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码
2019-04-26刘长庆
刘长庆
玍古沟,凌晨五点钟,大雪后蔚蓝的老官道溜光锃亮,两侧静谧的房舍,入殖团营房以外的屯口,铸铁邮箱与木桩僧之间的岗哨身披重雪,显然在大雪终止的一小时以前,一直没有换岗,天赐良机。指挥官不愿再如以往横生变故,碰头后,定下决心——行动!
即便这些人真是传说中的神仙,也是需要休息的。一个冬天的追剿啊,尾随他们往复不断地穿越复杂的林区、农区、牧区,甚至特地为此构建的无人区——“集团部落”的民匪隔离带,所有精心布置过的窟窿,一概被高妙地识破,并可以在这样的天罗地网之下,肆无忌惮地进行广泛的游击。可他们毕竟是人呐,且是一群人!试问,追剿部队仅累计冻伤人数一项,至少也会超出他们总人数的十倍。那么,缺衣少粮的队伍又该如何忍受饥寒交迫?无论如何都不可想象。谁又能坚持一冬天不睡觉?推算起来要从去年秋末,始于汤旺河、雅鲁河结冰,顽匪活跃的程度,如果在地图上把他们的行踪连接成线,东奔西突的来去自如,仅从战术考量,实在是一种耻辱!驻扎及暂住过西满的所有部队,几乎无不与其擦撞过激烈的火花!皆为此派遣过最具针对性的精干部队,讨伐队、特战队、侦缉队、山林队,不遗余力地传递战场接力棒,边境守备队、国道警护队、铁警护军各把关口,诸兵种战法协调,围追堵截,遥相呼应。而没有任何支援和接力的孤军领跑者,竟然让这么多健儿筋疲力尽,一筹莫展。撵急了,会被調头狠咬一口,那准定是一场刻骨铭心的惨痛。甚至在相当长的间隔时段里,只可捕风捉影,毫无来龙去脉。除非被他们神兵天降地打掉了下一个目标,亦或一连串的多个目标——大到军列、林区车站、专用线、要塞劳工营,小到军辖采伐柜房、满航地标站,下设于屯垦区的警备道、军马场、武装开拓团、罂粟封闭试验区、满洲国土资源调研课等,导致其行踪赫然乍现以外,各路人马均被拖甩得一塌糊涂,踪迹难寻。
最为不得其解的是,顽匪永动机一样不驻足地行军!人数也因战术上的分散聚合而难以确定落实。在伊勒呼里山南麓的海拉驿,显然遭到了重创,可挨到年底,他们就一连端掉小家子以北的所有金矿沟,并以时间和距离上皆不可预期的神速,赫然出现在滨西铁路重镇布哈图,没容难以置信的情报再经核准,就对26号车站及附近的采伐柜房下手了!驻屯营地和站舍烧成了瓦砾,储木场山一样连片的原木垛尽数焚毁,迅雷不及掩耳的程度,太让军方措手不及!旋即又对乌奴耳多处要塞劳工营实施了凌厉闪击,解救的战俘大多来自于晋冀鲁豫那些繁乱根据地上的八路军,素质信仰无需整训,使林匪于人员、装备、给养,顷刻间死灰复燃,再次畸形地膨胀起来。诺敏河与毕拉河流域广袤的原始虾夷松林,恰是大兴安岭林区最为丰厚的松脂焦油提炼场,更是军阀与财阀间秘而不宣的摇钱树,即使由在乡军组建的待遇不菲的武装拓垦队,也对被称之“匪贼”畏惧到了风声鹤唳的程度,作业期间倘若没有关东军随同驻屯,死活不肯前往。
由此,参谋本部和关东军司令部豢养的那些善于纸上谈兵的参谋幕僚们谓之的课题也随之而来了——究竟是何等指挥系统,抑或军事天才,致使顽匪的智囊里充斥着古今兵法的妙算?雷电风影且又犹如神助的战术活动,何以无法预测地诡异迅疾,并一直被游戏般地贯穿着整个的作战风格,不是天兵天将又是什么?又该被冠之以什么?无论剖腹后胃囊里仅有树皮和棉花套的总司令,还是一群唱着军歌毅然投江的少女队员,甚至从附着于尸体着装内的虱虮密度而感叹其生命强度的防疫官,这一切,也确都太过于传奇不靠谱了。康德十年且冷且长的冬天里,关乎他们的瞎话,成了喜欢猫冬的满洲国庄户人家热炕头上扯不尽的屁嗑、酒肴儿、唻大彪。以至在关东军内部,也萌生出相对之下谁更可堪称圣战的偏激想法。还有人拿皇道精神和武士文化与这种原本就不该相对比衬的艰苦卓绝,反复地做着不同程度的衡量和照见,结论毋庸置疑,他们,才是无以伦比的,更是不可战胜的!此类倾向继而萌生出直逼政策和战略层面上的各种逆反情绪,无法遏制地蔓延开来。更为颜面扫地的是,这股被泛称为“红胡子”的抗联成分里,竟然出现了以福间一夫为典型的、甘愿死命追随的“日本红胡子”,因而导致军内的“思想肃正”及类似的检举和自查形式,在整个满洲大行其道,连荣转于各行业的备役人员都给折腾得诚惶诚恐,压力很大。
王明贵!这个被咒以“狞猛”的恶人和他百剿不灭的队伍的存在,成了满洲国最须粉饰的王道乐土的祥和光景里,令守护者——大日本关东军再也摆不上台面的空前羞臊!他神出鬼没的呼啸奔袭,似乎在刻意嘘声造势。且让全世界毋庸置疑地相信,这种抵抗从根本上无法剿灭,且十几年来愈挫愈勇,从未停止!
仰赖布哈图119搜索联队遍布林区的各路眼线吧,趁悍匪获得这短暂歇息的片刻,如此近距离地抵近到下榻的屯子,好歹还是第一次啊。再让他们成建制地突围,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天将破晓了,即便大雪封山路途遥远,导致锹田讨伐队和细江侦缉队未能及时赶到,合围部队形成的包围圈也算渐趋收紧,所担心的是——这其中的满洲部队的各系军警居多,实际掌控的日本次长打耳光可以,真逼这些人奉死效命是很难的。心有余悸也不可再行拖延,高低就这一搭子买卖啦!
黎明前寥落的星斗,一眨一眨地向西方青釉色的天际里颤抖地滑坠。进攻的第一步,特攻队员靠近屯子开始摸哨,锋利的武士短剑从身后割开喉管的刹那,警戒哨还是本能地搂动了扳机,“啪——”子弹带着余音,斜穿过玍古沟死寂的夜空,向启明星方向斜飞而去,摸哨摸响了!即使是关东军,也清楚睡在屯子里的是群厮杀成性的武疯子,但行动一经开始就刻不容缓。偷袭不成改强攻!轻重机枪封锁街口,小钢炮开始定点清除。
然而,这一次对决,顽匪又没按惯有的套路出牌,以往进驻协和过的模范村屯,哪怕只有片刻休息,他们也要冲进少年义勇队营房,把寮母和那些成天彪炳“勤勉奉公”的小兔崽子们驱赶进菜窖,布置警戒后,挤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即刻就像翻了车的圆木似的放片,倒头即睡。出发命令前,虱子都咬不醒。炮弹轰碎了营房棚顶,门窗迸飞,跑出来的却都是些穿着白花花内衣的、体能透支导致其身高仅介于儿童的少年,即刻哭喊着跪在当街。“红胡子”不但没占据义勇营地,连横穿街边的民宅也未曾惊扰。士兵们不相信那些只管往寮母身上贴的义勇队员的回答,绕开氏神龛,沿街破门闯舍。猛然间,屯西枪声迭起、爆炸的火光和厮杀声顿然搅成一团。那里只有一些窝棚般低矮的贫窟啊,看来,对匪贼人数的奏报纯属舛讹。紧靠山根是前朝废弃的紫金场,遗留早年采掘的峭壁,玍古沟原民多是淘金后裔。能在这弹丸之地投宿,疲惫不堪的指挥机构也依据地形,有计划地安顿了孤屯驻扎,预想了可能发生的一切意外。兴安东分省警备军恰好负责那段看似不起眼的截点,只因那是他们顺便赶来的方向。战场一旦形成,战况瞬息万变。草地王爷的骑兵蛋子打堵截战显然不顶用,临近的靖安军虽受关东军直属,毕竟也算侨民武装,战斗力可想而知。
关东军也一样疯了,意志上再没有任何理由错失这次围歼的绝佳时机。包围圈迅速朝裂口急聚,各路部队泄洪般地压向玍古沟。
没时间侦查出更可行的突围点,只能绕着房前房后盲目愣闯。屯子外,敌人成建制地衔接,蜘蛛布网一样地围死了可能的突破环节,独立家屋和孤坟都安置了半个班一个组的潜伏部队,沾火就着,一触即战,踩踏着尸体一路血光,几经横冲直撞,减员近半!刚刚换装的国兵,军服颜色也跟关东军相似,辨别不清。皮换了,火力好像也随之改变,疯狗般咬上就不放口,黏糊死你。在他们看来,这是对抗联残部的最后剿灭,沿途丢下的,捡起来就是战利品缴获,半死不活的,一哄而上,按住了就叫生擒俘虏。狗仗人势的追击,被他们打得格外恣意。
枪炮声一起,参谋长老诸葛就预感到将是场恶战,尽管政委在外替岗,他也毫不犹豫地把炕桌上的文件一股脑地塞进了借宿人家没熄火的炕洞里,眼看烧成了灰烬,才肯向外冲。
生命像子弹一样地消耗,没有任何补偿。突击队像喋血的猛兽,几经硬磕硬碰,前赴后继。最后,整个支队打成了突击队。支队长悲愤地从刘大个子死不撒手的尸体上抓起了捷克式,杀红眼地往外打。行李扔了!食品扔了!光洋扔了!西药和换西药的烟土全都扔了!最后,馱运这一切的马匹也散了!负伤掉队的每一个伤员,都毫不犹豫地变成了最后阻击的人体壁垒。三支队不惜一切代价——撕开缺口,强行突围!
关东军一改以往的大部队跟进式讨伐,战术也不再墨守成规,依照战场及战场以外的地形,敏锐地调整战局,沿腾子河岸部署的联队主力虽然没能靠近屯子,此时却灵活地让开侧翼,迅速插入兴安岭余脉所有能成为突击隘口的山地、丘陵、各制高点,展开横向堵截。目的是明确的,锁死兴安岭外线,悍匪一旦遁入森林,即如同鱼入大海!
