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的星星都像你
2019-04-27五顺
五顺
作者有话说:2018年年底,我告别了许多重要的东西。毕业,搬家,爱豆入伍……我认真对待的事物,仿佛都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月份迅速画上了句号。不过,结束,有时候也是新的开始吧。
十年后,二人重逢,互了心愿,再各散人海。
1.
陆珈里是有过一段光辉岁月的。
尽管现在回忆起来,十七岁时的那个瞬间,早已经变成一卷蒙灰的录像带。
镜头中,陆珈里穿着一身校服,瘦小的身材被宽大的校服遮盖,显得更加弱不禁风。
而她的对手,是几米开外戴着眼镜、有些目中无人的男同学。
他們只在台下见过一次,正在陆珈里思索着开场白,准备问好的时候,对方却毫无停顿地走了过去,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
主持人在这时抛出最后的问题,谁先按下抢答灯,胜利的天平便向哪方倾斜。
哔——
陆珈里手疾眼快地抢到答题权,她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右手握住麦克风,说出答案。
一秒后,头顶飞出庆祝的亮片,台下爆发出尖叫与掌声。陆珈里的视线穿过满天纸片,望向坐在评委席的孔曳也。孔曳也拍着手,一边朝她笑着比了个大拇指。
陆珈里这才开心地笑起来。
2.
颈椎处不断传来酸痛,让陆珈里不得不睁开眼睛。
电脑待机太久,已然进入休眠模式。陆珈里没力气去打开它,揉了揉眼角,睡眼模糊地走向茶水间。
正当她靠在茶水间的窗台上,耐心地等待杯子里的枸杞发挥到最大药效时,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响了一声。
是一封地址陌生的邮件。
不过,她仔细一看,也不能说完全陌生。
六年前,她在《星星效应》天文知识竞答类节目获得冠军,就是通过这个邮箱地址报名的。
转眼节目已经停播多年,她当初背得滚瓜烂熟的星图也早都还给百科全书——不会邀请她参赛吧,她现在可是什么都不会啊。
网页加载完毕,陆珈里逐字阅读信件内容,竟觉出一丝紧张来。
邮件上面说,节目预备重新启动,邀请她作为历届冠军参加录影,酬金从优。
当年带陆珈里认识星星的人,便是坐在“星星效应”评委席的孔曳也先生。
关于二人的渊源,还要从陆珈里十六岁的夏天说起。
那年夏天,街边柳树成荫,暑气尚未占得上风,天气还算清凉。
陆珈里的学校组织校外参观活动,目的地是市中心的一家天文馆。馆内分开几间不同的展厅,由领队老师统一带队讲解。为了让前来参观的人产生身临宇宙的感觉,场馆内几乎没有开灯,深蓝色的天花板顶上缀着无数颗闪烁的星星。
陆珈里觉得新奇不已,左顾右盼,没察觉同学们已经集体离开,前往了下一个展厅。
等她回过神,幽蓝色的幕布透着隐隐的光点,展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有些害怕,本能地顺着墙壁寻找出口。没走几步,她的指尖碰到隐藏门的把手,于是用力一拽。门没锁,长时间适应黑暗的眼睛忽然遇到光亮,眯成一条缝。
这不是出口。
陆珈里还没来得及看清,突然被人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进来。
“你是谁?”
对面有人冷冷地发问,她顺着声音抬起头,看见孔曳也不太耐烦的脸。
陆珈里连忙结结巴巴,比画着解释:“对不起,我是今天来参观的学生,刚才和带队老师走散了,所以才……我不是故意的!”
