的狗屁珠子粒粒都是国宝!”
“易老师说嘛!”和尚说。
“玩嘛,不要太当真,喜欢就好!”易挥说。
阙老板说:“我懂你的意思了,喜欢就好,这句话的意思我还不懂吗,就是东西不对嘛!他妈的我得找他们算账!”
易挥说:“我可没说不对哈,东西不错的!阙兄,要找人算账的想法可是没有道理啊,东西是你买的,也没人逼你买是吧?你得看准了才买,买得对了就是你牛逼,买错了最好别声张,否则被人笑话,也不会有人同情你,更不会为你主持什么公道。玩这些东西就是要自己掌控好,不能怪别人!”
光头画家说:“所以我不玩这些,水太深。”
阙老板说:“好了好了,不说了,吃饭去!”
一起到了餐厅,坐下来,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有个女的是卖茶的,酒量惊人,一坐下来就干掉了一大杯白酒,还说她喝了一下午二十年的老熟普,所以胃特别暖,喝酒就不容易伤身。
她的脖子里挂了一块鸡蛋大的蜜蜡,和尚说:“你那蜜蜡是波兰过来的。”
女人说:“五万买的贵不贵啊?”
和尚说:“喜欢就好!”
女人撒娇道:“是不是买贵了嘛?”
光头画家说:“我在商场看到过这样的,标价十万呢,你才半价,应该不贵!”
女人就站起来给光头敬酒,说:“你这么说我高兴,来,敬你一杯!”
光头画家说:“我不会喝酒的,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说:“那你抽烟吗?”
光头说:“不抽。”
女人说:“不抽烟不喝酒,那你玩女人吗?否则不是白活一世啊!”
光头说:“我喝茶我喝茶。”
女人说:“你喝什么茶?”
“我什么都喝。”
女人说:“那好,加微信!哪天去我一味空间喝茶,什么茶都有!”
我就起哄说:“刚建议玩女人,现在又约了去喝茶,这……”
正闹着,又来了一个人,竟是夏东海。我第一次见此人,气质不错,穿衣挺有品味,没有土豪样。他的手上,戴了一块表非常醒目。阙老板就问他,这表是不是就是在香港买的限量款,八十八万那块?夏东海说是,又说:“买表是最没意思的,其实所有的表都没有收藏价值,因为毕竟是工业产品,可以再生产,可以复制。”
易挥就拿出田黄印章给夏东海:“鸟虫篆不好刻,只有吴子建刻得最好。韩天衡虽然润格已经十万元一个字,但他刻得并不好。”
好几个人几乎同时问易挥:“那你刻得好吗?”
易挥说:“在吴之下、韩之上。”
夏东海接过田黄印章,看了几眼,沉下脸来说:“易老师,我九百多万拍下的田黄,怎么变成这么个破石头了?”
夏东海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家都将眼光投向易挥,但是易挥很淡定,他说:“怎么啦?不是你让我磨了刻上你的名字吗?龚心钊的原装锦盒,有什么问题吗?”
阙老板说:“龚心钊啊?我操,大名鼎鼎啊!那件杨玉璇雕寿山石达摩,那是稀世珍品啊!朵云轩拍的时候,我是在温哥华,否则就去拿下了!”
夏东海对易挥说:“你别装了,我的田黄印,交给你之前,我用刻刀在側面做了个暗记的,你换了这块给我,我会看不出来吗?”
易挥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一直相信我,我当然不会辜负你的信任,我一直帮你把好关,你买了那么多东西,哪一件买假了?我哪一件没有帮你把好关?”
夏东海说:“你得了吧!别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那么多东西,小一半都是你的吧,你不让我从你手里买,但你把东西放到古玩店,放到拍卖会,还有放到你朋友家里,你带我去买,把我当猴耍啊!”
易挥说:“你是怎么啦?这样说有意思吗?”
夏东海说:“不是有意思没意思,我说错了吗?”
“没有的事!”易挥说,“东西都是你自己要买,没人逼你买,你要我掌眼,也没收你鉴定费,多说就无趣了!”
易挥站起来要走人,夏东海说:“你别走,把这田黄印章说明白了再走!”
易挥说:“你这是怎么啦?你让我刻鸟虫篆,刻你名字,给你刻好了,也不收你钱,你还想怎么样?”