天透亮了。换弹夹的支队长也没忘盘算下一步的路数。“老诸葛!金高丽!”这工夫又打出了半梭子,“快!带大小索利上前边来!”支队长唯恐造成命令误传,朝他俩再喊:“该进林子啦!把断后的大索利、小索利,带前边来!”
“是!”老诸葛心领神会,金高丽把歪把子交给身旁的二十九,扯出二十响,俩人顶着后撤的队伍,一路逆奔。支队长命令意图明确,突围进林子,那哥俩可是活地图!附近的沟沟坎坎,比手上的纹路都稔熟,有这等森林猎手带路,想剿灭三支队——做梦!
这段没有路的路,靠坡一侧密布小灌木,无需戒备侧翼打来排抢,突围后的撤退速度加快了,由此拉大了队伍间隔。“快撤!”“别掉队!”“跟上!”老诸葛撞见迎面过来的就喊。金高丽觉得支队长选人是有考量的。若换做别人,绝境突围就你反向,还不得怀疑去投敌啊。刚撤过去的小队长、队副、锄奸组长,真截住了问,对不上账号,急眼了执行战场纪律,那也不是不可能的,更不是不可以的。可在三支队——没人怀疑老诸葛!
众多代号、报号和外号,顶数老诸葛号最响。纯粹的职业军人再有大学问,做派就不一样。同钻山沟,虱子虮子那是谁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人家就是不遭这个灾,始终秉持东北陆军讲武堂教官风范,站坐有相,行武身板标标溜直。年龄也让人猜不透,爬冰卧雪,风餐露宿,长途奔袭,年复一年,四十郎当?五十挂零?反正都是他。当年老帅出关,他是员阵阵不落的猛将,文虎勋章好几枚。事变后,他几乎参与了辽、吉、黑三省所有被剿灭、被打散、被瓦解、被劝降的各路抵抗组织,无数经验教训使他最终投奔了抗联,政委都说他是东北抗日斗争的活样板。此等铮铮铁骨,三支队无不肃然起敬。人也颇为谦逊,若问过去的军衔,他也无不幽默地调侃,“咱抗联论啥阶级呀,若在满洲国那边,要是这几年的战绩也给算的话,哎呀,儿皇帝咋也得授老子个中将吧。”参谋长老诸葛,就是这样的关东汉!
滑翔的流弹,于有效射程之外放肆地旋转,嗖嗖干嚎,捎带还能拧落王八柳梢上一冬的风暴都没能舔走的干叶子。越往后人越少,拐过铁头和臭脚牺牲的山洼,撞上了老戏骨、土豆皮、旱山芪和二老杆子,还有包里背满了兑现票的军需长财神爷,死活不肯掉队地架着几个受伤的战友,跌跌撞撞赶过来。
“大小索利呐?!”老诸葛迎脸就问。
他们都想说话,却都说不出来,脑袋随胸脯的起伏频频颔首,盯着老诸葛和金高丽,张大的嘴巴,全都在呼呼的喘。好半天,老戏骨才说:“后边——山肋——顶着呐!——阿爸吉——不行了!”老诸葛一眼就认出了旱山芪腰上插着的匣子枪是他们队长山猫的,山猫显然牺牲了,他枪上栓的皮条,是年前较劲儿打野猪,他输给他的呀——三支队的老东北军打光啦!老诸葛没再问,湿着眼睛往后跑。
小顺子漂亮的脸蛋呀,被战火熏烤得黑黢黢的,只能让人看到眼睛和眼泪了。她也分辨不清哪些是红乎乎的肠子,哪些是红乎乎的棉花套子,一股脑地往阿爸吉炸烂了的肚子里塞呀,可肠子太滑,哗哗往外溜,只把棉花留里了。阿爸吉的腹腔冒着气儿,似乎一点儿不知道冷,更不知道疼了,看见金高丽,顿然回光返照。“这么多儿子送我,亲儿子也来啦!好啊!”老人一把抓住他的枪管,直戳上自己的脑门子。“亲儿子,快!他们都下不去手,你送我走!”
这场景,谁也没个辙呀。老诸葛向战士们大喊:“带上顺子!撤!”他们扯胳膊拽腿地拉走了痛不欲生的小顺子。
金高丽朝阿爸吉跪下去,拧开背壶,把裴家烧锅的烈酒,倒进阿爸吉的口腔,阿爸吉形同畅饮甘霖。一阵排枪打过来,削断了附近的横枝竖杈。阿爸吉的喉头不再哽动,金高丽把剩下的酒洒向老人的腹腔,阿爸吉的身躯酣睡般地软了,四肢也舒展开来,说走就走了,锃亮的眼睛直瞪着泛满东方的晨光。
刚用碎雪埋好阿爸吉,下边的树毛子里就传来了“唉叩”“唉叩”的催促。佩戴白袖标的宪兵,蹚着齐胯的深雪,正向山肋包抄。老诸葛和金高丽卯准时机同时起身开火,虽均命中,但射杀的却是同一个就近的目标。回身向后跑,日军居高临下,灌木丛边缘的蒿子杆高度不足一米,毫无遮蔽。子弹嗖嗖擦身钻进土坡冻层,二人迅速躲进山根的一处凹槽,但凹口太窄,金高丽靠外,穿透力极强的三八枪子弹不但抠掉了临时掩体的部分硬土,还把他的皮袄打开花了。再有几次精准的点射,估计他的肚囊子会比阿爸吉的更惨。
“叭——”又一枪打过来,立凹阴面石砺横飞,这颗子弹还从金高丽打开花的破皮袄上揪下来一大撮羊毛,让它们在狭窄的空间里,随子弹旋转的扭力,一根根分散地弧踅。
“呸!”金高丽吐着崩进嘴里的沙土粒子。“小鼻子!真要让老子胃穿孔啊。”挤在身后的老诸葛暗自赞叹,不愧被誉为东方爱尔兰呐,视死如归的朝鲜族战士,都啥时候了,还有心闹笑话!两个身经百战的老抗联,也会被逼退到这么窝囊的死角,身子骨紧贴着冰凉梆硬的冻土层,只等伺机死拼了。
“嘎——”一声清脆的枪响,老诸葛立马听出来了,这颗子弹,绝对是从大索利那杆老枪管子里生勒出来的!随即枪声迭起。
“嘎——”小索利给这顿乱枪画上了句号。等老诸葛和金高丽从立凹里闪出来,他们已经去宪兵的尸体上搜子弹了。大小索利没去搜,口径不同。小索利兴奋地跑过来,野孩子打群架般的黑花脸笑出满口大白牙。“金高丽!我打了十九个爆头!”
老诸葛内心五味陈杂,十五岁啊,城里有钱人家的正读国高,穷人家的当伙计都快出徒了,赶在屯子,早点儿的都说媳妇了。敌人再畜生他也他妈的是人呐,这叫啥世道,不管咋说,也还算个半大孩子啊,成长环境如此的恶劣,不得已却也万不该以杀人为乐啊!大索利生性警觉,战场机敏度极高,从不掉以轻心,照相机就像个战场的货郎,稀里哗啦,要啥有啥,随喊随到。这照相机他实在不是个东西,是个人,确切地说是个老毛子,三支队唯一的俄罗斯战士。
老诸葛问六小队长:“二道江,就你们七个人了?”
“是。过那片涨水的大冰瘤子,讨伐队从冰包上下饺子似的往下滑,把我们分割了,一部分没跟上来,刚才那边枪响得可急了,估计现在……”大家都低下了头。那么老长的人马呀!转眼就打剩下这么一小轱辘啦?搁谁谁能信!
战场命令的传达打消了片刻的悲恸:“支队长命令:队伍撤入林区,大小索利不再担当后部阻击,立即到前方带路!”
零零散散的枪声、爆炸声,从身后不断传来,敌人正对掉队的,打散的,藏匿的伤员做最后的搜捕。从来没对付过这么多路的敌人,代价太大啦!这一顿恶战,把太阳杀得都不忍心看了,一上午都没照透那喋血的日晕,转瞬就要偏西了。咚咚奔去的脚步啊,狠敲着白山黑水的大地,宣泄着死里逃生者无限的羞愤!
善寻百兽踪迹的大索利跑在最前面,并不时地给后边的战友们打出准确的手势。他猫腰跑时他们也猫腰,他匍匐翻滚时他们也步步仿效,周围尽是山坡长树山顶留空的秃山包,像闯关东的老毯儿家给开裆裤剃的半拉瓢。搜索的日军通讯兵登在秃山顶上互打旗语,倘若行动不够隐蔽,极易被附近山头的敌人发现。没人晓得大索利如何判断支队行踪,只有撵上一段后,偶有战友的弃物,方能断定追随路线无误。他们依照附近的山形地势,在到处都是敌人的战场上巧妙地穿插,并清理弃物,混淆敌人追击的路线甄别,这一切全凭责任和经验。
越靠近岭脉山体越显庞大,落叶松蓊郁浩瀚,林下陈年干枝密匝绊脚,窝风地段雪厚没腰。登上一道半梁,沟底正歇着一群疲惫的炮兵,他们在长官的吆喝下,奋力将两门野鸠山炮推上高坡的临时阵地。前头一直没响枪,也没再有人掉队,很显然,支队突围顺利!转过山梁,贴着雨季冲刷的山体裂沟往下窜,隐蔽性极好。阳坡是个大风口,再往下的裂沟,灌满了整整一个冬天被寒流裹挟充填的积雪,太深,不可再利用了。
跋涉上平崗,穿过一片杨树趟子,横向地衔接上了支队的脚印。至阳坡北侧,大索利再次偏离路线,并在展开的开阔林里,肯定地指给老诸葛一个点,让他不必顾虑。老诸葛这时才感到,一路沟沟坎坎的折腾,竟然到了一座主峰巨大的山脊上。巨松参天的原始林地,宽疏的林木间距过大,极易暴露移动目标,顺坡向下,窜进因几米海拔间差就夹生出红毛柳的漫岗,跟上一条夏天狍子也没少走的老犴道,狂奔。
猛然间,左耳畔,绝对是左耳畔,梦幻般地响起了与心境极不协调的军号声,令人不约而同地驻足。
“打哒——哒哒打哒——哒嘀哒嗒、打嗒……”
这是跟小鬼子体型相似的矬脖子军号里吹出来的,却不如以往急促凌厉,隐含着某种礼仪的柔和,在雪天一色的清冽空间里,顿显空灵抚慰。那一刻,仿佛战争没个胜负之分、正义与否了,所有即逝的灵魂,都在这般凄切的号声中,升天或入地了。老诸葛毕竟是读过日本军校的,心怀悲壮地愣了下神儿,即刻又抛开这一闪而过的杂念。拨开眼前遮蔽,视野越过达子香冬枝,但见对面的矮山,气势形同观操,各类军旗恍惚飘摇,红膏药片子的、十六芒旭日章的,攒动着蚂蚁般繁乱的日军。前方无激战迹象,支队显然已穿过这里,至少未被察觉地翻过了这趟岭。从敌人眼皮底下成功转移的战例,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索利!别瞎跑,归队!”金高丽招呼着猴儿般机灵的小战友。
“有——情——况——”小索利回过头,噎着嗓子喊。
眼下须迅速避开敌方重兵区域,撵上支队——老诸葛心里急啊!可小索利从未有过的固执,他只好让两只被雪生磨出了皮质底色的白头马靴,欻欻犁开两趟深雪遛子,跑过去拉他。
这时,军号再次响起。
“打哒——哒哒打哒——哒嘀哒嗒、打嗒……”
小索利一耸肩膀,直指对面漫坡。两山间直线距离近千码,老诸葛搭手遮住从山脊压下来的日光,居高临下地鸟瞰,对面的平山被两侧大山压得都算不上是山了,充其量不过是相对的巨大山体向外隆凸的一个峁,且没什么像样的树。
“那里——军旗。”见老诸葛没有敏锐的反应举措,小索利很不满意。
“到处都是膏药贴子。甭管它了,我们走!”
