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国梁近楼:藏书无类,绘风不群
2019-04-26韦力北京
◆韦力(北京)
我对彭国梁先生的关注,似乎始于他在董宁文所主编的《开卷》上连续刊出的线条画,因为其画风颇为独特。我对画理略知一二,但却对彭先生的绘画找不到合适的归类,我目睹他的画作时脑海中总蹦出黄秋园的绘画特色——密体山水。当然彭先生的画作更具现代装饰味道,与黄秋园的传统画风并无可比性。如果患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看到他们两人的画作,想来彭先生的作品更令这类患者感到精神紧张,因为他的画繁复而密集,亦难看出起笔终笔。而其每一幅画作大多是密密的一团,细看每一幅画,因其无话题故也难知其想表达的主旨。
也许正因为如此,对于我这类有着顽固思维定式的人,他的画作会让我努力地多看几眼,以便用自己的词汇来做出符合惯常思维的解释。在这里需要坦然承认,我的解读基本可以用不得要领一词来形容。
又过了些年,彭国梁开始出版他的《书虫日记》,这个系列仍然是由董宁文来统筹,正因为如此,我也得到了该系列中的几本。他的《书虫日记》名如其文,该书的内容都是作者本人买书、访书的实录。故该书应属日记体的访书志。这类书最对我胃口,也许这是窥私癖的表现形式之一,我觉得大多数爱书人都喜欢看这类文章,以此来了解撰写者在买书、寻书过程中所产生的喜怒哀乐。而这些喜怒哀乐也同样是大多数爱书人所经历过的,读到这种感同身受的文字,绝可以用“心有戚戚焉”来形容。
从《书虫日记》中我了解到,彭国梁并不措意版本,因为我从书中很少看到他买原版的线装书,即使有所涉猎,也基本是买现代影印本。这种买书之法显然是为了实用,当代学者的买书大多属于这类路数,然而学者买书基本上是与他的研究专题有直接的关系,故每个时段所买之书都围绕课题来进行,然而我阅读《书虫日记》,在本能的归类过程中却找不到头绪。虽然说也大致能够看出彭国梁的偏爱,但有许多书的买法还是让我不得要领。翻阅过他的三本《书虫日记》后更让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彭国梁是位性情中人,他对书的喜爱似乎不具功利性,因其买书很杂并不会在某个时段集中地买某类书。而我对这类买书人有着特别的定义:这种人乃是真正的爱书者,这种买书人的藏书方式可以用有教无类来形容。而西方医学界认为这种疯狂的购书方式实为一种病症,相应的研究结果则称患此病者大多终身难治愈。
然而在以后的翻书过程中,我却留意到以往的判断有一定的偏差,因为彭国梁用自己的藏书,编纂出版了一系列的作品,看来他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单纯,其貌似随意的买书,其实有其目的在,也许某部书的书名并不能说明问题,而他在选书的过程中可能注意到了某书中的一小段内容会对他接下来的出版专题有一定的用途,故而其将此书幸而携归。这让我想到了《红灯记》中鸠山的那句台词:“拿回去研究研究。”
我不记得是哪一年,董宁文又编了“我的”系列丛书,其中一本名为《我的书房》,而该书中就有一篇是关于彭国梁的藏书楼——近楼。从此文了解到他的近楼是一座四层建筑,彭国梁将其全部用来盛书。而在我固有的观念中,藏线装书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大手笔,而基本不买线装书的彭国梁也建有这样的书楼,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故而一直希望前往近楼,入其书库一探究竟,主要目的也不外乎就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彭国梁藏书楼一角
