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越过青山去
2019-04-27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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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说来矫情,很多年前,我特别喜欢一句话——人在身旁,岁月才最好。就像结尾浅浅写的,你留在我的身边,人间才值得。我们一生的好春光,又何尝不是为了等这样一个人呢?!
000
七月如火,蝉声凝成一束束,将整个盛夏裹得密不透风。
炎炎夏日里,匈格罗宁赛道上,各位赛车手整装待发,夏秋岁屏住呼吸,紧盯住屏幕。
五盏红灯熄灭,匈牙利站比赛正式开始,英国赛车手格罗斯是上届的冠军,起步非常好,刚开始就守住了第一的位置。
夏秋岁在看实况转播,心揪得紧紧的,在赛前,她也了解过这个比赛场地,匈格罗宁赛道是中低速型赛道,赛车速度较慢,多弯道,赛车手想要超车的机会很少,一般来说,只要车手守住赛车的走线,是不可能被超过的。
赛场上充斥着激情与速度,赛车一圈圈飞驰,叶深目前排在第二名,紧紧咬住格罗斯。
叶深顶着莫大的压力才在排位赛中拿到一张入场券,没有人比夏秋岁更明白,他多么渴望在这场比赛中夺冠。
“加油,叶深,你一定可以的!”夏秋岁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
正闭眼祷告间,夏秋岁突然听到观众席上爆发了一阵热烈的喝彩声,连解说员都脱口出一句不可思议的惊叹。
叶深创造了奇迹,出第三道弯之后,叶深竟然在直线道上超越了格罗斯,跃至首位,并且将这种领先优势一直保持到最后。
赢了!
领奖台上,叶深依旧留着寸头,脸上带着意气风发的桀骜,漫不经心地注视着镜头:“喂,小姑娘,这个冠军是送给你的。”
他的语气陡然认真起来:“能不能,请你原谅我。”
夏秋岁没想到叶深居然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同她道歉,她还以为他是从来不会低头的人。
001
夏秋岁第一次遇见叶深是在广济寺里。
广济寺位于南山的山腰处,一座实在不起眼的小寺庙,平常香火并不鼎盛。
时值初春,空气干冷,夏秋岁畏寒,还裹着厚厚的棉衣,她吃力地拖出一块大黑板架在院子中间,等待着给寺院里的那几个小朋友上课。
二师兄帮忙搬出木桌子、木板凳,因为年岁太长,桌面交错着斑驳的痕迹,五个孩子围在一张桌前,摊开田字格作业本,大声念着夏秋岁昨天教他们的五句歇后语。
夏秋岁格外有耐心,先是默写了一遍,确定他们能把字写正确,又循循善诱:“关于歇后语,我们不仅要会背、会写,还要学会在生活场景里运用,比如,你今天犯了错,师父叫你去经堂里问话,你的心情是什么样的?用一句恰当的歇后语来描述一下。”
她满心以为小家伙们能回答出“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谁知道他们争先恐后地大声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谁是黄鼠狼,谁是鸡?”面对着这一群奶声奶气的小鬼,夏秋岁真是哭笑不得,她故意装出凶巴巴的模样,用尺子敲了敲桌面。
五个小孩儿笑作一团,一道清冷的男声突然传过来,语气并不客气:“有什么好笑的?这么简单都不会,真傻。”
叶深长着一张漂亮的脸,剑眉薄唇,鼻梁高挺,明明天气还冷,他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夹克。
太阳高悬,他站在树下,白皙的皮肤沾上一粒粒明亮的光点,桀骜全挂在脸上,如深潭的眼睛看过来,不带半点温度。
叶深将眉头紧皱,踱步过去,随手翻了翻桌上皱巴巴的作业本,继续冷漠地说:“这么简单的歇后语都学不会,你们全部罚抄一百遍。”