小索利再次不听话地挣脱了老诸葛的扯拽,见弟弟如此固执,大索利蹽开缠裹着熊皮护膝的长腿,也从高坡跑了下来。
“哥!”小索利不由分说,直指对面。
尽管视野足够,大索利也抻长了脖子,定睛一望,顿时撸下长毛飘忽的黑狗皮帽子,压声惊喊:“我的白那查神啊——果然是它——联队军旗!”
老诸葛闻之心头一震,自打患过雪盲症,就不再肯定自己的目测了。忙从小皮包里拿出政委的遗物——望远镜。踩上临近一棵巨松横生出的粗大根系,调好焦点,总算看清了!
脚下隆起的山肋,阻隔了部分的视野,充其量只能看到对面平山的山腰和山顶部分,与山体毗连的两侧山洼,隐于沟底。平山地形并不复杂,山后原始林挺拔苍劲,阳坡却只有稀疏的白桦、黑桦、山地柞和一些杂生的灌木棘丛,视场清晰,瞭望障碍不大。正前十一点钟方向,有个雷劈歪了的林务望火楼,旗手勉强地站在上面,朝北侧后山的方向打着规范的旗语,望火楼下,一名士兵横枪兀立,临近是一顶通讯帐篷,时有传令兵跑进跑出,通讯天线就绑立在望火楼上。东侧杂木横生,至山肋的第一道横梁,也就是小索利直指的地方——横卧着一块冰川时代的扁圆奇石,像个巨大的缩头老龟,龟石下边,散落着自然剥蚀和山体滑坡而分崩离析的料峭石砺,龟背上,紧凑地立着一行士兵,俩号兵、一个护旗官、一个持旗手。老诸葛微调着望远镜的聚焦旋钮,视度、目距,毫不含糊,看清了——果然是它——联队军旗!旗杆上挂着两串因年代久远而陈旧的流苏穗子,像店铺开张前挑起的两挂鞭炮,旗帜没有展开,裹蒙在猩红绒厚重的伞状旗罩里,是否于事变抑或更往前的战火中受损——甲午?庚子?日俄?日德?黑樫木旗杆顶端象征皇族的十六瓣菊花纹章也隐约可见,不正是大正年代的联队军旗吗?老诸葛越想越激动。一队士兵沿望火楼边崎岖的小道下山,个头小,再被厚实的皮大氅紧裹,看上去全都球球蛋蛋。他们在大坡度的半岗陆续坐下来,屁股挪蹭着深雪向下滑行,起身徒步时,又被不断向上搬运的士兵打乱了队形,零散作业的大多是通讯兵。
战友们聚拢过来。六十九不相信任何人的眼睛,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视力所及,没等找到预想目标,金高丽已经迫不及待了,望远镜在他们的手里传来传去。小索利就那么等着老诸葛,等经验十足的老抗联依照战场环境迅速做出最精准的战斗部署!三支队人人都是战场精灵,俄顷,这些熬过祖国大北方凛冽隆冬的苍鹰般犀利的眼睛,一阵闪电般的交替打量之后,决心不言而喻。
老诸葛什么人呐?参谋长!战场判断需更多的运筹吗?三支队抓住战机概不犹豫!他蹲下来,大家随之蹲下。他将双手郑重地搭上两侧的肩膀,战友们也随之仿效,死死搂成一圈。老诸葛两眼流光溢彩,掷地有声:“我本人——最后一次——代政委——下达命令,并为此——负责!我命令——现有队员——暂由金高丽指挥,保护大索利追赶支队,带路进山。小索利、照相机——随我留下,完成新任务。弟兄们,有联队军旗,必有大佐在当下——杀了他——给政委报仇!目的明确了吧?都明确了吧?执行!”
铁打的三支队历来就这作风,战场命令一经下达,刻不容缓。大索利抹身要走,却被弟弟叫住,“哥!换枪给我。”是啊,这么较劲的节骨眼儿上,啥家伙都赶不上自己家的老枪最保准啊!大索利忙从弟弟手里换下了那杆哥萨克小马枪,嘱咐道:“去阿亮的撮罗子。活着,找鸠岛!”金高丽已把他当成了舍命必保的,半步不离地贴着他,撵弟兄们去了。
零散枪声渐趋寥落,闻之又是别样的心情。密林中的极北朱顶雀,很快就聚集了呼啦啦的一群,片刻安宁就开始欢呼雀跃。雌鸟叽叽啾啾,红公子干打嘟噜,于枝间欢愉地颉颃,甚至能让人忘却这里正是死命相抵的沙场。战友们远去了,三人翻过山肋,向山下移动。每步都蹚得相当谨慎,一边观察周边环境、对面敌情,一边选择适合潜伏、瞭望、射杀的狙击点。
照相机的任务是将与战友分离后再往下蹚出的脚遛子消除干净,不留任何痕迹。他像只机警的大狼獾,毫不含糊。枝杈柔韌的松针清理雪印最好用,再随手揪扯些黑桦树皮和干柞叶子,稀拉拉地覆于掩饰好的雪地表层,伪装得天衣无缝。能选中无国籍的俄罗斯队员留下来,这不仅是因为他有蛮劲,更有非同一般的信赖,在这支队伍里,这足够了。照相机原本是铁路涵洞工程师,满铁接管中东铁路后,俄罗斯人基本被清出管理层,撵他到偏僻的小站工区做技术员。加入抗联的原因,源于老婆往白桦寮送牛奶,值班站长筱冢伙同几个满铁转役军工,把她骗到洗漱室轮奸了。照相机——不,是复仇者克里拉维奇,选好时机,一洋镐下去,刨碎了正在站台哈腰用信号旗擦皮靴的筱冢的脊梁骨。铁警护军在警务站长办公室把他打了个半死,然后送往宪兵派遣分队,让分队长兴奋不已的是,在电话里接到的指令竟然是无需押解,就地自行处决。分队长太想照一张时下军内盛行的斩首留念了,这在“不许可”明令禁止前,着实时兴了一阵子,尤其劈下一个高大健壮的俄罗斯人的黄毛脑袋的照片,即使登不上《精军》画报,纳入私藏写真册里,何时欣赏,也足以聊慰军魂呐!开斩的拭刃毛巾和酒都准备妥当了,可照相机偏偏被执行组借用到林务处的另一个事发现场了,那就让这个眼珠子绝望得愣愣看天的俄国佬多活一下午吧,一万个没想到,车站中午就被抗联捣毁了!