夏东海说:“其他都不说了,只要把田黄还我!”
易挥说:“不是给你了吗?东西不是在你手上吗?你他妈吃错什么药了!”
夏东海说:“这是我的田黄吗?你把我的印章拿去,换了这个给我,谁他妈知道它是什么石头!”
易挥说:“你的想像力也太丰富了,你可以写小说。”
夏东海拎起一个啤酒瓶,突然就砸在了易挥头上。如果是一个空瓶,是断不会把他砸死的。满瓶啤酒,就像一个铁锤,砸在脑袋上,很低沉的一声响。
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待了三天半,易挥就死了。
易挥去世之后,我居然在信箱里又发现了一封未读邮件,是他发来的。难道是他变了鬼还给我发邮件?或者就是一个别的什么人,用了他的邮箱给我发来这个邮件?
我对着电脑发愣,不知道今夕何夕,是梦非梦。想到易挥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之间就没了,一个小小的啤酒瓶,就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曾经活过、笑过、沮丧过、悲伤过,也为自己的欲望而奔忙,为了失去而悲伤,为了得到而费尽心机。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和曾经有过,又有什么两样呢?
他要是知道人生的终点是这样的景象,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还会那样活吗?他还会不辞辛劳地把一件件东西弄进来,像老鸦筑巢一样不断地叼进家里去吗?他还会置朋友情义于不顾,不择手段地去攫取,来满足自己永无止境的占有欲吗?他甚至还会写小说吗?会觉得坐在电脑前编一些故事,把鸡毛蒜皮的人间事写出来是有意义的吗?
直到我宠爱的猫咪乔乔“喵”地一声跳上来,趴到电脑前,我才如梦方醒。我仔细看了邮件日期,还是易挥没有出事的时候发给我的,是同时给我发了两个邮件,其中一个是我已经打开的,附件就是那个话本似的小说。是我粗心,两个邮件当时只打开了一个。现在,易挥已经离世,我把刚刚发现的这个邮件打开,同样也有一个附件,那是易挥小说《田黄印章》的结尾。
为了纪念易挥,也为了让我和易挥提到的几个古代人物,县令洪廉德、秀才孙甫梓他们,不至于让亲爱的读者你感到莫名其妙,我把易挥分两次发到我信箱里的小说合到一起,附在后面,也算是交待一下这块田黄印章的一段来历。附件真不重要,你可以读,也可以不读。
附录:易挥小说《田黄印章》
有一句老话叫做“一两田黄万两金”,不知各位看官听说过没有?此乃极言田黄之贵,远胜人间所有的奇珍异宝。那么什么是田黄呢?它是产于东南福建的一种石头,色黄如蒸栗,温润赛白玉,从前很贵,现在更贵,因为早已开采殆尽,如今那几块田里,再也挖不到半颗田黄了。
田黄系上等印材,石性糯密,色泽典雅,用得起它的,历来都是非富即贵。田黄雕刻,因而与其他印石大异,往往雕得极浅,称作“薄意”,皆因章材珍贵,不忍往深里雕剔之故也。
末代皇帝溥仪,于逃难途中,衣裳里就缝进了一个田黄三连章,那是乾隆太上皇的珍玩,显然是清宫最珍贵的宝物之一。溥仪知其贵重,但是为了保命,把它献给苏联红军。老毛子却不识货,并不接受这份贿赂。他要是知道此物价值连城,定会悔青肠子。
话休絮烦。只说清代中期有一个叫孙甫梓的人,他祖上是个殷富之家,到了他,就成落魄秀才了。不过,祖上积德,居然留下一方上好的田黄印章,传到了孙甫梓手上。
这个秀才,也算不孝,闲来无事,某天拿出祖传的田黄印章灯下把玩,竟然心血来潮,把印章上曾祖父的名字磨去,找了一根铁钉,用榔头敲扁,权作刻刀,又在田黄章上刻了自己的名字。
此人自以为写得一手好字,为了生计,就在桥头架了张桌子卖字。但是一日两日、十天半月,并无人请他墨宝。
只有一次,有个米行的老板,他们家孩子是个夜哭郎,每天白天睡觉,太阳一落山,他就开始哭了,天越黑哭得越厉害。看了许多郎中,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后来来了一位方士,看了孩子,在纸上写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字,交给米行老板说:“只要去让桥头孙夫子把此字抄写三百六十五遍,然后放在孩子被褥底下,夜里他就不会再哭了,保证安安静静睡觉,就像死了一样!”
