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灵魂的扭曲和解放
2019-04-29方凯正
方凯正
摘要:《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的康妮(查泰莱夫人)是东西方社会体系与文化背景下受压迫女性的代表。二者具有许多相似性。从本质上来说,她们都是活泼率真、向往自由的女性,但她们同处婚姻和家庭的牢笼,其本性被父权社会引导的文化氛围所压抑,最终,她们选择奋起反抗。然而,不同的人物结局使读者认识到灵魂深处人性之复杂。曹七巧的反抗俨然是一种“报复”,她在扭曲自我的同时亲手毁掉了属于子女的幸福,相反,康妮却在反抗中实现了对新生活的“追求”,最终摆脱观念的桎梏,走向爱的重生。本文拟从曹七巧和康妮的人物经历与结局出发,分析二者之异同,讨论二者形象的社会意义与价值。
关键词:曹七巧;康妮;异同;意义
一、笼中困兽——曹七巧与康妮之同
《金锁记》是张爱玲早期乃至其整个写作生涯中的成名作之一。其描写了曹七巧从一个天真少女变为一名人性“杀手”的过程。麻油店老板之女曹七巧本是一个性格直率活泼的少女,她因受到贪财兄嫂的诓骗而被迫嫁入姜家——一个家财万贯的大户人家。曹七巧的丈夫自幼因病瘫痪在床,形同废人。曹七巧无法享受正常女性的婚姻生活,其心理和生理饱受摧残。加上出身平凡,与姜家有门第之差,曹七巧在姜家饱受人们的非议、嘲笑与排挤。长年的压抑与煎熬,以及旧社会带给人们特别是女性之身体乃至心灵的束缚,使曹七巧性格扭曲,最终丧失人性。丈夫和婆婆相继过世后,曹七巧分得一笔遗产,正是这笔遗产,像一把“无形的金锁”,牢牢锁住了她的灵魂。此后,曹七巧成为了一个地道的守财奴,她丧失了一切爱与被爱的能力,变成了一具行将就木的“僵尸”。她干涉子女的婚姻,破壞子女的家庭,诱骗乃至强迫子女同她一起在吸食鸦片中堕落、沉沦,成为同她一样的行尸走肉。最终,曹七巧带着麻木与仇恨进入了坟墓。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英国作家劳伦斯创作的最后一篇长篇小说,这同样是一部反映人性和社会伦理价值相互冲突的作品。其讲述了康妮从无性的婚姻中解脱,最终拥抱真爱,走向新生活的不凡之路。小说的女主人公康妮是一个热情活泼的女子,她出身于上流社会,和妹妹一起接受过先进、完整的教育,也体验过爱情和性的启蒙。然而,当她和克列福特·查特莱先生匆匆结婚后,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战争还给她了一副瘫痪的躯体,她的丈夫无法为她提供正常的婚姻生活,他们自此归乡,过上了保守刻板、无聊乏味的“贵族”生活。与康妮相反,查泰莱先生是一个因循守旧、顽固自私的传统英式贵族,他所看重的是家族香火的延续以及贵族家庭的“完整”。为了传宗接代,他默许康妮与他人交欢,把妻子的“身体”交付他人而把其“心灵”囚禁于贵族家庭的清规戒律之中。这时,园丁梅勒斯的出现点燃康妮心中爱情和性之火花。最终,康妮和梅勒斯选择走出各自名存实亡的婚姻,拥抱真爱,携手走向光明的未来。
由此可见,曹七巧和康妮虽各自为东西方文化下受压迫女性的代表,但是她们有着相似的起点,面临着同样的困境。从本质上来说,她们都是活泼率真、向往自由的女性,但命运的捉弄使她们分别陷入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之中,她们成为家庭乃至整个社会伦理观念统治之下的“笼中困兽”,其本性被父权社会引导的文化氛围所压抑,物欲在吞噬她们的人性,最终,她们选择奋起反抗。然而,二者反抗的方式与结果却大为不同。
二、毁灭与重生——曹七巧与康妮之异
面临着家庭和社会的挑战,在物欲、传统与情欲夹击之下的曹七巧和康妮都选择了反抗。曹七巧反抗的是物欲横行、唯利是图的中国封建社会,而康妮反抗的是传统家庭观念深入人心的英国贵族社会。
曹七巧最初嫁入姜家是因为受到其贪财兄嫂的诱骗,她出身卑贱,在姜家这样一个“过往之人,非富即贵”的大家庭里,她一直怀有一种自卑感。这种自卑感让她渐渐变得更加功利,更加浮夸。她需要以一种好事之徒的姿态彰显其在家中的存在感,她情欲使她想要接近其小叔子姜季泽,但是她的物欲又提醒她一旦事情败露,她将“竹篮打水”,人财两空。就这样,她不断压抑自己的情感,不断扭曲自己的人格。最终,丈夫和婆婆的去世使她分得一笔遗产,她就此完全地带上了金钱的“枷锁”。她明白,是钱让她走入了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是钱让她抛弃了一切的本能与情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于是,她开始反抗,开始报复。她直接或间接地以保护家中财产为由,拒绝姜季泽的爱意,阻碍子女的成长与进步,破坏子女的婚姻和家庭,诱骗或强迫子女同她一起吸食鸦片,荒废人生。她要把人生的不幸继续传递给儿女,她要让所有人看到、知道她所遭受的一切痛苦与不公,她要亲手毁掉她的未来,儿女的未来,整个家庭的未来。这便是曹七巧的反抗,一种报复式的反抗,最终让她和子女走向毁灭的反抗。
