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城
2019-04-25陈东枪枪
陈东枪枪
1
警察陆林推开门的时候，还不知道一场于他而言司空见惯的命案又发生了。
那时候陆林站在门口，斜风夹带着雪卷进了家门。彻骨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跺了跺脚，有那么一瞬，他怔怔地在门口站了很久，望着清冷、凌乱、毫无生机的房间黯然伤神。他突然想起了离去的老婆。老婆关爱因为受不了陆林没日没夜机器人一般的工作，终于在一场同学会后离他而去。老婆走的时候，也是站在这门口，也是一年之前大雪封城的日子。雪就纷扬着落在他们身上，老婆替他理了理衣领，一句话也不说地离开了。她离开的时候，踩着积雪咯吱咯吱的声音，后来经常会出现在陆林的梦中。
从此以后，陆林十分憎恨同学会。要是有人叫他参加同学会，他就会破口大骂，导致后来谁都不再叫他，而任何一次同学会他都是缺席的。
陆林伸了个懒腰，瘫坐在沙发上。他顾不得抖落衣服帽子上的雪，长叹一口气。要是有个女人在多好，这清寂的房子仿佛比外面更为冰冷。自从妻子因为受不了陆林没日没夜的工作离他而去之后，他便再吃不上一口热乎的回家饭，喝不上一口热乎的回家茶。陆林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该考虑转行了，然而他无法欺骗自己。
饭还是要吃的，陆林站起身，拨开窗帘瞄了一眼，雪还在下，已经很多年未见到这样大的雪了。他脱下外套，挂在了客厅的衣架上。那还是三年前的冬月，同样的雪，同样的房子，不同的是由两个人变为一个人。雪花飞落在窗沿上，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电话铃声打破了清冷，还是那首《平凡之路》。数年里，手机不断更迭，但《平凡之路》不变，妻子调这铃声时和他还算相爱。
陆林没有从茶几上拿起手机，在点开了扬声器后朝衣架走去。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急促，警方在椅子湾水库发现一具女尸，是分尸，情况还不清楚。
陆林此刻已经穿好了外套，他将围巾翻到衣服外。陆林抓起手机向门口走去，十五分钟，椅子湾肯定到了。
椅子湾水库的水面已经结了冰，警方将发现的尸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摊着白布单的地上。尸块的切口很粗糙，法医由此断定分尸者是个门外汉，且由尸块的局部判断，该尸体为一年轻女性，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陆林是个久经沙场的老警察了，像这样的分尸场面他也见过数十次，但是在大雪纷飞的时节还是头一回。
陆林敲了敲帽子上的雪片，续上一支烟，尸体的头部仍没有被发现。
负责做笔录的警员将一份笔录交到陆林手上，第一目击者是一个老人。
开春是老人的名字，不清楚姓什么，做笔录的时候老人也没提。陆林听说过开春这个人，年轻时坐过牢，到这把年纪了仍是孑然一身。政府安排他守护水库这么个生计，他倒也兢兢业业。陆林喜欢开春这个名字，象征着希望。
开春跟往常一样，临天黑前叼着烟最后巡视一遍水库。椅子湾水库是供给居民饮用的生态水源，四周环山，沿水库一圈种满了梅花。寒冬，花开繁盛，整座椅子湾水库都会醉倒在梅花的怀抱之中。开春的肩头会成为落梅的栖息地，拂落了，又生了。满山都是梅花的气息，他喜欢踩着厚实的雪以及雪上的落梅，嗅著寒风都可以做一场美梦。
可是！
这次落在开春肩头的，是一只胳膊！
陆林分了一支烟给开春，掏出廉价的芝宝打火机帮他点上。
开春吐出的烟气很长，他瞅了一眼雪地上的尸块，胳膊掉到肩头的画面他怕是到死都忘不了了。
陆林若有所思，雪下得小了，不过他的手却冻木了。
