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蜀赵廷隐墓出土戴冠女伎乐俑与道教女冠文化
2019-04-30闫佳楠
闫佳楠
摘 要:2011年,后蜀赵廷隐墓出土20余件立式伎乐俑,其中有5件女俑头戴高冠,异于同类女乐俑。文章通过列举四川省仁寿县牛角寨摩崖造像及河南省博物院、中国国家博物馆、首都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南京博物院等文博机构所藏道教文物,与赵廷隐墓5件戴冠女俑进行对比,确认其为道教冠式,即莲花冠(或芙蓉冠)、并桃冠及覆斗形道冠,并结合文献印证了五代时期蜀地道教对社会各阶层的浸润与影响。
关键词:后蜀赵廷隐墓;戴冠女伎乐俑;道冠;女冠
2010年到2011年,成都市文物考古工作队在成都市龙泉驿区十陵镇青龙村考古发掘了五代十国时期后蜀赵廷隐墓。赵廷隐,五代时期甘肃天水人,生于唐中和四年(884),卒于后蜀广政十三年(950)冬,享年66岁。后蜀开国功臣,官至太师、中书令,封宋王,谥号“忠武”。赵廷隱墓为“中”字形竖穴砖室墓,坐西向东,由封土、墓道、墓门、甬道、墓室五部分组成。墓室被盗扰过,墓室的十字穹顶整体垮塌,但依然保存着大量文物。其中出土20余件伎乐俑皆立姿,服饰颜色鲜艳,衫裙清晰可辨,且多描金[1],造型精美生动。但由于赵廷隐墓考古报告未出版,出土伎乐俑的类型与总数,现仅以成都博物馆的公开展示资料及相关发表文章为准。
1 赵廷隐墓出土戴冠伎乐俑
目前,成都博物馆公开展示的伎乐俑有22件。乐俑分男女乐俑,男乐俑2件,女乐俑20件,其中一女乐俑乐器遗失无考①。男乐俑所奏乐器皆为笛,女乐俑所奏乐器有方响、排箫(2件)、笙(2件)、笛(2件)、筚篥(2件)、四弦曲项琵琶、古琴、都昙鼓(2件)、正鼓(2件)、答腊鼓、鸡娄鼓、鞉牢鼓、羯鼓、大鼓,共计22件,14类乐器。男乐俑皆头戴黑色结式幞头,身着红色长袖圆领缺胯长袍,内着黄色褶袍,系黑色腰带,直立于圆形陶台。女乐俑面部均施白粉,唇点红,面露微笑。头梳抱面高髻,插方胜纹头饰及梳子,上身着红色或浅色直领褙子,褙子两侧高开衩,前襟短,后襟长。下身着红色或浅色抹胸长裙,裙带系于胸部之下,长裙两侧开衩。裙内着红色或浅色敝膝,敝膝内再着衬裙。双手持各类乐器,直立于圆形陶台。20件女乐俑,服装搭配均大同小异,但头饰风格迥异,其中有5件女俑头戴冠。第1件,操方响女伎乐俑(图1),发髻左侧插方胜纹头饰,右侧插梳子,戴莲花形发冠,中部插簪导;第2件,操大鼓女伎乐俑(图2),发髻左侧插方胜纹头饰,右侧插梳子,戴莲花形发冠,中部插簪导;第3件,持羯鼓女伎乐俑(图3),发髻两侧插梳子作为装饰,戴并桃形发冠,发冠中部有孔用于插簪导;第4件,持古琴女伎乐俑(图4),发髻左侧插梳子,右侧插方胜纹头饰,戴并桃形发冠,发冠中部插簪导;第5件,持笛女伎乐俑(图5),发髻左侧插方胜纹头饰,右侧插梳子,戴覆斗形发冠,发冠上部有凹形缺口,中部插黄色簪导。
2 戴冠伎乐俑的女冠道冠特征
这三类冠式在同类型的伎乐俑上出现极为罕见,但与女冠的道冠特征有相似之处。女冠,又称女官、女道士、道姑,是对皈依道教女性的称谓。孙奭在《律音义》中说道:“女官升玄经云:‘女官,如道士也。流俗以其戴冠,改作‘冠字,非也。”[2]尽管对于女冠因佩戴帽子而得名持否定态度,但是民间普遍还是认同女子因为戴冠而称为女冠的这种观点。道冠是道士区别于其他人群最明显的表征之一,是道士法衣的重要组成部分。道士法衣早期并无定制,但到唐代道冠主要以子午簪式①束于发髻,服饰规定了巾、褐、帔、裙的组合。在唐代道教造像中道冠形象广泛存在。