“一百”对于小孩儿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这些小朋友哪里见过这么凶的哥哥,先是一个小姑娘撇撇嘴、抹起眼泪来,大概坏情绪会传染,半分钟不到,他们已经呜咽着哭成一团。
夏秋岁手足无措,下意识地看向叶深,他就是随口一说,也没料想居然造成眼前这种局面。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扔在桌子上,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气一些:“不哭的小孩儿才有糖吃。”
这招果然奏效,花花绿绿的包装很快吸引了小孩子的视线,他们立刻收了声,笑嘻嘻地去拿自己喜欢的糖果。
长得好、脾气差,是夏秋岁对叶深的第一印象。
002
好不容易讲完了课,夏秋岁被师父叫到佛堂。还没踏上台阶,她就看到了叶妈妈。
叶妈妈无疑是夏秋岁见过的最美丽优雅的女人,她穿着青色薄绸旗袍,又搭了件长袖白丝绒外套,小山眉,唇上点着梅子红,从佛堂的台阶走下来,每一步都轻轻的,好像与人间烟火不相关。
夏秋岁看直了眼,直到叶妈妈走到她的面前,微微弯腰与她平视:“你就是秋秋吗?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她的语气也是温柔的,像吐出的云,把她夏秋岁住。夏秋岁红了脸,低下头,不肯说话。
还是二师兄为她解围:“叶夫人,秋岁一直在这里长大,怕见生人,不爱说话,您别见怪。”
旁边的叶深冷冷地哼了一聲,落在夏秋岁的耳朵里清晰可闻,不知道是不屑于她的胆小怕生,还是嘲笑刚才的那句“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夏秋岁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压根算不上漂亮,尤其是现在还穿着山脚下陈婶为她新做的花袄,今冬新弹的棉花,特别厚实,穿在身上臃肿得像一头粉色的小熊。
叶妈妈并不满意叶深的态度,蹙着眉头,压低声音训斥他:“叶深,你是什么态度,怎么这样没礼貌?!”
叶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礼貌是什么?能吃吗?能把我哥还回来吗?”
叶妈妈显然对他这种桀骜不驯没有耐心,不知被哪句话刺痛,她的声音拔高了两度,显得有些尖厉:“叶深,你给我闭嘴!”
叶深虽然闭了嘴,可脸上依旧冷若冰霜,夏秋岁偷看了几眼,没想到被他抓个正着,他把脸绷得更紧:“看什么看。”
好像他对她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她赶紧移开了目光,不敢再惹他生气。
“胆小鬼。”叶深嘀咕了一句。
那一天云淡风轻,天空如同一汪深蓝的海,竹影参差不齐,映透绿纱窗,眼前的少年英俊且锋利,直直地站着,像一支不会弯折的羽箭。
别管叶深愿不愿意,都被叶妈妈摁着头在广济寺住了一个月。最开始的半个月,叶深几乎不怎么和别人说话,不过,他倒是勤快,每天早早起床,先从水井里拎两桶水,然后到厨房里帮三师兄做饭。
三师兄的手艺很好,人又和气,总期盼一身厨艺能够发扬光大,于是劝说叶深艺多不压身,多掌握一门手艺十分有必要,于是热心地教他蒸馒头。
叶深含着金汤匙长大,哪里做过这种活儿,冷着脸说:“我不学。”
三师兄一脸委屈:“以前有个小弟最爱吃我做的馒头,说了好几次要学,后来却突然不来了,现在我要把手艺传给你,你竟然说不要。”
叶深忽然愣住,神色复杂,思索片刻,最后竟然答应下来:“好吧,就当我太无聊。”
夏秋岁自告奋勇地帮他打下手,两个都不那么心灵手巧的人按照三师兄的指点一步一步来,先是揉面,准备好适量的面粉,她添水,他来揉。
夏秋岁做什么都认真,她拿着水瓢,眼睛紧盯着面盆,一点一点、仔细地向盆中加水,生怕比例有误。
“再来一点,大概十五滴那么多。”叶深乱七八糟地指挥她。
“好、好,十五滴。”夏秋岁将板凳向前拉了一些,离他更近,水瓢又漏下一串温水,“够了吗?”