“别叫我照相机,讨厌死了!我有名字,我叫伊利奇瓦·莫波洛夫·奥尼尔·克里拉维奇。”他向他跟定了的队伍里的同志们央求好几天,也没人肯用心叫出那一长串拖沓的名字。后来发现队伍里相互间只叫外号,支队长和政委例外,没外号就叫编号,二十九、十三幺,即便是长时期推心置腹的战友,彼此间也从不刻意去打探身世和来历,这不仅是习惯性的约束,而是支队内定的一条严格的纪律。斗争过于残酷,那种炼狱般的卓绝,除了普罗米修斯那样的神,凡人一般是很难坚持下来的。一次偷袭警备道,顺便下屯子锄奸——可怜的叛徒,曾在那个奇寒无比且又转战不停的隆冬,一对耳朵和上下二十根指头,冻伤后溃烂得一个不剩。被捕后仅有的一次出卖,是在不经审讯的昏迷中无意识透露的,却让支队损失惨重。当惩戒的目光直逼到眼下的废人,下手不含糊的锄奸队长眼泪哗哗止不住了,枪管仅从受死者脑门上划了个X,山猫还扔下了随身的大洋,背叛者跪望着离去的曾经的战友,嚎啕得死去活来。阶段总结会上,对这件事情都保持了沉默,支队甚至都没给他俩处分。“叫你照相机——是让你这爱从脑门子往下划十字的人知道点儿真正的感恩,你能活到今天,不对,你以后的每时每刻,都得感谢照相机,不然你跟你的脑袋早分家了!”开这个玩笑的山猫,牺牲有个把时辰了,山猫说,将来打下个大镇,找个相馆,让照相师傅给他俩捏一个合影,这奢望永远实现不了啦!照相机心头一阵抽搐,跪直身,摘下棉手闷子,蹭蹭被山猫折磨得泛酸的高鼻梁子和大长脸,舔舔手背,果然有咸咸的泪水溢出,该是这样的啊……
对面平山呈现的是它的正阳坡,脚下的位置,处于巨大山体阴坡的凹裆,右下方是多层重叠的山肋,那里视野开阔,直对军旗的距离也将大大缩短,老诸葛在一根横卧的雷击木前停下来,这里,隐蔽性和瞭望条件都不赖,拨开雷击木上的厚雪,露出陈年苔藓。对面十点钟方向,狙杀目标出现,两名同样手持望远镜的军官,指指点点地从阴坡转过来,另一随从军官阶级不大,只在被问询时,才肯走到近前,等级森严的日本军队中,这些极易分辨。其中一个会是大佐吗?望远镜里的脑袋洋火头大,不见肩章、领章,如何辨别军衔?老诸葛以为并不难。即便军衔对等,职务的微妙也会使服从性极强的日军在动作举止上立竿见影,上行下效,那种毫不含糊的绝对服从,理当是显而易见的。人体各部的机能啊,一旦特异起来就有利有弊,就说小索利那双远视眼吧,一挨上望远镜,就像视力极佳的人冷不丁戴上近视镜或花镜,即刻晕眩得天旋地转,尝试几次后,再也不碰那玩意了。
照相机一路倒退,顺坡匍匐而至,累得通红的长脸仰天喘息,摘下黑羊皮帽子,蒸腾的臭汗把一头棕黄色的卷发浸润得湿漉漉的,像黏腻着胎光的羔毛。
脚下地势向前探出很大,是个理想的狙击点,但老诸葛担心日军万一忌讳灯下黑,向对面展开搜山,此处却不易掩蔽。对面,转到阳坡正面的两个军官并未走向帐篷,看似随意地一路叙谈,向山肋一侧缓慢斜下。敌动我亦动,每一步都将最大限度地缩短直击距离,增大相应的胜算。窜下斜坡,密匝的小乔木丛里掩藏一条被世代蹚出的凹槽溜光的老鹿道,今冬雪厚,雪兔的三角爪印儿也常于中途并入。跨步横迈过去,少给后续的行踪清理添麻烦。即将进入四月的大兴安岭啊,残雪不化,海拔偏高的岭顶,转瞬飞絮飘零。
一段段曲里拐弯的雪溜子,眼看要被照相机处理完了,甚至一路退行的毡疙瘩都撞上老诸葛的靴子帮了,可他却像一只潜伏时忌讳被打扰的金钱豹,继续机敏地向山下斜窜,小索利更像一只异常灵动的小猞猁,如影随形地贴身追随。
枪管拨开眼前的枝蔓,倾斜的坡度使视野愈加开阔,前出至第三道横梁以外,对面十二点钟方向恰为平山的中心地段,通讯兵完成架线作业后,有条不紊地整理器材。经过持旗手时,都会放下手头工作,向军旗敬礼,滑腚墩儿的亦不例外。目标再次从密匝的桦林里幽灵般地浮出,看似就着什么话题争论不休,走走停停,其中一位显然要说得更为清楚,屈尊下蹲,往地面上比比划划地讲解,另一个似乎于思考中稍有踱步,而下蹲者一直是仰视的,仅此举动,就使老诸葛做出了大胆的预测,几经确定,命令身旁的少年枪手,“目标,站立军官,瞄死他。”小索利心领神会,用皮手闷子将冻土包上的积雪压实,又觉位置欠佳,侧移几步,靠住一棵井轱辘粗的落叶松干,抬起枪口,老诸葛立刻从靴筒抽出匕首,刀背顶住枪托,上下略移,待小索利满意地点头,便将刃尖楔入树干,老枪有了妥帖的射击支点。
照相机显然遇到了情况,停止伪装作业,没沿他俩的脚印走,从半梁上扭蹭着屁股直线下滑,熊一样的身躯推叠着一大堆毫不粘黏的碎雪颗粒横涌而落,漫过老诸葛的膝盖,雪崩似的埋没了匍匐的小索利。一照脸,便将手套竖在嘴上,滴溜溜的蓝眼珠子随听觉攒动——日军在搜山,正由左侧临近。老诸葛让小索利藏好别动。又将大半个身子还在雪里的照相机就地伪装,自己贴靠在一棵巨松根系下,准备伺机而动。搜山其实早已展开,只不过山体庞大,刚刚梳理至此。“如约而至”的日军像个“小琉球”,大衣的长毛领紧裹皮帽子,个头看上去勉强堪比小索利,圆滚木讷的笨家伙,长枪上的刺刀挑拨着眼前迷乱的障碍,只顾抻头往前赶。老诸葛闪在身后,一脚将他踹进照相机身下的雪窝子,那巨熊一个全覆盖扑压,没感受到身下有丝毫的挣扎,就结束了。利落得让隐蔽在树毛子里的小索利,也仅看到一桿三八枪凭空地摔落在近前。
刚回到小索利身边,他的枪管就离开了枪架,偏指右下方,榛柴窠边缘处,隐约透出玻璃镜片的反光,拉网式搜山的又一个日军迟迟而至。老诸葛按下小索利的脑袋,令其收敛动作,老枪也顺势下滑,脚背抵住枪托的时候,老诸葛发现小猎手的鞋底跑开裂了。
“欧卡木拉!”(日语音译,岗村)
“欧卡木拉商?”(岗村君)
搜索者向这边召唤着失踪者,相距不到十码,停下厚雪中艰辛的短腿,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大口的哈气弥漫着面孔。忽然,头顶石砺上,军犬狂吠,如雷贯耳,更上面的日军显然望到了底下的同伴,呵斥着多此一举的军犬,戴眼镜的士兵也向隐蔽者头顶更上方的突出部挥手,形同崖壁的石砺之上,显然不止一个搜寻者,但除了狗,没人介意看似撂不下脚的砺缝里,能藏得下三个人。最不起眼的视角障碍下,很容易地产生了错觉。日军互相用手势告知继续,扯拽着只肯对自己人乱叫唤的狗,任由它疯了似的咆哮,真悬呐!上下若再靠近几步,没来得及处理的行踪、埋藏尸体的雪堆和借势应急处变的简单伪装,都是显而易见的,该感谢那个牵犬的蠢蛋吗?
附近又渐趋宁静,胆大的山雀儿纷纷落地,并向枝杈上的同伴啾啾招徕。照相机像个冬眠后拱出地仓的黑瞎子,离开压在身下的死尸,抖落零碎散雪,开始了四下打量。意外的耽搁,目标又不确定了。身高形体近似,稍有错位就难以判别,且呈现的已是背影了——他们正迎坡登上山顶,顺着士兵蹚出的雪沟,直奔通讯帐篷。随从军官步步紧跟,头部在二位长官的背部之间晃动。地势已居下临高,阳光斜射过来,老诸葛拽过抛在雪地上的那把十七年标号的蜡油没蹭净的新式三八,朝对面目标略微瞄准,法兰乌黑的枪管看上去一溜虚光,老枪的状况更值得担忧。即使小索利的枪法再有如神助,老诸葛也不想给这一枪增加哪怕是最微量的概率负数。当然了,主要的还是对射杀目标的不确定。所以,眼巴巴地看着目标进入了帐篷,无从下手。老诸葛掀腕看手表,1点50分。
等吧。狙击手从不在意对目标的守候。
小索利就地警戒,照相机要将被闷死的日军脚遛子沿来路方向消除至少五十码,再将其路线由清理终端反引向山下,与其他搜山脚印混淆。士兵蹊跷的战场失踪是常有的事情,他们还是戒备日军会因此再度搜山。老诸葛把尸体从雪堆薅出来。横瞅更显短的矬子却有张老道的面孔,这岁数的下等兵,也够可以了。嘴巴和鼻孔里灌满雪沙,粘附在瞳孔与睫毛间的晶莹雪粒已冻结,是临死前不断溢出的眼泪所致。“唉——岗村君。”他叫了他的名字,自己也不知是出于怨叹还是诙谐,解武装带,扒下附着毛毯的皮背包,大衣、剪绒绑腿,嘎嘎崭新,皮靴底的三角泡钉一个不少,内帮打着清晰的标号,扯下的套袜也洁白干爽,盯着被木屐折磨得扭曲变形、干尽粗活的脚板,“也是种田人呐。”这一句实属怨叹,尸体没费力就拖到灌木下的雪凹里,稍加覆盖就没了。
还好,比照小索利那双咧嘴的拓垦靰鞡稍大一码,老诸葛又把机织毛袜加套在小索利的脚上,既保暖又不旷脚。都说支队长和政委是小索利的爹和妈,现在看,参谋长已开始接替其中的一个角色了。小索利也很受用,这孩子话少,这也是狙击手应有的潜质吧。换鞋的时候,老诸葛挨个捏咕一遍脚趾头,都还好。倘若目标长时间不出现,这种环境下的雪地固守会导致肢体僵硬,甚至神经末梢倦怠,引起麻木、迟钝、哆嗦,都会影响射击的稳定性,再传奇毕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啊。
通讯帐篷的门帘子呼呼哒哒,日军出入频繁,期待的目标进入后再没露头。平山的另一边,持旗手和号兵离开了大龟石,在附近踱步驱寒,持旗手于徘徊行走间,亦不失威仪,护旗官赫然相随,正步转身的时候,能看清背在身后收纳军旗的疯马皮箱。
照相机又带回一身黏腻的臭汗,他的汗始终夹杂着一股怪怪的酸列巴味儿,挨得太近的时候,让人直想打喷嚏。按老诸葛的吩咐,他很快贴石砺子鼓捣出个大雪窝,铺垫好日军大衣后,抱孩子似的抱起小索利,老诸葛板起面孔:“能睡多久睡多久,这是命令。”小索利只好羞答答地蜷缩到照相机热烘烘的熊抱里,老诸葛给他俩蒙严了军毯。