此后的年月里几次前往长沙,然都因事务繁忙未暇前往近楼一看。2018年12月22日中国古籍保护协会民间古籍收藏工作委员会在湖南图书馆举办成立大会,得到会议通知后,我想借机在湖南地区探访历史遗迹,为此联系了衡阳的甘建华先生。与甘先生聊天中得知,他跟彭国梁是颇为熟识的朋友,于是我从甘先生那里得到电话,由此与彭先生取得了联系,约定会议结束的转天前往其府上拜访。
在开会的过程中,长沙当地的朋友告诉我,彭国梁的近楼颇为难找,于是我再打电话给彭先生,他告诉我说,确实如此,但他发给我的地点是他现在的住处,因为这里也有书房,他邀我先到其住处看完书后再一同前往近楼。
在楼下给彭先生打了个电话,他说下楼接我,而我却尾随一个上楼的住户直接来到了彭府所在楼层,在电梯口遇到了这位以胡子出名的藏书人。因为他一向以这种形象出没于各种场合,人送绰号“彭胡子”,我原本以为这类人都有着虬髯客般的豪爽,但之前的两次通话却让我听到的是细声慢语,故我颇为怀疑与我通话者是不是胡子本人。
彭国梁把我让入家中,而我在其客厅地板上则看到他摆放的一些绘画作品,然这些作品的画风与我之前看到者差异很大,以往所见均为单线条所构成的密体画,虽然我不知道那种画技的专业称呼方式,但眼前所见者,却比以往简练了许多。这种画法近似于国画中的双钩敷彩,虽然看上去每一组画中的个体景象也是密密的并肩在一起,但这些画却是成组出现的,而以往的画法则全是独立的个体。
彭国梁画风的改变让我一时难以适应,于是我直接问他为什么改变了画风。他对我的回答基本上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最终我也未能听明白他所言中的精神实旨。总之他告诉我眼前的这些画作已经被人定购,因为有一个网站每周三次拍卖他的绘画作品,而其成交额颇令胡子满意。由此而让我想到,古代的大画家比如文徵明等,其画作被后世归类为细笔和粗笔两类,画粗笔的主要原因乃是因为画作太受欢迎,为了加快完成作品必须用颇为简洁的粗笔来完成。我不清楚以往彭先生画一幅密体画需要多长时间,但想来要比眼前的这些作品耗时更多,他改变画风的原因说不定也是缘于其画作的畅销。
因初次见面,我没好意思跟他在这方面做深入探讨,只是想了解到他为什么想起来转行搞绘画。因为我从以往的文中了解到,他年轻时并无这方面的天赋,只是某天突然间转入此行。彭国梁告诉我,在2007年3月的某天,他到朋友家串门,朋友所住别墅的走廊上挂着一幅画,对方告诉他这是儿子的作品,并说他儿子还编过一本书叫《台湾素人洪通》。朋友告诉他洪通是台湾的一位乡下人,他家附近有一座庙,洪通常往此庙去看壁画,大约到五十岁时突然想画画,但是他没有材料也不懂技法,于是他就用树叶等植物做成颜料而后开始搞创作。洪通画出的一些作品后在当地摆地摊售卖,开始没有人认可这样的幼稚作品,但有人却把他的画作拍了下来发到了网上,由此而引起了记者的注意,之后有人找他采访,而洪通的这些作品也就火了起来。这件事被一些理论家称之为“洪通现象”。
这个故事对彭国梁有较大触动,回来后他找出了朋友所说的那本《台湾素人洪通》,开始翻了起来,恰好他手边有一套南京书装艺术家朱赢椿所送之书,此书一套三本,而其中一本为空册,于是他就将这个空册作为画本,当天晚上在上面画了起来。这一晚上他在上面画了三十余幅,自此之后一发不可收,一直画到了今天。
