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老君堂遗址田野调查的豫东孙悟空信仰研究
——兼与福建等地孙悟空信仰比较
2019-04-26王雅静李超杰
王雅静 李超杰
(1.河南财经政法大学 素质教育中心,河南 郑州 450000;2.河南师范大学 新联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曾几何时,石猴横空出世,齐天大圣孙悟空美名远扬,成为家喻户晓的神仙人物。当人们竞相疑虑神仙本无迹之时,民间已悄然形成以孙悟空崇拜为主要内核的信仰,并纷纷塑孙悟空像于观宇之中,供人们参拜祈福。
一、老君堂遗址庙宇型民间信仰概况
老君堂遗址位于商丘市柘城县北远襄镇老君堂村东100米,是新石器时代至汉代的文化遗存,它包含多座汉代墓葬、新石器时代文化聚落遗存、老君庙和白云寺。
其中,老君庙是崇祀老子的祠庙。在豫东地区,老子享誉盛名,人们亲切地尊称他为“老君爷”或“李老君”。关于他的事迹也流播甚广,当地民众普遍认为老子曾在此处讲学传道,并将此地附会成是老子升仙得道之所。清光绪二十二年《柘城县志》也有相关记述:“升仙台,城北二十里,相传老子讲道于此,上有白云寺。”升仙台即老君庙,而白云寺则建于升仙台上。“老子孕七十二载,由母腋而生于周。至周末三百余年,犹混迹守藏,乃西出函关,《史记》云:‘莫之所终。’后相传亳州有升天桧,即老子乘白鹿缘此树飞升者。而柘城又有升仙台,殆莫可考也。夫欧阳公于桧犹有神仙渺茫之疑,况其他乎。至若歇鹤,则或有之,然府志又以为栖鹤云。”[1]1006—1007尽管县志作者对亳州的升天桧和柘城的升仙台这两处关于老子飞升之地持有疑虑,但至少说明在清朝光绪年间民间就盛传着老子于升仙台得道成仙的说法。
老君庙几经荣衰,它何时屹立在柘城这片土地上我们也难以考证,然李元振《募修远襄集老子祠疏》一文,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向我们展示该地老子祠的变迁:
柘无名山巨川之胜,而郛郭周绕,林木畅茂。凡輶轩至止者,辄于花穷柳尽,忽睹城市,莫不惊羡幽僻。邑外数十里,群冈交峙,曲水环流,间以梵宫错置,树杪丛密,无青磷白沙,极目萧条之况。虽弹丸邑乎,景色缊,致足乐也。北则远襄晴岚,最称胜概。伯阳老子祠,复在其南,尝凭眺兹地,见东西辽阔,平原无际。昔桓温枋头之战,慕容垂以八千骑蹑温后,追及襄邑而破之,史称襄邑为睢阳属境,斯岂其地也耶?何满目苍凉,起人寥落之感乎?祠则竦踞高阜,南望城郭,青葱郁郁,而长松荫地,鹤唳清风,复伫立移时,徘徊不忍去。顷传其渐即倾圮,竟非曩时观矣。嗟嗟,曾日月之几何,而荒废若斯也。德馨慨然,有志募众重新。窃维水旱频年,饔飧不给,畴则余力以事此,虽然世固有茹苦食贫,而岁时伏腊,犹醵饮不惜以博一夕之欢,岂其于夙号名胜,明神栖止之域,遂无意乎?非然者。古来时移势迁,几千百年于兹,而名刹旧迹,当悉鞠为茂草矣,胡犹有巍然独存者?动学士大夫之凭吊与?余因书数言,以为四方之同志者劝。[1]658—660
该文首先简述了柘城的自然风貌:虽无名山大川,但周遭林木绕城,曲水环流,也别有景致,尤其是该地还有被誉为柘城“八大胜景”之一的“远襄晴岚”,更是让人流连忘返。其次,介绍了在老子祠处凭眺远望时,忽然生出的历史兴亡之感。再次,面对此情此景以及日渐倾颓的老子祠,作者特行此文,劝勉大家复修该祠。该文被收录于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的《柘城县志》,而作者李元振则生于1636年,卒于1719年,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出至少在清康熙五十八年(1719)前老子祠经历了由盛及衰,并重修的历程。
