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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贼

2019-04-28程建华

岁月 2019年4期
关键词:李家庄兴旺春生

程建华

1

这个春天像位只顾着梳妆打扮,却忘了赶集时辰的新媳妇,虽一路行色匆匆,来得仍是稍晚了些,因而直捱到年后,方讪讪现身。

可在远山如黛的梅城县,不论城里乡下,皆有新春大似年的说法。于是,正月初七这天,当浓烈的晨雾尚徘徊在寂静村口,梦乡里的兴旺伯老两口,便被嫁去临村的女儿高音大嗓的叫门声给唤醒了。

爸,妈,今儿打春哩!海子让我来接你们去喝盅寡酒。女儿兴冲冲站在门外,一身绒衣红彤彤的,两边春联红艳艳的,远处,火红的朝阳正伸头探脑爬出山尖,院前刹时就映成了一片火海。

被窝里的兴旺伯猛打了个激灵,揉揉红肿眼睛招呼老伴:快起,玲子接咱来了。

玲子风风火火进了屋,一迭声催道:牙莫刷了,脸莫洗了,海子搁家都准备了,快走吧!兴旺伯搓搓皲裂的双手,抬眼望望老伴,诺诺应道:那咱走吧,莫耽搁了。

兴旺婶六十来岁,胖墩墩的,因血压偏高,脸色长年红涨涨的,闻言,嗯一声,又慌突突踅回房里,打开衣柜,翻寻半天,拣了件酱红的崭新外套换上,讪笑着出来,啪一声顺手锁了房门。

三人出了堂厅,兴旺婶扭回臃肿身子,谨慎合上两扇红漆斑驳的大门,使尽气力,左推右推,见的确锁严实了,这才说说笑笑出了院子,将身后霞光笼罩的房屋,一并托付给了那把乌黑锃亮的锁头。

李家庄总共才十几户人家,参差不齐的几幢楼房,午夜街灯般散落在两条瘦骨嶙峋的小河间。长期以来,村子炊烟萧瑟,就似个退出江湖的隐士,寂寂守望在城西一隅。

前年,梅城县自外地调来个年轻县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每逢大会小会,县长皆会在电视上咬着牙振臂高呼:同志们,我们要撸起袖子加油干,全面推进美好乡村建设啊!

事实上,建设美好乡村的速度也的确不负县长所望,短短两三年里,这项难上加难的民生工程便如三月的春風,迅速吹遍了梅城县的每一个村寨旮旯。但不知何故,那场来势迅猛的惠民春风,眼看就要刮到李家庄这个本就不显山不露水的孤岛时,却像个跑得正欢的癔症病人,忽又决然掉头而去了。

于是,这夹在两河间的十来户人家,就像锅被釜底抽薪了的夹生饭,异样的味道,使得乡村两级干部谁也不愿举箸动筷了。可好,日子久了,李家庄硬生生拖成了个被人遗忘的尴尬角落。

2

兴旺伯喝酒打牌快活了一整天,直到暮色如墨,才拽了老伴,摇摇晃晃一径要回家去。女婿无奈,只好开辆面包车,恭恭敬敬将老丈人送回了李家庄道口。

昔日,李家庄浑如几片闲云,恬然安卧在城西田畈上,那绿阴的村口,离平坦漆黑的县道不过八百米远,护卫着前河的村道,虽说有些坑洼,四轮子来来往往却跑得分外欢腾。

只是近年人心不古了,曾经阔绰的黄土村道,被一众庄稼汉倚着地边刨来削去,渐渐削成了条连三轮摩托也走得战战兢兢的田埂。眼看着咫尺之外的县道上大小车辆往来如飞,这截肠梗阻般的村道,便日渐攒成了李家庄人有口难言的心腹隐痛。

车才停稳,兴旺伯立即善解人意地劝道:行了,海子,就到这吧!