沟底口令频繁嘈杂不断,挽马负重时闷声闷气地嘶叫,呼应在喧嚣的山谷中。两山间狭长的视野死角以下,显然都是日军。俄顷,篝火的青烟弥漫林莽,甚至能嗅到一股类似烤咸鱼的焦煳味道。这里基本没有路,汽车、马车无法驱进,日军只能卸下挽马和军骡驮载必要的辎重,从各方向集结至此。人喊马嘶中,脚下就近一支部队竟率先唱起军歌:“朝霞之下任遥望,起伏无尽几山河……”没等唱罢第一段,因人数众多而更充气魄地狼嚎,也在远处的深谷里悍然唱响,“兴安岭下现旷野,卫国先烈魂安在……几度寒暑历生死,挺身血涌真男儿……”合歌狂妄喧嚣,此起彼伏。
老诸葛感慨顿生,暂停解大衣扣子的手,于松树下微闭双眼,身体犹如树梢般晃动。抑或默译,抑或分析……普天之下,亚裔黄种,谁不希望能有一支足以让西洋胆寒的军队,而国殇族衰,竟让这等平均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倭奴改写历史,险胜俄罗斯,诈赢德意志,在列强中膨胀到如同剃刀般压茬的日本近代军队,单从纯粹军事角度比较,实让军阀混战、报国无门的一代职业军人羡慕嫉妒恨!曾几何时,武士道的隐忍服从,逆袭凌厉,观操时刻见识到的威吓肃煞,视士兵生命如鸿毛之轻,且进行“落樱之美”的意志灌输,如此一支残暴凶顽的军队,偏偏就是与你高低过不去的宿敌,诛死博弈的对手,即使战争再以不择手段为致胜原则,可眼下,非得命令一个慧根通天的孩子来挑战这种战场神话般的巅峰绝杀,实属无奈之举。精神愈为强大之人,愈易萌生出这种无法言喻的屈辱与悲壮,老诸葛心潮翻滚,感慨万千。林鸟扑打松枝,霜霭沾染睫毛,老诸葛稳定情绪。魑魅的歌声传递了明确的讯息,自以为是的日军认定这是一次相当成功的绞杀战,并已完全达到了预期目的,战果是显而易见的。此战,已将东北抗联三路军三支队剿灭,逃遁到林区不成建制的零星残匪,已不足以动用大部队再行追剿,个别地抓捕,仅算是清理战场的后续收尾工作了。老诸葛向平山吐口吐沫:“呸——等着吧,战斗没结束呐!”他用大衣蒙好掩蔽的战友,加覆细雪伪装,拎上“岗村君”的枪,往山下去了。
后晌的阳光透过森林罅隙,让树木托擎的厚雪反射出宝石般小而炫目的熠熠光点。啄木鸟就在这尚未了结的战场环境里,军鼓般咔咔敲击树干,肆无忌惮地觅食。寒暑以往,春夏秋冬,林子、草窠、山洼、废矿洞,火堆旁还是难得的热炕头,睡前,总有一个人的面孔会从小索利的脑际闪现,挥之不去,那是刻骨仇家——鸠岛。他骗取了冬季的猎获,随他去取许下的交换物品,他却把人带进了秘密劳工营,父兄拼命相抵,掩护小索利逃离。鬼魅横行的魔窟里,阿爸和哥哥见识了惨绝人寰的万恶之恶。小索利终于在林子里找到了传说中的白那查,为他们带路,解救了被摧残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劳工,但还是迟了,阿爸被魔鬼扔进了所谓病号间的草棚多日,看到的时候,白蛆和绿豆蝇在鼻孔和口腔爬进钻出……兄弟俩从此跟上了这只由战神组成的队伍,猎杀惨无人道的鬼子,解放所有的受难者。难怪,即使是短暂的战场分别,哥哥也不忘提醒弟弟:“活下来,找鸠岛。”
“活下来,找鸠岛。鸠岛……”小索利于困顿中默念着。
梦中呓语,让巨人更于绝殇中牵挂起自己的儿女,把怀里的战友搂得更紧,小索利狗崽儿似的享受这令人窒息的憋闷,甚至闻到了俄国大菜!也许,什么人生来就有什么人的味道吧,林子里的人一准儿也有林子的味道,只不过自己闻不到而已。那些美馔珍馐虽然不太适合岭上的胃口,但杯盘刀叉和已经被无产阶级大大简化了的繁琐礼数,算让猎人见识了所谓的高度文明,各色眼球,对抗联小枪手毫不含糊地充满敬意。还有伊凡,总想从孩子口中套取抗联新闻的《远东红星报》中尉编辑,呵呵,他帮他翻乱他获奖的摄影大作;还让他肆意地鼓捣他收藏的摄影器材;他甚至带他去他未婚妻家吃腌鱼、鹅肝酱……最终也只得到了一句“我们抗联有纪律”的狠话。回想起这些,梦就开始翱翔……
去年隆冬时节,政委带他护送一位来自延安的女同志出境,江岔纵横到分不清江界的对岸,追赶的日军遭遇了假扮一家三口的孩子的截击,毫无遮蔽的宽阔冰面,小索利借助滩头一丛丛红筐柳隐蔽,展开精准射杀。掷弹筒都未携带的国境守备队,被震慑得横尸不前。最终确定对面只有一个人时,他们按尸体数量估算了单兵的最大携弹量,决心不计代价,耗掉对手最后一颗子弹。但最后还是冲不动了,甚至在匍匐前进中,有吓尿裤子把自己冻在冰面上的,日军领受了强势的弹压,甚至天黑后才敢收尸。胜利跨过国境线的小索利成了传奇,《远东红星报》详尽描述了这场堪称经典的冰面狙杀,并把来自“满洲国”最小的抵抗者和他手里那杆不劈枪刺与其身高同为一米三六的老枪炫耀得神乎其神。这在红军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么多军官陪同他们的狙击手慕名而来,交流切磋,竞技观摩。远东方面军和国际旅首长在场时,小索利亮了绝活,他请验靶员将作为靶标的一个酒瓶子瓶口相对放倒,让全场听到子弹由瓶口射入,击碎瓶底带过气流迸发出的绝妙回响。刺激得神枪手们纷纷仿效,虽然枪枪命中,但打碎了所有对口摆放的瓶子,也没能让靶场再回响起那声穿透魂魄般的内腔膨爆。这引起了高层关注,从秋明赶到伯力的白俄专家,全面体检这位亚裔北通古斯人种的视力、眼球轴长、屈光度、视网膜結构、视觉神经,甚至呼吸系统、末梢神经、抓握力、稳定性等等,哈巴罗夫斯克方面军政委恳切地向境外的抗联领导人建议,推荐小索利到苏联最好的军事学院受训学习,但完成人员护送任务的支队政委却态度强硬,不等额尔古纳河结冰,在一个煞冷的子夜,轮胎泅渡,坚决让年幼的战友随他回到祖国那战火纷飞的故乡。被大鼻子红军成群结队地拥戴追捧真美啊……小索利半张开皲裂的厚嘴唇儿,美滋滋地翕动着被硝烟阻塞不畅了的鼻翼,还用暖暖的哈欠缓解呼吸压力,睡梦中的少年杀手憨态可掬。
聆听着小索利的阵阵微鼾,照相机毫无倦意。离家时,谢廖沙也是差不多的个头,我们的孩子长得快,现在至少也能高出他半个脑袋,该是个小伙子啦。心肝宝贝啊,你们还都活着吗?照相机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谢廖沙啊谢廖沙,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啦,替爸爸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你一定会的!多尼,傻儿子,可别再犟驴一样地不听吆喝了。天哪,我心爱的小天使,我的冉妮娅啊……你们的妈妈是完了,日本人不会让她好好死的……柳芭,我的妻子,你是多么的无辜,可我那些日子就像魔鬼附了体,厌恶瘟疫似的唾弃你,揪头发揍你,现在想来这有多么的冤枉你!比天都大的内疚挥之不去地折磨着我的心呐,柳芭,我再不会祈求什么了罪并得永生了,我只想死在为你复仇的路上……
照相机,不,伊利奇瓦·莫波洛夫·奥尼尔·克里拉维奇,就在这冰凉透骨的雪窝子里释怀着满腔的忧伤悔愧,且还泪眼模糊地目送了二次搜山的一队日军从被他诱导的失踪者路线上影影绰绰地穿行而去,巨大悲恸造成的呆滞,就像在他眼前经过了一群与他毫不相干的什么人。
小索利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只觉得周身从未有过的暖,烤得整个林子都红彤彤的。政委就坐在他们哥俩当腰,还撩开厚实的老羊皮大氅包住他。闯过层层封锁区后的林地宿营,形同篝火晚会。啁了半壶小烧的说书匠眉飞色舞地说起了大书,闹得比上蹿的火苗都欢腾,一向严谨的支队长都凑合过来了,任由他口若悬河。说书匠说到征讨猴子的天兵天将时,跟跳大神一样地瞪眼摆起了大段唱词:“……黄风滚滚遮天暗,紫雾霾霾罩地昏。只为妖猴欺上帝,致令众圣降凡尘。四大天王权总制,五方揭谛调多兵。李托塔中军掌号,恶哪吒前部先锋……元晨星子午卯酉,奎娄胄昴惯横行。五瘟五岳东西摆,六丁六甲左右同。四渎龙神分上下,二十八宿密层层。井鬼柳星张翼轸,轮枪舞剑显威灵……”
老诸葛尾随搜山日军的路线悄然而归,绕山转一圈,依照山形势态,选了几处狙击点和射杀后的转移路线,最要紧的是——目标再次出现!
走出通讯帐篷的两个军官,没有部下随行。绕开灌木丛,从最初现身的阴坡转出,与原路契合。恰好走向刚刚选定的射击点,那里的视野相对直观,两端点空旷无障碍,少了隔枝不打鸟的忌讳。老诸葛清楚得很,绝佳射手于射程内一般不过于计较尺短寸长,反而对风力风向、炮火震荡、硝烟、雨雪天气导致的空气雾化阻力和细微的弹道环境格外敏感。
没睡醒的小索利还一股脑地往照相机身上贴乎,巨人只好蹲下来,握肩膀摇晃,可这孩子就像上午被子弹穿断了大脖筋的十三幺,小脑瓜怎么也挺不起来了。“一冬没睡个囫囵觉了,毕竟是个孩子啊,睡不醒就背上他。快!”老诸葛穿好大衣,将毛毯踹进雪窝,再把懵懂的小索利往照相机下蹲的熊背上一撂,拿上他的枪,狙击小组迅速攀向下一个狙击点。
小索利的脑袋死闷在大衣领子酸列巴味儿泛滥的黑羊毛卷里,梦得如痴如醉。天兵天将下凡前,振振有词的说书匠率先着了地。天兵天将军容整洁,武器亮眼,在号称皇军之花的关东军中也极少见的带瞄准镜的狙击步枪,法兰乌亮,枪杆从头到尾缠紧麻布片。说书匠连说带唱,还不停地挥胳膊擦拭太阳穴两侧的弹孔里不断溢出的白花脑浆,不由分说地催促小索利赶紧给诸神露一手,小索利推叠不过语速比机关枪还快的说书匠,只好端紧枪托,瞄准平山对面的军官,稳准地扣动了扳机。他想给这家伙的太阳穴也钻上两个跟说书匠一样的窟窿眼儿,但这个距离的弹道行程,只会让杀伤力极强的7.62毫米弹头从弹着点的另一端炸出个稀烂的大窟窿,至少得削飞一个眼球捎带半张脸,也好,这样更解恨!万没想到,老枪如同当空放了个响屁,不但没有弹道轨迹,甚至都没感觉有弹头射出。对面军官都没以为自己是被狙杀的目标,张狂地抽出指挥刀,下令攻击!