此外,我们还通过访谈当地一位75岁的知情居民得知:传说老君祠汉朝时已有,明、清之际重修,1958年前后农村开展“破四旧”运动时被毁,而载有老君庙历史沿革资料的重达1500斤的大钟也在这一时期不知所踪。1996年该庙在原遗址上新建,并于2011年4月被认定为商丘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在民间信仰中,农历2月15日是老君爷的诞辰,人们争相在这一天前来祭拜。此外,该地还会在当天举办大型的庙会活动,求神拜祖、戏曲杂耍、儿童游乐、特色小吃等汇聚成庙会的主要组成部分;人头攒动的庙会自然而然也成为乡民的文化休闲娱乐场所以及乡村凝聚力的重要载体。由其繁盛之象,可知它是活跃在豫东地区人民日常生活中重要的庙宇型民间信仰场所之一。
与豫东地区其他庙宇相比,老君庙除了供奉人们耳熟能详的李老君、玉皇大帝、如来佛祖、12位神仙老母、送娃奶奶(即送子观音)、火神爷、关公等道佛两教神祇外,还在庙宇的左偏殿以1986年版电视剧《西游记》中的齐天大圣美猴王为原型,塑造其神像,但见他头戴束冠,身披氅衣,手持金箍棒置于背后,端坐在台案上,享用香火供奉。
按照当地一位75岁的老人的说法,1958年之前该庙的规模要比现在大多了,那时候这一片洼地上都是该庙的建筑,孙悟空的神位就摆在大殿的正中间,大殿比现在的两层楼还高,那时候还没有菩提老祖、唐僧、如来佛祖、送娃奶奶等神像,来这的人都是拜猴爷的,香火旺得很。结合老人的讲述,无论是从孙悟空摆放的位置,还是从其所居殿堂的规模,以及人民的信奉状况,我们可以预想到20世纪四五十年代豫东地区人民的孙悟空信仰风貌。
二、豫东地区孙悟空的神职及其文化蕴含
崇祀猴王的庙宇不止上述老君庙遗址一处,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发现河南境内还有其他九处现存有供奉齐天大圣的庙祀。具体如下:
序号庙宇名称地址创建年代1猴王庙南阳市新野县樊集乡鲍湾村汉代2齐爷庙古荥镇洼刘村偏南(荥阳市高山镇石洞沟村)乾隆三十六年(1771)3赭霞台商丘市中州街道办事处朱台村北约300米4火神庙鹤壁市山城区石林镇西寺望台村南边的火神庙的一角唐代5齐天大圣庙信阳市新县周河乡西河村孙机洼山上八百多年前6齐天大圣庙信阳市新县西河大湾古村后山半山腰处7齐天大圣庙沁阳太平寺里8水帘洞桐柏县城西5公里桐柏山淮源风景区中9牛王庙平顶山市郏县渣园村
这九处崇祀孙悟空的庙宇,业已陆续见诸网络媒体或报端,尽管它们分布在河南不同的区域,但显然豫东和豫南地区是孙悟空崇拜的主要地域。不仅如此,在豫东地区,还广泛流传着“上八仙”“中八仙”和“下八仙”的说法,并将孙悟空纳入“上八仙”的行列。此外,还根据道教神仙的等级制度,衍生出“三棚神”“六棚神”等关于道教神仙民俗文化的画像,并受到小说和影视《封神演义》的启发,将孙悟空与二郎神杨戬、托塔天王李敬、“手中生眼、眼中生手”的上大夫杨任、哪吒、土行孙等绘制在最上棚。在商丘一带,民间还流行着将孙悟空看作是“老天爷”的大女儿所生,将调皮的男孩叫成“猴孩”的说法。由此可见豫东南一带孙悟空崇拜的盛况以及民众对孙悟空身世的看法。那么,这一地区的人们为什么要崇祀孙悟空呢?孙悟空的神职和文化蕴含又体现在哪些层面呢?