夜空如海,一弯月牙儿孤寂寂高悬天际,似个参透红尘的世外高人,冷眼俯视着大地苍生。

兴旺伯走在逼仄的村道上,心头本有几分燥热,可巧一阵夜风拂来,天上云翻雾涌,脚下的小河时而晶莹如镜,时而幽如黑练,不禁心情大好,一边回头催喊老伴,一边摆动双臂往前疾奔,便如流星赶月般,一气儿赶到了庄上。

兴旺婶远远落在后头,待她喘着粗气撵上兴旺伯,还未开口埋怨哩,却见兴旺伯身子歪着,正扭回头恶狠狠瞪着自己。清幽的月色下,春联愈显红艳,兴旺伯两只滚瓜溜圆的眼珠子,瞪得却比牛蛋还大。兴旺婶捋着一根根竖在头顶的花发,嗔怪道:慢了几步,还要吃我怎地?

兴旺伯不开腔,一双牛眼惊鹿般睃来睃去。兴旺婶好不诧异,顺势去看,瞬时心头一凉,身子也忽啦啦如同坠入了万丈深谷。老天爷,走前严丝合缝锁上的院门,这会儿怎就一开到底了呢?

兴旺婶忐忐忑忑进了院子,月影下抬头看时,愈加头皮发麻,不晓得么时候,堂厅两扇红漆脱落的大门也城堡似的两边洞开着,冷飕飕的夜风,似裹挟着无数个黑暗精灵,正一阵阵从黑魆魆的屋里鼓荡出来。

兴旺婶正自惊疑,突听“喵”一声厉叫,旋见什么东西闪着一对幽光,闪电般窜出来,才落在脚下,又喵喵怪叫几声,跃上墙头,接连三两个起纵,眨眼消失在无边黑夜里了。

却是只野猫。

兴旺婶踉跄跄跑出院外,喊住犹在东张西望的兴旺伯:他爸,屋里莫不是进贼了?又催道:快打个电话给春生,问问是不是他回来过了。

春生是兴旺伯的儿子,前些年去镇上开了家装潢店,小两口非年非节极少回来。兴旺伯听了,一身的酒早做汗出了,哆嗦着一双糙手,从裤袋摸出个砖头大小的手机,凑在月下比划半天,找出春生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嘀嘀许久,接了,兴旺伯好声好气地问:春生伢!今儿下午,你回来过吗?我忙成么样了,别人不晓得,你不晓得?我还有空回去?那头的声音爆竹一般,很不耐烦。可家里……兴旺伯才咧了咧嘴,电话里早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春生没回来。兴旺伯擦了擦脑门上淌成溪流的热汗,收了手机,惴惴不安。

莫不是真进贼了?兴旺婶通红的脸色,刹时涨得比秋后的茄子还紫了。

小点儿声,刚才楼上好像有个人影闪了一下。

啊?兴旺婶惊呼一声,手脚麻利地躲到了兴旺伯身后。

那快叫春生回来吧!

春生正忙,也许……是我眼花了。

那怎办?

等会儿……

老两口瑟瑟缩缩猴在院外,觉着夜风一阵阵愈加冰凉了,正嘀咕,寂静的村口忽然嘻嘻哈哈一阵喧嚷,旋见夜色里歪歪斜斜走近几个人影。

伯,婶,站外头做么事?走来的却是兴旺伯堂侄一家三口,看样子也是从外面吃饭才回来,堂侄一马当先,满身酒气,走得莽莽撞撞。

兴旺婶嘴快,未等老伴张口,早已热锅爆豆般,吧吧吧,把大门敞开的怪事儿添油加醋说了个遍,末了,又说贼就在楼上哩,刚才她两口子都亲眼看见了。

堂侄性急,又喝了酒,闻说,像捆干柴遇着火星,忽一下就着了,高声嚷道:这还得了?大新年的,小毛贼竟偷到李家庄来了?说着,捋袖揎拳,欲往院里冲去。

这时,堂侄身后那四岁的儿子听说有贼,当时吓坏了,回身一把搂住妈妈的腿,瓢起小嘴,“哇”一声哭闹开了。孩子在黑暗里突遭了莫名恐惧,哭喊声刹时划破了村头沉寂的夜空。堂侄无奈,收了脚,恨道:伯,婶,莫怕。我先送小宝娘俩回家,马上回来捉贼。