米行老板很生气,怎么说出“像死了一样”这么晦气的话来?但是他不敢发作,一来方士看上去又强壮又飘飘欲仙,好像是有超人功夫的,不敢惹;二来,更重要的是,也许他的这个符,真能够手到病除呢!
于是来请孙甫梓抄写三百六十五个字。
大家都称呼孙秀才为“孙夫子”,一是因为孙甫梓与孙夫子同音,二是对他的调侃,过去把有学问受尊敬的人称为夫子,而孙秀才的学问只是半吊子,也没有多少人真的尊敬他。
“孙夫子,求你写字啦!”米行老板作了个揖说,“有劳夫子将此字抄写三百六十五遍。”
孙夫子很兴奋,虽然这算不得写字,只能算画符,但毕竟是来了生意,便说:“这么多字,润笔之资不得少哦!”
米行老板说:“字虽三百六十五个,却都一样,等于只写一个字,怎可收费昂贵?”
孙夫子说:“你家米行,卖出大米,每颗米粒都是一样,我买一麻袋,难道你只收一粒米的钱?”
米行老板输了嘴仗,便说:“看在街坊邻居的面子上,优惠一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孙夫子说,他是镇上最有文化的人,而且字好,润格断断不可少。
米行老板说:“夫子字好没错,镇上家喻户晓。但是我来求字,乃方士指点,不为风雅,只是医病。夫子写得差一点便是!”
孙夫子坚持不肯降价,一边磨墨,却不提笔。
在米行老板看来,这个穷酸秀才,是要乘人之危,大敲一笔。
米行老板本是商人,生性狡诈,知道秀才生意冷清,天天为家中柴米发愁。他早听说,秀才育有三个女儿,一个过继给了自己的妻弟,一个送到人家当了童养媳,等于是三个女儿被他卖掉了两个。这样的处境,只要是有生意上门,不会有放走的道理。
于是米行老板假装心疼润笔钱,略加思索,悻悻而去。
孙夫子立马追上去拖住米行老板衣袖,哀求道:“老板只需赏点吃饭钱,我写我写!”
除了这次抄写方士画的符,另外的也都不是正经卖字生意。比如给人家竹篮子写上“王记”两字,或者有人拿来扁担请他写上“阿三用”。其余最多的业务,就是代写书信。
孙夫子是個认真的人,却也非常情绪化。有妇人请他给在外经商的男人写信,除了保重身体注意安全不要想家之类的话,他会擅自写上一首古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商人丈夫的回信,妇人也是拿来请秀才读。文句不通的,他会把他念通,语气比较平实、用词比较简单的,他会进行加工,读出来首先打动了秀才自己,当然更是让极度思念丈夫的妻子泪流满面。
孙夫子这样做,完全是他善良多情的内心使然,并非故意。但是实际上,这么做对他很有好处,因为妇人来请他写信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情绪被他调动起来了,要说的话也越来越多。
渐渐地,商人家的很多秘密都让秀才知道了,妇人要说的越来越多,三姑六婆的家长里短,家里的陈谷子烂芝麻,都会说给秀才听,哦不,是说给商旅中的丈夫听。秀才写得来劲,又不免添油加醋,搞得商人很是不爽,因为他知道妻子不识字,信乃求人代写,这样说来说去,等于把隐私完全公开。所以每次回信,都是寥寥数语,请妻好生照顾老母幼儿,辛苦操持家务,他在外一切都好,切勿牵挂,许多话儿,回来面叙。
妻子热情奔放的信寄过去,得到的回应却是如此冷淡,冠冕堂皇、千篇一律!孙夫子不想让妇人失望,于是给她读信,读出了信中完全没有的内容。比如会说:玉英爱妻,来信收悉。我在外经商很是辛苦,但是为了养家,不怕吃苦。只是思妻心切,常常夜不能寐!只盼早日完成这批生意,便可回家与妻团聚,共享天伦!