莲花形道冠在唐代道教石刻中最为常见。四川省仁寿县牛角寨摩崖造像开凿于中唐时期,保存有大量天尊、真人、神将和供养人等道教造像。其中第64号龛“并列真人群像”(图6)刻有道教真人35尊,前列高约1.40米,后列高约1.50米,诸真人均头饰三叶莲花形道冠。
开凿于唐天宝八年(749)的第40号龛“三宝窟”(图7)中道冠类型更为多样,包括三叶莲花形道冠(三叶莲花形道冠分两类,即花苞式三叶莲花形道冠与绽开式三叶莲花形道冠)并桃形道冠、覆斗形道冠、花冠、兜鍪等。
除摩崖石刻外,唐三彩俑提供了更为清晰的莲花形道冠样式。现藏于河南省博物院的唐代三彩文官俑(图8),高67.5厘米,头饰莲花形小冠,身穿宽袖袍服,下着长裙,足蹬云头履。双手相交,拱于胸前,立于不规则半圆形高台座。莲花形小冠为三叶莲花形,中部有孔,用于插簪导。
此外,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唐代花鸟人物螺钿青铜镜的镜背纹饰中两位高士的头饰也与唐代道冠类似(图9)。左侧高士头饰三叶莲花形小冠,右侧高士头饰并桃形道冠。
唐代道士张万福在《三洞法服科戒文》指出:“一者初入道门,平冠黄帔;二者正一,芙蓉玄冠,黄裙绛褐;三者道德,黄褐玄巾;四者洞神,玄冠青褐;五者洞玄,黄褐玄冠。皆黄裙对之,冠象莲花,或四面两叶,褐用三丈六尺,身长三尺六寸。女子二丈四尺,身长二尺四寸。袖领带楯,就令取足,作三十二条帔,用二丈四尺,二十四条,男女同法;六者洞真,褐帔用紫纱三十六尺,长短如洞玄法。以青为裹,袖领循带,皆就取足,表二十五条,裹一十四条,合三十九条。飞青华裙,莲花宝冠,或四面三叶,谓之元始冠。女子褐,用紫纱二丈四尺,长二尺四寸,身二十三条,两袖十六条,合三十九条,作青纱之裙,戴飞云凤炁之冠;七者三洞讲法师,如上清衣服,上加九色。若五色禺霞山水袖帔,元始宝冠,皆环佩执板狮子文履,谓之法服。”[3]文中明确规定了道冠样式,包括平冠(顶部平坦的冠)、芙蓉冠(“冠象莲花”即莲花冠)、元始冠(类似莲花冠),元始冠是一种四面三叶式的冠服。
至宋代,莲花形道冠形象的文物资料更为丰富,不仅出现在雕塑方面,书画、壁画、实用器均有出土,道冠形制也更趋于赵廷隐墓伎乐俑的冠饰。首都博物馆收藏的宋代白玉莲花冠(图10)虽还保留着唐代莲花形道冠多层莲瓣的风格,但已不是主流。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与南京博物院的两件宋代青玉三叶莲花形冠(图11、图12)则与赵廷隐墓操方响女伎乐俑(图1)、操大鼓女伎乐俑(图2)冠饰无异。
还有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北宋耀州窑青釉人形执壶(图13),壶高29厘米,人物站立,壶口为头上所饰三叶莲花形道冠,瓷人身着飞鹤纹宽袖对襟长袍即鹤帔,前系蔽膝,双手拱于胸前执朝简,体内中空,以朝简为壶流,颈后至腰际有一曲柄,通体施青绿色釉。人物为典型道士造型[4],其头饰与赵廷隐墓戴莲花形道冠女伎乐俑也属同一类型,为单层三叶莲花形道冠。