照相机稳住脚跟,将下滑到腰部的小索利往肩头捒。遇到难登的坎头,老诸葛就回身递过枪管,给俄罗斯莽汉搭把手。登高回望,移动目标再次丢失,但足以推断正经过两点钟方向,黑桦与柞树混杂林的背面,那里有通讯兵架线时踩踏出的雪道,虽与并入下山的路线相对绕远,但地势好走。抵达的狙击点已无意义,抓紧时间横抄过去,这是一场丝毫不被对方知晓的堵截,赶在目标斜穿出林子前,抢先到达下一个狙击点。
睡梦中的小索利已然懊恼至极,再打出去的子弹形同爆米花般轻浮落地,从枪屁股堵拽下大栓检查,却怎么也推不回去了,真是急死个人!索性横枪兀立,看那些天兵天将如何惬意杀敌。天兵天将远非常人,射击姿势洒脱凝重,对面的军官、护旗官、通讯兵、岗兵、旗手、号手,无论距离多远,但凡现身,均被枪枪爆头!沟底的日军蜂拥而上,即使天兵天将弹无虚发,无奈集群冲锋,众神中忽闪出被打开任督二脉的女神,开弓速度远胜马克沁,箭在弦上,嗖嗖夺命。霹雳雷公肩扛土炮,平行轰击,致敌层层暴毙。更不知何方神圣紧随其后,从肥大的抿裆裤里掏出三十六瓣莲花手雷,取之不尽地投向敌群密聚中心,落点血肉横飞!日军指挥官妄图冲上阵地,果然是个大佐,小索利自知老枪不能击发,可关键时刻却怎么也掰不开套在准星旁边的三棱刺刀了!但见一煞星直迎上前,抓过侵略者肉身,欻欻撕成两片!关东军哪见过这等神勇势头,全然忘却武士道精神哪里的去了,鬼哭狼嚎,兵败如山倒……
闯入那段嵎梁的拐脖,躲到落叶松根系隆起形成的一排坟茔似的土包后边,老诸葛侧耳贴靠一棵临近的树干,显然不够理想,树梢拔高枝蔓纷繁,根系以上的树皮缝隙里夹杂很多兽毛,像是黑瞎子和野猪频繁蹭痒的地方,由此会产生最微小的撼动,毫厘马虎不得。前头一棵落叶松看上去很是牢靠,偏左一侧还有个干硬的死栉,再好不过的枪托支点呐。老诸葛着实按按树栉子,另一只手举起挂在胸口的望远镜。目标果然沿那条雪道下移,正面完全暴露!虽甲乙难判,但也不排除军衔对等。
老诸葛再不想错过时机,“狙击手就位!”回身一看,照相机正抓起地上碎雪,揉搓小索利那张似睡非醒的脸蛋子,這孩子的脚好像也没根了,浑身软绵绵地挨上哪儿都想往哪儿靠。“咋搞的?按说该醒啦。”老诸葛双手捧住小索利的小脑瓜,一阵晃,可他依然头不抬眼不睁,灵魂出窍了似的完全脱离了身外的环境,神情呆滞,一脸茫然。“小索利!你这到底是咋啦?冻傻了还是睡苶了?还是让梦魇住啦?”老诸葛也闹不明白这孩子怎么突然就支配不了自己了,揪他耳朵提了提,再就没辙了。旁边的照相机更想不出啥好法子,扯下小索利的皮手闷子,捂着他的两只小手使劲儿搓。
战机转瞬即逝,狙杀目标继续沿灌木丛向下斜行,仅上半身时隐时现。照相机再次背起小索利,辗转穿梭地随身跟进。负重下山看似不吃力,每步的落脚都须踩牢。弹性极好的山榆枝,抓手似的摘了小索利的狍皮帽子,还凌空戏谑地抖了几下,下山的人儿一概不知。照相机背上的这个正在虚妄而诡异的冥想世界里鏖战的小猎手,偏露出潮红膻亮的半边脸,咧开的嘴角流淌着黏糊糊的哈喇子。
临近底端预设阵地,再往下就挨近陡峭的山根断崖了。照相机撂下小索利,老诸葛赶紧摘下长毛的狗皮帽子,给他戴上,担心帽子太大,又把帽绳兜住他的小下巴颏,系好。蓦然间,沟底贯穿战马嘶鸣,远非挽马卸套时打的那种释负响鼻儿,昂扬高傲,嘹亮悦耳。老诸葛从不顾此失彼,迅速移开视线。对面目标再向下几步,就错过了对称的射击等高,若再往下,将渐落于沟底。老诸葛绝望得闭眼仰天一声叹。
让人意外的是,稍可立足的平坦处,目标不约而同地驻足,像两个固定靶标似的定格在正前方——再不可贻误战机啦!情急中,老诸葛看一眼栽愣愣的小索利——那叫个绝望!情急之中,抓起那杆老枪,虽然手法跟他们哥俩没有可比性,准头上好歹也不是吃素的。枪托顶肩捋上一撇子,顿时就被雪盲症的遗患伤及了自信,再调试表尺上的锁闭滑块,挺立起射程游标,却发现这杆刻有“1891”年号的祖宗级的老莫辛纳甘,采用的根本不是苏联军工对该型步枪革新后的国际公制,比例尺的基准刻度竟然是俄里的!
照相机不光是大力士,看上去还通晓些数学,膝盖夹着小索利,腾手掰根脆枝,在平整的雪地上有模有样地开列公式,换算起来。老诸葛有自知之明,否定了刚才的冲动,这一枪可不是谁想打就能打的。没容眷顾小索利,情况又发生了更为意想不到的改变。目标片刻的伫立,竟然是在迎候。三个同样把自己包裹得球球蛋蛋的军官,争先恐后地从两山重叠处浮上了窥望者的视线。老诸葛揉揉长时间紧贴铜质镜框而被冰痛了的眼球,继续不舍片刻。敬礼的过程将使他们的阶级一目了然,就此确认谁先死!但相互照面后,想不信也由不得,五个人不但没互行军礼,大幅度的鞠躬也没有显现,只有无需客套的彼此寒暄、握手和轻微的拍肩,甚至含蓄地拥抱,丝毫没给出明确的等级参照,这样的日本军人真是不可思议!望远镜焦距旋口被手上汗渍拧得黏糊糊的,略有穿插的人影重叠,再次混淆了老诸葛的视觉,竟然卯不准哪个是先前两个中的一个,还是后来的三个中的一个了,反正他们现在都是五个中的一个!
人数增加导致目标愈为扑朔迷离,战场境遇就是这般的瞬息万变,而由此对战术活动的掌控,将考验着军人的意志和定力,甚至战术素养。可老诸葛再能掐会算,也无法断定敌军官实则一概不低的军衔,更推测不到士官学校同期生间超乎寻常的无拘束。其实,干掉其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实现预期目的,可眼见太阳就要落山,隐晦的光景将使射击环境更加虚暗无着落,老诸葛心急火燎,唯恐失算啊。如果仅仅射杀个少佐,将会使擅自决断的狙击行动大打折扣,而面对扣动扳机后可能出现的各种不测,这一切最终会转变为抵触战场命令的一个背道而驰的责任误判,更因此导致制定这一战术的决心丧失了原本的立意。白山黑水十余载啊,少佐算他妈的啥鸟龟!保不准的远距离射杀不计,中佐也曾在死缠烂打的混战中被他脸撞脸地就地击毙过。
由不得多想,目标上山了。老诸葛抓枪起脚,蹚乱了照相机罗列在雪地上的洋字码,迅速与目标平行跟进。敌人没按原路折返,贴着山体右侧达子香冬枝的边缘,向2点钟方向移动。来自前线的一堆下级军官从两山交叠处次第浮出,一概斜挎军刀,像长着尾刺儿的肥硕蝗虫。上上下下这顿折腾,几乎耗尽了老诸葛一向临危处变的耐性。再继辗转拖拉,太阳一落山,别说高精准度狙杀敌酋,起码的瞭望条件都将消失殆尽。
下级军官始终与前五位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山底,花里胡哨的乌合之众次第登场,鸭屎色儿的是满洲国军官,黑的多是森林警察和铁警护军的头头脑脑,花花绿绿的是各路汉奸首恶,最后还有携扛器械的国兵。正待看个究竟,身边再次感受到了少年匀称的呼吸——小索利——他竟然是自己走过来的!在此境遇之下,这是多么的振奋人心!
目标即将走向那杆日本近代陆军鼻祖级别的甲种联队军旗,在那里,相对也有早已选定好了的狙击点,小鬼子,你们就等着吧。老诸葛没肯将老枪递给状态渐好的小索利,不知他是否担心这依然盗汗的,像是患了癔症的小熊羔子,会不会在身后打上自己一枪。
就其地形特征,这里与埋葬“岗村君”的狙击阵地大致相近,突出部更为向前延伸,整冬未被压倒的坚挺干蕨与迎风飘飐的长针碱草密匝横生,看着更具隐蔽性。奇妙的是,还有个圆桌粗的松树墩,相对两锯的采伐截面,茬口恰好向外,高低差一拃之多,真是再稳定不过了的射击构架啊。一挨近,照相机就清理树墩上的积雪,上半截大锯茬口上的浮雪,老诸葛用皮手闷子弹净,再将皮手闷子平铺墩面,给匍匐的射手垫稳支撑点,至少让那瘦峭的小胳膊肘不受硌。老莫辛纳甘枕上了树墩子的上茬口——成败就这一枪了!
大龟石下面的山洼,是一个倾斜度相对舒缓的空膛,因距离过大,直观上感觉不到向内深度。礼兵重新踏上龟石,持旗手将旗杆呈45度倾斜,厚重的红色流苏顺势直垂,五位长官直面军旗,其他偏于侧后,向蒙蔽的军旗一同敬礼。满系官员皆于圈外,脱帽鞠躬,形同致哀。军旗在日军中的地位至高无上,军旗在,部队就在。即使陷入重围,全军覆没,只要能携带军旗突围,在该旗帜下依然可以重组该部队;反之,即使和平时期的联队、师团或旅团部因失火等原因酿成军旗尽毁,皇族即刻裁撤部队造册,该部队也将被取消番号,就地遣散。如此重托,全军上下无不崇拜至极。按理,最高长官抵达并向军旗致礼,号兵更当吹响军号,护旗官也应抽刀以挥示回敬,这似乎不符合仪典课目的相关条例啊,老诸葛心中又犯起了狐疑,不管那么多了!“小索利,看好目标——前排——五个中间的——瞄准以后,开枪时机自由掌控。”
小索利食指挨上扳机的一刹那,俄罗斯莽汉忽悠回过头去,概不惜命的蓝眼珠子瞻望云天,不停地在胸前划起了十字,从不寄希望于神助的老抗联,悬着的心呐,竟也虔诚地为这一枪蓦然默祷起来:小索利呀小索利,你的神枪三路军无人不晓。夜战、偷袭,哪一仗都是以你哥俩率先敲碎交叉扫描的探照灯,抬手命中岗楼制高点或哨位开始的啊!强突围、打阻击,挥刀的指挥官、嚎叫的机枪手,但凡被你瞄上的,一概一枪叫停!特殊狙击任务,支队都派你哥去,嫌你小,可金高丽一直夸耀你的环境分析和战机把握更为冷静,稳定性和精准度比你哥还高!四岔河整训,支队长偶有闲情,非扯你去打猎,狍子、野猪、犴达罕,傍晚的转心湖“猎宴”丰盛至极,支队长兴奋之余,摘下你背上猎获过无数狼熊野兽的老枪,从原本就设计无棱角的,又被三代人搓蹭得丝毫不见底漆的,尽现木质纤维的老枪托子,一直抚摸到枪管一端反拧套筒式的、磨秃尖的三棱刺刀,勒口略旷的四道老膛线,摆弄来摆弄去地琢磨呀,满脸的不可思議。支队长最后问你:“小索利,你今天打得几乎都是抛物线,最后两枪打的是什么?——那是感觉!我再问你,不架立标尺门镜,不看游标高度,你是怎么掌握弹道规律的?”你小子憨头憨脑地搪塞:“报告支队长,你问的,我一句都没听懂。”也不过才三十三岁的支队长啊,就那么愣瞅着你呀,怎么也不得其要领地摇头傻笑,最后拍你一巴掌,由衷地赞叹:“这就是天生的猎手啊!”我老诸葛好歹也算打了一辈子仗的职业军人了,你也让我开开眼吧,这一枪它不光代表咱三支队,更代表咱抗联,代表咱宁死不输给小日本子的中国爷们儿!
