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禹生石纽”说考辨
2019-04-29田小彬
田小彬
摘 要:1500多年前的两位学识渊博的中原学者皇甫谧、裴骃遗存的“孟子称禹生石纽,西夷人”这条文献资料,有许多学者——不论是反对还是赞成——都引用过,但存在很大的争论。必须清楚,《孟子》并没有收尽孟子之语,流传至今的典籍与古代的版本也并不完全相同。所以,对孟子所称“禹生石纽”这条文献资料不能轻易否定。
关键词:孟子;禹生石纽;皇甫谧;裴骃;真伪辨正
在对大禹的出生地研究中,有许多学者——不论是反对还是赞成——都引用过据传是孟子所说“禹生石纽,西夷人也”这条资料。例如,周书灿说:“继司马迁之后,南朝·宋裴《集解》引皇甫谧《帝王世纪》语:‘孟子称禹生石纽,西夷人也,传曰禹生西羌是也。唐代学者张守节《正义》进一步解释说:‘禹生于茂州汶川县,本冉駹国,皆西羌。” [1] 李学勤说:“皇甫谧说孟子称禹生石纽云云,是有错误的,《孟子·离娄下》只提到舜和文王,没有讲到禹。他大概是把陆贾的话误记成孟子了。按《新语·术事》云:‘文王生于东夷,大禹出于西羌,世殊而绝地,法合而度同。”[2] 周原孙说:“扬雄以下诸儒热烈地谈论着禹生石纽,但参加讨论者均是两汉而下的后学,似乎这些谈论还不够权威,于是晋皇甫谧把先秦大儒孟子抬了出来。皇甫谧曰:‘孟子称禹生石紐,西夷人也。既然孟子都说禹生石纽,人们还敢怀疑么?然考今本《孟子》,却无是言,不知是皇甫谧偶然记错了呢,还是今本《孟子》有逸文。就算孟子讲过禹生石纽,但石纽在那里呢,孟子并没有将它定在四川。”[3] 众多学者都称引这条文献资料(虽然不乏非议者),足证它非常重要。问题是,这条资料不见于《孟子》而是裴骃所转述的皇甫谧言孟子之语。那么,对“禹生石纽,西夷人也”这条文献资料,该不该信?值得一辨。
一、孟子说“禹生石纽,西夷人也”的来源
孟子被称为“亚圣”,在儒家学派中的地位仅次于孔子。与孔子有《论语》一样,孟子也有《孟子》,记载着他许多重要的言论。流传到今天的《孟子》一书中,有许多是论述大禹的。据杨伯峻先生的统计,《孟子》一书提到“禹”的地方有30处,[4] 基本上都是赞扬、肯定之语,例如:
禹疏九河,灌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
——《孟子·滕文公上》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孟子·滕文公下》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
——《孟子·离娄下》
在《孟子》中,对舜的出生地有所提及,《孟子·离娄下》说“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但是,流传到今天的《孟子》一书中,并没有“禹生石纽,西夷人也”这句话。正是因为在《孟子》一书中找不到“禹生石纽,西夷人也”这句话,产生争论就是必然的。
孟子说“禹生石纽,西夷人也”这条资料不见于《孟子》而是裴骃所转述。《史记·六国年表》:“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对“故禹兴于西羌”,《集解》解释说:“皇甫谧曰:‘孟子称禹生石纽,西夷人也。传曰‘禹生自西羌是也。” [5]
尤其值得怀疑的是,在流传至今的皇甫谧所著《帝王世纪》中,对禹的出生地是这样记载的:“禹,姒姓也。其先出颛顼。颛顼生鲧,尧封为崇伯,纳有莘氏女曰志。是为修己,见流星贯昴,又吞神珠,意感而生禹于石纽。”[6] 虽然提到了“禹生石纽”,但是并没有说是孟子所说。所以,由于“孟子称禹生石纽”这条资料是《史记集解》作者裴骃转述皇甫谧语,而《帝王世纪》又不见完整记载,故许多学者并不认可。
那么,能不能因为这条资料的出处不完整就彻底否定它呢?我认为是不能;不仅是不能,而且还应该相信它。
二、裴有造假的必要吗
史籍造假,古今确有存在。例如,《明史》《太祖实录》《太宗实录》均记载,朱元璋在生前多次有意将皇位传于朱棣,只是由于各种机缘,未能施行。后世学者经过严密考证,明确朱元璋是在太子朱标不幸离世后,为避免藩王对储君之位的觊觎之心,而将朱标之子朱允炆立为皇太孙作为储君,也就是后来的建文帝。朱棣夺位后,在史籍中多次篡改史实。[7] 又如,2015年,《萧山市志》将2500年前的古人西施列入现代《萧山市志》头号人物传,并说萧山是勾践卧薪尝胆之地。其依据是清初萧山籍学者毛奇龄引用刘昭注释所言:“《越绝》曰:萧山,西施之所出。”萧山教师王玮常发表《西施出萧山》一文,说“西施出萧山,最早见于《后汉书》”。而据史料记载:萧山县名始于唐天宝年间,不可能出现在汉代的《越绝书》。《后汉书》成于南朝刘宋,比萧山的县名还要早300余年。[8] 不过,这两例造假,均有明确的私心:朱棣是为掩盖篡位;萧山是为发展旅游。
而转述孟子之语的裴骃,有造假的需要吗?