“哦。”
孔曳也听闻,淡淡地答应一声,随后放开了她。
他转身走到办公桌旁,大概是给相关负责人拨了电话。
借着孔曳也打电话的空当,陆珈里悄悄环视四周,这是一间藏在展厅里面的研究室。桌子上摆了各种星轨模型,桌子旁的书架上横七竖八地塞满书籍,再看远点,临近窗子的地方设置了一个小高台,高台上有一架天文望远镜,有点意思。
孔曳也这时挂了电话走了回来,她的视线又自然而然地落到孔曳也的身上。
孔曳也这天穿得十分随意,一件没有花样的深蓝色纯棉短袖,一条没什么特点的牛仔裤,外加一双饱经风霜的人字拖。大条的打扮却配着一张好学生的脸,白净的皮肤,整齐的牙齿,反着光的镜片下睫毛很长。
虽然漂亮的脸蛋看起来不太高兴,但陆珈里全然不在乎,没眼力见儿地开口问道:“你是地球人吗?”
孔曳也黑着脸,有些无奈地回答:“……我是。”
思维过于跳跃的高中生并没有给孔曳也留下什么好印象。陆珈里被负责人接走后,孔曳也继续返回去进行天文研究,很快便把这个不请自来的高中生当作小插曲抛到脑后。不承想,没过几天,高中生居然又自己找了回来。
第二次见面,陆珈里轻车熟路地摸进研究室。孔曳也当时正抱着半个西瓜倒在小沙发上纳凉。
陆珈里打开门,扯开嗓子就是大喊:“大叔!又见面了!”
孔曳被这一声吓得不轻,差点呛到,扭头看是她,惊魂未定地说:“你们学校课外活动真多。”
陆珈里听闻,给面子地咯咯笑起来:“没有,没有,我今天买票进来的。”
“来干吗?”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陆珈里回答:“上次跟同学走散了,有的展厅没看完,这次来看完。”
“哦,那你去啊。”
陆珈里不再回话,转而瞪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少女的眼睛生得非常清澈,仿佛只要一眼就能看穿她所有的心事。孔曳也一怔,似是逃不过她投来的目光,只能答应。
他叹了一口气,随后放下西瓜,趿拉着人字拖,走出研究室。陆珈里见状,连忙小碎步跟上,好奇就问,觉得漂亮就惊呼,喜欢又看个没完,兴高采烈,吵闹一路。
“大叔。”站在出口处,陆珈里跑上前,一把拽下胸前的名牌,交给孔曳也,“今天谢谢大叔了,作为报答,改天请你吃冰激凌。”
孔曳也看了一眼,随手接过:“我还在读大学,才不是什么大叔。”
陆珈里不以为然,继续笑着说:“只要从高中毕业了,就都是大叔。”
这位大叔比她见过的人都帅气,哪怕他没什么耐心,但又好像比旁人都温柔。
陆珈里赶到电视台正是下午时分。
她找到编导,取了台本后,找了个地方坐下,认真地看起来。日光透过大块大块的玻璃窗直射进室内,她有些忐忑,那种感觉说不上来,她已经太久没有尝过好胜心的滋味。忍不住想要和六年前的自己一决高下,她却又打心里涌起一阵让人讨厌的自卑。
身边来来回回经过许多人,陆珈里头都没抬一下,直到一個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身边响起,哟了一声。
陆珈里闻声,抬起头,见到孔曳也一只手端着咖啡出现在她的面前。
孔曳也显然也是来取台本的,也对,节目组邀请了历届冠军,自然也会有邀请历届评委的可能。
陆珈里在对上他眼睛的瞬间,忽然觉得自己带了几分灰头土脸的狼狈。
3.
这是一档全新的节目,讲的是一行人亦师亦友,结队跑到深山或者村庄去看星星。
节目打了回忆牌,邀请当年在节目中红极一时的选手和评委造势,又添加了普通人,让节目大众化,不会因为太过学术而显得乏味。
第一站要去的,是一座远离城市喧嚣的小山村。
舟车劳顿地到达村子时,天色已经隐隐暗了下来。陆珈里走下车子,伸了伸蜷在车上一天的手脚,仰头望向过于高远的天空。
她搜肠刮肚地回忆,半晌后,终于伸出手臂,向天上的某一处指了过去。
她说:“就是这里了,等晚一点的时候,会出现五颗星星。”
直到学校的下课铃声敲过两遍,学生散得七七八八,陆珈里仍没有出现在校门口。
孔曳也等在校门外,口袋里装着一块小小的名牌。名牌被主人用贴纸贴得满满当当,只勉强露出名字和班级。如此花哨的名牌,就和它的主人一样不靠谱。
孔曳也没等到人,刚打算离开,眼角余光瞥见陆珈里溜出教学楼鬼鬼祟祟的身影。
少女做贼似的朝校门口瞄了一眼,见检查仪容仪表的老师还在,本想绕过大门,却看到站在老师旁边等待的孔曳也。
“喂!”