老诸葛就在这激情澎湃的祈祷中,眼睁睁地看着日军结束了有模有样的礼仪形式。小索利始终纹丝未动!甚至都没有勾动扳机的念头,再留心小射手的气色和眼神,那是一种对前方毫无聚焦的直视,目光懵懂而涣散。老诸葛明白了,错把他此时的呆滞误解为一向的沉稳了,这孩子依然魂儿没归位,更没能在弭耗了神智的梦魇之中——完全地清醒过来!
小索利清楚这种战机贻误造成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能自持地趴在沉重的似乎让他难以承当的老枪栓上,脑袋拱进臂弯,哭了。他哭得那么委屈、自卑、羞愧、窝囊!仿佛哭出了后三辈子带给他一个个天花乱坠的奇耻大辱!一时间,身旁的两位饱经世故的老战友也不知该如何地宽慰,只肯警惕周边,无言陪伴,任由他悄声涕泗。
一只蓝斑花翎的雪鸮,降落在就近的塔松树杈上,转动着诡异的大眼睛,比俄罗斯战友都显惊愕。小索利于哽咽中稍缓几口气,哝叽哝叽地嘟囔,神智依然萦绕在梦魇蛊惑中,难以释怀:“我——不是——不是、天兵天将……哽哽——我只会——在林子里放枪,我不是天兵天将……”
战机再已不可复制,无法言喻的遗憾,犹如黯然了火苗的焖炭,熏烤着老诸葛烈烈的胸膛。但他毕竟是三支队参谋长,战场判断招招见血,也更为详实冷静。现在不是问责同志的时候,更何况是他们的小索利啊,老诸葛似乎感觉到了一个孩子深藏于内心的脆弱,这其中更会有许多精神的或神经层面的因素在起作用,但眼下更不该是一问究竟的时候。他捧起那张娃娃脸,拧鼻涕抹眼泪地替他擦拭,直到那双因长期瞄准而显得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停止了分泌,才肯再就地抓把雪,把他那花里胡哨的脸蛋子蹭得猴腚般地通红。老诸葛不晓得自己被硝烟浑画的老脸也一样地熏黑丑陋,也一样地泪流满面,竟还回以小战友一个宽慰而洞悉一切的微笑。小索利打的最后一个响嗝“哽咚”一声,像是咽下了比喉咙眼还大上很多的一个什么东西。老诸葛挺起身,镇定地摘下望远镜,用皮条缠紧镜盖,塞进皮包,“狙击任务取消,带上小索利——撤离!”
渐趋恢复的小索利,拒绝了大力士的脊背,端上老枪,还想给只有一把左轮、只肯卖力气、很少掏家伙的队友断后,却被照相机不由分说地推向了前头。他们沿长满窝风草的斜梁横行,与日军巡山蹚出的多股脚遛子并轨,很快过度到大片蒙古栎形成的黑森林,从拱开的一溜溜烂疮般的雪下冻土层判断,来此翻拱树窠子找橡子吃的野猪相当泛滥。转弯就将脱离战场,奔向后山了。老诸葛想等转到了阳坡,先打探一下“阿亮的撮罗子”有多远,大索利定的落脚点,日军再精确的地图也无标,但肯定近不得,五百里开外都是它。那里,肯定是大兴安岭山脉最蓊郁的林子,也将是惯于死灰复燃的三支队宣泄悲愤、重新整合的地方!
小索利蹦坎时绊几个跟头,骨碌得浑身是雪,这似乎摔得他又清醒了不少,脚步也逐渐跟得紧了。老诸葛停下来,替他拂去满身附挂的雪疙瘩。刚要开口,对面平山又吹响了军号!
“哒、哒、哒——打滴哒哒——打滴滴哒——打哒——”
“哒、哒、哒——打滴哒哒——打滴滴哒——打哒——”
如何仰视也望不到其尊容的巨大主峰,轻而易举地把太阳变成了夕阳。红光氤氲,浩气低沉,耸立四周的群山,把短脖子军号发出的脆音阻隔得短促而激昂。三人挤在一起,屏息静听。小索利想攀上就近的松杈,让视野跳开那片黑森林,大力士特擅长这种战术动作的配合,拎起他,另一只大手托牢靴底,让他轻而易举地踩上了两米多高的横枝。但小索利只向对面平山看了一眼,就猴急地跳了下来,不由分说,抓枪就往回跑。显然,那里又出现了更不可预测的新情况,而让人振奋的是——这孩子——没用叫大神,魂魄突然就归位了!
小索利猫腰飞蹿的速度,谁也没法跟得上,更容不得老诸葛再静心观察一下对面平山的势态,瞪眼看着小索利一气跑回到阵地,把老枪稳稳地横担在大树墩子的截面上。
调整望远镜时,军号再次响起。竟然吹出了二步轮奏,次号音调和音量略低于前者,合声严谨默契,音域荡然悠远。六倍距离拉近,老诸葛不由得冷气倒吸——又有四位军官,行走在斜穿黑桦林的雪道上。小索利在树杈上发现的时候,显然刚出通讯帐篷,第一遍军号即是为此吹响。前头的军官身材高大,墨绿裘氅的翻领与草狼皮军帽色泽搭配,羔皮罩靴外绑乳光熠熠,步履豪迈,盛气凌人。恍惚还能看见腰间随手提携的佩刀,长刀柄罩饰着白色的鲛皮护套,那是煅名于世家或宗流的武士承袭,远超制式军刀的显赫,格外耀眼。身后三位无需睥睨,等级地位一目了然!目标、目标,这才是真正的目标!
最高长官抵近山嵎空膛,似在向依序立正敬礼的军官还礼,听取后续上山的军官汇报简短战况,形同鹤立鸡群。
此时不失为最佳时机,但这比雷电迅疾的闪念,需由狙击手自己感触。可小索利趴上树墩后,又保持卧射姿态,纹丝不动了。是锁定目标后的身心凝聚,还是渐冻症再度发苶,真让人揣摩不准啊!照相机脱下脏兮兮的羊皮大氅,严实地盖给他。老诸葛唯恐再生差迟,又担心开口说话的时机恰与扣动扳机的瞬间相对撞,毫厘间的外力干扰,太容易给他刚渐恢复的情绪平添负压,而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误差,放大到九百码开外,结果将是不可逆转的!
山下,明晃晃地穿出一丛密匝的刀林,来自前线的士兵,步枪的刺刀概不入鞘,他们个顶个地挤成一圈,扯拽着一副担架,人多到只需搭手即可,所以都不太吃力,坎头的坡度导致担架倾斜,得以见担架内裹挟着一具殷红。四肢呈自然弯曲状态,无需细辨,老诸葛倏地一下子就猜到了!心头好一阵的抽搐,视觉也散失了焦点,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把望远镜递给身旁猴急的照相机,起身去揪断摇曳在射手枪管前的幾缕长针碱草。
照相机在不戗风的下层雪墙里抠出些光洁细碎的冰凌,蹭净了镜片,抬手望去,咽声惊叫道:“天哪!是政委……”不忍再看,他把望远镜朝老诸葛一递,埋头跪进了雪坑,横竖划起了东正教,还用脑瓜盖顶住树干卯劲儿蹭,黏腻的黄头发梢子挂了一层松树皮。
就在前天,听说支队要出境整编,照相机说什么也不肯同往,他反复地强调:“俄罗斯人的姓,不同于张王李赵,无法根据谁姓什么就能查清楚谁的祖宗三代,我要是跟你们到了苏联,他们——契卡——完全能按照姓名的全称,毫不费力地弄清楚我爸爸是白党上校,我爷爷更是个反动透顶的富农,当年捷尔任斯基签署的缉拿远东反动将军和富农的通缉令里都有他们,令人懊恼的出身!我现在已经是革命者了,至少也是反法西斯战士,我可不想屈死在自己人手里。照相机满心恐惧,无法释怀。就在昨晚,入驻玍古沟前半个小时,政委在行军中特意撵上来。单独告诉他,如果路程不变,后天,将会抵达一个叫恩河吐的地方,一个叫丹尼尔的露系警正,绝对可靠,能帮他就地安顿下来,潜伏期间不接受丹尼尔领导,只等支队回国。“政委啊政委,你满心细致地在意别人的命,自己却从容赴死!我的好政委啊,我可不是怕死鬼,我要是怕死就不跟定咱三支队了,就是怕死得不明不白,可现在呐?我还活着,你却支楞巴翘地躺在关东军的担架上,任人摆布了。好歹也算躺下了,夜夜不合眼的夜游神呐,安息地睡去吧,我亲爱的政委!知道你不信这个,可圣书中真就这么说了:你之所以得救,在于把必死之身托付于基督的再造而再属于神。我们都在亚当的罪中犯了罪。拯救或重生,都不可全由天主恩典,更首要的是自身必须择善。去吧!蒙恩于我的政委,快去拥入圣明的怀抱吧……我要到苏联去,我要亲眼看一看,你跟我描绘过的那个红色的世界到底什么样!”
照相机又把脑袋埋进雪窠子里,哭得如同牤牛顶架。老诸葛以命令的形式劝慰他:“注意周边警戒!”才肯控制住那张满是雪水和冻疮的大长脸。
望远镜擦拭得很透亮,担架抬上坎头后,放置于空膛中央,曹长模样的,向长官们展示了死者部分遗物并回答相关问询。皮挎包、勃朗宁,或许还有自来水笔和手表吧,政委也只有这些。文件早添炕洞了,皮包里只有一本车站脚行的账簿,那是小顺子和小索利的作业本啊,只要不打仗,每天必须熟写俩汉字,树枝、刺刀、手指头是笔;霜雪、树皮,在不暴露行踪的纪律约束下,大地之上的一切可用之物都算是纸,俩小抗联使劲地比着学。出正月那天,登上大顶山的小索利尽兴一泡尿,差几笔就在板结的雪地上狂草出个“满洲国”。字数最近也增加到非战斗日五个,只要条件允许,政委就抽出时间,在那本脚行账簿上测验他俩的默写进度,握上水笔的小顺子啊,小手总是激动得哆嗦个没完……最高长官简略地翻看了几页,令身后随行军官收存。唉,那些内容可真够情报机关破译好一阵子的了!