南朝刘宋时的裴骃,是为《三国志》作注者裴松之的儿子。他继承家学,博览宏识,亦以注史著称于世。在裴骃的时代,司马迁的《史记》虽然广为流传,但是因为史事错综,内容博杂,所以后世学者纷纷为之注疏。裴骃反复研究《史记》,将传统的经史注释方法与史注新法融合,博采经传百家及先儒学说,凡对作注有所裨益,便广而录之;凡所注引,务必去其浮言游辞,取其精旨要义;如各家说注不同,则兼收并蓄,不肯偏弃;如有未详之处,宁缺不议,不凭臆想,妄加解说。他的《史记集解》80卷,是现存最早的《史记》古注,由于主要是汇聚他人的注解,故而保存了大量汉晋时期的文献材料。
《史记集解》被公认为不朽之作。《四库全书总目》评价该书:“宋裴骃撰。骃字龙驹,河东闻喜人,官至南中郎参军,其事迹附见于《宋书·裴松之传》。骃以徐广《史记音义》粗有发明,殊恨省略,乃采九经诸史并《汉书音义》及众书之目,别撰此书。其所引证,多先儒旧说,……原本八十卷,隋、唐《志》著录并同。此本为毛氏汲古阁所刊,析为一百三十卷,原第遂不可考,然注文犹仍旧本。”[9]
《史记集解》既然是汇集他人的注解,它的作者裴骃也不是蜀人,那么,裴骃所援引“皇甫谧曰:‘孟子称禹生石纽,西夷人也”的这条资料,其客观性当是可信的。至于皇甫谧的《帝王世纪》中没有“孟子称”这样的话语,那只能说明,要么是《帝王世纪》的版本在流传过程中有变化;要么是裴骃所取资料不是来自于《帝王世纪》,而是皇甫谧的其他著作。因为皇甫谧的著作实在是太多了。作为三国西晋时期的著名学者、医学家、史学家,皇甫谧一生与流俗异趣,不趋炎附势,专一著述,著有《帝王世纪》《年历》《高士传》《逸士传》《列女传》《郡国志》《国都城记》等文史书籍。他的著作广采百纳,博据考稽,建树史学,对三皇五帝到曹魏数千年间的帝王世系及重要事件,作了较为详尽的整理,在史前史研究领域进行了大胆的探索和尝试。
在皇甫谧的著作中出现“孟子称禹生石纽,西夷人”,并不奇怪。正如李学勤先生所说:西汉陆贾《新语·术事》有“大禹出于西羌”,而“《新语》作于汉高祖时,《挟书令》尚未解除,所以‘大禹出于西羌之说一定出于先秦。”[10] 早在西汉初期所形成的“大禹出于西羌”这句话,或者代表的是秦汉人的共识,甚或还应是先秦百家争鸣时代的主流意见。
为什么皇甫谧所见到的“孟子称禹生石纽,西夷人”的“孟子之论出处”今人见不到了?这与裴骃能见到“皇甫谧曰:‘孟子称禹生石纽……”而今人却见不到 “皇甫谧之论出处”是一样的道理,不外乎两条:一是《孟子》没有尽收孟子之语;二是流传至今的典籍与古代版本不完全相同。
三、《孟子》尽收了孟子之语吗?