陆珈里朝孔曳也喊了一声,见他看向自己,匆忙地指了个方向,然后在老师审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前拔腿就跑。
这个暗号也太随意了吧。
孔曳也有点无奈,却没什么办法,只好先顺着她指过的方向找她。
好在他没走出多远,就从学校围栏内的树丛传来少女轻声的呼唤。
他侧过头,陆珈里躲在矮树丛下等候多时,小心翼翼地瞟了眼左右,这才放心地把书包丢到围栏外。
“大叔,你怎么才来?”
陆珈里一边不满地问,一边动作熟练地翻了出来。
孔曳也同样不满地回答:“能找到这里,已经算我聪明。”
“不是这个啦。”陆珈里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才说,“我都把我的名牌给你了,你怎么才来?”
孔曳也不明状况:“名牌很重要吗?”
“当然。”陆珈里点点头,“没有名牌,害我翻了一个礼拜的墙。”
可是,孔曳也并不领情:“那你干吗给我?”
少女顿了一下,随即叉腰对他大吼:“我讲义气!”
怕再遇到检查的老师,二人绕过学校正门口,走上一条小路。他们穿过一排老旧的居民楼,很快又和学校门前的小吃街会合。
孔曳也手上举着一个蛋筒,坐在路边若有所思。而在他失神间,陆珈里已经把自己的那个蛋筒全吃完了,在地面留下一小堆蛋筒的碎渣。
她的身上有一种活泼的朝气。这样的朝气没来由地让孔曳也觉得挫败。被一个小姑娘小瞧,也太那个了点,他的胜负欲在那一瞬间跑了出来。
然后,孔曳也似是随手指向天色尚早的天空:“等会儿天完全黑的时候,那里会出现五颗连成这样的星星。”
话落,孔曳也手臂一挥,在空中画了一条缥缈的弧线。
夜幕四合。
在陆珈里指过的地方,果然出现相映成辉的五颗小星星。
孔曳也走到陆珈里的身边,看向天边,语气中透着一丝笑意:“你这是借花献佛啊,陆同学。”
在孔曳也说话的瞬间,陆珈里仿佛听到了重叠交错的两种声音。
一个是二十岁的孔曳也,声线里带着几分少年稚气未脱的得意。另外一个是二十六岁的孔曳也,凭空生出几丝寂寥。
孔曳也二十六岁了,似乎比从前沉稳了不少。如果不是站在回忆里看他,她真的快要认不出他了。
末了,孔曳也的话音落下,向陆珈里转过头来。
4.
“还真有你说的那五颗星星!”
少女陆珈里把眼睛瞪得圆圆的,露出无限崇拜的表情。
她说完,抱着书包往孔曳也的身边蹭了蹭:“你是怎么知道的?”
很显然,陆珈里的吹嘘对孔曳也颇为受用。于是,孔曳也挑了挑眉,指向自己:“因为我住在天文馆啊。”
这么说也不能算孔曳也吹牛,毕竟那家位于市中心的天文馆的馆长正是他的爸爸。
孔曳也从小在天文馆长大,天上的星星陪他一起长大,认出它们就像在人群里找出熟悉的朋友一样简单。
原来住在天文馆就能认识星星啊。陆珈里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那她如果三天两头地去天文馆,就算达不到孔曳也的水平,跟星星们混个脸熟也是可以的吧。
那天之后,陆珈里用实际行动向孔曳也证明了什么叫作“祸从口出”。
陆珈里以魔鬼般的频率,频繁出入着天文馆,每天去天文馆报到比去学校报到还要勤。孔曳也不堪重负,尝试过反锁上研究室的门,谁知安保室的爷爷都被陆珈里搬来做救兵。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那位爷爷手上握着天文馆所有房门的钥匙。旋开研究室的门锁,陆珈里推开门,照常精神充沛地跳进去,大声问好:“住在星星上的大叔!我是你住在地球上的邻居!”