妇人听了,要求再读一遍,孙夫子记性再好,第二遍再“读”,终究有所不同。妇人虽有察觉,也并不在意,只是感念丈夫在外辛苦劳顿,心中却惦念自己,不由得心潮澎湃,相思愈深。
于是再请孙夫子代写回信,言词之间,更多了绵绵爱意和无尽思念。加上夫子妙笔生花,渲染得郎情妾意,悱恻缠绵。
这商人在外日久,其实对家里早已心冷意薄,赚到了钱,难免声色犬马,乐不思蜀。家中糟糠竟书信频频,如此浓情蜜意,让他心生厌烦。于是不仅回信渐疏,更是三言两语,冷淡敷衍。
但是商人丈夫的信,经孙夫子念出来,却是有情有义,一心牵挂着家里。虽然身在异乡,却心系暖巢,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独自泪沾襟!
妇人没有想到,丈夫离家日久,竟然如此思念自己,家书万金,于是便以更灼热的语言回敬丈夫,许多话说出来让孙夫子写到纸上,自己都觉得难为情,脸上止不住一阵阵发烫!
孙夫子为妇人写信,似乎已经完全投入,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在“念”丈夫来信时,他仿佛是发自自己的内心,滚烫的思念,向眼前的妇人倾诉,许多赞美的话语,也竟滔滔不绝。有时候,“念”得他眼睛都湿润了,看着眼前妇人那羞涩而陶醉的表情,他越发心如春潮,并且才思泉涌,脱口成章,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角色,只是一个代写书信的秀才。
妇人的生活,几乎要被丈夫的家书改变了。其实那所谓家书,只是孙夫子的创作。她变得容易失眠,操持家务也常常心不在焉,满心想的都是远方丈夫爱意绵绵的话语,脑海里时时晃荡的,也是丈夫的影子。她还特别将自己打扮起来,弄得漂漂亮亮地去孙夫子那里,请他写信就像是对面站着夫君,女为悦己者容,就是这样了。
这妻子的千般思念万般柔情,都被孙夫子加工润色后写在纸上,到了商人手上,却令他觉得厌烦。他不知道妻子是吃错了什么药,变得这样的花痴,好像在家寂寞得神经出了问题,搞得疯疯癫癫。
商人回信的时候,不得不明确对妻子说,千万不要再如此儿女情长,从而影响他在外工作,英雄气短,难有建树。时运不济,而自己则生意不顺,一年半载,恐难还乡,希望她安心持家,孝敬公婆,养育儿女,勿再胡思乱想,切切!
但是这信,被孙夫子读出来,完全不是这样的意思了,反而是爱意满满,呕心沥血,让妇人听了心潮激荡,热泪盈眶。
等再次收到妻子的来信,商人的厌恶,实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终于决定,不再给妻子写一个字。也就是说,他从此杳无音信,接二连三的家书寄去,皆如石沉大海。
妇人心急如焚,认为丈夫定是有了不测,于是凑足盘缠,打点行李,要像孟姜女万里寻夫一样去找她夫君。她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男子,买舟北上,日夜兼程,只指望早日赶到扬州,去打听夫君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行至常州,船家要靠岸去买几斤麻糕,以作途中干粮。只见那天宁禅寺巍然耸立,气度非凡,妇人也正好想上岸,入寺去大雄宝殿敬三炷香,磕几个头,好让菩萨保佑她顺利找到丈夫,平安无事,阿弥陀佛!
谁知靠岸之后,船家去买麻糕,妇人还没来得及上岸,忽然上来一伙强人,钻进船舱,将行李物品悉数掠走。妇人情急之下,上前争夺,竟被推下水去,差点淹死。
所幸船家返回及时,将她救起,抱上船来,没想到竟是一介女流!妇人伤心啼哭,几欲断肠。这船家是个好心人,不仅取出衣衫,让妇人换上,还耐心问她原委,百般宽慰。
妇人行李盘缠尽失,好心的船家说,不用担心,照样向扬州进发,等找到你家夫君,再付船钱不迟。
一路上妇人茶饭不思,只是在船舱里哭泣。行至丹阳,岸上有一文弱书生,身背包袱,夹着雨伞,在岸上大声招呼,说要坐船去扬州,让船家快快靠岸,断不会少付船资。
船家对妇人说:看那书生,长身玉立,白袍飘飘,不似歹人,咱们让他上船,顺道而去,既可得些船资,又多个人亦可多个照应,夫人以为如何?