受害人的头部找到了，有干警嚷了一声。陆林顺着声音离开了小木屋，开春仍坐在竹凳子上一动不动，连手里的烟灰也没有弹掉。
尸体最后的头颅是在乱石堆中找到的，一颗惨白如纸的头颅，精致的五官让人扼腕。陆林蹲下身子，他极少这么仔细地去观察一张人脸，如果她还活着，相信会有不少男人甘愿为她倾倒。
干警们将尸块装入尸体袋，由法医带回局里做进一步分析。陆林绕着发现尸块的地段走了一遭，并没有发现大片的血迹，之前法医说的没错，这儿仅仅只是抛尸现场，并不是案发现场。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陆林的脑海中浮现出女子的面庞，他朝梅花树望去，血红色的花儿被白色的积雪包裹着，陆林能感受到它们的温度，冷得彻骨。
椅子湾水库常年有开春巡视，如果在这儿藏尸那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何况凶犯藏尸块的地方也称不上高明，难不成，凶犯是故意的？陆林边走边想，当他再次伸手掏烟的时候才发现，烟盒已经空了。
他从另一只口袋掏出一个小酒瓶，拿在手里晃了晃，猛地喝了一口。酒有点烈，陆林掸了掸头发上的落雪，也没和开春说一句便径直往回走。
陆林健步如飞，得去局里等法医的尸检报告，让警员调查最近几个月失踪的年轻女子的资料，对了，还要买两包烟，他想。
2
翌日。
大雪下下停停，老式收音机的信号已经极不稳定，不过它的主人还是任由它开着，哪怕只有“滋滋”声。街道上空无一人，华良已经换上了那套八九式的警服，父亲的笑容席卷了全身。他将暖气开得最大，小心翼翼地将衣服系上，一个扣子，再一个扣子，如同父亲一遍再一遍地呼喊他的名字。
父亲走时，让华良去房间替他拿的就是这套制服。华良记得，因为一通电话，公安局就把刚下班回家还没吃饭的父亲给叫了回去。父亲答应儿子执行完任务就回来陪他吃饭，华良和妈妈等到了第二天，没等到父亲，等来的却是一个冰冷的噩耗。那一顿晚饭，是已经两个星期没回家陪儿子的生日饭。
华良轻轻摸着制服，觉得上面还留着父亲的味道，以及父亲的温度。华良噙着泪，能再一次见见你该多好，可以吃一顿饭、说一次话。他走到窗前，痴痴地凝望着。
敲门声把华良的思绪拉了回来，这时候会是谁呢？一个长相秀气的男子出现在华良面前，华良端详了一会儿才认出来，来人是白天。
华良笑声爽朗，将近五年不见的高中同学再次相遇，两人都激动不已。白天指了指华良的警服，华良扬起嘴角，五年来，他们都没有怎么改变。
华良请白天落座，而后沏了一杯热茶，他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否则白天不会特意过来。
白天冻得瑟瑟发抖，鼻孔处都已经结上薄薄一层冰了，他端起茶杯的手止在了半空，旋即将茶杯放下，他在想怎么开口。
这么恶劣的天气，白天从县城赶到省城，不仅仅只是叙旧吧。华良在白天对面坐了下来，他不知道白天要说的是什么事，但一定是大事。
凌度，过世了。白天咽了口唾沫，果然还是直截了当最好。
华良没有接口，他只是看着白天，屋内出奇地静默。
良久，还是白天先开口，这件事应该通知你的，也希望你去见见凌度最后一面，我想，凌度肯定也这么希望着。
高中时还住在小县城里的华良，和白天、于苗、凌度、飞雪、江湖五个人关系特别好，由于同班又同路，所以整天形影不离，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一點一点地积累起来。之后华良就搬到了省城，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再也没有回到过小县城，想不到，再次回去竟然是为了参加昔日好友的追悼会。
凌度正当年，怎么会出这种事情？华良想不明白，或许是意外吧。他脱下制服，换上了大衣，藏青色的围巾挂在手腕上。
白天顿了顿，喝了一口茶水，缓缓吐出两个字，自杀。
华良很吃惊，他认识的凌度可不像是个会自杀的人，与其说不像，倒不如说是根本不会。那么朝气蓬勃的一个人，有才华和理想。