以往彭国梁都是在小小的速写本上画画,他说会特意选择一些好用的纸张,因为在上面画画有感觉,直到2013年他开始出售自己的作品。某天他的弟弟带他去画店,他在那里看到了一种裱纸,买一些回来后他在上面试着画,感觉效果不错,于是就转到了在卡纸和册页上创作绘画作品。此后王开林等一些朋友认为他的画极具特色,并且把他誉之为中国的达利。湖南省文化馆有本杂志叫《艺术中国》,2013年第5期以8个版的篇幅介绍彭国梁的画,并首次以“画家彭国梁”相称。
关于对彭国梁画作的介绍文章,此前我也看到过一些,此次我又见到了他的绘画专集《胡思乱想:彭国梁原生绘画》。关于他的画作为何称为原生画,彭国梁在本书的序言中有如下解释:“我的这些鬼画桃符到底叫个什么名称好呢?前不久,在河西中南工大校园内一个小小的咖啡馆里,一位从西安美院毕业且写过不少画评的先生看了我的画,他说,我的这些画,在国际画坛有一个归类,叫做原生画。”
彭国梁听到这样的称呼后也是一脸的茫然,因为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原生画,于是这位先生给他做了如下解释:“原生画有几个特点:其一,半路出家;其二,没受过任何的正规训练;其三,其画不按牌理出牌,视觉冲击力极强;其四,这类画家要么在画画时说可以通灵,如某老太太,要么是某方面的智障者,但只要一拿起笔,就如有神助,要么就是……”
从此序中可以看到,有人对他的画给出了这样的命名他颇为满意,这让我想到了郭橐驼的那句名言“甚善。名我固当。”而对于他何以痴迷于这样的绘画,彭国梁在此书中以“迷恋线条”来予以概括。他首先解释了绘画创作的起源:“我从没有受过正规的绘画训练。二OO七年的某一天,我忽然就用一支普通的针管笔,把一个小小的本子画满了线条。莫名的兴奋。压抑不住的激情。我喜欢听笔在纸上发出的声音,我更喜欢歪歪扭扭的线条在纸上组成的图案。我画的是什么呢?好像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却丝毫也不影响我心中的喜悦。”而后谈到了他对这种线条的痴迷:“我对线条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痴迷。常常地,笔在意先。仿佛有一种什么附体,我的手不听大脑的指挥,而是某一种神秘力量在操控着我。我不停地画,画,画……于是,也就有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彭国梁画选(一)
彭国梁画选(二)
彭国梁的自我解释近似于神秘论,这让我想到了道士作法事时的神灵附体,而完全没有绘画基础的彭先生却一发不可收地走上了此路,并且他的绘画风格也并无依傍,这只能说是偶然的事件激发了他隐于血脉中的绘画潜质。而我则只能注意到他的作品中展现出的奇怪画风,却并不能从理论来解读这种画风的形成以及相应的意味。而王开林在《中国的达利》一文中有着如下解释:
印象派?超现实主义?如何归类,倒不重要。直觉告诉我,他的画颇具西班牙画家达利的韵味,总能出人意表,总能引人入胜,但又令观画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国梁自己说,他动笔之后,也是初无定质,意随笔动,从未刻意找寻题材作画。这就像是玩魔术,而且他的魔术内容并不确定。
王开林为什么用达利来比喻彭国梁呢?除了绘画风格上的独特,其从外形上有着这样的解读:“达利是小胡子,国梁是大胡子。达利出门,总要带上一幅画,国梁出门,也是有备而来。达利喜欢写秘密日记,国梁的日记则出版了数种。他们有许多共同点,不同之处是,达利的国籍是西班牙,国梁的国籍是中国。”