兴旺伯夫妇点头不迭道:好,好,快回吧!莫吓着伢子。花容失色的堂侄媳弯腰抱起儿子,哄着,一边拽紧老公胳膊,三人匆匆走了。

兴旺伯又仰起脖子紧盯楼上看了许久,犹豫道:刚才怕是看錯了,莫不是树影吧?可不,兴旺伯家门前有棵樟树,腰身壮硕,冠如伞盖,此刻,那繁茂的枝叶,正随着夜风海浪般起起伏伏,而那婆娑的身姿,皮影戏似的,皆淋漓尽致地投射在二楼蓝色的玻璃窗上。

兴旺婶躲在他身后,探头探脑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给队长打个电话吧!刚才你没见着?新生走路时,两边摇晃得像把蒲扇,准是喝多了,真有贼了,他一个人咋抓得了?嘟囔了一时,又说:新生这伢子,都说他在西北挣了大钱,正眼瞧不上人了,对咱倒真不孬……

兴旺婶絮叨的当儿,兴旺伯又把那部二手手机摸了出来,犹犹豫豫地给队长打了个电话。没料到队长倒挺爽快,当时便说兴旺你别忙进屋,我马上领人过来。

兴旺伯收了电话,一股暖流如夜风般兜头袭来,瞬时脑门上收了汗,胆气也壮了几分。

兴旺伯和队长已许久没说过话了,即便在抹不开身的房前屋后兜头撞见了,也一个望天,一个瞅地,彼此视而不见。而两个前世无冤今生无仇的近邻,之所以闹到水火不容的田地,一切皆源于前河边的这条村道。

半年前的一个晚上,月出东山,大地皎洁,队长踏一地月影,乐呵呵来找兴旺伯,开口便说:兴旺呀,大好事儿来咧!兴旺伯照例给儿子帮工去了,累了一天才回来,一边站院里洗手,一边伸长脖颈瞅着队长。

队长眉飞色舞地说:村上要修路了,就修你家门前这条路。兴旺伯扯条旧毛巾胡乱擦了擦手,大喜过望道:哎呀,那可真是好事儿。旋一迭声说:队长,快进屋,屋里喝茶。

兴旺伯盼着修路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春生没库房,村路通了,那些电线、铝合金、三合板、水管等物件再要运回老屋,可就方便多了。唉!这几年一板车一板车地给春生往家里拉材料,吃的苦遭的罪可是三天三夜也诉不完呐!

就说去年拉玻璃那回吧,也是初春,刚下过场雨,四野黏湿,眼瞅到家门口了,可能跑快了,车轮经过个小水坑,不知怎么颠了下,刹时豆腐块儿样码着的玻璃哗啦一声,利刃似地,齐刷刷从车上直切了下来。那回不是自己跑得急,怕是早被大卸八块了。即便这样,小腿肚还是被划开道血淋淋的口子,缝了六针,石磙似地摊在床上整整一周。

队长戴了顶从省城带回来的黑色导演帽,坐在炽亮的日光灯下,嘬着嘴,慢悠悠吹开浮在茶水上的白沫,徐徐啜了一口,方眯起双眼,身子往前凑了凑说:是这样,兴旺,村里说了,修路的钱呢,上头出一部分,咱队上各家各户,也还得自筹点儿。

兴旺伯心里咯噔一下,那张咧着的大嘴一下就闭紧了,蜜似的心情,也像陡然掺进了把黄连。暗自寻思,怪不得队长连夜摸上门了,原来是这么个情况。当时捺下性子,小心翼翼问道:不晓得我家要摊多少?