刚刚好,叶深将面团揉得有模有样,他难得有些高兴,抬头看她,她轻轻抿着嘴,淡白的鹅蛋脸,一双清澈的笑眼,脱了那天的粉色厚棉袄,改穿一件苹果绿的绸衫,袖子卷上去,衬得露出的手腕胜雪。
“叶深,我先架锅添水啦。”夏秋岁的声音也是细细柔柔的,“再去柴房抱点柴火过来。”
叶深霍地站起来,丢下一句话:“就你那排骨似的小身板儿做得来这种功夫活?你在这里待着吧。”
003
馒头最终还是没能成功端上桌,叶深也破碎了“多一样手艺”的梦。
虽然叶深和面还算像样,后来团成的馒头也能将就着看,可是,耐心并不充足的他既忘了在锅里放布,又忘了盖上锅盖醒发半个小时,开火蒸也没有蒸足时间。
等到揭开锅盖时,满锅惨不忍睹,叶深拿起一个尝了尝,熟面里夹着生面,简直让人无法下咽。
看着叶深表情凝重,夏秋岁慌忙抢过一个馒头,掰下一些胡乱地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能吃的,不算失败,你看我。”
叶深没想到她会吃这个,一把夺过夏秋岁手中的馒头:“吐出来,万一闹肚子怎么办?”
夏秋岁摇头。
“吐出来。”他张开手心,递到她的嘴边,语气不容置喙。
夏秋岁愣怔片刻,才乖乖把那口还没来得及咀嚼的馒头吐在叶深的掌心里。
“你是不是傻?”叶深教训她,“这种半生不熟的东西,你也敢吃,不知道病从口入?”
夏秋岁像只犯了错的小猫,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对上他严厉的目光后,又赶紧低下头,声音低如蚊蝇:“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你总板着脸,肯定是因为不开心的时候太多了。”
明明她的声音那样小,可他还是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
——只是想让他开心。
傻姑娘。
有些笑意达到眼底,叶深想摸摸她的头发,手抬起到一半,又放下了,最后叹道:“你啊你。”
夏秋岁听出他语气中的妥协和无奈,于是期期艾艾地问:“你以后体能训练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
“带你干什么?”
“给你加油。”
“不要,女孩儿好烦。”
“我保证乖乖的,不烦你。”
“不行。”
夏秋岁使出撒手锏:“你忘了,我可是对你有救命之恩的。”
叶深总算无话可说,他挠了挠头发,踌躇许久,才咬牙答应:“好,就当我还你人情了。”
得偿所愿的夏秋岁乐开了花。
其实,说是救命之恩太过夸张,顶多算是一饭之恩。
叶妈妈打算在寺里小住一个月,起初叶深十分抗拒,脾气更加暴躁,一次吃晚饭,面对着桌上的番茄菜花、平菇烧豆腐和炒小白菜,不肯提起筷子:“我要吃肉。”
一语惊起千层浪,叶妈妈的一声将筷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指着门外:“要吃饭就好好吃,不吃就滚出去。”
叶深也不是省油的灯,把碗筷叮叮当当地一推,径直出了门。
等夏秋岁吃完剩下的半碗饭跑出来找他,他早已不见人影。
听小霜说他去山上砍柴,夏秋岁去房间里取来手电筒,去山上找他。
月黑风高,乌鸦叫声苍凉,夏秋岁怕黑,却一心想要找到叶深。她心里打着鼓,脚步踩在枯叶上,嘎吱作响。
夏秋岁想到一个好办法,每当太害怕时,她就会叫他的名字壮胆,然后鼓足勇气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奇怪,想到要去找他回来,原本小猫胆的夏秋岁心中的勇气居然多过膽怯,没有过退后的想法。
后来她再回想那时,他意味着什么?