河南最早供奉猴王的庙宇当在南阳市新野县“猴王村”鲍湾村,出土的汉画砖上也雕刻有人、狗、猴一起狩猎、嬉戏的场景,佐证着流传至今的“猴戏”早在汉朝时便在此兴起的历史过往,而且,这俗称“耍猴儿”的把戏历经千年依然留存,甚至一度成为当地村民得以谋生的重要方式。据说,这里的猴王庙汉时已有,它传达并诉说着人们对猴王的敬重和仰赖,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豫东南其他地方猴王庙的兴建。此外,“西游故事”的广泛传播也是促使该区域人们崇祀孙悟空的重要原因。
随着“西游故事”的流播,在豫东地区人们眼中,孙悟空渐次具备祛病禳灾、守护正义、迅速应验等神职,并成为当地民众争相祈祷的对象。
“西游故事”中孙悟空“治病救人”“捉妖除怪”的内容情节构建了民俗体系中孙悟空祛病禳灾的文化意蕴。《西游记》第68回《朱紫国唐僧论前世 孙行者施为三折肱》、第69回《心主夜间修药物 君王筵上论妖邪》讲述了唐僧师徒四人行至朱紫国时,悟空随手揭下国王求药延医的榜文,通过切脉、观察等诊断方法,判定国王当是惊吓忧虑所致,并以“无根之水”为药引,研制出“乌金丹”,医好了国王的疾症。1986年版电视剧《西游记》还依据这两回内容改编成第20集《孙猴巧行医》,在影视中,孙悟空行医时泰然自若、举重如轻、药到病除的样子让人们钦佩不已。不仅如此,小说和影视还进一步刻画了孙悟空善医人心病的形象。国王之所以得病,皆因三年前山妖掳走他的金圣宫娘娘所致,悟空施展出他超凡脱俗的本领,降服妖怪,令国王再无后顾之忧。因此,在先前医药技术不发达的豫东地区,人们身患疾病之时,便纷纷来到庙宇中向大圣祈祷,以求大圣能施展他的岐黄之术护佑民众转危为安。
据商丘市柘城县张桥乡一位74岁的老人讲述得知,孙悟空就是他们口中的猴爷、圣君,在医学和经济欠发达时期,如果家庭成员中谁不舒服了,就呼唤猴爷。大圣成了她非常敬重的“神仙”之一。由此可知,人们赋予孙悟空祛病禳灾的职能一方面和“西游故事”中他出神入化的医术和本领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农村地区医学和经济落后所致。
不仅如此,“西游故事”中孙悟空神通广大、不畏强权的人物形象孳乳出民俗文化中孙悟空是正义的化身。“西游故事”中的孙悟空拥有三根毫毛、72变等无边的法力,这种“艺高人胆大”的人物设定为孙悟空能守护正义增加砝码。同时,他疾恶如仇,惩恶扬善、勇猛不屈的性情也深受民众喜爱。他在乌鸡国路见不平,救乌鸡国国王于危难之中;他惩戒屡次利用唐僧的善心行阴谋之计的白骨精,他在车迟国扶危济困,解救那些备受压迫的和尚;他在陈家庄为民除害,杀了要吃童男童女的金鱼怪;他在凤仙郡忍辱负重替民众向玉帝传达求雨的迫切之心……在西行路上,他舞起金箍棒,扫尽天下不平事,除尽世间不仁之人的英雄气概令人肃然起敬。此外,哪怕是面对以玉帝或阎王为代表的统治者,他也敢于反抗,挑战权威。因为在天庭遭受到不公平待遇,他愤而大闹天宫,私闯地府,并发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壮志豪言,即便后来被如来佛祖压在五行山下,历经五百年“渴饮铜汁”“饥餐铁弹”的困苦,但面对理想,他依然不折不挠,九死不悔。这种蔑视权贵,敢于挑战,与普通民众站在同一战线,用实际行动捍卫人权和自由的壮举为人所激赏。在现实生活中,普通民众若遇到不平之事却又无力伸张之时,敢于扶弱抑强、为民做主的孙悟空自然就成为人们争相崇祀的对象了。尤其是在仍受宗族等观念影响,人们普遍不懂法律的农村地区,势单力薄的个人一旦和强势的族群之间发生冲突,则多半会处于劣势,孙悟空成为人们的护身符,成为无助之人内心的一盏明灯也有着这样的现实考量。