队长眨眨小眼睛道:队上就咱这几户人家,建国一家子去上海打工了,好几年不见人影。又说:前进老婆长年有病,一儿一女正上高中,哪有闲钱?又说:海军在城里给人送货,儿子刚结婚,听说外头还欠了一屁股债……

见队长掰着白嫩的手指头,唾沫飞溅地比划着,兴旺伯喉咙里像有千百条蛆虫蠕动,不禁咳一声,脱口道:就直说吧,我该出多少?队长端起茶杯,咽下一大口茶水,喉咙深处迸出咕咚一声巨响,方夸张地皱皱眉,竖起一根指头说:起码得这个数。

兴旺伯听了,叉开粗裂的五指,耙锄似的挠着那头蓬乱花发,直挠得皮屑飞扬,又紧紧盯住队长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我出一万,不晓得你家出多少?队长将茶杯轻轻顿在桌上,见几片茶叶在水中扭腰胯绽开了身子,方摊开双手:我家的情况,你还不了解?又说:儿子早发话了,要我老两口都去给他带伢子,这以后,我能在家呆多久?

队长一抬头,见兴旺伯怒眼如炬盯着自己,赶紧又说:当然,修桥修路是积德行善的事儿,我就不是队长,不在家呆,也该积极参与。只是,队长嘴里似含了根硕大的鱼刺,接连啧啧了几下方说:这不儿子刚在省城换了套房子嘛,我这做老子的也不能不管吧?所以手头上……咳,多话不讲了,我出五千。

队长才表完态,兴旺伯的一双眼睛已睁得灯笼般了,而眼里熊熊燃烧着的那团火焰,就差没将队长连皮带骨烧成灰烬了。

兴旺伯终是强压住了心头的不满,又就着惨白灯光,伸出伤痕累累的一双糙手,舞龙灯似的来回摇摆着,语近哀求道:队长,春生这几年是挣了点儿小钱,可那都是我帮衬着他,没日没夜地出工换来的呀!

又说:前年海子上门提亲,中午待客的饭菜都端上桌了,春生才一身泥沙从屋场上回来。轮到春生敬酒了,他一低头,满头的灰土呼啦啦洒了一碗,满桌人哄堂大笑,这事儿队上哪个不晓得?你家东升有本事,年纪轻轻就考上了大学,毕了业又在省城大公司上班,挣钱多轻巧?我爷俩起早贪黑,挣钱多辛劳?么事修路了,还得让我多出那么些钱?

队长双手抱胸,慢条斯理地说:兴旺你莫激动,这事儿也没那么绝对,得看个人受益的多寡……

队长这话不说犹可,说了,兴旺伯当场弹簧般蹦了起来,嚷道:村上哪家没个大事小情?路真修好了,哪个不走?队长,你不就是看我给春生搬运材料不方便,吃准了我,才跑来狮子大开口的吗?又嚷:日他妈,我霉了卵,不修路我就没日子过了?队长仍不动声色,说:不修也行,发么火咧?

队长剪着双手的身影消失在月下半晌了,兴旺伯依旧怒不可遏,扭颈对老伴嚷道:小瘌痢真不是个好卵,我早听说了,他下半年准备在家包田,路不通,收割机进不去,他比我还着急呢!又嚷:出钱的事让我上前,沾光的事他上前,呸!

最后,因村民自筹款未到位,李家庄修路的事儿终于泡了汤,队长没种上水稻,也没去儿子那,却闲在村里,袖手晃荡了半年。而寒冬腊月里,兴旺伯还在冒着风刀霜剑,花白脑袋弓得比卵还低地拖着板车,一趟趟艰难跋涉在村口那条坑洼狭窄的黄土村道上。

3

兴旺伯寻思起半年前的事儿,心里暗暗有了几分懊悔。现在想来,自己当时也的确冲动了些,毕竟村道不修,对大伙儿都没好处。况且自己这不时作痛的腰腿,究竟还能经得起多久的折腾呢?

正纠结张望,忽见新生送回老婆儿子后,果然昂首阔步奔来了,新生换了件黑色皮大衣,夜色里愈显威风凛凛,近了,卻见他肩上还扛了柄长把儿弯刀,月色清冷,刀锋闪出幽幽的暗光。新生年轻气盛,又喝多了酒,夜风里喊得声如洪钟:伯,婶,一会儿我抓住那毛贼,当场剁下他的手爪子来,看谁还敢打我庄上主意?