他是光,是勇气,驱散黑暗与恐惧,在她的心里长明。
004
晚上的山路确实难走,好在这条路是夏秋岁走惯了的,虽有些磕绊,但到底还是顺顺畅畅地到了山顶。
山顶有一片开阔地,还有一块平滑的巨石,这里一直是夏秋岁的秘密基地,每天来拾柴火的时候,她总要在这里流连半晌。
叶深早就发现了这里,他并没有乱跑,而是坐在巨石上呆呆地看向夜空。广济山虽然不算高,可也许是因为环境好,天看起来离得很近。
月亮闪着极细的银光,星辰闪烁,似乎近在眼前。
“喂,夏秋岁,”见她能找到这里来,叶深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啊。”夜风像是淬了冰,冻得她鼻尖发红,她挪到叶深的身边坐下,“晚上很冷的,你穿这么少,还来这里,容易感冒。”
她脖子上戴了两条围巾,夏秋岁取下一条,不由分说地围在叶深的脖子上,又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塞到他的怀里。
叶深低头一看,是暖水袋,一点都不好看的样式,大红色的橡胶材料,还裹着格子布的布套。
本该直接丢回去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晚确实寒风凛冽,他竟贪恋这点温暖,不舍得放手。
这股暖意似乎从手心一直爬到心底,叶深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紧接着,他把头傲娇地转向一边,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夏秋岁忍不住笑了,她知道,叶深虽然脾气差一些,可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只是太孤独了。
——和她一样。
“叶深,你饿不饿?”夏秋岁还记得他刚才一点东西都没吃。
“不饿,以为谁都跟你似的,爱吃鬼。”叶深回答得干脆利落,只是肚子并不配合主人的演出,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
叶深捂住肚子,即使手电筒的光昏暗,夏秋岁也看到了那张英俊的脸上爬过一丝羞赧。
她并不与他计较,站起来:“还好我有储备,我们来烤土豆吃吧。”
“烤土豆?”
“等着瞧好了。”
这里有现成的柴,夏秋岁又带了打火机,她动作麻利,先是挖个坑,将枯枝残叶堆在一起,点着火使劲烧。
火焰灭了,剩下红红的炭火,这时再把土豆放进去,用炭火埋住,然后把挖坑出来的土封上,踩实。
“半个小时后,再把它挖出来,又香又软,特别好吃。”夏秋岁眉眼飞扬,继续说,“我们小时候就是这个办法来烤红薯和土豆的。在火最上面烤的容易半生不熟或者外焦里生,没有这个办法好。”
火光热烈时,暖意丛生,将夏秋岁的眉眼也映得温暖生动,叶深用目光把她的五官一一描摹,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温柔和善,似乎忽然化成一簇火焰,悄无声息地在他的心口晃动。
那是叶深第一次吃到这种烤土豆,还撒了孜然粉和辣椒面,非常美味,生了一顿气,到最后也只是为难自己,好在夏秋岁拯救了他的饥肠辘辘。
叶深吃得腹中满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两天没吃过这么饱了。”他实事求是地说,“夏秋岁,我这条命是你这顿饭救的。”
005
夏秋岁忙着清理战场:“你要是不和叶阿姨倔,还能没饭吃啊。”
“你有梦想吗?”叶深不愿意多谈烦心事,转而问她。
夏秋岁顿了顿手中的动作:“有机会的话,想去看看山下的世界。”
——去看看山下的世界。
这个愿望,她三年前曾写在字条上投进山脚下的那个“心愿箱”里,一千多个日子过去,她一直没有变。
“你呢?”她反问。
“我的梦想是做自己喜欢的事,顺便帮别人实现梦想。”
“别人是谁?”
叶深忽然笑了,夏秋岁很少见他笑,暗暗想,他笑起来可真好看,仿若一粒星辰就可以照亮一整个宇宙。
“已经很晚了,要是再不回去,师父他们该着急了。”夏秋岁伸手去拿装柴火的竹筐,里面有些分量,她打量了一下,发现里面有一个头盔和一副手套,“这是赛车用的装备吗?”
“你认识?”
“头盔具有减震作用。赛车手在一个赛季中一般要换戴十五顶头盔,”夏秋岁看起来很在行,“涂有诺梅克斯的手套,防火是最有效的。手套表层的拇指和食指部位镶有皮革,便于赛车手握紧羊皮包裹的方向盘。”
“我有一个赛车手朋友,很厉害,获得过亚洲雷诺方程式冠军,”夏秋岁欢快地说,“他跟我讲过一些赛车的知识,我还记得。”
话锋一转,夏秋岁又有些失落:“可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这个夜晚,夏秋岁才知道叶深是狂热又具有天赋的赛车手,可是,叶家父母不同意他投身这种疯狂又危险的职业。
但是,他始终不曾放弃,哪怕为了压压他的野性,他在妈妈的执意要求下跟来寺廟小住,也仍然每天偷偷坚持体能训练。
自诩“半个赛车手”的夏秋岁加入了叶深的体能训练。
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风带着细微的青草香,夏秋岁跟着叶深长跑,她常上山捡柴、挖野菜,体力也算不错,可和叶深一比,就差太远。
叶深轻轻松松地跑在前面,夏秋岁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看夏秋岁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他挑了挑眉:“喂,你太慢了,要不要我背你?”