并桃形道冠,即并桃冠,形状似两个桃形并在一起,始见于唐代,至宋代为最流行的道教冠式之一。唐代并桃冠见于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唐代花鸟人物螺钿青铜镜镜背纹饰中右侧高士头饰(图9)。宋代《老学庵笔记》载:“徽宗南幸还京,服栗玉并桃冠、白玉簪、赭红羽衣,乘七宝辇。”[5]北宋蔡伸《小重山》载:“霞衣鹤氅并桃冠,新装好,风韵愈飘然。”词文正是蔡伸对已皈依道教的女伎陈文者的描述。
始建于唐代的四川省江油市窦圌山云岩寺,寺内的飞天藏是国内现存较完整的宋代小木作实物,是依据宋《营造法式》小木作中转轮经藏制度建造的。飞天藏上、下檐八面板壁上挂满了道教人物木雕,其中下檐副阶内有装于板壁的真官像(图14),头饰戴并桃形道冠,中部有簪孔,与赵廷隐墓持羯鼓女伎乐俑和持古琴女伎乐俑冠饰同出一辙[6]。
元代,并桃形道冠在道教题材图像上更为常见。上海博物馆收藏的元代华祖立摹赵孟頫《玄元十子图传》中庄子像头饰形制相似于并桃形道冠(图15)。还有山西永济县永乐宫三清殿元代“朝元图”壁画(图16)内也有类似冠式。
覆斗形道冠也是道士常用道冠样式,如五岳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受过三坛大戒的道士,方可戴用;星冠,覆斗形,上刻东、西、南、北、中五方斗宿图案,道士拜斗时戴用此冠[7]。但宋代关于覆斗形道冠的文物资料发现不多,仅有一例,即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宋代《听琴图》(图17)。画面中间的抚琴者为道士打扮,着道冠缁衣,道冠上小下大似覆斗形,且道冠上部有凹形缺口,中部插簪导,与赵廷隐墓持笛女伎乐俑头饰相仿。
综上所述,可以确认赵廷隐墓出土五位戴冠伎乐俑所带冠饰确系为道冠,分别为莲花冠(或芙蓉冠)、并桃冠及覆斗形道冠。
3 戴道冠伎樂俑形成的历史原因
唐朝道教被尊为国教,其中道教女冠更是在社会上广为盛行。唐代成为女冠的公主就有21人。而且《唐六典》载:“凡天下观,总一千六百八十七所。一千一百三十七所道士,五百五十所女道士。”[8]男、女道观之比为2.067∶1,女冠的数量极为庞大。五代十国则延续了唐代崇尚道教的社会风气,尤其是四川地区,民众热衷慕道求仙。前、后蜀的统治者也不遗余力地提倡道教,道观规模、道士数量不断壮大,整个蜀地都带有浓厚的道教文化色彩。
成都为前、后蜀的政治中心,道教宫观林立,著名的道观有青羊宫、仙居观、都庆观、鸿都观、福唐观等。仅青城山就有八大洞天及七十二小洞口。此外,绵州有清虚观[9],涪州有兰真人、尔朱先生、王帽仙的仙迹可考[10],资州有李阿、傅仙宗、侯真人、陈审言四仙的道教遗迹[11],梓州有集虚观[12],夔州有崇真观[13],蓬州有紫极观[14]等。其中绵州清虚观是专门为女冠所修的道观[15]。
五代十国时期,许多著名的道士也多云集蜀地,与朝廷皇族、大臣联系密切。如前蜀时期的杜光庭、黄万祜、范德昭等人,后蜀时期的彭晓、宋自然、杜人杰、李浩、杨德辉、申天师等人。
