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
2019-04-28李天斌
李天斌
总有一盏灯,亮在乡村的夜里。
灯是煤油灯,在煤油灯之前,也有人家用桐油点灯,可桐油价钱太贵,除了需要时,稍稍点亮一下,然后便赶紧放熄了。到有煤油时,虽然价钱也照样贵,可跟桐油比起来,总是要便宜些。于是,虽然也还节约,可点灯的时间,也就多了些。一盏煤油灯,就这样亮在了乡村的夜里。
制作煤油灯离不开墨水瓶,还有做灯芯用的白纸。白纸好找,家家户户都要祭祀先祖,祭祀时必得要有一刀两刀的白纸,随便用剩的一点,都可以用得上。墨水瓶不好找,只能到有孩子读书的人家或是学校里去寻,虽然往往颇费周折,可总能找到。灯管则要到县城才有卖。记得我一个人到乡中学读书住校,为了制作一盏煤油灯,就专门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去县城买了一根灯管,然后又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回到学校。我是天不亮就上路,回到学校时,天都已经黑了好久了。一盏灯的到来,有时也还是多年后难忘的一段经历或是故事。
虽然点灯的时间多了些,可几乎每家每户都只用一盏灯。要到另一个房间拿东西,或是要到牛厩猪圈添送草料食物时,便提着灯盏走。当然,条件好有点钱的人家,有时也会有两三盏灯。还有一种情形是,如果谁家有未过门的媳妇来看门户,为了让对方觉得这家里日子还算殷实,即使是借,也要借来两三盏煤油灯,从灶房到堂屋到房间,几乎每一间屋子都要把灯盏点亮,一种日子的兴旺与人世的繁华仿佛就在那灯盏里被照亮似的。事后虽然心疼,可想想多烧了点煤油,却换来了一个儿媳妇,毕竟是一件值得的事情,于是心也就平稳了许多,甚至是,就还有一种温馨弥漫了。
我们家却是很少点灯的。晴天入夜后,一般都会有月亮,靠着月光的照亮,母亲总能把饭煮熟,一家人也能在那朦胧的光里把饭吃完。至于之后的上床睡觉,则更不需要煤油灯了。月光总是透过窗户落下来,直接就落在了床上,睡下去之后,还可以看见月亮就像一盏灯,正高悬在我们的头顶,仿佛要把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到冬天时,则只需把火塘里的柴禾点燃,就可以照亮了,即使是父亲偶尔要翻翻书,只要把头尽量放低,把书靠近柴火,也终于就能看得清那些字了。没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可以点燃一截先是在池塘里浸泡复又在太阳下晒干的葵花杆,照着我们在房前屋后去做一些白天来不及做的事情,或者就走走村串串户,参与村里人家的大事小情。当然,如果是暴风雨之夜,母亲就会点亮一盏煤油灯,一家人围着一盏灯相互壮胆,一边祈祷这暴风雨最好不要给村子造成灾难,并盼望着它快点过去。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在暴风雨夜里点亮一盏灯,其实是为着驱走一份恐惧,母亲怕那一份恐惧吓着我们,甚至极有可能是,在看着一盏灯时,母亲就还会看到内心的祈祷和盼望,也在一点点地被照亮。母亲点灯的情形还有一种,就是家里来了远客后,一般母亲都要把灯一直亮到客人上床歇下后才放熄,当然也不是为了面子,而是母亲觉得,黑灯瞎火的并不是待客之道,尽管日子艰难,可艰难也只能自己压在心里吞在肚里,人世的礼仪该抬上桌面时也还是要抬上来的。还有就是,我到乡中学读书住校,母亲却叮嘱我不要怕浪费煤油,只要能多看书多做作业,即使浪费点煤油也无关紧要。各种情形综合在一起,让母亲的形象,在一盏煤油灯里逐渐明晰,也让我在多年之后,都还会想起一份日子的艰难,以及一个母亲清仪的内心。