本来是句玩笑话,没想到夏秋岁被惹恼了,停下来应道:“好啊!”
叶深也算是个硬汉,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断没有反悔的道理,他只是微微一愣,便走向她。
夏秋岁张开双臂,像只要振翅的小鸟,叶深半蹲在她的面前:“上来。”
居然来真的,夏秋岁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很重的……”
话还没说完,叶深已经抓住她的胳膊向前一拉,夏秋岁重心不稳,趴在他的背上。
叶深把她背起来,行在山间小道上,步履轻松:“重什么重,一把骨头,还没有我家狗有分量。”
“喂!”夏秋岁捶他的肩膀。
“秋岁,”叶深叫她的小名,隔着厚厚的毛衣,他抓住她的手腕,蓦地开口,“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叶家?”
“为什么?”夏秋岁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
“我不是说过吗,我喜欢帮别人实现梦想,带你去看看山下的世界。”
006
一月之期很快结束,寺庙里生活单调,没有电视,没有网络,连手机的信号也不好,夏秋岁教小孩子们背会了十首诗,叶深还教他们学会了乘除法。
那是很好的时光。
每天晚上,月色如泼银光,几盏灯挂在廊檐下,借着光线,夏秋岁和叶深带着小朋友一起复习今天所学,这些孩子基础差一些,又调皮,有些内容明明知道却故意说错,气得叶深要把他们的脑壳敲开,看看里面的构造。
还是她出来打圆场:“好啦,我们来背诗吧。”
五个小朋友站成一排,拍着手打出节奏,声音又亮又脆,朗朗地诵读:“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的《渭城曲》,离别之音。
是该离别了,告别这个地方。夏秋岁默默地想。
十七岁,夏秋岁离开了广济寺,跟着叶深回了叶家。
山脚下有个破旧的邮筒,据说二十多年前就伫立在这里,历经风吹日晒,早已经不成样子。小时候师兄骗她说这是一个心愿箱,只要是诚心诚意写了愿望字条放在里面,心愿就会实现。
她一直深信不疑。
在这个神奇的宝箱里,只要写了心愿字条,想要的礼物很快就会出现,心情不好时,写了丧气的信塞进去,第二天总能收到能量满满的鼓励,只是三年前她写了最后一张心愿字条放在里面后,再无回音。
不过,这个愿望最后还是实现了。
临别那天,夏秋岁在邮筒前站了很久,叶深也陪她站立良久。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神色凝重,如果她没看错,他的眼睛里似乎有哀伤。
山下的日子和夏秋岁想象中的并不相同。
叶父是南城有名的企业家,夏秋岁来到叶家,第一次见到了带花园的房子,疏疏落落的花床上种了大片的英国玫瑰,窗上镶着雕花的铁栏杆,每一朵花都刻得精巧。
木质地板光可鉴人,她局促地站在门口,看着脚上那双旧得已经有些开胶的运动鞋,不敢进去。
“磨蹭什么,”叶深十分不耐烦,他走过来,一脚把门踢开,一只手拎着她的行李,另一只手拎着她,“这里以后就是你家,我最讨厌别人跟我见外,只要坚信跟着深哥有肉吃就行了。”
进了门,上楼左转,最里面的那个房间是属于她的,完全布置好了,拎包入住的那种,他把她的行李放下,说道:“以后你就住这儿,我给你买了些东西,在衣橱里,要是哪里还有短缺,可以让张妈去添置。”
叶深转身出去,还贴心地为她关上门。
夏秋岁打开橱柜门,惊讶地捂住嘴,满满一个衣橱,五颜六色,或长或短,全是样式精致的裙子。她轻轻摸了摸一件裙摆的薄纱,像一个瑰丽的梦。
她后退一步,将自己孔雀蓝的毛衣和白色长裤从旅行包里拿出来,挂进衣橱里。
她在葉家的生活过得很好,叶叔叔和叶阿姨是真心把她当成女儿来疼。只是有时候叶阿姨看起来有些奇怪,明明四个人吃饭,非要摆上五套碗筷,每到这时,叶深就忍不住发火,叶阿姨仿若初醒,然后开始掉眼泪。