孔曳也难逃她的热情,只好笑容僵硬地回应:“……你好。”
“哇!这是来自宇宙的史诗级对话!”
陆珈里自顾自地开心,并没有察觉孔曳也的不自然。径直跑向书架,抽出昨天看到一半的《银河系概论》,她才转头看向孔曳也,获得他的许可:“大叔,这本书我可以继续看吗?”
“可以。”孔曳也扶着额,挥挥手,随她去了,“前提是你要保持安静。”
“好!我超安静!”
“闭嘴!”
看门的爷爷笑着看吵闹的两个人,一脸慈祥:“你们要好好相处,不要打架哦。”
爷爷把话说完,转身离开研究室,临走前,顺手虚掩上门,手上的钥匙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整个天文馆除了孔曳也不待见陆珈里,其他人都很喜欢她。看门的爷爷,清扫的阿姨,解说的姐姐,每个人看到她,都是笑逐颜开的。起初,工作人员还要按惯例收取门票,日子久了,大家都把她当作自己人。高中生哪来的钱,门票也一并免了。
实际上,每天往返学校和天文馆不是件容易的事。搭地铁也要四十分钟以上,一天繁重的课程结束后,小姑娘拉着车厢内的吊环,站着也能睡着。等出了站,爬两层台阶吹吹风,睡意一过,她又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于是,天文馆里的人合起伙来半劝半威胁孔曳也,让他少给陆珈里脸色看。
经人提醒,孔曳也这才反省地问:“我表情很烂吗?”
众人一致回答:“很烂。”
他扪心自问,陆珈里除了开场白吵了点,多数时间还是很安静的——抱着一本书,缩在茶几边上,足够她心满意足地看一下午。反倒是他有时对着一堆星轨模型发呆,她就凑过来和他讲话,两个人东拉西扯,最后总能回到宇宙上。
说起来,研究室里的生活很无聊啊。每天面对繁复的公式,轨迹缭绕的行星,哪怕有再多的热情,也有厌倦的时候。
可陆珈里的出现,就好像是将他从这样的孤单中一把捞了起来。
孔曳也从深思中抬起头,陆珈里和往常一样,坐在茶几边的地毯上。手上捧着的那本厚度惊人的《银河系概论》,几乎被她翻到最末。只见她神情放松,边看,边晃荡着腿,读得津津有味。
“喂。”孔曳也忍不住喊她,“你就对星星这么感兴趣吗?”
陆珈里闻声抬起头来,笑着回答:“嗯。”
孔曳也不明白:“为什么?高中生不应该追追爱豆,背背书,再偶尔为成绩烦恼下吗?”
“我当然也会为成绩烦恼啦。”陆珈里放下书,觉得关于执着和理想什么的,有必要好好回答一下,“我小时候很爱哭,阿姨拿我没办法,就和我说,珈里呀,你不要哭了,你爸妈可都在天上看着你呢。如果你哭得太伤心,他们也会非常难过的。我听阿姨这么说,就不敢再哭了。那时候电视剧里不是总演,离开你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来守护你吗。我想看看我爸妈到底在哪,有没有好好守护我。我要在这么多星星里找到一颗,告诉他们,我生活得很开心,每天都很开心,所以他们也要开心。”
陆珈里这是第一次向孔曳也吐露心事,孔曳也却像是电板短路的通信器,大脑一片空白,愣在原地,失去任何反应。
半晌后,陆珈里站起身来,换上笑嘻嘻的表情重新开口:“时间不早了,我先走啦。”
孔曳也只好答应,目光追着少女离开的方向望过去。少女的书包带一短一长,别扭地背在身后,走了几步,弯身敲了敲坐得有些僵硬的腰,接着大步跑了起来。
5.