小索利,你远视的神眼,看得见这一切吗?悲愤中的老诸葛,不禁动容地转过脸来。但见一条缓慢的小溪,从山顶猎人不瞄枪的那只小眼睛的眼角,汨汨地流淌下来。热辣的泪水啊,蜿蜒地绕开颧骨上两块隆冬时节膻裂的疮痕,顺少年圆润的下巴颏直刷出一道紫艳的鸿沟。另一只眼睛呐,另一只眼睛的感情神经似乎一瞄准就自行关闭了,没有一滴眼泪,它只管锁定它的三点一线!
最高长官绕转了一圈,然后,摘下草狼色的军帽,暴露出大号的秃亮脑壳,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向横在脚下的尸身大幅度地鞠躬。
等他抬头就开枪啊!一向沉稳的老诸葛就差喊出来了。
雪鸮乍起了翅膀,啪啦啦地飞离,吓得老诸葛打了个大冷颤!
通讯帐篷折拆打理完毕,最后一拨搬运器材的通讯兵,即将消失在那条蹚出深沟的雪线之下,接下来的狙杀时机看似渺茫。空膛里的士兵,遵令摘下了后背的长枪,规范地互支成上操时的圆锥架,又纷纷卸下卷着军毯的皮背包,依次在尸体后面摞叠成齐崭的一排。军官们按等级顺序与护旗官、号兵依次握手,居高临下的下属感动得不断地大躬身躯,可是,猜不出他们接下来还要干什么。
小索利依旧没有开枪,但他接下来的一个举动却不由得令老诸葛眼前一亮,顿觉希望尚存!——但见他慢慢地撂好老枪,从满洲国警察的细羔皮手套里抽出手,张嘴呵热那些僵硬的指头,然后,拉开枪栓,抓齿钩将枪膛内的子弹拉出甩飞,大拇指将弹夹内侧受弹簧力上顶的子弹压死,另一只手,小索利的另一只手,解开小皮袄的两枚铜纽扣,现出政委给他缝制的内衣,“以往膏药旗都撕了烧了,才发觉这锦缎溜滑不打褶的料子,做内衣内裤,光面朝里,虱子虮子无处藏啊。”小索利的手就顺这溜滑的内衣伸进去,从关东军飞行皮坎肩的内兜里,掏出了一直被身体温暖着的心爱宝贝,紧攥在手。那是一发苏联军工部门专为远程狙击特别研制的高精度穿甲血爆弹,粘血就炸,荣获过苏联英雄的乌拉尔牧羊人送给山岭上的人的,赠送者也仅有一满夹的五发而已!
望远镜里,敌人又开始忙碌起来,最高长官被下属拥戴,手拄长刀,端坐在皮包摞起的一排“座位”正中,其他幕僚看似谦让,很快就半推半就地分坐其左右,每侧四人。满系官员无一被准许入列,但还是争先恐后地替日军军官抱大衣,有的可谓大包大揽了很多套,还肯在人群中恭维地穿梭,卑微狎昵的身段,一览无余。随从的下级军官和部分上等兵席地盘腿,端坐前排,直立后排的全是抬担架的士兵。
空膛这边,一个身着黑罩袍的人开始摆弄由国兵带上山来的器械,掀开三脚架上的黑绒布罩,老诸葛终于看仔细了,不禁脱口而出:“照相机!”
“到!”照相机立刻抻长了脖子,应声回答。他现在恨不得受命去做任何赴汤蹈火的事情,以此来平息满脑袋暴崩的血筋。老诸葛无需解释,只将望远镜再次递给了他。
关东军要照纪念照,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这无疑是具有特殊意义的。趁合影者略作调整之际,老诸葛用三八枪比照与第二排的大致高低差,觉得没有问题,摆设于空沟塘中央的真正的照相机,虽与射杀目标置于一条直线,但至少也低于胸部以下,目标原本身材高大,加之其“座位”也比左右军官多摞了一个皮背包,以至于身后士兵也觉得挡脸,随身侧移,恰好为目标点让开一道更易于瞄准的背景空白。这种情况,一但被子弹洞穿,没人给他垫底了。
傀儡中有人蹲藏在第三排的屁股后边,虽不可抛头露面,却逢迎时宜地打出早准备好了的白色横幅:“剿灭三路匪贼击毙翘酋狞猛王明贵于兴安坎山留念”,另附些实在看不清的小字,大致应该是大满洲国康德什么的年月日时。这该是支队长第六次死于日军之手了,让他知道后又会作何感想呐?顾不得了。但見少年猎手稳稳地回推枪栓,将那颗黑色的、弹头中段彰显出一道格外耀眼的红杠子的夺命利器,隆重地推送进击发弹仓。看似简单的步枪操持过程,顿使老诸葛领会了这片大森林隆重的力道所在。
假使是善用九一掷弹筒的月牙骨,他会伸直手臂,挺起大拇哥,两眼反复睁闭对调,目测参照物距离,按弹着点调正仰角,踏牢底盘,稳托飞弹,就等老诸葛一挥手了。凌晨,五点钟顶岗的月牙骨被政委撵回去睡了,理由是他白天行军负重大,多歇会儿。一场恶战,第一个牺牲的是政委!他临死前为支队打出了多么重要的一枪!月牙骨跟着就死了,他咋也舍不下那些笨家伙,跌跌撞撞没拐过街口就被撂倒了。想起月牙骨,自然会想到十九站,秃山半腰就打出去一发,也不知堆放的准备发往扎赉诺尔对付苏联的是啥邪乎玩意儿,还打扫什么战场啊——那一通地动山摇——整个军资站台都给炸没了!
夕阳坠向雪山尽头,余晖还是穿过峰峦的缝隙,向整个平山斜洒。更远处的山垣反射出了深浅不同的紫光。集体合影的旁边长枪戳架,刺刀熠熠生焰,军旗流苏静垂,礼兵笔直如雕塑。三排关东军,中排长官一概墩拄军刀,临摹武士,尽显傲慢不羁,杀气腾腾;后排士兵严谨肃正,意想不到的殊荣溢于言表,上方横幅平扯,远处群山巍峨;当然了,前排最值得士官和上等兵们日后炫耀的,当是横躺在脚下的那具扭曲冰冻的匪酋尸骸,那是他们做梦都想杀死的宿仇。无论此时压抑于内心的狂热,还是单只为摄影而构建的前瞻背景,这终将是一张多少年都求之不得的战地写真照啊!
相馆掌柜的看似与他的照相机一样古老,显然是从附近封闭落后的乡镇里临时征用来的,他不住地向四下里点头哈腰,晃晃荡荡的黑棉袍与遮盖相机的黑大绒不断地重叠,好一番演试就绪后,他偏离相机一侧,鞠躬后提请皇军,准备拍照了。
开枪啊——小索利!抗联三路军的神枪手小索利——你那神眼多远都看得见,你那神枪多远都打得中,你已子弹上膛,此时不发更待何时?老诸葛的心脏就差顺主脉的上涌一下子蹦出嗓子眼啦!再贻误这绝无仅有的战机,一但拍照完了,人影再将陷入混乱。况且,小鬼子马上就该收兵下山了。小索利——你瞄准的眼缝里已射出了一束闪电,别让政委失望啊……开枪!
但見那摄影师抬手准备,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让手头的物件形同闪电霹雳,腾地上冲起一股瓦亮的白烟——
“嘎——”震彻山谷的脆响,虽近在咫尺,却也感觉像是从天边滚来的炸雷,怦然撕裂了老诸葛胀痛的耳膜。
两山之间如此空旷的峡谷,近千码的距离,傍晚幽闭的空气密度,声音传播怎会如此迅达?难道是小索利开枪啦?老诸葛即使这样想,眼睛也一刻都没有离开狙击目标,可为什么又把目标丢了啊!最高长官的位置——眼都没眨,他怎么就空缺了!参谋长再怎么也不想错过这一惊泣鬼神的刹那,却如何也没跟得上此类弹头出膛后无以伦比的初速,镜框紧压瞪圆了的眼窝,即刻分辨出那个空位的后边,一双乳白色的羔皮罩靴岔腿朝天——蹬直了!
老诸葛顿感天地悬隔,风云叱咤,气吞万里如虎!一蹿高儿,忽地站了起来!不知是原始林梢上被震落的,还是上天特为此抛洒的,反正大团大团的雪朵,白菊白芍般地簌簌直坠。
望远镜里,最高长官被搀扶起来,头部至少还剩下了半个器官。关东军不论官兵,皆断定是镁光泡爆炸的结果,原理尚需破解,但现场的所见所闻却是毋庸置疑的。于是,他们一起扑向对面,扑向摄影师,给主子抱大衣的满洲国军官、满洲国警官和那些杂牌武装的头头脑脑,就像反性的狼队冲进了炸群的狗窝,一时间,乱得难解难分。
再看小索利啊,这一枪的后坐力足够大,把他直接掀了个后滚翻,照相机的大熊巴掌几下子就把他从雪窝里抠了出来,掉了的帽子也帮他扣上了脑袋。
老诸葛果断命令:“撤!”
准确听出枪声来路的是山下日军,但他们皆处于深谷底端,根本望不到两山之间正在发生的事情,至少判明这一侧打枪了。正下方的山根尽是立陡的冲积岩,无法攀援,射击也尽是死角,呼啸的子弹与空气摩擦产生的曳光,几乎垂直地飞上了傍晚暗蓝的天空,就像为狙击小组鸣放的送行礼炮……
这年盛夏的一个晚上,营长王明贵从对外称苏联红军步兵第八十八旅的国际旅旅部带回一本哈巴罗夫斯克远东方面军的内参通讯。
“三位英雄,猜猜看吧,会是其中的哪一个呐?”
内参通讯报道:上半年阵亡于中国东北沦陷区(即伪满洲国)的日军高级将领:服部晓太郎(中将)、半田依之柱(少将)、小金泽福次郎(少将·自杀)、铃木真雄(少将)……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让我们怎么猜?”
“就像他们搞不明白怎么挨的那一枪。”
“也许永远都是个解不开的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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