另外,“西游故事”中孙悟空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的特征关联着民俗视野里孙悟空的神职具备有求必应、迅速应验的特点。“西游故事”中的孙悟空从菩提老祖处学得筋斗云的本领,相对于人们所熟知的其他神仙,再没有比孙悟空反应更为灵敏,行动更为迅捷的了。当他得知东海龙宫有件上好的兵器时便即刻取来;当他的师傅遇到危险,他总是守候在侧,第一个冲锋陷阵;当他面对更为强大的邪恶势力,即便是无可奈何,也仍会在第一时间寻求外援,找到解决之道……孙悟空这种遇事从不拖延,行动迅速,雷厉风行的做派无异于是急需从危难中解脱出来的人们的一道精神食粮。一句“俺老孙来也”的口头禅也承载着人们对神仙救人于危难要注重时效的渴望。在与当地一位65岁老人的交谈中得知,她眼中的孙悟空“灵大”,所谓“灵大”,即有本领大的含义,也包含着孙悟空跑得快、反应灵敏的特点。
通过与当地民众的非结构式访谈,可以看出豫东地区人们崇祀孙悟空的主要原因不但受到历史上新野县人民以猴谋生的影响,更多的还是受到被人们口耳相传的“西游故事”的浸染。尤其是长期以来风行在民众心目中的孙悟空降妖除魔、无所不能,急公好义、刚正不阿,行动迅疾、执行力强的典型形象,被附会于民俗视野中的他拥有祛病禳灾、护佑民众、有求速应等神职。反过来,民俗文化视域中的孙悟空也丰富并扩充着“西游故事”的意蕴和影响。
三、豫东、福建两地孙悟空信仰比较
伴随着先民古老的猿猴崇拜以及长期以来“西游故事”的影响,齐天大圣孙悟空的美名和神威不仅在豫东地区有落地化表现,尤其是在福建,单是福州一市崇祀孙悟空的庙宇殿堂就多达700间。李家瑞《停云阁诗话》言:“闽人信神,甚于吴楚,其最骇人听闻者,莫如齐天大圣殿之祀孙悟空。自省会至各郡皆盛建祠庙。”[2]福建一地孙悟空崇拜的兴盛可见一斑。那么,它与豫东的孙悟空崇拜又有哪些相同和不同之处呢?
首先,豫东、福建两地孙悟空崇拜的形成均是在当地已有的猴王崇拜的基础上,糅合《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典型事件所展现的人物形象。这从两地专门崇祀孙悟空庙宇的名称上也可见出端倪,“猴王庙”“齐天大圣庙”等名称均展示了民俗文化中两地由崇拜自然界中的猴子向崇拜“西游故事”中齐天大圣的演变进程。其次,两地庙宇中所塑孙悟空神像或多或少也都以《西游记》的相关影视所呈现出的孙悟空造型为原型。无论是柘城的老君堂遗址,还是信阳的齐天大圣庙,或是福建的许多塑像,其孙悟空无不和1986年所拍摄的电视剧《西游记》中孙悟空大闹天宫时的装束异曲同工:“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手举金箍棒一根,足踏云鞋皆相称。”他们或坐或立,手中挥舞着如意金箍棒,一双慧眼直视前方。再次,作为神明的孙悟空,在两地人们的心目中均展现出具有祛病禳灾、保境安民的正面形象,这与《西游记》中孙悟空在取经途中治病救人、驱邪卫道等故事情节以及由此所衍生的他公正无私、急公好义的形象一脉相承。
豫东、福建两地的孙悟空信仰固然存在着上述的共同点,然而,两地的孙悟空神祇在品格特征、信奉群体和社会实践上却也存在着诸多差异。