兴旺伯吓了一跳,连忙阻拦道:新生伢,刀放下来,莫急,队长马上就来,等会儿咱一起进屋。

新生舞刀弄枪昂扬而来,又抱定了擒贼表功之心,兴旺伯一时哪拦得住?两人正胡撕乱扯哩,只听屋角一阵喧哗,少顷就见队长领着前进、海军几个人,挑柄灯笼,打着手电,抹过墙角过来了。

兴旺伯松了手,放开新生,喘着气说:好了好了,都来了,这回咱谁也不怕了。队长靠墙站着,摘了帽子,把耳边一绺杂乱的碎发朝荒芜已久的头顶上捋了捋,旋又戴上帽子,清了清嗓子问道:兴旺,究竟么情况?

兴旺伯一把扯过正要说话的兴旺婶,当着众人,指手划脚,把前因后果绘声绘色又复述了遍。队长深思熟虑听完,抬眼望望楼上,回过头道:这样,不管有贼无贼,咱都得进屋不是?说:兴旺,你在前头,先把堂厅电灯打开。又说:其他人堵住大门,就算有贼,也跑不掉了。

兴旺伯嘴里“嗯嗯”答应着,脚下却似被钉子钉住了,半天没挪开一步。新生在旁不耐烦了,一手持刀,一手扯住兴旺伯袖子喊道:全队劳力都在这儿,还怕么事?

兴旺伯被新生一番生拉硬拽,把持不住,哆哆嗦嗦冲进了黑咕隆咚的堂厅,一双手贴在墙壁胡乱摸索着,啪一声打开了电灯,明光亮火下,门窗无恙,桌椅安然,屋里哪有一丝遭贼的痕迹?

队长一众也乱哄哄涌了进来,见此情景,个个眉开眼笑,说:贼哩?贼在哪呢?正热闹,人丛中兴旺婶忽惊呼一声:天呐,房门怎也开了?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胖墩墩的兴旺婶已狡兔般一头撞入黑漆漆的房里,瞬时电灯亮了,兴旺婶连哭带嚎扑向了枕边:天杀的贼,晓得玲子过年给我了个红包,就惦记上了。

兴旺婶佝偻着肥硕身子,泪如雨下,新外套的前襟刹时被打得透湿,一边伸手在枕套里抄来抄去,良久,摸出个皱巴巴的红包来,旋即紧紧捏在手心,转悲为喜道:呵呵,还好,红包还在。

新生拎刀进来了,嘿嘿直笑。兴旺婶捶着胸口喘气:唉!吓死我了!新生蹲下身,扫了眼床底,突然惊呼一声:娘啊!不好了,床底躲着个人。兴旺婶满脸煞白,揣着红包,嗷一声跑到了堂厅。新生在后哈哈大笑:逗你玩儿呢!哪来的人?兴旺婶的脸又涨紫了,嗔怪道:这伢子,人吓人,吓掉魂呐!

队长站在人堆里,拿手罩在嘴边,咳了两声,沉声道:依我说,既然大家都受累来了,咱就好事做到底。又说:前进,海军,咱陪着兴旺,索性把厨房,厕所,后院,都一并查个遍,也好叫兴旺安心。

兴旺伯感激得连连点头:队长想得周全。边说边自屋角抄起柄洋叉,气势汹汹捏在手里。众人流星捧月簇拥着兴旺伯,篦子梳头也似,把屋前院后,角落旮旯挨个儿检查遍了,连水缸也被掀去木盖看了个透。

队长又拾来根搅屎棍,哈着腰,来来回回,将院后满满一窖粪水搅得风起云涌,臭气熏天,却未见异常。而兴旺伯最放心不下的草垛子,愣被众人错综交织的叉矛反复刺戳到稀巴烂。但一众人七手八脚的忙碌下来,除了几只受惊的鸡鸭拼命扑棱着翅膀,叽呱呱一阵惨叫,最终却连个贼影儿也没见着。

一众人闹闹嚷嚷又回了堂厅,这时海军说话了:定是春生回来过了,别人哪有钥匙?又说:春生秉性我晓得,累了就不愿多说话。海军在街上跑三轮,偶尔也帮春生送送货,所以说得蛮有把握。

问过春生了,他确实没回来。兴旺伯站在楼梯口边,双手仍紧紧捏着洋叉不放,忽又恍然大悟道:楼上,楼上还没看哩!

