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部落
2019-04-26莹莹
莹莹
初进六月的兴安岭,林地稚嫩羞涩如青春期发育的少女,含糊地出落成深深浅浅绿意,铺满山脉。
接近森林的草地,像妇人刚刚絮满棉花的床被,软软的,毛茸茸的,在不刺眼的日头照耀下,骄傲地蔓延着,直直扎进眼底。
我轻轻地落脚,生怕踩疼了落叶松下刚苏醒的松软植物,念不出名字的草本植物潜伏在死亡后的松针下,在新一年的春暖花开下,生命在勃发。
顺着林地与山坡间伸展爬行的小路,我依托血脉,摸索着回去的方向,那个她生长的地方,那个存在神灵与自然法则,共享共存于天地间的鄂伦春部落。
白桦树在年轻时的样子痴痴呆呆的,树干上生长的一只一只眼睛,呆呆地睁着。在慵懒安逸的午后,与我一同在暖暖的阳光下穿行。
路过密集的灌木丛遮挡前路的时候,我尽可能让脚步放得轻一些,生怕惊跑了灌木丛中谈情说爱的獾子,搅扰了林地深处正值发情期的榛鸡。这个时节雨水还不算丰厚,蚊虫还需些时日张狂,我想,不光是我,所有生存于这片森林中的动物都会喜欢极了这不乏雨露又没有过多蚊虫的季节。青草枝叶正是鲜嫩的时候,看到前面的空地上刚刚被动物压倒的新鲜草痕就不难猜到,一头刚刚饱腹过后的犴也许刚刚离开,在悠闲地吃饱喝足后放了个响亮的屁,惊跑草丛间忙前忙后搬家生子的野兔。
在这温暖却不晃眼的阳光里,我小心地踱着步子,迈向丛林深处。
我打开生命,晾晒在现实社会捂烂发霉的三魂七魄,不紧不慢地放任着步伐的随性,跟着河边的涓涓流水声找寻母亲年少时居住的斜仁柱。
看见流水时已离河边几步之遥了。
河岸边骄傲地停泊着一条崭新的桦皮船,一年四季游猎于兴安岭山脉的我的族人们,使用桦树皮制做的船只游走于森林与河流之间。这种形状造型有些特殊的自制船只,船体中部较宽,船头、船尾尖细像孩子撅起的嘴微微上翘,扁平的船体,高度也就二十公分左右,尽显轻便、防水的使用亮点,彰显游猎民族的生存智慧。户外生存在现今社会刚刚崭露时尚锋芒的百年以前,鄂伦春人就可以让风靡全球的户外探险家贝尔·格里尔斯朝拜了。对族人独特的生活方式暗自骄傲片刻之后,仍不见船的主人,我的期待略带紧张,踌躇着迈不开步子,复习着脑海里存有的全部母语单词,在即将踏入朝思暮想的领地里时才恍然发现,词汇与希望一样在我这里存在的越来越少了。
我焦虑地找寻这条船的主人,顺着河流的走向张望,河边除了静静生长的柳蒿芽,不见我的族人。
我坐在被晒得温热的鹅卵石铺满的河滩,脱下鞋子,赤脚走在河边,寻找我年少时的母亲,寻找生存于天地、森林中的鄂伦春部落。
河水在河道转弯处稀里哗啦地唱着跳跃的歌,耳边传来孩子的打闹嬉戏声、女人们的呵斥和玩笑,我加快脚步,激动地光着脚在草丛与沙石土路上小跑。五六个光腚的孩子排着队在往河里跳,扑通扑通溅起的水花打了我一身,我此时自作多情地卖弄笑脸试图拉近一个陌生人与这个族群成员的关系,他们竟然无视我的存在依然在打闹,擦净溅到脸上的水才看清是几个露着小鸡鸡的男孩子在初学“扎猛子”,这是我小时候学了几天就快学会的时候被妈妈连打带骂的赶回家后就再也没学會的技能。三个妇人忙于摘干净刚刚采集的柳蒿芽,一位岁数偏大的中年女人已经装了满满一大桦皮桶,并在另两个伙伴的帮助下把半人高的桦皮桶背在身上,桦皮桶的肩带是由马鬃编织的,似两根麻花辫却不是很粗的绳子,这种材质的肩带承重能力自然不说,可是质地粗糙坚硬的马鬃会不会磨坏女人颈肩处的皮肉?这看似孱弱的肩膀在这重复劳作的一生要背起这样重量的多少种野菜、山果子?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我清清因紧张略显干燥的嗓子说,“额捏?”她们和那群赤身裸体的熊孩子一样,无视我,我是远离他们视听中的过客。他们存于我无法触碰试探的空间,听不见我的喊声,看不见我谄媚的笑脸。我着急,想哭,无助。最后只得乖巧地跟在她们身后,也许能见到我在极力找寻的。对母亲的寻找无论在什么时空里都会是生命里的原始本能在驱使。
也许她们漠视来自钢筋混凝土里居住的我,嘲笑一身猪肉白菜大蒜豆腐味道满身的我,鄙视几乎丧失母语除了谄媚冷漠的笑意外什么都不会的我。
跟在女人们身后的我,好久不曾这样默不作声,好久不曾这样乖巧。缺失母爱庇护的心灵,在缺乏安全感的哪一个漆黑黑的夜晚,变得这样坚硬生冷?