陆珈里再也没提过父母的事,孔曳也不好多问,沉默地当作对话没发生过。
不过,两人的关系倒是缓和了很多,面对陆珈里的吵闹,孔曳也慢慢习以为常,日子一久,又生出几分纵容的态度。
孔曳也生人勿近的研究室,逐渐染上陆珈里的气息。茶几边的角落多出来一个娃娃堆。有次,两个人比赛抓娃娃,孔曳也惨败。后来为了一雪前耻,孔曳也每次经过抓娃娃机,总想试试。抓回来的娃娃没处放,索性就堆到一起。
而在娃娃堆的正中间,摆着一个粉红色的靠垫。不知道是哪个动漫的女主角,脸瘪瘪地印在上面。陆珈里靠的次数多了,就显得更加瘪了。
这还是之前孔曳也买给她的。
陆珈里心情好的时候,对它呵护有加,但如果跟孔曳也吵架,就恨不得把靠垫上的小人拧成一个死结。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迎来陆珈里十七岁的秋天。
这年秋天,孔曳也接到了作为评委参加《星星效应》的邀约。也正是这个节目,改变了陆珈里的人生轨迹。
彼时的陆珈里,在天文馆里做了小解说员,课余时间能够亲近星星,还能顺便赚点零花钱,就算忙碌也觉得开心。
一年多的时间,她把孔曳也书架上的大小书籍几乎全翻了个遍。参观的人偶尔提出问题,她也能回答得游刃有余。可是,茫茫宇宙,谁有足够的信心说自己完全了解呢。
孔曳也提议她去报名参加的时候,她正在给解说用的扩音器调音。她的声音通过扩音器被放大,一句“不要”说得十分坚决。
孔曳也不懂:“为什么?这是很好的机会。”
“不要!”
陆珈里坚决不要参加,孔曳也坚决要她参加。两个人在陈列着星星的展馆里红着脸争辩,吵到后来,谁也没赢过谁,干脆扭过头互不搭理,倒是少女气鼓鼓的声音被扩音器传得很远。
傍晚时分,陆珈里抱着书包回家,不想刚走到出口,突然被冲出来的孔曳也抓住手腕。迫不得已,她最后还是报了名。
竞赛并不简单,人才济济的赛场,比陆珈里优秀的选手多得是。为了迎接比赛,必要的准备该做还是要做。既然选择参加,那么就用尽全力。
陆珈里做事一向马马虎虎,对星星却始终保持着熄灭不了的热情和绝对的好胜心。
于是,她花了更多的時间泡在天文馆里,默记星星的奥秘,每个细节都想摸清。
笔记本被翻了太多次,变得皱巴巴的,再后来脆弱地掉了页,转天又被陆珈里用彩色胶带粘起来。孔曳也每天换着样地往小茶几上塞酸奶、水果,在日历上一天一天地画掉日子,简直比陆珈里还紧张。
到了晚上,如果彼此都有时间,他们就一起去视野宽阔的地方观星。两个人并排躺在草地上,满天星斗跃至眼前。秋天的夜空可真明亮啊,闪烁的星星像是小孩子的眼睛。
孔曳也躺得规规矩矩,陆珈里却躺成一个“大”字,还不停地折腾。
带有丝丝凉意的晚风袭来,陆珈里打了个寒战,踢了踢脚,让自己暖和起来。
孔曳也这时若有所思地问她:“你一开始为什么不同意参加比赛?”