与豫东孙悟空所展现出的完全正面的祛病禳灾、护佑民众、有求速应等神职不同的是,福建所崇拜的孙悟空仍未完全剥离当地《西游记》成书前所形成的猿猴崇拜,一定程度上还残留着猴王会“降罪于民”的一面。《闽都别记》云:“(福州)城市乡村皆有齐天府,俗称为猴王庙。有人来祈祷,信者显应,慢者即将祸,故远近之人莫不敬畏,不敢轻慢。”[3]138如若信奉者慢待齐天大圣,则会招致祸患的记载,则说明福建人民眼中的齐天大圣有时性情乖戾,令人难以捉摸。甚至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齐天大圣》篇,还专门讲述了兖州人许盛到福建经商的途中拜访大圣庙时,颇为不敬,以致猴王降罪的故事。文中通过“诸客肃然起敬,无敢有惰容”与“盛素刚直,窃笑世俗之陋”;“众焚奠叩祝”与“盛潜去之”等形成对比,展示了当地民众对齐天大圣神明的敬畏之情;并经由梦的叙事方式,描绘了梦中再入大圣祠,“仰见大圣有怒色,责之曰:‘因汝无状,以菩萨刀穿汝胫股;犹不自悔,啧有烦言’”传达了怠慢猴神则会引发其迁怒,招来灾祸的观念。
造成两地孙悟空神祇品格差异的原因或许和两地《西游记》未成书前的猴子崇拜有着密切的关系。河南早期猴王崇拜的形成源于谋生的现实需要。如新野县早在汉代时便已形成规模的人们通过训练机敏的猴子进行表演的杂耍模式,以此作为人们生活的主要来源,在这种环境下,人与猴之间经过长年的磨合,猴子早已成为人们的家人,人们也视猴子为自己的“衣食父母”,这也就从其一开始河南人即认为猴子是完全意义上的善神的原因。而福建三面环山的独特地形,非常适宜猴子的生存繁衍,甚至猴子集群作恶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如清代杨澜《临汀汇考》言:“有猴数百,集古田杉林中,里人欲伐木杀之,中一老猴,忽跃去紧邻一家,纵火焚屋,里人惧亟救火,于是群猴脱走。”[4]山林中猴满为患,几度威胁到人们的正常生活,人们出于对猴王的畏惧将它奉若神明,因此,其神格中就饱含着“恶”的层面;即便是后来《西游记》的广泛传播,齐天大圣性情中所携带的积极正面占据主流的部分也并未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以至于福建的孙悟空神祇里依然残存着性情易怒、古怪多变的品格,与河南的孙悟空神祇有着鲜明的对比。
另外,豫东、福建两地孙悟空的信奉群体也存在着显著的差异。豫东孙悟空的信奉人群现在多为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并呈现出沿着孙悟空庙宇向周边村镇辐射的状貌。笔者详细调查了老君堂遗址处的孙悟空崇拜,发现哪怕是人口集中返乡的春节期间,或是老君堂最为热闹的庙会时节,前来孙悟空像处祭拜的也多为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这些老人在庙会的大戏正式开始前,多会来到位于戏台后的孙悟空神像处参祷一番;如今老君堂遗址是一处多神信仰之地,除了老人外,四五十岁的女性群体构成了该地民间信仰的主流,而她们更喜欢拜会庙宇中的送娃奶奶和如来佛祖、菩提老祖,究其原因,则仍与《西游记》相关,认为这三位常常能压制或帮助孙悟空,其本领比孙悟空还要大。随后笔者又戏谑地问道“本领大也不见得乐于帮助人”时,她们竟一时语噎。其中,也隐约透漏出豫东地区孙悟空信仰传播过程中所遇到的阻碍。庙会不仅丰富了该村村民的休闲方式,还吸引来周边村民前来消遣娱乐,尤其是放了寒假的初中和高中学生,他们不惜骑一两个小时的电动车从牛城乡、马集乡、慈圣镇、惠济乡赶来,甚至还有专门从张桥乡、老王集、李原乡、申桥乡等驱车前来凑热闹,一睹庙会的盛况。提起孙悟空像,他们则非常自豪,认为猴哥更像是自己的“朋友”,因为是从小看着有关他的影视长大,如今这位“朋友”在自己家门前,自然倍感亲切,但这种亲切感和六七十岁老人的崇信则有所不同,也正是因为猴哥的这种“接地气”,缺乏民间信仰中其他神灵的那种距离感和善恶奖惩措施,再加上学生接受的马克思主义无神论等思想教育,这种以孙悟空为代表的民俗信仰并不能影响到学生的价值观念。这也恰恰说明在豫东地区真正将孙悟空作为信仰来崇祀的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由于当地的孙悟空信仰在流播过程中遇到了诸如送娃奶奶、如来佛祖、菩提老祖等“神仙”的分流,以及受影视的作用与年轻一代之间所形成的这种亲密无间的互动效应,造成该地孙悟空信仰无法进一步深入与下沉,无法形成像福建那样男女老少尽知孙悟空、竞相祭拜孙悟空、侍奉孙悟空的盛况。也正因为两地信奉群体上的不同,进一步影响着两地关于孙悟空崇拜在社会实践上的差异。