我要找我妈妈。
走过一片摇曳招展的柳树群,我跟着妇人们离开岸边。
远远看见了一脸大胡子穿着全身狍皮衣服的粗犷男人,他肩上扛着枪,手里牵着磨得起了白毛的缰绳,身后如我一样乖巧地跟着一匹健硕的马,马背上驮着刚猎杀开膛的两只狍子,两个狍子脑袋随着马儿的步伐一颠一颠地敲打着马屁股。男人身边的猎狗看见远处走来的我们尾巴摇晃着极度雀悦地跑来,想必是它的女主人走在我们中间。这憨头憨脑的狗眼睛上面长着两个白色圆圈像又生出一双眼,年龄略大的妇人唤它的名字伸出手抚摸它的头。“度日波”是这条狗的名字,也是我至今为止听见过最广泛的为猎狗起的名字之一。
随着由男人、马、女人、猎狗组成的队伍向着我一直寻找的领地走去,我安抚因激动加速跳动的心脏,甚至练习初次见到她时的呼吸方法,紧张的气氛里映入眼帘的有远处四五个斜仁柱。恼人的三五只或许十几只苍蝇一直尾随于马背上两具狍子尸体,严重影响跟在这一行人身后近似透明的我,好在妇人们身后背着的桦皮桶子里还荡漾着新鲜柳蒿芽的芬芳。
这只由猎人领头的队伍,进入了散落着多个斜仁柱的部落。男人拴好马就去向长辈请安了,年纪略长的妇人,娴熟地从马背上卸下刚捕获的猎物,剥皮,剃肉,卸骨,动作熟练。其他两个女人也加入了操作行列,在整张桦树皮上割分好几家要分的份,由那个络腮胡子都长得生硬的鄂伦春男人挨个斜仁柱去送了。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习惯,我的族人们依旧施行这氏族部落的生活方式,他们虔诚地信仰神灵,恭敬地供养老幼、妇孺,骨骼笔直地活在这茂密浩瀚的林海中间。割成长条的肉在几双女人的手指舞动下挂在长长的两根木杆上,鲜红的肉在女人和孩子的笑容腌制下等待风和光线的慰籍,装在小桦皮盒子里的盐巴被一把把洒在肉条上,刚采回的柳蒿芽像葱绿的毯子铺在阳光下,阳光与风,就是以这样的简单方式,成就了我们最原始的饮食。
忙碌半天过后,还是没见她,我参观博物馆般满处乱晃却忘了这一点。这不能怨我,在真实的生活场景显露在眼前的时候,跟纪录片解说员用能硌坏牙的生硬吐字表述鄂伦春用语比起来,眼睛里进来的柔情与耳朵硌得直疼的感觉是不同的。
熟悉的身体味道,独特的编辫盘头方式,我单从背影就可以认出这个时当三十出头的女人是姥姥。我跑去她身边极力汲取这久违的味道,看清她清秀俊美的脸。姥姥是个美人,在她的部落里乃至临近的部落,姥姥都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这是姑姥姥在我刚刚长大对女人的爱美天性刚要开始抒发的时候告诉我的。她熟悉的五官,只是不见了记忆中沟壑般深嵌的皱纹。亲近的蔓延在骨血里的味道不见了多年后掺杂的烟草。
如今,我就站在她面前,似乎是当下莫须有的存在,她看不见听不见几十年以后在寒冷的夜里依偎在她怀里抚摸她年老后凋谢的脸的小小的我。
失落,可能也就这样吧?多年不见的,行走于生命中的亲人就生生存在于眼前时,我却宛如身边擦身而过的风,她感受不到我现在的无奈和我满怀希望后的溃败。
姥姥身后的斜仁柱正对门处直对着我,我知道那是供奉神灵的地方。我徘徊犹豫,不敢迈开腿进门,我害怕惊扰护佑这个族群的神灵,我担心能通天达地的家族萨满驱赶我,灰墨墨的萨满鼓声会把我变成来时路上停放在高处树上那些永不署名的棺椁。
我闭上眼,越想越怕,我要找我妈。
挨个斜仁柱找了一遍还是未见到她。
风尘仆仆的马蹄声越响越近。