“因为害怕吧。”陆珈里顿了顿,继续说,“害怕喜欢的东西被别人说你不够善待它。”
孔曳也闻言笑了笑:“小小年纪想那么多干吗呢。”
“是啊。”珈里看向深蓝色的天,露出笑容,觉得自己能得到的宽宥和理解都藏在这片星空里了。
“所以,我决定不想了,现在只想赢。”
话音落下,少女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小声哼起了歌。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啦啦啦啦啦,歌词是什么来着,大叔和星星眨眼睛。”
赛制为期三个月,比赛结束时,隆冬已至。
节目里的陆珈里,因为看起来呆头呆脑,知识量却大到惊人,很快被观众所熟知。外加性格活泼好动,她一跃成为最有人气的选手。
一时间,鲜花与掌声,荣誉与名气,一股脑地涌入陆珈里小小的生命里。
比赛过后,节目组把小珈里从头到尾在擂台上的样子剪辑成两分钟的影像,作为答谢观众的花絮公开。
初赛时的陆珈里颤巍巍地走上台,被评委问到名字,都差点答错。可她就像是不知道藏着什么珍宝的贝壳,一次又一次地令人刮目相看。
陆珈里在节目里一点点长大,脚步越走越稳,眼神变得坚定且自信。直到最后,舞台上为她撒下庆祝的亮片。
画面一转,回到节目录制过后的收工现场。这年的初雪刚下过,陆珈里裹着羽绒服站在屋檐下等人。干等着无聊,于是她揣着手,用鞋子在地上刮来刮去,聚成一个小雪堆。
画外音在这时响起:“珈里,你觉得你通过这次节目,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啊,我吗?”陆珈里停下动作,抬起头来,“家人。”
“家人?”
“嗯。”镜头里的陆珈里笑得十分真诚,“终于理解家人的意义了。”
画外音继续追问:“那你觉得家人的意义是什么呢?”
“爱,陪伴,支持,信任。”
回答完毕,陆珈里弯腰把脚下的雪捧进手心,开心地扬在空中。
人生里有许多个特别庄重的瞬间,就好像是生命中经久不灭的光点。当洋洋洒洒的雪重新落回地面,陆珈里的眼前恍然浮现出游动的草地,山中的木屋,葱郁的树林。
美好的事物一一陈列,在尽头处出现孔曳也的脸。
孔曳也站在不远处,向她遥遥地喊了一句“回了”,又转过身去。
依然是那张没什么耐心的脸,哪怕看背影都知道那是个坏脾气的人。
陆珈里的心底却被这样漫不经心的温柔击中,越看越觉得温柔。于是,她脚下用劲,快跑几步赶上他。
可是,陆珈里那时候并不知道。她其实和孔曳也这种不平凡、不寂寞、不费劲的人不一样。她只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普通人,仅仅想要尽情地发光一次,就要跟未来借很多很多的运气。
所以,当那些幸运被用尽,她迅速地从高处,狼狈不堪地跌落回地面。
6.
转年夏天,陆珈里顺利地从高中毕业。因为在竞赛里拿到冠军而受到关照,她被一所非常有名的大学天文系特别录取。
也是因为节目,同学间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陆珈里的大名。大学很热闹,同龄人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很快互通姓名熟悉起来,尽管学校和家一南一北,但也很少觉得孤单。
孔曳也隔三岔五地打电话过来,除非临时有事会拨给陆珈里的手机,他平时都打到宿舍楼的固定电话上。这是初初长大成人的小姑娘精打细算后再三嘱咐的,宿舍楼的固定电话每小时五毛,赶上话多,加一小时也不心疼。
时间一长,全宿舍楼的女学生们都知道,陆珈里经常跟一个神秘的男子通话。
等再见到陆珈里火急火燎地跑到电话跟前,她们总是忍不住起哄。
“珈里又在打电话啦!是跟男朋友吗?”
陆珈里连忙撂下听筒,一只手捂住传音口,一只手作势要打人:“什么男朋友啊!不要乱说!”
对方的笑意更深了:“陆珈里脸红了!果然是男朋友啊!”