看来彭国梁那一脸的大胡子,给他带来了好运,由此而让他获得了如此高大的称誉,然而李湘树在《回到直觉》一文中却并不首肯王开林的类比:“开林兄说彭国梁是中国的达利。那是他把彭画和达大师画的梦幻梦境感相提并论。这当然没有错。但我觉得,与其说彭国梁是中国的达利,还不如说他是中国的凡·高。在运用直觉创造上,凡·高比达利更纯粹。”
彭国梁为什么突然间转入了绘画创作这个问题,李湘树在文中说到了这样一句话:“彭国梁大面积喷涌图画,源于一次刻骨铭心的失恋。”而我在与之交谈时,貌似不经意地引出了这个话题,然彭先生却能直白地告诉我他的情史以及与之有关的事件。听闻他的所言,让我感慨于大胡子做人之真,然而李湘树的文中却谈到了彭国梁藏书与绘画之间的关系:“又譬如读书。彭国梁收藏了大量中外画册,但通常只是翻翻,始终只是翻翻,只看不练只动眼不动手,这才是氛围熏陶(他泡妞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为了功利目的读书,那是攻关或者求学,是科学理性,是逻辑思维,所以有些科学家学问家可以终身是画盲、乐盲、艺盲,与直觉悟性表达无缘。”
彭国梁的画究竟好在哪里,其实我看不出,给我的直接感觉只是印象深刻,但如何解读我却只能引用专家的所言,比如无锡冯其庸学术馆副馆长余新伟是一位书法家,他写过一篇《我看彭国梁的画》之文。余先生称,他最初看到胡子的画时也没有什么感觉,认为这种画法乃是藏书票钢笔画插图之类的作品。后来他听说彭国梁既无师承也未受到过专业训练,于是激发了好奇心,故来长沙彭国梁家拜访,系统地翻阅了彭的这些作品并在文中写下了:
彭国梁的画,说不上是具象、抽象、中国画、西画,根本无法凭常识来分类,说是什么种类的画,“原生画”也是极笼统的说法。平面、封闭、密实空间的极尽繁复的描摹,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形象。人物、动物、植物、房舍,有毕加索、达利的影子,细看也有中国传统脸谱、年画、傩戏面具、剪纸、农民画、传统吉祥图案,大轮廓里装进去很多又细又密的稀奇古怪的形象。
以上的这段话只是说明了余新伟看画之后的感受,而对于如何理解这些感受,余新伟在文中又写道:“我们欣赏美术作品,常理总是从笔墨、色彩、构图,题材如山水、人物、花鸟、翎毛、动物、四君子等等,或油画、水彩、图案、水墨,中西等等这些概念入手。看彭国梁先生的画,审美经验有点用不上。他的画当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或者说真是‘鬼附体’。他早年大量写作,手上的肌肉记忆使他很擅长画巴掌大小的画。工具是平时写字用的签字笔,也叫针管笔,画出来的线条绝对中锋,这正与中国人传统审美对线质的要求符合。构图布局无论怎么变化多端,彭国梁有极强的平衡能力,控制每一幅画面都是完成的、完整的,是有美感的。这种能力可以说是天赋,并不是每一个画家都有的。”
想来专家的评价有其道理在,更何况余新伟看画之后特意邀彭胡子到无锡冯其庸学术馆中举办了画展,我不清楚这是否是胡子举办的第一个画展(后得知是他的第二次个展,第一次在东莞举行),但既然有这样的业界认可,想来这会促使他的画作在社会上有了更为广泛的社会认可力。既然如此,这又让我执拗地想到,为什么不将自己的画风发扬光大而突然又转向另一种绘画面目呢?想一想这种疑问真是多余,既然他的这些画作已经被人定购,就足以说明市场认可度,我为什么还要替胡子担忧呢?
