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世界秩序如何终结
2019-04-29理查德·哈斯(RichardHaass)
理查德·哈斯(Richard Haass)
国际秩序变动不居,乃平常之事。大破大立,为新秩序的产生提供条件和期待。秩序运行不仅需要借由权力分配保持稳定,而且需要人们广泛接受约束自身行为的国际规则。同样,秩序也离不开有效的国际政治领袖,因为,秩序绝非天生,而是人为。无论秩序诞生之初的条件多么成熟,或者人们最初愿望多么强烈,想要国际秩序长治久安,就离不开各国的外交创新、国际机制的有效运行,并且每当国际环境发生变化之时,各国还需根据实际情况对其做出相应调整,并在国际秩序出现挑战时给予支持。
但是,如果秩序消亡不可避免,那么它的终结方式乃至时机仍未可知,与此同时,人们对于随之而来的后续影响难以预判。秩序总是逐渐消亡而非突然崩塌,正如维持秩序需要有效的政治领导和实际行动。符合时宜的政策以及积极的外交斡旋,也有助于管控秩序衰落的方式及其带来的影响。然而,要想实现这一目标,当务之急就是认清现实:旧秩序终将逝去,任何恢复旧秩序的努力都将徒劳无功。
理查德·哈斯 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主席,著有《失序时代——全球旧秩序的崩溃与新秩序的重塑》
1815年,当时的世界四大强国英国、俄罗斯、普鲁士、奥地利签订了《维也纳条约》。
为了获得对于当今世界的启示,学者和政治家们上下求索,他们将目光投向年代久远的古代希腊,在那里,一个新兴大国的崛起引发了一场雅典与斯巴达人之间的世界大战;人们还关注了一战之后的世界局势,当时美国孤立主义的盛行,多数欧洲国家偏安一隅,德日两国无视战后协议,大肆入侵邻邦。
尽管这些历史片段触目惊心,但是和现在相比,源自19世纪欧洲的大国协调似乎更能说明问题。就其创立以及维持世界秩序而言,它是迄今为止人类做出的最为重要的努力,也是最为成功的典范。从1815年的维也纳大会到一战爆发后的百年光景,这套秩序奠定了国际关系的诸多基石,确立了国际行为规范的诸多基本准则(即使它们常常被束之高阁)。关于如何在多极世界中共同维护国际安全这一问题,这套秩序为后世提供了一套基本解决方案。
同样,这套欧洲协调机制的失效以及它所造成的影响让后世深有启发,它的最终结局也为后世敲响了警钟。秩序消亡的确不可逆转,但是混乱和灾难并非不可避免。如果人们对于这一过程缺乏管控,那么迎接人类的将是一场浩劫。
在废墟中重生
正如20世纪下半叶和21世纪上半叶的全球秩序涅槃于两次世界大战的废墟之上,19世纪的国际秩序则是在更早的国际动荡之中逐渐形成。
伴随着法国大革命的爆发以及拿破仑·波拿巴的崛起,拿破仑战争蹂躏欧洲超过十年。随后反法同盟击败拿破仑及其仆从国,当时的世界四大强国英国、俄罗斯、普鲁士、奥地利于1814年和1815年两次聚首于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在两次维也纳大会上,他们着手制定诸多规则,这些规则确保法国军事力量不再构成威胁;大会达成共识,各国共同打压革命运动,确保君主制的政权稳定。不仅如此,战胜国们还做出了一个明智之举,重新接纳战败国加入新的国际秩序。這与一战之后对待战败德国的态度截然不同,也与冷战之后处理俄罗斯关系的思路大相径庭。
2018年11月11日,在法国巴黎凯旋门,多国领导人出席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一百周年仪式。
大会产生了一套称之为“欧洲协调”的国际机制。尽管这套机制主要围绕欧洲国家设计,但是得益于当时欧洲地区的世界主导地位,这一政治安排构成了那个时代的国际秩序的基石。这也是基于人们对于国家间关系的一系列共有观念而形成的一套秩序,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各国达成共同协定,未经允许任何国家不得入侵他国,也不得随意干涉他国内政。
