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纳的成就与他心目中“真正的艺术作品”

文|罗菲 广州大学音乐舞蹈学院钢琴教研室

无论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尼伯龙根的指环》、《纽伦堡的名歌手》，还是《帕西法尔》，在我们进入对瓦格纳歌剧的研究之前，是有必要去了解有关瓦格纳的生活作风、家庭背景以及文章的写作特点的，因为这些事情会帮助我们理解与揣摩瓦格纳的创作想法与意图。我们会因此从中看到他脑子里对歌剧对艺术的真正想法，哪个想法对他来说是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的，哪个想法对他来说却是永恒不变的。

一、瓦格纳文章中的“真正的艺术作品”

在他写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唱词草稿之前，他写了很多的诗和关于音乐戏剧的文章。瓦格纳主要的文章写作开始于1848—1851年（特里斯坦的首映日是在1865年）。瓦格纳在其1848—1851年的文章中有对音乐戏剧的各个方面的论述，从他对历史的渊源、文化、政治的看法到音乐的精神意义、恰当的歌剧主题、动作、配乐、音乐结构，甚至资金、剧院建造等。

瓦格纳的家族都是戏剧演员出身，他自己也是（从他一岁左右的时候就首次登台演出，试演“天使”的角色），所以他的文章写作也基本是围绕着音乐戏剧。他名义上的父亲卡尔·弗里德里希·瓦格纳（于瓦格纳幼年时期离世）虽说不上是职业的演员，但热衷于参与莱比锡的戏剧团体演出。瓦格纳的继父路德维格·盖尔（可能是瓦格纳的亲生父亲，一直是个谜）是一位职业演员，也是一名艺术家；卡尔·玛丽亚·冯·韦伯（德国的作曲家，钢琴家，也是瓦格纳最尊敬的“韦伯叔叔”）是瓦格纳家族的一位非常亲密的朋友，他的七个兄弟姐妹中，哥哥阿尔伯特和妹妹克拉拉是歌剧演员，另外的两个妹妹罗莎莉和露易丝也是演员，由此可见，韦伯家族的所有人在戏剧界中都取得了成就，甚至可以说拥有着卓越的演员职业生涯。瓦格纳早期的音乐很多都是为剧院而作的，他最初尝试的创作基本上就是围绕莎士比亚的戏剧和管弦乐的序曲。（对于18世纪的古典主义者来说，莎士比亚的艺术似乎过于狂野和多样化，但对于浪漫主义者来说，他是完美的起点。）

瓦格纳心目中“真正的艺术作品”在他的文章中一一地呈现出来：瓦格纳用他的文章来告诉人们如何解读他的音乐，他的创作灵感来源于何处。以下按年份月份的先后顺序列举了几篇他主要的著作，笔者对每篇著作做了一些主要内容的介绍：

1.《艺术与革命》（1849年6月），瓦格纳打算用歌剧来定义“完美的艺术作品”。在本文中，他首先使用了“艺术作品”（德文Gesamtkunstwerk）这个词，这个词语指代了他对古希腊戏剧的看法，即音乐、舞蹈、设计、宗教和诗歌的结合体。“真正的艺术作品”在当时正被人们摧毁、击退，只有通过艺术的革命复兴，才能重振以诗歌、音乐、戏剧、舞蹈、宗教为一体的古希腊雅典戏剧（瓦格纳心中的“真正的艺术作品”）。

2.《未来的艺术作品》（1849年11月至12月）这篇文章是献给哲学家路德维希·安德列斯·费尔巴哈（德国旧物主义哲学家）的，他的作品（特别是《未来哲学原理》）启发了瓦格纳的一些思想，也因此有了这篇文章《未来的艺术作品》。在文章中瓦格纳谈到了艺术的三个基本要素，“舞蹈、音乐和诗歌”，这三个要素最初在古希腊戏剧中是统一的。到了后来，由于人们对艺术抱有着各自不同的需求，把这三个要素分开了，但瓦格纳始终认为“未来的艺术作品”应当是结合这三个要素且跟随着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音乐表现力的脚步继续延续下去的。

3.《歌剧与戏剧》（1851年2月）：瓦格纳沉迷于中世纪英雄时代的神话传说，并使之成为适合舞台的形式展演出来。在古诗歌文学者们的眼中，瓦格纳的诗常常被看作是一种离经叛道，但其实他的意图并不是要去扭曲诗歌创作的传统理念，而是想通过诗歌与戏剧中的故事情节的结合来附和他的音乐和他自己的世界观。这篇著作的核心叙说了古老的神话是戏剧中的主题与灵魂；整篇文章一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歌剧与音乐的本质”，瓦格纳声称他痛恨当时所谓的现代歌剧，因为它们背叛了艺术的本质，它们的创作完全是为了取悦大众、满足大众的需求；第二部分是叙说“戏剧里诗歌的本质”；在第三部分里，瓦格纳大篇幅地写到了诗歌在他理想化的音乐创作中的作用与他对诗歌创作的思考。