猛然想起我来彭府不是来欣赏他的画作而是为了看书,于是他带着我先参观了这里的几间书房,特意向我介绍了一些他所喜欢的画册,而其重点展示者则是一些传统的民间画,由此而让我觉得其画风的转变应当跟他搜集的这些画册有一定的关联,因为我看到了他的画作从哪些题材中汲取了养分。如此说来,还是藏书成就了他。
参观完书房,跟彭先生下楼,他带我去参观近楼,胡子告诉我,他特意约了一位朋友开车接我们前往。他带我游览了所住的小区,而后向我讲述本小区的变化,之后我们来到了小区的大门口,果真我进其院乃是走的后门,我们在小区门口见到了李暄女史。彭国梁介绍说,李暄是他多年的朋友,二十多年前,他曾在长沙广电的《空中之友》报主编《月亮岛》文学副刊,而那时的李暄是其作者,于是他们成了朋友。彭国梁笑着称,他的朋友虽然很多,但他不愿意跟文艺女青年交往,因为大多数的文艺女青年要么长得丑要么性格怪,而李暄两者都不是,所以她成为了这类朋友中的唯一。
我们的车停在了一片奇特的区域,这一带看上去近似于城乡结合部,而眼前一排排的房屋更像是二十年前讲求“时间就是金钱”的产物,彭国梁介绍说,这一排排的商住楼均属于自建房,原本开发的目的是为了出租办商业,后来这块的业态并没有火起来。但即便如此,出租房屋也有着不菲的收入,然彭国梁却将此装修成专用的书楼,他对自己的这份奢侈颇以为傲。
彭国梁画选(三)
我们到达此处时他的正门前停着一辆车,故无法由此入内,胡子带我二人从后门进入。近两日长沙赶上寒流,而其书楼内显得更为阴冷,胡子进门后不是赶着打开空调,他先在楼梯下的小间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簃”处点上一盘香,而后再去打开空调。
我借机浏览一楼,从这里的状况看,一楼的层高确实不同于住宅,我感觉在三米五以上,而胡子更跟我说,因为装修的原因,他压低了层高,其实一楼层高是四米,为此他将一楼的右侧改成了两层,而这侧的墙上则挂着“近楼”的匾额。
关于楼名的来由,彭国梁在《近楼藏书》一文中解释道:“所谓近楼,便是我现在朝夕与共同喜同忧的书楼。近楼所在之地三面环水,即在浏阳河、捞刀河与湘江的怀抱之中,故取‘近水楼台’之意。近楼共四层,每层近百平米,层层皆有书房。”
也许是房间太过阴冷的原因,我未曾打开窗户向外张望,故并未目睹这三条河,但彭国梁告诉我,其实他们家所住的小区仅跟近楼隔河相望,所以他时常在河边散步,时时能够看到他的近楼。而楼内的藏书摆放得十分整齐,其中有一小半的面积布置成了接待室,在两者之间以博古架的形式做了隔断,而在书架前又做了曲形的吧台。我不知道胡子是否嗜酒,故难以推测这个吧台是否他借鉴于某酒吧,其实爱书人都能知道,有这样一个台子在,在取放书或展示书时极其便利。
彭国梁给我做了讲解,而在一楼所见有不少的大画册,但总体上看,分类并不明晰,然以楼主本人而言,只要他使用方便就足以。对于本书楼的来源以及其买书方式,谢宗玉在其所作采访《此中有真味,得失寸心知》中提及:“一九九九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捞刀河畔的金霞小区盖了个四层的商住楼。最先是在三楼装修了两个书房。搬家时,把原来的书往书架上一放,发现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好多格子都是空的。于是,便想着要赶快填满。正好那几年长沙的旧书店比较发达,特别是八一路的‘青山书店’,进了好多出版社清仓的书,三折四折的都有。那个时候我买书真是有些疯狂,经常是一捆一捆地往家里拖。很快,三楼的两个书房就填满了。”