《孟子》为孟子的言论汇编,是儒家学派的重要典籍,在南宋时被列为“四书”之一。该书由孟子的弟子万章、公孙丑等著,现存7篇14卷,总字数3.5万余字,286章,记载孟子及其弟子的政治、教育、哲学、伦理等思想观点和政治活动。
由学生汇编老师的言论,能不能就穷尽老师的言论呢?当然不可能!这就像孔子除《论语》外,还有许多言论保存在其他典籍中一样。宋朝薛据就在《曾子》《大戴礼》《孔丛子》《孔子家语》《左氏》《庄子》《荀子》《列子》之外的古书中采集到孔子言行事迹,编成两卷本的《孔子集语》。清代孙星衍是著名的藏书家和学者,他对薛氏编的《孔子集语》很不满意,就与其族弟星海、侄婿龚庆一起检阅群籍,从《易十翼》《礼小戴记》《春秋左氏传》《孝经》《论语》《孟子》《孔子家语》《孔丛子》《史记·孔子世家》《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以外的83种典籍中采辑了813条孔子言行记录,并仿照《说苑》的体裁按类编排成另一种版本的《孔子集语》,共分14篇17卷,前10篇反映孔子的基本思想,后4篇多属于孔子的生平事迹和寓言故事。[11] 孙星衍所编的《孔子集语》不仅重视材料的收集,还注明每一条材料的出处,并把内容相同或相近的材料排列在一起,而且对疑文脱句加以按语进行校勘,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孟子的言行也决不仅见于《孟子》。今本《孟子》一书共7篇,而《汉书·艺文志》著录的《孟子》是11篇,比现存的《孟子》多出4篇。据说,汉代经学家赵岐在为《孟子》作注时,对11篇进行了鉴别,认为7篇为真,7篇以外的4篇为伪篇。他将后者编为《孟子外书》。但是,这四篇是不是“伪篇”,还很难说。赵岐所说的《孟子外书》与今日所见的《孟子外书》是否同一回事?很值得研究。
与孔子一样,除《孟子》外,孟子的言行在其他典籍中也不少。仅从现存史料看,在《荀子》全书中就有4篇文章的7个地方实名提及孟子。[12] 而这些语句,均不见于今本《孟子》。正因为如此,一些学者很早就着手辑录《孟子》佚文。唐代林慎思撰有《续孟子》二卷,《崇文总目》云:“《续孟》二卷,唐林慎思撰。慎思以为《孟子》七篇,非轲自著书,而弟子所记其言,不能尽轲意,因传其说,演而续之。”[13] 清代有更多学者辑录《孟子》佚文,如周广业辑《孟子逸文》,施彦士撰《孟子外书集证》五卷,林春溥撰《孟子外书补证》一卷,李调元辑《逸孟子》一卷,马国翰辑《逸孟子》一卷,孟经国辑《孟子外书》一卷、《逸文》一卷,等等。在周广业辑的《孟子逸文》中,就收录有“皇甫谧曰:‘孟子称禹生石纽,西夷人也”这条文献资料。
既然《孟子》并不能代表孟子的全部言行,那么,它没有“孟子称禹生石纽……”这样的内容,又有什么奇怪呢!
四、流传至今的典籍与古代版本完全相同吗?