二、瓦格纳的职业生涯与成就

关于瓦格纳的音乐喜好：贝多芬的音乐和莎士比亚的戏剧是对年轻时的瓦格纳最具影响力的两大因素。早期开始，瓦格纳对他的每一部歌剧的设想中都有一个非常深刻的情感成分，它们是建立在莎士比亚戏剧和贝多芬音乐表现力的结合的基础上。到了后期，许多其他的影响因素走进入了他的歌剧理念里，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是著名的古希腊剧作家们的剧作，然后是亚瑟王传奇以及他当时所处的政治和哲学的趋势。尽管如此，瓦格纳最初时的想法（把贝多芬和莎士比亚结合在一起的核心想法）仍然是他保持不变的艺术观念，即使到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阶段，也从未改变过，他关于“音乐戏剧的本质”的最后一篇著作就是以贝多芬命名的——《贝多芬》（1870）。

关于瓦格纳的职业生涯：瓦格纳早期的职业生涯除了主要从事作曲外，还在剧院里担任指挥，一直到他生命结束，他的指挥生涯也从未间断过。指挥对于瓦格纳来说对他的音乐创作和配器部分都发挥着极大的作用，尽管钢琴的影响一直都没有从他的音乐中消失过，但指挥家这个身份更像是他艺术的中心。

关于瓦格纳的性格：可以直接地说他是一个相当难相处的人。他最令人吃不消的缺点是对帮助过他的人或者是想要给予他帮助的人忘恩负义。他忘恩负义的故事层出不穷，最令人痛心的是，他那自我为中心，还有那孩子气的行为一度挑战着别人的底线。他爱唠叨、爱多管闲事，是个政治阴谋家；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他常常会暴跳如雷、尖酸刻薄，甚至做出残忍的人身攻击行为。不过他也有阳光的一面，或许在某些场合，他的行为与笔者前面所描述的会完全相反，起码在他对狗的宠爱以及对保护动物这方面显示他是个内心善良的人，但大部分传记和有关于他个人的介绍中记录的更多的都是他的自我主义、自私自利的事件。奇怪的是，他生活中的怪癖，比如他的通奸和私生子，在瓦格纳的那个时期，引起了人们对他的恐慌。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是他一生中的反犹太主义的观点，无论是在他的随笔的文章、公开的或私人的声明中都表达了他反犹太主义的观点。尽管他结交的朋友、同事和他的一些赞助商里也有许多犹太人，但他仍然坚持这个观点，因为他始终相信他在反犹太思想中的理念是有科学根据的因素，而不是个人的因素。这件事情当然也引起了大量研究瓦格纳的学者们的好奇心，直到今天，他们也还在探讨瓦格纳的歌剧里是否包含有代表和促进反犹太教义的理念。

关于瓦格纳的爱好：他是一个狂热的读者，同时也是名作家（指的是除了歌剧文本之外的作家）。由于大家最先认识到瓦格纳是通过他的歌剧，导致人们常常忽略了瓦格纳在其它领域中的贡献，特别是忽略了他作为一名散文家的影响力，当然也有可能是瓦格纳的写作风格比较难懂，内容也经常模糊不清，以致现在的人们不太能理解他的这种写作手法。瓦格纳拥有着大量的知识是毋庸置疑的，他惊人的阅读量涵盖了有历史、哲学、文学、科学、宗教和政治。虽然瓦格纳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从来都算不上是学者，他也因在不是他专业知识领域中频繁发表见解而臭名昭著，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写作里没有引人注目的想法。瓦格纳本人认为他的诗歌就是他晚年的另一项成就，他所写的诗都是为他歌剧的角色而写的。他晚期的音乐作品受政治、哲学、艺术理论、历史和传奇以及他丰富的爱情经历和他在音乐中那深奥的独特特点所影响着。

三、瓦格纳心目中的艺术史伟大时期

瓦格纳认为整个艺术史上最伟大的时期是古希腊雅典戏剧节兴起的时期。

他这么认为是基于以下的几点原因：

1.古希腊雅典戏剧是一个共同的事业，而不是一个自由参与、自由组织的社区商业活动。

2.古希腊雅典戏剧是人们宗教文化生活的直接产物，把他们共同认知的神话和英雄传说代入到戏剧的主题里。

3.古希腊雅典戏剧把各种艺术都统一集中在一起然后表达出来，把人们所经历过的事件一一呈现在舞台上（但这种统一性一直被世人看作是艺术的力量和效果的削弱）。从瓦格纳的巨作《尼伯龙根的指环》的创作计划开始，瓦格纳就希望在德国的土地上重振这一失传的艺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觉得有必要去做到以下的几点：