前、后蜀统治者崇奉道教,优遇道士过甚。前蜀时期,高祖王建经常将道士请入宫中,问道称旨,以师事之。并频繁给道士赐法号、赐紫衣、赐官爵、赐殊荣、赐财物。尤其对杜光庭更是优遇非常,杜光庭“每有起居称贺……不随众列者。礼加异等,事越常伦”[16]。王建还赐杜光庭为金紫光禄大夫,进号“广成先生”,封蔡国公。前蜀后主王衍则赐杜光庭为传真天师、崇真馆大学士。王衍本人更是尊崇道教,大兴土木,新修道观,命宫女皆穿道服,簪莲花冠,为道教女冠打扮。后蜀时期,孟知祥入主西川,道士杜人杰来朝“留诗至真观壁间”。孟昶喜爱奇花名卉,道士申天师“进花两粒……则栀子花矣……蜀主甚爱重之”[17]。孟昶颇为重用道士,授予官职使其直接参与政权统治,广政初年授道士彭晓为朝散郎、守尚书祠部员外郎,赐金鱼袋[18]。孟昶崇道之情甚过前人,他曾亲受道箓并且法号为“玉宵子”,亦曾多次召见道士问以长生之术。他相信道法无上的神力,早年曾经迷恋宠妃张太华并与其同辇游青城山,夜宿九天丈人观,月余不还,《蜀梼杌校笺》载:“又数日,雷雨大作,若失白昼,主大骇怖,急呼道士诵经祷祈,而太华已被震陨矣。”[19]又宠臣张公铎染病之初,“(孟)昶忧之,为玉局洞开灵宝坛,亲署青词以醮焉”[20]。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赵廷隐身为后蜀政权的重臣,整个家族在生活起居、行为处事、思想审美等方面不可能不受道教思想和文化的浸染、熏陶。在赵廷隐墓中就发现了大量具有道教色彩的神怪俑、买地券等文物。而且在其长子赵崇祚所编《花间集》中也蕴含了浓重的道教思想内容和艺术审美。
《花间集》成书于后蜀广政三年(940),集中收录了晚唐到五代时期共18位词人的作品,共500首。赵崇祚编选《花间集》时始终将道教的艺术审美贯穿其中。
将所有词人和词牌名对比可以发现,这18位词人词作中均有与道家道教思想内容和艺术审美相关的词牌名,如《女冠子》《天仙子》《临江仙》《巫山一段云》《河渎神》《河传》《思帝乡》《月宫春》《凤楼春》《玉楼春》等。这些有道教文化色彩的词作共有86首,占总词数17.2%。详见表1。
晚唐五代时期,早期词的题与调具有共同性,题即是调,调即是词。宋人黄昇在《花庵词选》中认为:“唐词多缘题,所赋《临江仙》则言仙事,《女冠子》则述道情,《河渎神》则咏祠庙,大概不失本题之意。”[21]清代学者华钟彦《花间集注》中“发凡”一章也载:“唐五代词人所咏,大率词与调合,良以当时创调者多,或去创调之时未远也。《四库全书》‘克斋词提要云:‘考《花间》诸集,往往词即是题,如《女冠子》则咏女道士,《河渎神》则为送迎神曲,《虞美人》则咏虞姬之类,唐末五代诸词,例原如是。后人题咏渐繁,词与调两不相涉。”[22]同理推导,《天仙子》是咏女仙的,《临江仙》是咏河神的,《巫山一段云》是咏巫山女神的,《河传》亦是咏黄河神的,《思帝乡》是咏天帝神仙居所的,《月宫春》是咏月神(如嫦娥)的,《凤楼春》《玉楼春》似乎出自《列仙传》弄玉吹箫引凤的典故,衍生比喻女仙的居所。这些词牌名均是道教常用语。
4 结语
总而言之,五代时期蜀地道教的繁荣以及道教对社会各阶层的浸润,不仅使世俗社会在精神层面崇尚道教文化,世俗女性的服装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道教女冠文化的影响。道教女冠也逐渐走出道观融进世俗社会。后蜀赵廷隐墓女冠伎乐俑的出土,与五代时期文献中所反映的蜀地道教女冠文化盛行的情况互为印证,说明了五代时期道教女冠世俗化确系流行于蜀地。■
參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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