与曹七巧不同,康妮与查泰莱先生的结合可谓是“门当户对”。但是战争的到来阻碍了康妮追求幸福,享受婚姻的可能——查泰莱先生因此残废,回到乡下过上了沉闷古板的“贵族”生活。英国贵族社会的传统观念严重支配着查泰莱先生的思想,一方面,他忽视康妮的好意,选择让女佣来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成为个人生活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他暗示康妮可以与其他男人发生关系以为家族传宗接代,康妮俨然成为了一种生育工具。自此,康妮决定开始反抗,慢慢地,她与园丁梅勒斯走到了一起,两人共同体验了爱与性的欢乐。然而,各自家庭的存在成为了两人爱情的阻碍,查泰莱先生出于贵族的名声与传统而拒绝与康妮离婚,但是对自由的向往和对爱的信念使康妮从心理上打破了传统观念的束缚,毅然与查泰莱先生离婚,走向新的生活。由此可见,康妮的反抗是一种对传统观念的摒弃,一种对新生活的追求,它给康妮带来了希望,带来了重生。
同为“反抗”,曹七巧和康妮从反抗的对象、性质到反抗的结局却是大不一样的。面对封建社会带来的“金锁”,曹七巧选择自我沦陷,报复家庭,她在报复中扭曲了自己的人性,最终使自己走向灭亡,同时也毁了子女应有的幸福。与此相反,面对贵族社会所一直信奉的家庭传统,康妮选择遵从自己内心最淳朴、最真实的情感冲动,拥抱爱情,追求个性与灵魂的解放,最终重获新生。如此一来,“反抗”一词既是两人共同的选择,又是二者最大的不同。
三、人性解放的赞歌——二者形象之社会意义
在作为文学经典人物形象的同时,曹七巧和康妮本身也是人类社会发展与变迁的重要组成部分。剥去夸张的外衣,她们及其身边的人便是历史上东西方社会中芸芸众生的缩影。因此,深入理解和探讨二者的形象具有十分重要的社会意义。
首先,曹七巧和康妮的形象解读对相关历史时期的社会价值观念研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反观曹七巧和康妮失败的婚姻,其深层次的原因都在于社会价值观念对人性的引导乃至操控。曹七巧嫁入姜家是为了钱,牺牲爱情是为了钱,亲手毁掉自己乃至子女的人生还是为了钱。挥之不去的物欲成为她一生厚重的枷锁,这种金钱至上、唯利是图的思想是中国封建社会视为圭臬的价值观,也是曹七巧人生悲剧的根本原因。康妮所处的英国旧式贵族社會虽没有赋予物欲以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却时刻把它的子民置于传统的观念桎梏当中。它认为,贵族婚姻讲究门当户对,一旦成婚,便不能抛弃对方,否则将有失贵族身份。康妮的不幸便来源于此,她用自己对丈夫的宽容保全了贵族社会传统婚俗对一个自由灵魂的规制。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从守旧的观念里脱身,勇敢追求爱与新生活。
在此基础上,曹七巧和康妮人生命运的不公激发了人们对女性地位的反思。无论是在东方的封建社会,还是在西方的贵族社会,社会话语权总是由男性所引导乃至操纵的,女性的命运常常不是由自己而是整个男权社会所把握的。曹七巧嫁入姜家是其兄长之意,她的丈夫长年瘫痪,因为丈夫的存在,她不得不压抑个人的情欲,隐藏自己种种的不满与愤懑。最终,她的人性在压抑中扭曲,她的生命在扭曲中走向灭亡。康妮也是如此,丈夫瘫痪在床,她照顾丈夫本是夫妻情分使然。然而查泰莱先生却认为这是贵族社会传统,妻子的存在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并维持贵族家庭表明上的完整性。最终康妮选择离婚,与梅勒斯组建新的家庭。由此可见,曹七巧和康妮所面临的不公,其深层原因是整个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束缚和压迫,男尊女卑的观念一度深入人心。然而,在宣扬“男女平等”的今天,女性的社会地位是否真的与男性持平,这依然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最后,康妮的重生和曹七巧的灭亡从正反两个方面鼓舞了广大女性对解放天性和自由恋爱的追求。面对传统婚姻的束缚,康妮不甘堕落,她在对查泰莱先生尽夫妻情分之余另择他人,在爱与性中解放天性,重获自由。与此相反,曹七巧则选择将错就错,任由物欲压制自己的本能与天性,最终变得冷酷无情、唯利是图,把自己和子女的未来一同推入无尽的深渊。二者之间的鲜明对比为父权社会压抑下的广大女性提供了良好的范本,她们生而为人,应有人的本能和天性,只有她们自己才是个人命运的主人,追求天性的解放和爱情的自由是每一个受压迫女性的基本权利。“人之初,性本善”,只有像康妮一样不忘初心的人,才能在“黑暗”中点亮自我救赎的“明灯”,在真爱的“阳光”下迎接未来。若像曹七巧一般,对人性中的黑暗听之任之,乃至以一种极端的心态报复家庭,报复社会,最终等待她的只有无尽的折磨和冰冷的石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