豫东人民往往是家中或自身遇到难题时,携带着苹果、香蕉、橘子、馒头、饼干等吃食来到老君堂遗址处的孙悟空像前,将这些贡品放在碗里,一字摆开,随即点上一把高香,并点燃一把方正的黄表纸,跪在像前祈愿,一番祷祝过后,待高香燃尽,再将贡品一一收回,正所谓“临时抱猴脚”是也。一旦危机解除,村民还往往会再来一次,是为“还愿”,即答谢礼,而答谢礼较之上次,则更为丰富:贡品也更为精致,除了摆好当季常见的五种水果外,还会再摆上烹饪好的整只鸡和整条鲤鱼,一块四四方方的肉,一颗大白菜,一碗油炸的丸子等五样食物,同时还会再提前用矩形的锡箔纸叠上许多元宝,连同冥币等一并点燃,以示对猴王爷护佑后的谢忱。
据黄活虎《福建齐天大圣信仰研究》一文考证,在福建地区不但有上述奉上贡品酬谢孙悟空的祭祀活动,还衍生出孙悟空的寿诞礼仪、专门邀请吹唱戏班演戏娱神、书写齐天大圣符箓、张贴大圣对联、大圣乩童现身、元宵游神仪式等内涵更为丰富的实践活动,通过这些文化载体,促使孙悟空神明人格化,赋予它在现实中以神力和可操作性,并为之寻觅到人间的代言人,扩展着孙悟空信仰的文化内涵,传达着当地人民的价值取向及信仰状态[注]关于福建孙悟空崇拜的状况,可具体参阅黄活虎《福建齐天大圣信仰研究》(福建师范大学2006年硕士论文)一文中第4章《大圣信仰内在的文化特质分析》。。
由此可见,豫东地区的孙悟空崇拜,无论是信仰的深度,还是信奉人群的广度,都远不能与福建地区相媲美,且两地关于孙悟空神祇品格上的认同也差异较大,豫东人民将其看作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善神,也形成了当地孙悟空信仰的本土化特色。同时,它还与福建、浙江、山东、泰国等地的孙悟空信仰一起,共同构筑并丰富着孙悟空信仰的文化意蕴。而在孙悟空信仰形成、拓展的进程中,则与《西游记》小说、戏曲、宝卷、影视等文化资源的渗透与再生骨肉相连,两者相互作用,孕育出今日所见东亚孙悟空崇拜的状貌。不仅如此,孙悟空崇拜作为一种社会事实的民间信仰,它本身即是文化的累积和代表,其在当下的发展和复兴,反映了现代社会的要求以及社会主体的能动性,即把已有的孙悟空形象和文化改造为现今社会人们所熟悉的一种文化交流模式,通过这种交流,一定程度上释放着人们的压力,舒缓着人们的不安情绪,维护着当地的社会稳定。正如刘同彪、蔡克骄在《从〈岐海琐谈〉看温州民间信仰》一文中所言:“由于目前社会变迁的急遽性,国家并没有来得及建立起一种有效的社会调节机制。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为广大民众所熟悉的民间信仰,自然地成为他们的精神依托,客观上起到了社会调节的功能,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社会的稳定。”[5]13这也是诸如孙悟空崇拜之类的民俗信仰在社会高度发达繁荣的今天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文化社会学价值的深层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