从物质层面看,军事力量的大致平衡使得所有国家不敢有所僭越,并且这些国家随后也不敢轻易尝试任何推翻这一秩序的举动。每当国际社会出现重大事件,各国外长就会据此举行会晤(后世称之为“大会”)。
这套协调机制在任何意义上而言都是十分审慎而保守的。它如此奏效,关键不在于所有大国能够对于每个具体问题达成完全一致,而是在于所有大国都有意愿维持体系的完整运行。得益于大国之间足够的共同关切和利益交集,大国仍在重大利益问题和基本原则上达成共识,这一共识使得大国战争得以避免。
严格说来,直到一战前夕,这套协调机制已经运行长达一个世纪。但是在这之前很久,这套机制实际已经名存实亡。1830年和1848年,革命浪潮席卷欧洲,尽管成员们仍在竭力维持这套奄奄一息的国际秩序,但是面对来自民众的巨大压力,其巨大局限已经暴露无遗。
随后不久,克里米亚战争爆发,让这一秩序又面临一场更为致命的打击。表面上看,这场战争是为身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境内的基督徒的命运而战;实际上看,这场战争意在瓜分这个衰落帝国的西部领土。奥斯曼帝国、英国、法国先后向俄国宣战。从1853年到1856年,这场持续了两年半的战争使得各国付出惨痛代价,而它的爆发更加凸显了这套协调机制在预防大国战争方面的无能为力,大国间的相互尊重和国际礼让已经不复存在。
随着普奥战争以及普法战争相继爆发,种种迹象表明,经历漫长的间歇期后,大国冲突重新成为欧洲政治的核心问题。曾经一段时间内,情况似乎有所好转,但这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看法。表面的平静之下,新兴的德国,实力正在不断飙升,旧的帝国则在日益衰落。这些因素,为曾经的大国协调机制敲响了丧钟,并且预示着“一战”一触即发。
“一战”教训
与其他国际现象一样,大国兴衰决定了现行秩序的可持续性,因为经济实力、政治凝聚力和军事力量的变化决定了国家能力以及超越边界的国际影响力。19世纪下半叶以及20世纪初期,一个强大而统一的德国以及一个现代化的日本不断崛起,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和沙皇俄国则在不断衰落,法国以及英国实力有所上升,但是不够强大。这些变化彻底打破了维持国际秩序的力量平衡;值得注意的是,德国开始认为,现存国际秩序现状与其利益已经不符。
科技进步以及政治环境带来的变化也对那些平衡产生了潜在影响。尽管协调机制仍然健在,但是大众对于民主参与的要求日益高涨,民族主义浪潮更是水涨船高,这些因素共同威胁到了各国国内的社会现状。与此同时,新的运输、通信以及军事装备的更新改变了现有政治、经济以及军事竞争的基本形式,那些有利于保持协调机制稳定的各项条件开始逐一消失。
然而,如果人们仅仅将历史的发展归结于那些潜在因素的影响,则有过于绝对之嫌。因为有效的领导对于国际秩序的运行仍然至关重要,但大国协调机制的形成以及延续更是凸显了人为因素的作用。正是那些卓尔不凡的外交家们——奥地利外交大臣梅特涅、法国外长塔列朗、英国外相卡斯尔雷,他们精心打造了这套机制。
尽管两个相对自由的国家——法国和英国与其相对保守的伙伴之间颇有间隙,但是通过协调机制,大国之间仍能维持和平。这一事实表明,政治制度以及偏好不同的国家仍然可以通过努力,共同维持国际秩序。世上万物,好坏兴衰绝非必然。如果各国领袖能够更多发挥聪明才智,决策能够更加审慎,克里米亚战争也许本可完全避免。我们仍不清楚,对于俄国采取的诸多行动,英法两国是否值得做出完全军事性质的强烈反应。这些国家的所作所为同样凸显了民族主义的力量和危险。一战爆发的根本原因,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德国总理俾斯麦的继任者们无法合理驾驭现代德国的国家权力,而他曾经为之不懈努力。