妇人见岸上青年,确实儒雅文弱,白衣胜雪,想自己女性身份已经暴露,与船家两人还要同舟共渡数日,孤男寡女,多有不便。见船家所言极是,岂有不允之理!
书生上船后,见妇人一路暗自落泪,终于忍不住打听究竟。妇人先是吞吞吐吐,后来干脆一五一十,把与夫君书信往来的细节,和盘托出。
商人写给妇人的信件,她一封不少带在身上,所幸始终贴身带着,没被强人夺去,虽然落水打湿,干透后字迹却并未漶漫。
书生请她拿出家书,一一过目,不禁愕然!书信内容,与妇人所述,竟大相径庭!
书生长叹一声,哀眼前妇人痴心,恰如春岸落花,付諸流水,却不知如何将她唤醒。
妇人见其郁郁,倒说些无关紧要的轻松话,算是长旅解闷。
书生终于按耐不住,对妇人说了实话:夫人此去扬州,找你丈夫,他却未必愿意见你呢!
妇人听得此话,沉下脸来,想这白面书生,看上去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谁知心怀鬼胎呢!他口出此言,是何用意?莫不是旅途枯燥,要拿老娘寻个开心,吃我豆腐?
于是一脸正色道:我夫妻同心,两地相思,夫君突然音信顿失,必有不测。我生是他人,死是他鬼,今去扬州城,一定要把夫君找到,否则难归故里。
书生冷笑,嘴角露出一丝讥讽,又是一声叹息,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多情总被无情耍,果真是自古已然啊!
妇人对面前的书生,真是有说不出的厌恶,他凭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丈夫的来信,分明每封都是情意缠绵,彼此朝思暮想,只有两地书信倾诉衷肠,方能略消离愁,聊解相思之苦。他竟为何口出谗言?看其相貌堂堂,却是个轻狂浪浮之徒,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妇人对书生说:先生莫要多言,萍水相逢,话不投机,出门在外,为人最好放尊重些,谨慎驶得万年船!
书生说:夫人这是误会我了,我与夫人千年修得同船渡,却并无歹意,只是刚才读了尊夫信札,内容与夫人所言,内容相去甚远啊!
书生又说:莫非夫人不通文墨,认不得纸上文字?
妇人说:我家官人信上说些什么,我自然知晓。
书生说:夫人勿作此言!我猜夫人是请旁人读信的吧?
妇人说:那又怎样!
书生说:夫人怕是受人戏弄了呢!
妇人说:那是镇上的秀才,难道还会把信念错不成?
书生说:人心不可测,人心不可测啊!
见妇人不再固执,书生说:如果夫人并不介意,让小生将尊夫信札一一念与夫人听如何?
信的内容,敷衍冷漠,令妇人难以相信。书生说:夫人若不信我,我每封信连读三遍,夫人仔细听了,小生记性再好,也不可能背诵得三遍一字不差呀!
婦人心灰意冷,决定折返回家。书生劝她,扬州既已不远,何以中途放弃?久别重逢,或许相见缱绻,也好到这繁华之地小住数日,观光一番。
妇人万念俱灰,郁郁寡欢,回想此前光景,恍若春梦一场!原来丈夫冷漠至此,可见在外日久,早已变心。想自己满怀热情,千里寻夫,真是愚不可及,可怜可悲。若是到得扬州城,见了丈夫,定然为他嫌弃,郎心似铁,已然了无生趣!