上吊死的。白天始终没有看华良一眼，这样的事情让他提起就会伤痛，何况还是跟另一个好兄弟讲，如同一道伤疤，硬生生把口子扯开。前年，凌度和飞雪在一起了，应该是跟飞雪的失踪有关。
华良感觉那座曾经充满美好记忆的小县城正被大雪压得透不过气来，窗外一片房角的黛瓦“当”的一声，瓦片碎了一地，分不清是被北风刮坠了还是它顾自纵身跃下。
凌度喜欢飞雪那是华良早就知道的事情，他也一直希望着两人能在一起。毕业那年，飞雪送了他一张六个人的合照，上面所有的人都笑得无比灿烂，凌度和飞雪倚靠得特别近，他们身后荷花开得正艳。
华良从相簿里取出这张合照，将它放进了大衣的内侧口袋。
凌度的自杀兴许跟抑郁也有关吧。白天搓了搓冻僵的手，他看着这张大家都笑得很开心的照片，突然有些神伤。去年，凌度错过了一次千载难逢的工作机会，从此整个人就开始变得颓废。
华良和白天登上了回县城的火车，他曾无数次想过再回县城的场景，春风十里，桃红柳绿，一个人，一个行囊，一整座城的老故事。现如今，两个人，没有行囊，也没有老故事，徒剩悲伤。
火车沿着铁轨向前行驶，车窗外是一望无垠的雪景，所有的东西都被雪覆盖着，茫茫白色，连同华良的心。自从父亲牺牲之后，这还是头一回华良的心里这么压抑，往事频频，却毫无生机。
邻座的人在谈论着女尸的事情，华良和白天对视一眼，难道那具女尸是飞雪？华良和白天赶紧凑上去听，不过报纸上并没有详细说明，那位客人也只讲了个大概。
白天拍了拍华良的肩膀，示意他别多想，应该不是飞雪。华良默然，他仍旧放眼车窗外，那一片皑皑白雪，若是六个人再能在雪景下合影一张，该是多么欣慰的事情。
华良从白天的口中得知，飞雪的母亲并不同意她与凌度交往，原因正是与凌度工作上的失意有关。飞雪是在凌度自杀前失踪的，凌度当时以为是飞雪的母亲故意将飞雪藏起来以阻止他们两人见面，不曾想凌度自杀之后飞雪也没有现身。
下了火车，再次踏上县城的华良感慨万千。他脚下的雪是那么静美，周围鳞次栉比的房屋是那么和谐，虽然没什么行人，但是再次呼吸到县城的空气，使华良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个只有欢声笑语的光景。
于苗和江湖早已等待在火车站出站口。于苗越发漂亮了，江湖还是嚼着口香糖，少言寡语。华良和他们各自相拥，这场景，和当年离别时一模一样。
白天在前面带路，于苗和江湖跟在华良身后，谁都没再说一句话。
一阵又一阵的哭声不断传进华良耳朵，他在凌度家门口停了下来，门前那株榕树依旧笔直地挺立着。每年夏季，六个人都会聚在这株榕树下乘凉、戏耍，只是树还在，人，却没了。榕树的枝干被积雪压弯了，随时都有可能不堪重负而折断，于苗唤了华良一声，他这才把目光从榕树上抽离。
凌度，华良来看你了。凌度的爸妈看到华良来了哭得更加伤心，勾起了他们对往事的回忆。华良看到凌度父亲鬓角的白发，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来，若是父亲还在世，鬓角怕是也早添华发了吧。
凌度安睡在棺木里，华良走过去祭奠，插进香炉的香烟袅袅上升，不知凌度走前是否想过，会与自己以这种方式再相见。空气是凝固的，华良觉得这里特别地冷，冷到令人颤抖，他离开灵堂，不知该如何继续面对。
凌度的房间就在二楼，华良是再熟悉不过了，学生时代在那里完成了许多功课。华良不由得走上楼，推开了房间的门。房间一如既往地干净。凌度和别人不一样，他喜欢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一尘不染，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住着舒服。
房间还留着学生时代追过的歌星的海报。海报被卷起来插在写字台的高笔筒里，华良将它拿出来摊开，他难掩心中的悲痛，脸颊变得滚烫起来。遽然，华良发现凌度床上的枕头之间放着一个精美的包装盒，包装盒的外面用彩带打了一个特别好看的蝴蝶结。