叶深一把拉住夏秋岁,来到花园里坐着,那股火气下去,两人就悄悄烤土豆和红薯吃,将土豆和红薯烤得外焦内软的。他总是表现得不屑一顾,丢给她:“贪吃鬼先吃。”
其实叶深对她很好,虽然脾气仍旧很差。
尽管已经读了大二,但因为学校就在本市,叶深选择走读,每天晚上十点钟准时到学校门口接她下晚自习回家。
“我才不想接你放学,尽管你看起来很安全,但就怕有人不长眼。”叶深蹬着自行车,侧过脸来振振有词。
“喂!”夏秋岁气鼓鼓地掐他一下。
最难的是融入学校的新环境。
她在叶叔叔的安排下转到了南城实验中学,这里精英荟萃,她原来一直在小镇上的学校读书,在年级里名列前茅,乍一来到这里,完全陌生的环境,高强度的学习压力,令她不堪重负。
在这里,只有最拿手的语文,夏秋岁能得到高分,数学成绩只是中等偏下,最差的是英语。她那蹩脚的发音,自己听了都忍不住羞愧,每次英语老师让读单词,她都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缩到桌洞里去。
新同学不是不好,也没有任何人嘲笑她的格格不入和确实不怎么出色的成绩,只是大家都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和冷漠,没有人向她伸出友谊之手,帮她从孤立无援中解脱。
在一连三次英语考试不及格后,夏秋岁开始做噩梦,梦里英语书张着血盆大口将她一口吞下,连一根骨头都没有吐出来。
后来,她患了失眠症,整夜整夜睡不着,就一直看着窗外,花园里的灯零点关闭,月亮从新月到满月,日子如流水,这么一天天过去。
007
是叶深最先发现了夏秋岁的不对劲。
尽管她掩藏得很好,每天依然在家里有说有笑,作业一丝不苟地写到深夜,没有一点懈怠,可他就是敏锐地感觉到她一天比一天暗淡。
“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叶深倚在夏秋岁的门前,头上还缠着纱布,“有事你开口,怕什么,万事有我,保管把他揍得满地找牙。”
“欸,叶深,”夏秋岁一笑就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世界和平,你却暴躁,这样不好。”
“就这样,改不了。”他的头发剪得很短,越发显得五官精神,“能动手解决的事儿,我从来不动嘴。”
“叶深,”夏秋岁又叫了他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卧室里的灯突然闪了一下,灭了,“怎么停电了?”
她怕黑,忍不住慌乱,两手胡乱地在书桌上摸来摸去,想去按台灯的开关。
“怕什么,有我呢。”一片漆黑中,叶深居然能准确地找到她所在的位置。
他坐在她的身边,温热的气息在耳边萦绕:“秋岁,不管有什么黑暗,太阳总会照常升起。”
“叶深,”黑夜如潮水,夏秋岁慢慢地抚上他额头的纱布,“还疼吗?”
前天在训练赛中,他在过弯时不慎滑出了赛道,撞到了额头,幸好没什么大碍。
“不疼,为了冠军,这都是小伤。”
“冠军有那么重要吗?”
“有。”叶深回答得斩钉截铁。
“秋岁,你躺下,闭眼,”叶深窸窸窣窣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口琴,“我给你吹首曲子听吧。”
夜色太温柔,而他胜过夜色。
叶深吹的是《欢乐颂》,口琴的声音清亮,旋律欢快,她依言躺下,渐渐听得入了神,竟然慢慢睡过去了。
一夜无梦,天地静好。
在夏秋岁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叶深宣布了一个消息,他要听教练的安排去美国集训,准备参加世界巡回大奖赛。
那样美丽优雅的叶阿姨当即愤怒地摔了一整套茶具,碎片迸溅,弄得到处都是。她怒吼:“叶深,就连你哥的死都没让你断了那些念头吗!”