（1）这场革命需抛弃当下正流行的主流趋势，发扬国家的自然历史文化。

（2）复兴被遗忘的德国神话和传说，并通过这场复兴去诠释其象征和含义，从而重整当今的文化和道德观。

（3）以古希腊戏剧为艺术文化复兴的典范，将“歌剧”的退化、商业化的艺术形式改造成真正的音乐戏剧。

复兴后的音乐戏剧在瓦格纳看来应当是这个样子的：

①音乐戏剧必须是由高品质的音乐、表演、古希腊剧作家的戏剧和莎士比亚的诗歌组成的，并具有贝多芬的音乐表现力；

②随着贝多芬交响乐的演变，管弦乐队将取代古希腊合唱团在其戏剧中的角色，戏剧里不再需要合唱团；合唱也应避免，因为它干扰了听众对歌剧文本的理解；

③唱词与音乐应该被视为平等重要的合作伙伴关系，一同为戏剧的故事情节与角色的刻画表演而服务，音乐是从戏剧文本的发展过程中顺其自然地产生的；

④重复的、严格按框架创作的音乐形式需减少，音乐以不中断诗歌的流动性为主要创作手法；

⑤调性和和声的创作则由诗中的情感来决定；

⑥音乐情感的感触应有一种亲密的且能让人永远记住的力量；

⑦戏剧中的音乐应有一种对过去的和对未来的感知。

四、《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故事情节

瓦格纳其中一部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每一幕戏的故事情节：

第一幕

场景：船的甲板上

伊索尔德（女高音），一位爱尔兰公主，在布兰加恩（女中音）的陪同下，正从她的家起航到康沃尔，去成为国王马克的新娘。马克派他的侄子特里斯坦（男高音），一位英俊帅气的骑士，负责护送伊索尔德前行。而特里斯坦的随从即是他的侍从库文纳尔（男中音）。在一次与爱尔兰军队的交战中，特里斯坦杀死了一位爱尔兰的骑士（伊索尔德的未婚夫），为此受了伤，由伊索尔德悉心照顾着，爱情就这样悄悄在这两人之间萌生了起来。伊索尔德看到这不可能的爱情，于是想妥协于用毒药来与特里斯坦同归于尽，布兰加恩偷偷地把毒药换成了爱情药水，没料到竟弄巧成拙地滋生了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对对方不可抗拒的爱的渴望。

第二幕

场景：国王马克的城堡

当国王马克外出打猎时，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可以借此机会相会。库文纳尔来警告特里斯坦，但为时已晚，嫉妒他们的朝臣梅洛特（男高音）一直在监视着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亲密举动，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后告知了国王马克（男低音）。国王马克既愤怒又心痛，一个是他深深信任的侄子，一个是他深深爱着的女人，一起来背叛他，他又恨又伤心，心情极其矛盾。特里斯坦与梅洛特大打出手，导致了特里斯坦负伤，因此回到了他自己的故乡。

第三幕

场景：特里斯坦在布列塔尼的城堡

在特里斯坦的故乡，他由他忠实的侍从库文纳尔照顾着，他的侍从知道只有伊索尔德可以救回特里斯坦，因为她身上拥有某种魔力（爱情），可以治愈特里斯坦，于是派人把伊索尔德召唤了过来。当伊索尔德到来时，特里斯坦已经神志不清，最后死在了伊索尔德的怀里。布兰加恩告诉了国王马克她偷换爱情药水的真相，国王怀着充满了宽恕与成全的心情去布列塔尼城堡找伊索尔德。然而，库文纳尔却认为，国王和他的部下是计划攻占城堡而来的，库文纳尔为了保护特里斯坦与城堡，召集了所有的防御者们，并且杀死了梅洛特，最后自己也与敌方同归于尽。面对这一切，伊索尔德心都崩溃了，她毫无生气地倒在特里斯坦的尸体上，与特里斯坦一同离开人世，两个相爱的人终于在一起了。

《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这部巨作长达五小时之久，想要真正走进它的世界里，对其剧中角色间的关系、瓦格纳为这部歌剧所写的唱词灵感的来源、瓦格纳的爱情与他歌剧脚本的联系（在笔者的另一篇文章《瓦格纳的爱情与<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脚本紧密相连》中有详细的讲解）的了解都是必不可少的，只有充分地读懂这部歌剧的创作来源，才能真正体会到剧中爱情的升华（一种人世间不可能实现的爱情追求，只有在死亡之后得以实现）。这是一部伟大的悲剧，仅前奏曲就一共有四个主题，每个主题都有其独特的Leitmotif（主导动机，即与特定的人、地点或想法相关联的简短的、经常重复出现的音乐短句）以及瓦格纳为这部歌剧所创造的独有的“特里斯坦和弦”，这是一种不协和和弦（与以往常规的不协和和弦那样理所应当地走向解决大相径庭，它是不必要走向解决的）。瓦格纳用特里斯坦和弦与Leitmotif（主导动机）很好地诠释了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心情（两个相爱的人因道德的束缚不能在一起的纠结与悲痛的心情）。Leitmotif与瓦格纳的歌剧是紧密相连的，尤其是在他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尽管瓦格纳并不是Leitmotif的创始者，他本人也没有在他的作品中使用Leitmotif这个词，但他却是Leitmotif最好的诠释者。

瓦格纳用他的音乐与他的文章不断地告诉人们“真正的艺术作品”是集诗歌、音乐、戏剧表演、舞蹈、宗教为一体的音乐的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