甚至是,由母亲这里,我总还会想起诸如“凿壁偷光”和“囊萤映雪”之类的故事。或许没有经历过一盏煤油灯的人,总会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但我是真切地相信,从墙壁上一个洞孔传过来的光线,一只萤火虫身上的微光,一缕白雪之上的光芒,是真的有人会为之珍惜的,亦是可以照亮某个人生命行程的。当然,这或许是联想的有些遠了,可我相信,在一盏灯的精神深处,它始终是同出一源的,都是人世底子的某种参照。
我就是这样的,在乡中学读书住校,虽然母亲嘱咐我可以不用节约煤油,可我总是把灯芯挑到最矮,只要能点得着就行。那矮矮的光亮从灯管里冒出来,豆粒一般大小,照亮得了书,却无法照亮作业本,于是就不断地将灯盏在书和作业本之间来回移动;到教室里上晚自习,不好意思跟别的同学挤在一起,我就独自坐在离他们不算远的地方,蹭他们从那边映照过来的余光看书或是做作业,好在总有几个同学是从城里来的,也不在乎那一盏两盏的煤油,甚至也还同情我们这些乡下的同学,所以总算在那煤油灯的光亮下顺利完成了初中三年的学业,还考取师范,跳出了农门。如果说正是一盏煤油灯,那点点微弱的光,改写了我的人生,这其实亦是真实客观的,并无任何矫情的嫌疑。
除了用墨水瓶来盛煤油外,也还有用盐水瓶的。有心的人家,瞅着在乡医院输液的机会,厚着脸皮给医生要了个空盐水瓶,再到县城专门订制了个足够大和足够长的灯管,再搓了一截长长的灯芯,再又找来四块玻璃,制成一个正方形的瓶子,再把灯盏放进去,一盏大型的煤油灯就这样隆重地诞生了。灯虽然也还是煤油灯,可这灯盏,却已经不同于一般的灯盏了。为了区别于其他灯盏,人们还专门给它送了个名字:“马灯”,意即牛高马大的意思。马灯制成后,也有人觉得多余,甚至觉得是有些奢华了,还有个别人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在充摆门面,总之是有人因为一份与众不同而有异议了。可当马灯派上用场时,有异议的,却又是满心羡慕和向往了。马灯不仅仅光亮大,而且安全,即使提在外面走,即使风大,也不会被吹熄;还有就是提着去给牛添加草料时,因为隔着玻璃,总不会有把草料点燃的危险,而村里接连发生的好几起火灾,就是有人家在提了普通的煤油灯去给牛添加草料,不小心就把牛厩楼上的稻草给点燃了,一直把整个村子都烧光了。一盏马灯,也就这样成为稀罕贵重的物品了。
那时村里要不要就会组织一两场电影。有时邻村也组织放电影。电影散场时,一般都是夜深了。乡村的夜一般都来得早,虽然只是晚上十点左右,却也算是深夜了。这个时候散场,却不见亮了。在村里看电影的,因为路熟,距离也不远,不用提灯盏,摸索一阵后,也总能回到家。在邻村看电影的,总要提着煤油灯去,可是点亮走几步后,却又被风吹熄了;再点亮走几步,还是又被风吹熄了,到最后甚至是只听到呼呼的风声,而灯盏无论如何是点不燃了,于是索性就不再点灯,只高一脚低一脚地摸索着往前走了;有的还因此跌倒了,崴着脚了,走不动了。而再看那提了马灯的,眼前那团光亮却始终亮着,走路也像白天一样,慢慢的,也是稳稳的;提着马灯的还走到脚被崴了的人跟前,蹲下去,将其搀扶起来,一边扶着人往前走,一边就说,“咋不提盏马灯呢?”那言语,虽然是一口的怜惜,可旁人一边听,一边就真的恨不得自己立马也能拥有一盏马灯了。
可是能提马灯看电影的人家并不多。一段山路走下来,至少要烧掉一个人两天的口粮。所以即使一边是羡慕和向往,一边也只能是对其保持遥望的姿势。但又有另一种不同的情形是,当正月一到,快要到元宵节时,村人们却就开始凑份子制作马灯了,至少也要制作二十盏左右。元宵节村里有唱戏的习惯,据说这戏也还是有点历史的,它来自六百年前的江淮之地,是朱元璋调北征南时随军带来的,到最后就在这里落地生根了。虽然到最后也都只是一场普通的戏了,可一想着跟皇帝有关,那日子就似乎特别起劲似的。所以即使生活再艰难,在凑份子时,谁家也不甘愿落后,甚至还有主动多出的人家。二十盏左右的马灯,前后左右地挂在戏台上,还扎了红红的灯笼来帮衬。那场景,一直到后来我读《红楼梦》,读到大观园里唱戏的场景时,我想起那场面的寓意亦不过如此。排场虽然是不可比的,奢华亦是无从谈起,可是在内心,我总觉得两者都是人世的欢愉,一份盛年锦时的照亮。