大一课不多,陆珈里半工半读,在一家拉面店做服务生,有时轮到晚班,赶在宿舍门禁的最后一秒气喘吁吁地踏进大门——累是累了点,不过日子还算充实。
第一学期结束,陆珈里数着小金库里的钱给自己添了几样化妆品,漂漂亮亮地坐上回家的列车。
孔曳也去接她,差点都要认不出来了。不过,小姑娘仍然神经大条,拖着行李蹦跶着跑过去,样子才和从前的她重合起来。
孔曳也心中暗忖,小姑娘长大了啊,一边伸手去接陆珈里的行李。
在陆珈里的行李箱最里面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放着一幅画。那是她花了将近四个月的时间才画好的,画的是他们一起看过无数次的星空。
浓稠的夜色下,星星自有顺序地排列着。她想把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挪到纸上送给他,想着如果他看见了,一定会非常开心。
不久后,孔曳也因为公事外出,陆珈里偷偷溜进了研究室。她准备偷偷交给他,兀自在屋子里转悠,思考着要把画藏在哪。
目光一转,她发现孔曳也的写字桌下放着一个不起眼的三层小柜子。前两层堆满杂物,最下一层倒是很空,只装着一本单薄的日记。本子的年头有些久了,封面上还贴着一块泛黃的神奇宝贝贴纸。
这大概是孔曳也读小学时的日记,毕竟距离神奇宝贝的流行,已经快十年了。
陆珈里好奇小时候的孔曳也,便信手翻了开来。
日记上的日期断断续续,最后一篇停在几年前,差不多是他们两人刚认识的时候。
孔曳也用成人的笔迹潦草地写道:“就当失踪的妹妹重新回来了,我要把欠她的好都给珈里。像看妹妹长大一样看她长大,给她所有的关怀,完成她的心愿,让她尽情去做想做的事。等她好好长大,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安静地离开。”
陆珈里看到这,突然慌了神。
她不知道在孔曳也的眼里,自己究竟是陆珈里,还是他失踪的妹妹。
陆珈里颤抖着手想把日记重新放进抽屉,可她越想镇定,双手就抖得越厉害。
慌忙间,陆珈里失手打翻了孔曳也桌上的钢笔墨水,墨水顺着桌沿滴下来,染花了孔曳也的日记和她当宝贝一路保护着、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礼物。
那天是陆珈里最后一次去天文馆。
她没留下一句告别,带着自己的画仓皇逃走,留下研究室一地狼藉。
陆珈里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再窘迫孤独,也不要做别人的影子。她把过去全部否定,下定决心不要过与孔曳也有关的生活,不要活在他的照拂下。
于是,她从大学退了学,彻底地销声匿迹,不知道去了哪里。
7.
如果让十岁的孔曳也说一件最骄傲的事,那小孔曳也一定扬着下巴,有点炫耀地说,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哥哥。
他的妹妹名叫双叶,小他四岁,扎着羊角辫,路都走不稳,却天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喊哥哥。
兄妹感情很好,不过,他做好哥哥只做到了十岁。
一个雨天,孔曳也放学后,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回家。大概晚上十二点,只有爸爸一个人回来。
孔曳也走上去问:“双叶呢?”
爸爸顿了一下,最终回答说:“奶奶想双叶了,去乡下奶奶家住几天。”
小曳也信以为真,直到几天后,他偶然在电视上看到儿童被勒索绑架的新闻。罪犯要求家长带巨额现金到秘密场所交易。家长报警,被犯人察觉,在约定的时间并未现身,带着人质一同消失,后几日搜查无果,线索全部断了。
接着,报道里出现受害人的家长,尽管脸被打了马赛克,但孔曳也还是一眼认出爸爸来。爸爸在接受采訪的时候几近哽咽,他愧疚地说,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哥哥还不知情,还在傻傻地等妹妹回家。
正当他错愕在原地,家门被打开,爸爸一脸疲倦地走了进来。
电视上的新闻仍在继续播报,孔曳也微微转身看向门口,荧屏的蓝光映在小孩的侧脸上,电视机里的警笛声还在一阵一阵地传来。
孔曳也盯着爸爸问:“这是真的吗,爸爸?”
