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唐米的七月
2019-04-28权蓉
权蓉
记得那是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我看着一帮陌生的小孩子推推搡搡地在院子里踩影子玩儿。突然有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愣住了,接着啊地一声跑了,然后是孩子们全都扭头去看那个大孩子看过的方向,跟着一个个跑掉了。只留下一个我,有点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那是暑假里我被送去姑姑家借住的第一天,还不太清楚那些一起玩儿的孩子跑掉的缘由。因为来不及,所以我认识了唐米。他走到我面前,问我怎么不跑。我说,为什么要跑。他说,大人没有告诉你,遇到我就要躲得远远的吗?我老实地摇摇头。
爸妈开的店生意不好,资金紧张,将雇的厨师、跑堂的人都辞了,所有的事务全是自己上阵。他们没有明确告诉过我这些,只说放暑假,让我去姑姑家住。那年我九岁,已经隐约知道这是因为生计所迫。
唐米比我到乡下的时间长些,我去的那天,他已經到了快两个月,因为听说新来一个城里的小姑娘,所以就挪步出来看看。唐米有先天性心脏病,一不小心就喘不上气,人也瘦小,脸色青紫,寄养到乡下来,他爸妈出国挣钱去了,等攒够钱回来给他做手术。院子里的小孩儿都得到过大人们的嘱咐,不要和唐米打闹。唐米不能跑不能跳,当不了马,做不了兵,到了小孩儿这里,就直接简化成:不要和唐米玩儿。可能我也是外来的小孩儿,或因我是个安静的小女生,抑或是我喜欢听故事,反正,我成了唐米的朋友。
曾经我到姑姑家,是做客,几天就会回去,所以对我来说,就是体验新鲜生动的乡村生活。而寄住后,我害怕黑暗后空寂的深山,害怕夜里各种鸣叫的虫到我枕边,害怕爸妈把我抛掷脑后,不再接我回去……这些,不能讲给院子里的小孩子们,他们会嘲笑我,我便只能讲给唐米听。我们俩坐在唐米外婆家上阁楼去的那一节木梯上,嘀嘀咕咕,姑姑叫我回家吃晚饭时,还舍不得走。
院子里的小孩儿们奔跑、丢手绢、捉小鸡,有时他们组队差一个人,没办法,就把目光投到阁楼上来。入夜,他们去捉萤火虫,怕被大人骂,就让我出面去应承得到准许。还有院子里明婆婆的西瓜,只有我和唐米去,才能得到特别大的两个拿来分给他们……
慢慢地,因为我这个两面派的存在,唐米和院子里的小孩儿们也有了交集。因为我被叫去救场,唐米也不免被邀吹口哨当发令员;捉到萤火虫,他们也会装到两个玻璃瓶给唐米和我一人一个;因为抬走了明婆婆的大西瓜,他们在酷暑里好不容易挖到的野地瓜也要捧给我们分一份。
院子里的小孩儿们故事的标准配置是《白雪公主》《灰姑娘》《丑小鸭》《睡美人》,知道《青蛙王子》《拇指姑娘》《莴苣姑娘》的高一筹,再耀武扬威一些的,是《会开饭的桌子、会吐金子的驴子和自己会从袋子里出来的小棍子》《穿靴子的猫》。而唐米,有一个更多故事的奇幻王国:匹诺曹、爱丽丝、尼尔斯、彼得兔、借东西的小人……
虽然唐米讲话很慢,多讲一会儿还要停下歇歇,但就在这断断续续里,我们集体听完了一个又一个故事。特别是雨天,完全是唐米的故事会时间。不过因为晴天一到,他们又呼朋引伴地离唐米而去,所以细数下来,还是我听得最多。
那个奇妙的世界不会因父母为生计奔波而不顾小孩子的心绪而飘摇,不会因为寄住要表现得得体谨慎而黯淡,也不会因为和唐米成为朋友被其他小孩儿叫作瓜丫头而消失,它们闪亮亮地矗立在那里,等着你走进去,敲响黄金钟,然后各个人物动物出场汇聚,开始一场奇妙的魔法舞会。
不要哭,你的眼泪是金豆豆,被老鼠们看见,飞快地搬走存起来,等积少成多把你淹没得不能动就大事不妙了;要勇敢,你手里的剑只要一直举着,黑骑士们就不敢轻易来犯,等天鹅看到了,就会带领部队来支援。
现在想想,那时唐米也不过十岁,比起姑姑的安慰,他的话更深入人心,大概是他有太多次自己和恶龙战斗的经历,有太多次这样自己给自己安慰。因为有了唐米,那个七月竟然也变得美妙,以至于“天鹅们”在大暑来接我走时,我还心有不甘,申请要继续住到暑假结束。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因为在寄住前,我可是背着书包趴在屋前台阶上拽着大门哭着不去的。
后来的每年暑假,我都要带上喜欢的书去姑姑家借住一段时日,不管是烦忧、新词或者愁,在那里,就通通地被萤火虫带着放到了银河里。虽然,唐米早已经不在那儿。再后来,暑假难求,但每年大暑,我都要过一过这个属于大家却又只属于我的节日。因为在那一年,在那一天,我终于告别了那个孤单、谨小慎微的我,甚至,还有之前没有过的些许光焰腾空而起。
那年我九岁,去和十岁的唐米告别。
孱弱却坚定的他说,别哭了,你看你能跑得那么快啊,只需要再勇敢一点。
(林冬冬摘自《青春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