华良皱了皱眉头，而后取过包装盒，反复看了包装盒之后，他拆开了。一张明信片从包装盒里滑落，上面写着一句爱的标语，注明了是要送给飞雪的礼物。
华良愕然，他朝门外扫了一眼，并没有任何人，于是直接打开了内侧的盒子，里面放着的竟然是拍摄婚纱照的套餐票！华良的手紧紧握着包装盒，一个要自杀的人哪里还会给自己的爱人准备礼物的，而且还贴心放在枕头之间，更何况这个礼物是婚纱照！凌度是想向飞雪求婚了，或者说两个人已经商议结婚了！
华良明白了，凌度的死不是自杀，而是他杀！窗外，呼啸的北风掠过，将整座小城的过往都吹散了。
3
“走。”
白天脚刚踏进凌度房间，华良便说了这样一个字，简单而有力道。
街道上的雪深度已经达到一根筷子那么高了，转角处躺着一辆黑色SUV，看样子是跟前面的车追尾了，一个壮汉和一个瘦高个在争吵。他们吵得很凶，瘦高个上去推搡的时候滑了一跤，跌在了雪地里。
雪又开始飘了，风比之前吹得更急，呵出的气都能结冰。
华良仍记得这条街，五年来未曾改变，两旁花坛里种植的海桐在夏季格外惹眼。由前面那个路口拐进去是一家烧烤铺子，铺子的烤培根堪称一绝，只是华良再没有去尝过。
哪儿都冷冷清清的，除了“旗袍火锅店”，小城的人喜欢这么叫。老板娘总是穿着一袭做工精细的旗袍，像活在二三十年代里的上海女人。华良那时候便知道，火锅店的生意好不仅仅是天气的缘故，还有不愿说以及说不完的故事。
火锅店翻新了，怕是老底子的味道也没了。华良瞥了一眼招牌，摘下皮手套，拉开了店门。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嘈杂声此起彼伏，店里座无虚席，离门最近的一桌，几个男人正站在凳子上喝酒划拳。见华良和白天进来，老板娘一边吩咐服务生临时搭一桌，一边将菜单和铅笔递给华良。
还是原来的菜单，并没有改变。
老板娘似乎仍记得他，华良只是礼貌性地淡然一笑。自打离开县城，一晃许多年，尤其在这样的情况下故地重游，不免生出许多况味。
锅底端上来的时候，店内的雾气比刚进门时越发重了，邻座的年轻人不停地擦拭着眼镜片，室内外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已经完全看不清窗外的景象了。华良夹住几块羊肉涮起来，凌度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是他此刻想知道的。
白天调着佐料，他什么菜都喜欢放醋，加了一大勺，遗憾多过开心吧。这是他对于凌度这些年来的评价。
凌度自缢前应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华良一直在涮羊肉，羊肉在滚烫的浓汤中翻来覆去，直到化开。
白天调好了酱料，但并没有动筷，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玻璃窗，工作失意后一直就不对劲，不过哪有人想到他会去自杀。
华良说这话的时候放开了筷子，眼神如炬，看来这儿的人都相信了凌度是自杀的。
白天紧紧迎合着华良投过来的目光，然后冲老板娘喊道：“老板娘，加汤！”
白天往嘴里塞了一块油豆腐，凌度的死对我们的打击都很大，可是华良，我们不能因此就去揣测什么，让他安心地走吧。
究竟是在安谁的心呢？！
华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他自己十分清楚，凌度的的确确是被谋杀的，凶手大费周章地将他的死掩盖为自杀，不就是说明这个人是熟识么，不就是说明这个人知道凌度的一切么。
于苗和江湖到的时候火锅店这条街道已经停电十多分钟了，所幸的是“旗袍火锅店”用的不是电磁炉，而是煤气炉，所以并不影响正常营业，依然是门庭若市。桌子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大家都没什么胃口。