你家楼上就两间空屋,没住过人,电都不通,有么东西让人偷的?前进有些愤然了。话是老实话,就怕……兴旺伯顾不得擦拭满额热汗,嗫嚅着应道。那双闪烁的眼神,像摇曳在风口的烛火,怯怯地瞟向了队长。

那这样吧!前进,海军,都找条扁担拿着,咱送佛送到西,大家陪兴旺再上楼看看。队长掷地有声地说。

瞬时,扁担、粪耙、锄头、洋镐,兴旺伯屋里但凡能用得上的家伙,皆被众人上阵似的抄在手里了,堂厅一时杀气腾腾。杀气虽浓,许久却不见有人迈步上楼。又沉寂了会儿,新生憋不住了,三两下脱了皮大衣,哗啦一声掼在桌上,舞刀从人堆里冲出来,炸雷也似喝道:都站开,看我么样捉贼。说着,蹬双皮鞋,蹭蹭冲上楼梯。

队长挑着灯笼,撵着新生屁股喊道:新生,莫莽撞。海军、前进见状,各发声喊,攥着粪耙洋镐一拥而上。

新生举刀齐胸,萤萤烛光下,却见走廊上空荡荡的,玻璃窗外,大樟树仍在扭腰撒胯,可楼上莫说人影,便连丝风儿也没有。新生哈哈大笑:贼哩?贼在哪呢?

队长一声不吭,黑着脸,朝两扇紧闭的房门努了努嘴。新生借着酒劲,疾步上前,嘭嘭两脚,房门应声而开,灯笼手电的光亮,春潮也似,瞬间覆盖了房间里的每个犄角旮旯,可除了满屋的蛛网尘埃,楼上就徒剩新生这一众英雄好汉面面相觑的眉眼了。

4

梅城县有句俗话:请菩萨容易,送菩萨难。

兴旺伯大张旗鼓请来了全队劳力捉贼,贼虽没抓着,事了之后,总不能甩手冷落了这帮侠肝义胆的热情群众吧?

于是,当一众劳苦功高的邻居们扔了锄头家伙,如释重负回到堂厅后,过意不去的兴旺伯夫妇唯剩端茶倒水,点头哈腰的份了。

吸烟喝茶嗑瓜子的众人却不闲着,皆围定桌子抖着大腿敞开了话匣,说:好歹李家庄也是个百年老村,上这儿做贼,不是作死?今儿真有贼了,抓住也不送官了,直接打死算了。说……

只有新生靠墙角倚了弯刀,袖着双手,瞅着众人冷笑。

许久,一直寡言的队长见大家谈兴渐薄,这才重重咳嗽一声,朝水泥地啪嗒吐口浓痰,旋又抬脚蹭净,哈腰起身说:这样啊!兴旺,今儿你也看见了,咱庄上虽说不过十多户人家,却是个团结的集体。

那是,那是。兴旺伯鸡啄米般点头。你莫打岔,队长摘了帽子,往头顶捋了捋额角的乱发,戴好,又说:今儿大伙都在,就这机会,我旧话重提一下……

方才还如火如荼的堂厅,突然像台被拔了插头的电唱机,刹时针落可闻。众人皆竖起锥尖般的目光,盯在了队长那不苟言笑的脸上。

队长的双眉紧蹙得像上了把锁,脸色也痛心疾首起来,沉声说:自县里提出美好乡村建设以来,不过两三年,几乎村村寨寨都修上水泥路了,可咱呢?就因为村民自筹这块没商量好,泥巴路一直瘫在那。说:今儿咱别话莫谈了,谈谈么样修好这条路吧!