是夜船靠镇江金山寺,趁着书生与船家熟睡,妇人爬出船舱,跃入河中。
等到书生被水中动静惊醒,妇人已经沉入水底。彼时船家还在大睡,鼾声如雷,书生将他摇醒,两人好不容易捞起妇人,已经一命呜呼,香魂归西。
这桩人命官司,自然牵扯到很多人。书生和船家,被带至县衙,商人也从扬州召回。升堂开审,各种口供和物证,最后都指向了本镇桥头设摊卖字的秀才孙甫梓。若不是他在商人夫妇的家书中捣鬼,就断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商人只管在外经商,妇人兀自在家勤恳持家,好端端的生活,被孙夫子那妖孽之笔,胡言乱语,无中生有,生生搅得不再平静,最终惹出人命关天的大祸。
孙夫子被传至县衙那天,围观者众。半路还杀出个程咬金,人群里一声大喝,一位壮汉冲将出来,一把拉住孙夫子的衣领,不由分说,就给了他一巴掌。
孙夫子一脸懵逼,无辜地看着壮汉,众人更是不知发生了何事,七嘴八舌,以为是孙夫子为人不够检点,冒犯了良家妇女,“这是要吃耳光的!”有人说道。
壮汉怒不可遏,接着要打。众人问他缘由,他说:这个秀才真不是东西,代客写信,从来不尊重客人要求,总是胡说八道,随意歪曲。原来他在替壮汉老母所写家书中,居然假冒老太太之口,对壮汉大加鞭挞,肆意谩骂,什么“逆子”、“畜生”这样的词儿都用上了!而老人家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要在信中表达思念之情,期盼孩儿赶考路上刻苦学习,莫要受到诱惑,考上功名,光宗耀祖,诸如此类。
大家责怪孙夫子作为一个代笔写信的人,不该自作主张,篡改原意,甚至无中生有,无端生事,平添是非。
更有一位油头粉面的年轻人,说他也曾请孙夫子代写过情书,作为代笔者,挥洒才情,尽量写得缠绵悱恻,替人达到目的,斩获芳心,自然是本分,但是他心存邪念,乘机笔端调戏,纸上猥亵,那真是可恶至极了!
孙夫子一介文弱秀才,怎禁得起那壮汉拳打脚踢,躺在地上哇哇乱叫,后经查检,竟然肋骨折了三根,只是当时并未知晓,但觉胸口疼痛而已。围观群众也有同情他的,却无一人出来阻拦壮汉,只是在一边说几句“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风凉话。倒是有几个妇女,对地上的孙夫子啐了几口吐沫,说此人今日被打,纯属活该,谁让他整天心怀鬼胎,总以酸腐语言撩人,完全就是性骚扰!
等到衙役驱散众人,将孙甫梓带进长堂,秀才的前胸,已经痛得不能自已,一只手始终捂着胸口。县令看他这样的动作,以为衣襟里装了银子或什么宝贝,故而命他上前再上前,低声说道:你可知罪?从实招来!
孙夫子痛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小声嘟囔“大人明鉴”。县令惊堂木一敲,喝令衙役先赏他几棍子。
这秀才毕竟是读过书的,升堂的种种机巧,野史笔记中似也没少记载,此刻情急之下,忽然醒悟,面对高高扬起的水火棒,连忙大叫起来:大人且慢!小的有话要对大人说!
县令说:说!
孙夫子两边看看,并未言语。县令见多识广,自然心领神会,即令左右退下,然后贴近秀才,说道:这人命官司……
秀才孙甫梓轻声对县令道:寒舍别无长物,唯有一方田黄印章,乃祖上留下的,今愿取来奉于大人,求大人照拂,不成敬意!
县令洪廉德雅好收藏,对田黄之名,自然并不陌生,然亦只是久闻其名而未见其物,听孙甫梓这么一说,不禁两眼放光。
可怜秀才虽然献出祖传田黄,终究还是难逃一死。那死去妇人的商人丈夫,使了很大一笔钱财,贿赂县令,必欲置秀才于死地而后快。
洪县令得了田黄印章,磨去孙甫梓的名字,请人刻上了“洪廉德印”四字。洪县令玩物丧志,平日就因四处收罗古董珍玩而疏于公务,此番得了如此宝贝,更是爱不释手,常常观摩把玩,无心于他。
某夜灯下观印,印面上自己的名字竟然消失,“孙甫梓”三字却浮现出来!洪县令吃惊不小,以为秀才冤魂不散,必是要缠他早晚,令其不得安宁。
再细观,印文又变成了“洪廉德印”。洪县令疑神疑鬼,取来朱磦印泥,在宣纸上盖下一枚印蜕,“洪廉德印”四字确凿无疑,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这方田黄印章,真的就像是会闹鬼,自从洪县令得了它,便再也没有安生日子过,常常半夜惊醒,似闻秀才大呼冤枉。最后竟提一柄宝剑,深夜于院中捉鬼,不慎坠入井里,一命呜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