如此说来,近楼盖成至今已经近二十年,而彭国梁的行为也跟许多爱书人一样,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买书到一定程度就会想到做书架,书架满了又想搞独立的书房,书房盛不下时又要建独立的书楼。而建造书楼时又要为源源不断的书的到来留下空间,而留下空间后又觉得空余这么多地方有碍观瞻,于是又迅速地买进大量的书来填补空余之地。这样的闭环式的死结应该有不少爱书人都有相似的经历,但少有人会直白地讲出这个过程。而彭国梁的真率之处恰在这里,他在采访中接着说道:“我的一楼本来是想做门面出租或者做车库的,但因为书越买越多,我一冲动,干脆把一楼那个层高四米的门面也装修成了书房。就这样,我的那幢房子就成了名副其实的书楼了。”
对于自己的藏书怎么看待呢?彭国梁依然有着其所具备的本真:“我和很多的藏书家不一样,我的书是以1978年之后新出版的书为主的。我藏书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书本身的升值变现,而是因为真心的喜欢,还有就是作资料用。我编书写书,需要资料,于是便去买书;书买多了,又可以策划新的选题。这样日积月累的,便产生了一种良性循环。”
藏书是为了编书,而编书赚得之钱乃是为了买更多的书,这种观念颇与龚自珍所说的“著书都为稻粮谋”,而郁达夫所言的 “绝交流俗因耽懒,出卖文章为买书。”用在胡子身上似乎更为贴切。
我们接着参观了二楼和三楼,彭国梁对自己的所藏颇为满意,他向我一一介绍着哪些书有哪些价值,而其所指大多为成套的大画册。看来他对大画册兴趣最浓。还有一个房间上架之书基本是诗集,而这些诗集又分为三大部分,即外国诗、现代诗和当代诗。彭国梁告诉我,他原本是位诗人,而李暄则笑称他现在也是诗人。这句话猛然提醒了彭国梁,他说今日下午就有一个诗人雅集,他必须前往参加。而下午我已与钟叔河先生联系好,他请李暄带我前往钟先生家。
在这间书房内看到了不少彭国梁编纂的诗集,他向我出示了自己所写的第一本诗集《爱的小屋》,同时称他也曾是一个诗派的创始人之一,这个诗派被人命名为“新乡土诗派”。1998年湖南文艺出版社出了一本《新乡土诗派作品选》,此书是由江堤、彭国梁、陈惠芳合编,而该书的勒口上有诗评家燎原和沈奇各写的一段话,沈奇的所言为:
以江堤、彭国梁、陈惠芳三位湖南青年诗人发起。并作为其代表人物的“新乡土诗派”自一九八七年春开启于中国当代诗坛,至今已整整十年历程。其间几经沉浮而初衷不改,最终以其独具的精神基因和艺术成就,成为这十年的中国诗歌历程中,具有相当影响的一脉走向……
对于何为新乡土诗派,彭国梁在回答《天下书香》杂志主编马犇问时称:“新乡土诗派是围绕着‘两栖人’和‘精神家园’而写作的主题性流派,曾经,我们给‘两栖人’定义,说是侨居在城市的农民子孙,他们的父辈或祖辈仍生活在城市之外的村庄。现在,随着城市的不断扩张,你看那些推土机,正张着血盆大口,就在你熟视无睹的麻木里,将那湿润的富有生命弹性的泥土吞噬,取而代之的则是冷冰冰的钢筋和水泥。而那些失去了土地的农民,则变得城不城、乡不乡的,整个的生命都被悬空了。”
彭国梁告诉我,他1978年考取了湖南师院零陵分院,学的是中文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子弟学校任教,后来调到了长沙县文化馆,到1986年,又到长沙市广电局做电台编辑,并创办了《文学百花园》栏目。之后,他又转到《空中之友》编《月亮岛》副刊。这张报纸因为关涉到电视节目的预告故十分畅销。他所主持的副刊很受读者喜爱,因此,他也就跟着有了不小的影响力。他时常关心一些底层人的生活,写了一系列的相应文章,同时也将这种感受写入诗中,这些诗作被称为了“新乡土诗”。这个诗派当年有一定影响力,但后来喜欢现代诗的人越来越少,他就转而写别的文章了。