还须指出的是,流传到今天的《孟子》一书,就版本而言,与古代的《孟子》也一定存在版本差异。
这里且与《论语》作比较吧。1973年河北定县八角廊出土有竹简《论语》,2016年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又出土了包含有《论语》在内的竹简约5000枚。考古人员在这些竹简中发现了今本不存在的《知道》篇。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呢?原来,《论语》成书于战国初期。以《论语》为代表的儒家学说作为当时的显学,影响应该不小。到西汉时期,《论语》有三种不同的版本,这是因为秦始皇焚书坑儒后,《论语》来源于口头传授及在孔子住宅夹壁中得到的本子,分别是:鲁人口头传授的《鲁论语》20篇;齐人口头传授的《齐论语》22篇,其中多出《问王》和《知道》两篇,另外20篇的章句与《鲁论语》基本相同;从孔子住宅夹壁中发现的《古文论语》21篇,也没有《问王》和《知道》两篇,但是把《尧曰篇》的“子张问”另分为一篇,篇次也和《齐论》《鲁论》不一样,文字不同的计四百多字。直到东汉末年,才由大学者郑玄以《鲁论语》为基础,参照《齐论语》《古文论语》,形成了流传到今天的版本。
古代没有印刷术,典籍的流传全靠抄写,自然免不了错漏甚至以讹传讹。古代书籍的写作材料是竹简,需要用牛皮绳去串接,所以有“韦编三绝”的典故。牛皮绳使用久了也会断裂,稍不注意竹简文字就会散乱。《礼记·乐记》与《史记·乐书》来源于同样的版本,就因为竹简文字的散乱而成为完全不同的模样。[14]
尽管《孟子》的佚文没有《论语》多,但也不是没有影响。尤其是近一二十年,先秦、秦汉时期的简帛文献不断面世,给我们释读传世典籍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喜。李学勤先生就指出:1993年出土的郭店简和1994年收购入藏的上博简出现了大量的佚籍,“使人们不得不提出重写有关学术思想历史的要求。在20世纪长期流行,似乎早已成为定论的若干观点,正在遭到动摇,甚至导致根本性的改变。”[15] 这些文献虽然涉及《孟子》一书的几乎没有,但是与《诗》《书》《礼》《易》《论语》有关的各種古本接连问世,它们与今本所形成的巨大反差,让今人尤其是学者们对流传至今的古文献资料以及佚失的、被怀疑过的文献资料,都有了重新认识的需要。曾经被普遍怀疑的《尚书·禹贡》就是因为遂公盨的出现而被证实为可靠的典籍。
虽然至今没有发现《孟子》一书的竹简,不过,也有一些材料,可供研读《孟子》之用。例如,清华简《厚父》第五简“古天降下民惟曰其助上帝乱下民”,与《孟子·梁惠王下》引《书》“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相似。廖名春先生认为,此之“乱(治)下民”即彼之“宠之”,“宠”读为“用”,训为“治”。故赵岐以“宠之”断句,“四方”归下读正确;孙奭、朱熹“宠之四方”断句不能成立。[16]这样看来,《孟子》是有古本的;《孟子》是存在被后人误读甚至误改的可能的;孟子也是有佚文的。这些都应是客观的事实。我们甚至可以断言:与孟子有关的佚文,今后还可能会有新的发现。
既然如此,那么,对两位1500多年前的学识渊博的中原学者皇甫谧、裴骃所遗存的“孟子称禹生石纽,西夷人”这条文献资料,在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们编造之前,怎么可以轻易否定呢!
注释:
[1]周书灿:《由“禹兴西羌”说论及大禹传说的发生与重构》,载《中原文化研究》2013年第1期。
[2][10]李学勤:《禹生石纽说的历史背景》,载《大禹及夏文化研究》,巴蜀书社1993年版;又载《走出疑古时代》,长春出版社2007年版。
[3]周原孙:《“禹生石钮”辨析》,载《中国大禹文化》2012年第12期。
[4]杨伯峻:《孟子译注》之《孟子词典》,中华书局1981年版。
[5]《史记·六国年表》之《集解》,中华书局1999年版。
[6](晋)皇甫谧:《帝王世纪》,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7]李绍先、吴进:《叔侄争皇位:建文帝到哪里去了》,载《明宫疑案》,四川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8]《西施故里之争再起波澜:诸暨緊急致函萧山指其造假》,载《光明日报》2017年2月25日。
[9]《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影印本。
[11](清)孙星衍:《孔子集语校补》,齐鲁书社1998年版。
[12]杨海文:《汤武放伐与王霸之辨——从〈荀子·议兵〉看孟荀思想的相似性》,载《哲学研究》2014年第10期。
[13](宋)王荛臣:《崇文总目》,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
[14]刘立云、张放:《〈乐记〉和〈乐书〉的比较研究》,九州出版社2015年版。
[15]李学勤:《李学勤讲演录》,长春出版社2012年版。
[16]廖名春:《〈孟子〉与出土文献两则》,载《湖南大学学报》2018年第5期。
作者:四川省对外文化交流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