兴旺伯正给海军加水,闻言转过身来,啪一声把水壶顿在桌上,壶里的沸水吓着了,冒着气钻出壶嘴,跃落桌面,吧嗒吧嗒,滚珠溅玉洒了一地。兴旺伯视而不见,只顾拍着胸口说:队长,我表个态,村上修路,我出一万。又说:虽然挣得是辛苦钱,但我想通了,肉烂在锅里,不管吃亏沾光,好歹咱乡里乡亲一回。

队长摘了帽子,一任锃亮的脑尖闪烁着夺目油彩,大声说:好,兴旺,今晚上你没的说。你有这态度,今儿大家就没白来。我好赖是个队长,以前哩,态度不够,请大家原谅,今儿我表个态,我也出一万。

队长说完了,舒口长气,捋捋额角碎发,戴上帽子,眼神像把出鞘的利剑,唰一下刺向了前进、海军。那两人如临大敌地捧着茶杯,滚烫的茶水洒满手背,却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互不吭声。

我出两万。蹲在角落里的新生忽然幽幽冒出句话来,众人吓了一跳,十多道火辣辣的目光,既而探照灯般聚集在新生身上。

我是在西北买了房子,但我生在李家庄,长在李家庄,父母爷奶的坟墓也在李家庄,早晚,我一家子都会回到这儿的。顿了顿,新生又语气铿锵道:不是今晚我喝多了,一时冲动才这么说,我心里一直就这么想的。又说:明儿一早,我就取两万块钱给队长送去。

原来新生考上大学后,便应聘去了西北的一家大公司,近年业绩突出,听说年薪就有数十万之巨,大名一下轟动了李家庄方圆十里。可有一头,新生事业虽发展得好,家庭却挺不幸,自爷奶去世后,不几年间,正值壮年的父母忽也前后病故了。

父母的丧事办完了,大家都以为新生也要像建国一样,一去不返了,谁知虽隔着千里,年年到了春节清明,新生必会携妻挈子,风雨无阻从大西北赶回李家庄上坟烧纸,祭奠上人。为此,李家庄人暗地里没少称赞新生,都说:哎!儿子做到新生那样,爹妈死也闭眼了。

队长听新生说完,紧绷的嘴角终于蚌壳般悄悄咧开了道缝,队长哧哧搓了几把脸,说:那个,新生,不是我当面奉承啊,你虽说年轻,可庄上的事,你真没的说。新生低着头摆摆手。队长骨碌一声咽了口唾沫,大声感慨道:唉!不光新生,前几天,建国也在上海给我打电话了,说队上修路,他也要搭一股哩!

我也搭一股……队长话音未落,海军、前进睁大了眼睛,不约而同喊道。两人喊完了,同时又不好意思地相视一笑。

队长呼一下又摘了帽子,正欲说话哩,嘀嘀嗒嗒,人堆里铃声大作,如平地乍起风雷,兴旺伯怔了怔,低头摸出那部砖头手机,接在耳边,喂了一声。

啊……

哦……

嗨……

兴旺伯一边睁大眼睛听着,一边连连感叹。电话挂了,兴旺伯猛一抬头,见众人尽莫名其妙瞪着自己,不由扑哧一声咧开了嘴。大家这才看见,兴旺伯的嘴角空空荡荡,两排板牙皆已掉光落尽了。

是梅红回来了,我么事就没想到呢?兴旺伯将后脑勺挠得咯咯直响,扭扭捏捏地说:梅红是性子急,下午回来给伢子取双棉鞋,店里又忙,走时就忘了锁门。

我早就觉得房里少了件东西。兴旺婶红着脸,幡然醒悟道。

梅红是兴旺婶的儿媳妇。

折腾一宿,满屋的人终于松了口大气。

兴旺哥看今儿打春,才闹得这一出吧?海军打趣道。可不,今儿正月初七,新春大似年哩!队长接过话茬,戴上帽子,疾步走到门外。

夜已深了,一阵风自旷野悄悄漾来,大槐树枝叶摇曳,飒飒做响,队长抬头看时,却见夜空澄澈,流云无踪,一弯新月,正如银钩般挂在幽远的天际。

皎洁明净的月色下,村口那条黄沙的小路像条待时腾飞的苍龙,正静静卧在白练似的小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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