对于现在的新诗市场,彭国梁直言现在买诗集的人更少了,但他却有自己的办法,因为他采取了将新诗与摄影相组合的方式予以出版,同时他还想到了用诗与世界名画进行组合,而这些名画的来源就是他所买的这些画册。彭国梁称,他从1989年底编了第一本《悠闲生活絮语》,因为这本书十分畅销,由此而一发不可收,到如今已经编了一百多本书。同时,他也出版了自己的专著四十余种。
对于编书的原则,彭国梁在《我是一条又勤又懒的书虫》一文中写道:“编书,我自有我的原则,那就是:无论什么选题,首先,我要觉得有趣,而且,在做的过程中,要愉快。”想来,这就是彭国梁所编之书畅销的原因所在吧,而他的这种观念也是由自己的阅读习惯而产生的。他直言:“凡是我看着看着打瞌睡的书,我就放自己一马,尽量不和自己过不去了。何苦呢?”而对于读书和藏书,彭国梁也能直接地说:“我喜欢看一些杂七杂八的书,甚至很没档次很没文化很没觉悟的书,我也照看不误。原则就是:有趣。”
正是这样的心态,使得他能如此悠闲的生活,他说自己去年已经退休,但即使在工作时他也比较闲散,在单位中属于边缘化的人,而这种边缘乃是他主动选择的,他说自己无党无派,在单位工作时的评奖评先进等等他一律不要。因为他喜欢悠闲自在的生活。我们坐下来聊天时,他直称自己的人生观是“大悲观,小乐观”。他说不记得是谁写过一首诗,其中有这么两句:“每天早上推开窗时 / 啊,离我的坟墓又近了一天。”既然所有人的归宿一样,那就要厚待自己,过好每一天。
聊天时,彭国梁从另一个房间拿出一摞速写册,这就是他当年创作的成果,他笑称早期的作品简直不堪入目,而后他翻阅这些画册,让我得以看清楚他在绘画时迅速转变的过程。之后又看到了他所编的各种书以及他所说的摄影作品与诗的结合。我在这里还看到了一摞一摞的剪贴本,而彭国梁将个人发表于不同刊物的作品剪贴下来装裱成册,如此细致的档案管理,都说明了他做事井然有序的性格。这真应了他的那句话——又勤又懒,懒的是与世无争,勤的是努力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参观完书楼后,彭国梁带我二人到附近的餐厅吃饭,这个餐馆内的走廊墙上挂着多幅彭国梁的画作,看来他将艺术与商业结合得十分务实,也许这就是他能建造书楼的秘诀所在吧。当天晚上,彭国梁又带我到一座颇具文艺气息的茶楼吃晚饭,在结束了诗会之后,他带来了两位年轻的女诗友。我们在一起东拉西扯地聊着各种事情,由此而让我佩服他有着王阳明所言的“活泼泼的心”,这种年轻态应当是他热爱生活的表征之一,而他对人生的大悲观却以这种表征予以掩饰,这正是他通达人生的所在吧。
韦力与彭国梁
在聊天时,彭国梁告诉我,其实他有机会赚大钱,因为他有各种重要的关系在,然而他对赚钱兴趣不大,他喜欢相对自由地活在世上,同时也喜欢赚艺术钱,因为赚这种钱的成就感远大于前者。他讲到了今日所在的茶楼,而后称前一段他写了四个字的书法作品,茶楼老板很喜欢,索去后让店员给彭胡子的水费卡上立即充值了五千元。他说自己写写画画每年也有不少收入,这种感觉特别好,而他每晚在入眠前都会想想一天的趣事,这让他觉得这一天未曾虚度。
以我的理解,喜好藏书的人都有着强烈的物欲,否则的话,“智者不藏书”这句话就难以成立。而彭国梁的人生观如此通达,他同样可以建立起一座藏有三万册书籍的书楼,这种做法恰好应证了他人生观的两面。而我对他的人生态度颇为欣赏,羡慕虽然羡慕,但做到却不容易,既然都是爱书人,就应当本着求同存异的观点来看待有着各种藏法的爱书者。更何况,这样的爱好恰是志趣相投的朋友连接的纽带。因此,当他带我参观茶楼内的各个区域时,我们无意间遇到了这里正在办讲座。
这座茶楼内既有喧嚣的食客也有安静的听讲人,烟火气与书香气既井水不犯河水又和谐交融,想来这正是彭国梁人生观的现实表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