除了上述原因,还有两个教训同样引人深思。首先,不光大国关心的核心问题可能导致秩序崩溃。维持大国协调的相互尊重之所以会走向终结,其根源往往不是来自欧洲国家对于社会以及政治问题的意见分歧,而是源于大国各自边缘地带之间进行的相互竞争。其次,由于秩序建立过程往往轰轰烈烈,但是衰落过程却往往悄无声息,所以直到秩序崩塌酿成重大国际事件之前,决策者们往往对其几无觉察。正如直到“一战”爆发前夕,欧洲协调机制已经完全失效,若是此时仍想挽救这一体制甚至管控它的解体方式,已经为时太晚。
两个秩序
“二战”结束以来,全球秩序在大部分时间内都由两个平行秩序构成,其中一套秩序产生于冷战期间的美苏对抗。这种秩序的核心基于美苏两国的核威慑力量,欧亚大陆上的两大阵营军事实力保持大致平衡,双方在相互竞争当中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克制。
美苏双方相互遵守诸多非正式的互动规则,其中包括对于彼此势力范围以及同盟关系的适当尊重。最终,就冷战交锋主舞台欧洲的内部政治秩序,双方达成谅解,并在1975年签署的《赫尔辛基协定》中将其记录在案。这些事实证明,即使处于一个分裂世界,就竞争方式而言,两大权力中心仍能达成一致;对于这套国际秩序,两国不是将其视作目的,而是将其视作手段。两极格局使得这一秩序形成更为容易。
“二战”后的另一套秩序是与冷战秩序并行的自由秩序,民主国家是这套秩序的主要参与者,他们通过国际援助以及贸易往来强化国家之间的相互联系,并通过这些手段促进整个国际社会对于法治的尊重。在这样的一套秩序里,自由贸易成为经济增长的重要引擎,并将各国经济绑定到了一起。由于相互依賴,战争的代价会被认为过于高昂,美元则成为事实上的全球货币。
在外交层面,这一秩序强调联合国的重要地位。缔造者们试图将其打造成为预防或是解决国际争端的常设全球论坛。在其内部,拥有五大常任理事国和其他非常任理事国的安全理事会将负责协调处理国际关系当中的诸多问题。然而这套秩序的存续同样取决于对美国国际领导地位的同意。事实证明,很多国家愿意接受美国领导,他们认为美国将会维持一种相对温和的霸权,因为美国在其国内外的表现普遍受到赞誉。
上述两种秩序符合美国利益。欧亚大陆得以保持基本和平的关键,在于美国日益增长的雄厚经济实力,美国承受起维持和平所需的代价也非难事。国际贸易以及投资机会的增加,带来了美国经济的持续增长。尽管上述两套秩序并非是所有国家采取完全协商一致方式的结果,但是各国基于上述两套秩序达成了足够多的共识,秩序因此没有受到直接挑战。尽管美国对于越南以及伊拉克的外交政策出现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并非因为美国未能履行同盟承诺或是人们对于秩序本身产生怀疑,而是因为美国选择进行战争,这项错误决定,代价足够高昂。
2018年11月30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出席中俄印领导人非正式会晤。习近平同俄罗斯总统普京、印度总理莫迪就新形势下中俄印合作深入交换意见。
衰败的征兆
如今上述秩序皆已式微。尽管冷战本身早已结束,但是冷战时期构建的国际秩序仍然一息尚存,尽管它正在以一种更加碎片化的方式分崩离析。冷战秩序不断恶化的另一迹象,则是20世纪90年代时期萨达姆·侯赛因主导的入侵科威特行动。在这一事件爆发的之前几年,莫斯科方面本可有所作为,但是由于当时本身已经自顾不暇,俄罗斯最终未敢冒险采取任何行动。尽管核威慑的作用仍然有效,但是一些军控协议已经有名无实,另一些协议则在不断丧失效力,这些因素使得核威慑的基础不断削弱。
俄罗斯虽然尽量避免对于北约发出任何直接军事挑战,但对于打破现状,其强烈意愿已经日益明显。从俄罗斯的角度来看,北约东扩显然与温斯顿·丘吉尔的格言“在胜利中,宽宏大量”有所不同。俄罗斯同样认为,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和2011年北约针对利比亚的行动都是打着人道主义幌子进行的军事干预,并且这些行动很快演变成了政权颠覆,这些行为与之前人们所理解的国际秩序基本原则大相径庭,人们普遍将其视作毫无合法性的欺骗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