“我哥的死?”叶深冷笑,“如果当年不是你执意阻拦我哥去参加布达佩斯大奖赛,又在他比赛的时候骗他说你生了重病,他会因为操作失误而死吗?”
叶阿姨脸色苍白,捂着心口,喃喃地说:“是我的错,我有罪,我在努力弥补了。叶辰当年因腿伤去广济寺求签,不慎从台阶上摔下,幸好遇到秋岁及时帮助才没有落下病根,他的遗愿是资助秋岁读书,我就把秋岁接到这里来,努力对她好。广济寺里所有的孩子,我都资助,可是,叶辰再也回不来了。”
“妈,我没有怪你。”叶深跪下来,“我只是希望替我哥拿到一个奖杯。”
叶阿姨以泪洗面,摆摆手:“你去吧,是我太固執。”
目睹一切的夏秋岁站在门口,没有勇气进去,她原以为在这里重获了一份温暖,她原以为叶深对她有几分真心,没想到,到头来,她的存在只是让他们心安。
如果不是当初她误打误撞帮了叶辰,她在叶深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始终是那件旧毛衣,其他的,都只是一个瑰丽的梦境。
手中的赛车模型是她高考后趁假期打了好几份零工才攒钱买来的。她原本打算送给他,只是现在,她苦涩地笑了笑,把模型扔到了垃圾桶里。
她不要他“报恩”,她只要他快乐。
008
夏秋岁高考考得不错,只是志愿上填的大学在距南城千里之外的地方。放假,她也没再回过叶家,偶尔会过去吃顿饭,却有意和叶深避开。
叶深去广济寺找过她几次,都没有见到人。
他是个聪明人,明白她应该是知道了那些陈年往事。
只是,叶深也没有时间和她解释太多,比赛和训练迅速填满了他的生活。
两年后,叶深在圈里被封了神。
尤其是在巴西大奖赛的“雨战”之中,叶深在短短十圈之内从第十六位追到了第三位,在本赛季的分站最佳赛车手评选中,他先后八次当选,更是在匈牙利大奖赛中一举成为最年轻的冠军得主。
他光环加身,却在获奖后向一个女孩儿诚恳地道歉:“请你原谅我。”
日落西山,群山被落日余晖温柔地拥住。离叶深夺冠已经过去三天,她却仍旧心绪难平。
夏秋岁漫步至山脚下,忽然又看到那个毫不起眼的旧邮筒。
她鬼使神差地打开,竟然发现一直空无一物的邮筒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封信,是叶深的笔迹。
他在信中将那些陈年往事都摊开。
从夏秋岁救助了叶辰后,叶辰就想着要多帮助这个父母因车祸丧生无人收养的小姑娘。他偶尔会过来,以爱吃三师兄做的馒头为由,给她带些小女孩儿会喜欢的小礼物。
后来,叶辰发现了夏秋岁的秘密邮箱,他常在国外比赛,于是把实现她愿望的重担交给了叶深。
她的愿望都很简单,有时候还充满傻气,比如想要一支粉色的铅笔。
最初是个任务,可后来叶深渐渐喜欢和她交流,为她挑选礼物。他给她讲赛车,和她分享他的生活,她也会回信。
叶深每次看到信封上属于她的秀丽的字迹,都会忍不住开心,虽然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后来叶辰在比赛中意外丧生,他在比赛前还笑言:“老住在寺庙里也不是办法,等我比赛回来,我们一起去广济寺问问秋岁愿不愿意来叶家,她值得更好的生活。”
得知以后可能会与她朝夕相处,叶深高兴了好久。
意外发生后,叶深更加阴晴不定,他和叶辰兄弟情深,他太依赖这个大哥,以至于久久不能走出伤痛,以为从那以后自己只会心冷如铁,是夏秋岁在最黑暗的时候将他带出深渊。
“我不是报恩,秋岁,从来都不是,”身后传来叶深温和的声音,“反而是你在救赎我,让我的人生有了与众不同的意义。”
叶深说过,不管有什么黑暗,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春光越过青山去,戴花持酒祝东风。
夏秋岁转身,看着叶深目光坚定、一步步地走向她。
“秋岁,请你留在我的身边。”
你留在我的身边,人间才值得。
编辑/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