“对不起……”
父亲无力地跪在了地上。
在那个瞬间,孔曳也突然被一种莫大的绝望和愧疚包围住了。就像是被困在连绵的阴雨天里,他喘不过气来。
那一年的梅雨季格外长,陆珈里每天放学,总能看到一个奇怪的小少年等在学校大门外。他似乎是来接谁的,可等到最后,人都散尽了,他又一个人失落地离开。
双叶的失踪,在全校十分轰动。有人认出孔曳也来,路上和同学窃窃私语,被陆珈里听了去。
次日,陆珈里鼓起勇气,走到孔曳也跟前,递给他一幅出自小孩之手的蜡笔画。画上有一片星空,透着拙劣和天真,左下角歪扭地写着一行小字“给哥哥”。
孔曳也疑惑:“这是……”
陆珈里轻声回答说:“双叶的美术课作业。”
陆珈里和双叶是同班同学,在班上坐前后座。双叶失踪那天,班上发了美术课作业。因为双叶没来,陆珈里便帮她收着,一直没有给双叶。
孔曳也沉默地接过,一句“谢谢”说得泣不成声。
梅雨季很快就会过去了。
六岁的陆珈里看着孔曳也离开的背影,心里想他得多难过,才会哭得那么伤心。如果下次见到他,她一定要请他吃个冰激凌,摄取到糖分,他就会开心一点了。
不过,那天之后,孔曳也没再来过。六岁的陆珈里长到十六岁,才好不容易又见到他。
十年间,陆珈里始终盼着自己能再遇到孔曳也一次。她想拍着他的背,告诉他:不要哭,离开你的人不是一去不回的,每到夜晚都会变成星星守护着你,所以,一定要开心起来。
可是,孔曳也早就忘了当初递给他画的小女孩。他只想着能再见妹妹一次,亲自确认她好不好。
如果双叶过得幸福,她不叫他哥也没关系。
十年后,二人重逢,互了心愿,再各散人海。
8.
分别的几年,陆珈里尝试做过各种工作。
她卖过保险,推销过不好用的洗涤产品,做过夜班销售,在不见光的快递仓库分类包裹等等。只要和星星无关,只要能生活下去,她都乐此不疲地去做。
所幸,不久后境况开始转好,陆珈里顺利进入一家小公司做起文职。报了夜间的成人大学,她往返于公司、大学和家。只是偶尔,她想在奔走的生活里透一口气,小声抱怨过孤单,曾经一度忘记孤独的滋味了,再尝还是觉得苦。
从成人大学毕业后,她又换了一份好一点工作。这一年,距离《星星效应》的结束已经三年了,人们渐渐淡忘了她。摆脱掉过去的标签,她终于回归了正常人的生活。
可是,做普通人也很难,在忙碌的社会上,她就像是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抓牢现在拥有的一切,不过,也没关系,大家都一样。
她庸庸碌碌着又过了两年。《星星效应》在沉寂五年后,节目组预备重启,于是她接到了电视台的邀约。人生大概真的是一个圈吧,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兜兜转转,又要和过去相逢。
一期录制完,陆珈里觉得很不安。尽管她在节目中与孔曳也的互动少之又少,但这已经令她辗转难眠。
于是,她打电话给负责人,想要请辞,电话接通,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听筒那边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孔曳也?你怎么是负责人?”
“珈里?”对方显然也没想到,声音透着一丝慌乱:“节目是我策划启动的,所以负责人填了我的电话号码。”
“哦……”
一阵沉默过后。
“对不起。”孔曳也轻声说。
“什么?”
“什么都对不起。”
“嗯?”
“还有,节目其实是为了找你。”
“啊?”
“试了很多办法,果然还是星星才能找到你啊。”
“什么啊?”
“你不要误会日记里的内容!那是我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写的!”
“什么和什么……对不起,打扰了,我先挂了。”
“等一下!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没事,先挂了。”
“嗯嗯,那下期见啊。”
嘟嘟嘟。
编辑/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