三匹健硕的马儿依次跑了回来,马背上分别下来两个流着鼻涕的男孩子和一个笑得比映山红还鲜艳的女孩儿。“诺诺湍又耍脾气!”两个男孩子嘟着嘴向坐在阴凉处抽烟袋的老年男人嘟囔。抽烟袋锅的是个老者,爬满双颊的连毛胡子,颜色都在预示着衰老,但凹陷的眼睛炯炯有神,头顶上盘旋着神秘的光亮。他慈祥地笑,伸开怀抱示意诺诺湍来他怀里,女孩儿咯咯笑着跑过去,老者从狍皮衣服怀里掏出半块肉干递给女孩,眼里笑里满是慈爱。
女孩儿是我的母亲,我母亲乳名诺诺湍。
母亲脾气不好,骄纵,不屈服,出了名的“战争贩子”,家里人常说她小时候是爷爷奶奶手心里的宝,要星星都不会给月亮的溺爱成就了她的秉性。
不知道当时妈妈的爷爷是不是因为妈妈跟我一样年幼就丧失了父亲所以给予超载的溺爱。我也从小没有爸爸,怎不见他人这样爱我?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种骄纵的性格,是实实在在经这个女人遗传给我的。
我贴着云朵遮挡的角落一步一步挪到那祖孙俩身边。看见他们幸福地说着什么,老者用络腮胡子使劲往怀里的母亲通红的脸蛋上扎,妈妈咯咯笑的声音真好听,像极了百灵鸟,尽管我不知道百灵鸟叫是什么声音,但是真的好听,好听。记事以来,从未见母亲这样笑过,她笑得是真真的幸福,在真实地幸福地笑。
我眼里溢满泪水,嘴角却和她一样在笑。
我想伸出手去抚摸她现在看起来比我年幼好几岁的脸,我害怕触碰这幸福,害怕她的幸福因为有我,因为有我以后的家,幸福就不见了。
我想去跟她贴个脸,却畏惧拥她入怀的爷爷。妈妈说过他是能与神灵说话的使者,尽管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什么,但绝不会是什么孤魂野鬼,他应该不会太反感我。我悄悄靠近,老者周身响起了低鸣幽怨的鼓声,我怯懦地抽回了伸出去的手。
西面的天边爬出了连片的乌云,妇人们在收拾晾晒的所有东西,孩子们跟着母亲都回到斜仁柱里,妈妈在老者的怀抱里也进屋了。刚落下的豆子大的雨滴砸在地上,在干干的土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溅起了薄薄的尘土。
此时处在雨中的除了几匹马、两条猎狗,还有我。
哪里吹起了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模糊眼睛的是雨水还是别的已不知晓,我乘着风,在母亲的斜仁柱上空飘荡,在控制不了的眩晕中我极力去记住这地方,害怕跌落以后再也找不见这母亲居住的斜仁柱,再也找寻不到这即将消失在眼前的部落。
我飘了多高?雨水打湿淋透了我?从高处坠落深渊,我惊吓得嚎叫。
嗵!睁开眼,我結结实实的感觉是从百丈高的地方,跌到了枕头上。
拉开了帐篷的门,露宿于野外三日的我,在一场找寻的睡梦中醒来。
清晨的甘河河床上弥漫着水雾,宛如仙境。身边的他,在便携式液化气炉子上熬制狍子肉粥,捧在手心的粥碗滚烫的带给我真实,粘在眼角的泪和这香气四溢的肉粥一并慰籍我终身都在找寻的心灵,和不知如何去打开的对一个艰辛生存于山野勇敢无畏的狩猎民族的崇敬。
只愿现今的生活方式不会打扰这片河岸边的生灵,愿山神白那查庇佑每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鄂伦春人。
责任编辑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