戏目是《说岳》《杨家将》《三国》之类,唱的都是忠臣良将、英雄传奇,再加上家国情怀、忠孝仁义,满满的都是正统的精神理想、道德文章,浪花虽然淘尽历史,虽然历史在风吹水洗之后都跌入了尘埃,可在一盏盏马灯的照耀下,却也似乎还能看得见有滚烫的血液在那里流淌绵延。戏在台上演,人在台下听,不知不觉地就有了某种价值观的潜移默化;虽然在戏目散去后,一切又都归于日常,日出下地,日落带月荷锄归家,可看戏时形成的那一份价值观,却也如一盏灯一般,正潜滋暗长成某种日常里的寄托和希望——尽管这终究也只是一种缥缈的梦想,可毕竟这样想着,日子也就有了许多盼头,再生涩冷凝的部分,也温润了许多。
唱完戏后,家家户户就在神龛上点燃一盏灯,以待元宵了。俗语有云:“大年三十夜的火,正月十五的灯”,意即大年三十夜里,不论大家小户,务必要烧起一堆大火,而在正月十五里,则要点燃一盏灯。大年三十夜的火,寄予着来年炉火旺盛,生活红红火火的期盼;正月十五的灯,则跟香火和一段传说有关。一般是吃过元宵晚饭,再查看一下神龛上已经点燃了好几天的灯盏后,就又提上另一盏灯,走到先祖的坟头上去点燃,据说这样一是能让先祖庇佑家族香火有继,二是能照亮先祖们回家。而这盏灯,自从人死之后,其实就已经开始点燃了。人死之后,最要紧的,就是在棺材下燃起一盏灯,灯火一直不准熄灭,名叫“长明灯”。为了确保灯一直亮着,还要专门委派一个未成年的男孩子及时添送灯油,还送其名为“香灯师”。此后每年元宵节晚上坟头点燃的灯盏,都可以视为这盏灯的延续。而关于这回家的路,我最初时以为仅仅是指从墓葬之地到村里的距离,但后来才知道,这条路远比这要遥远厚重得多,当然也沧桑得多。后来,在村里老人的指引下,才知道这亮灯的背景跟唱戏差不多,说的是我们六百年前飘落这里后,对江淮故地的回望却始终没有中断过,即使是死了,亦要在死者的坟头点燃一盏灯,以期照亮亡灵回家的路……
一盏盏的灯在坟头上亮起来,它所照耀的,其实便是那灵魂之上的一缕乡愁了。但我又很是为此说而怀疑,尤其是当我站在高处看过去,看到白天看不见的坟墓,此时就都像另一个个星星点点的村子全部呈现在眼底时,那一抹迷离的生死界限就会让我觉得无限彷徨,就会想:在那灯火之间,是不是真的有一条路,能让我们穿越生死,一步步回到传说中灵魂的故地呢?——故地迢遥,乡愁沉重,时间与岁月早已经面目全非,一盏煤油灯,它真的能为之背负么?
还有,当我站在那里,当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点亮在生与死之间的一盏灯时,煤油灯就已经被电灯取代了。神龛上和坟头上点燃的灯盏,也只是空有其形而无其实了,灯罩里亮着的光源,虽然其光焰是比以前明亮多了,可无论如何看,都少了人世的烟火气,就像纸花塑料花一样,终究没有那种露水汤汤的感觉,所以终于觉得离人世是远了些;甚至是,先前那些由心所生的情愫,似乎也一下子遭到了质疑,似乎那曾经的,一直多年的让人温暖的,复又变得生涩和冷凝起来了……
今夕復何夕,共此灯烛光。什么时候,我再能看到一盏煤油灯照亮在乡村的夜里呢?也许再也看不到了;也许,我只能在记忆中看到了;也许,我真的只能把一盏煤油灯的影子,独自照亮在我心上了。就像一切已经逝去的不可能再来的时间与事物,我只能独自在心上,默默地,致以那遥远的祭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