离开火锅店的时候，老板娘依旧是那一句“欢迎下次再来”，此刻华良却一点都感受不到亲切。
“是真冷啊！”
出了店门，几个人都开始搓手跺脚。江湖呵着气，拆开了一包新的口香糖，这次他往嘴里塞了两片。应华良的要求，其余三人带着他到发现凌度尸体的地方一探究竟。他们穿过街道，由学校后面的一条小路吃力地攀爬着。
雪很厚，小路结冰了，很滑，于苗一个踉跄，差点滚下去，好在华良抱住了她。白天和江湖各拉着于苗的手往上爬，所有人手脚并用，举步维艰。上面这片小树林华良记忆最深刻，小树林前面是一片空旷地，华良总喜欢来这儿躺着看星星。省城几乎看不到星星了，也没工夫看。
江湖扯过一根矮藤，借着力道上了几步，实在是不行了，他一屁股坐在雪堆里。
我感觉整个人都麻木了。于苗的声音都是哆嗦的，四个人原地休息，或坐或站。于苗告诉华良，凌度是在那片小树林最前面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上吊死的，当时被大雪覆盖，雪地上只有他自己的脚印，其他什么痕迹都没有，所以警方才会认定这是一起自杀事件。
他们继续往上爬，江湖发誓，这是他爬这条路顶吃力的一次，裤子内外都湿透了，雪水和汗水混杂在一起，难受得要命。小路留下了他们凌乱的脚印，脚印很深，就像是烙在上面似的。
呈尸现场还保持着原样。确认凌度是自杀以后，警察就撤了封锁线，不过从现场的痕迹看得出来，当时发现凌度的场面有多大。那棵歪脖子树光秃秃的，华良至今叫不出来这是棵什么树，只知道它存在很多年了，他记得自己曾经躺在歪脖子树上看过书。
白天拿出用手机拍摄下来的现场照片给华良看，的确，如于苗所说，上面只有一串脚印，而且是只有走过去的，没有走回来的。
警方确定那就是凌度的鞋印。江湖换了两片新的口香糖，他将糖纸放进口袋，指了指照片。
確实，单从照片上看，凌度的确是属于自杀，而且这个说法无懈可击。但在他房间发现的礼物又怎么说呢？同样不符合常理不是么。这么大的雪，就算有什么证据，估计也早已经被积雪给淹没了，华良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一定是凶手用了什么方法使得雪地里只留下凌度的脚印。
线索呢？这么厚的积雪，应该从哪儿下手呢……
对了，绳子！凌度缢死的那根绳子！
4
县城入夜总是很快，何况还是冬季。白天温了一壶老酒邀华良共饮，据说是五年陈，华良婉拒了。他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办，那就是拿到那根绳子！
现在还不能告诉凌度的父母自己对凌度自杀存疑的想法，华良一来怕他们心情反复，二来也怕他们声张。
华良知道，凌度的母亲一定受不了再面对这根绳子，父亲相对来说会好一点，于是他拉过凌度父亲，问起了绳子。
凌度父亲用手指了指其中一间屋子。那根绳子是夺取儿子生命的东西，他提起来就神伤。
华良找到了那根夺取凌度生命的绳子，绳子很粗大，像是那种拔河用的孟加拉麻绳，中间一段还残留着血渍。华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将绳子藏进了大衣内侧，夹在了腋下，然后迅速离开，他必须尽快弄清楚，否则夜长梦多。
小县城卖这种绳子的店好在不多，华良已经走访了三家了。这是街尾的店，由于地理位置的缘故，平常少人光顾。店门是玻璃做的，华良从外面望进去，店家正趴在柜台上打盹。
华良不记得自己是否来过这家店，不过这家店却让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抹不去的记忆。华良母亲在他还是小孩儿的时候开过同样的店，稚嫩的华良总会跑进跑出，在店与街道间穿梭，只不过经营不善，后来店转手了。
这么冷的天，店里没有开空调，可见确实生意惨淡。北风卷起的雪片随着华良一并进门，店家冷得直哆嗦，他应该是刚把自己焐热。
华良开门见山地询问店家绳子的事，店家从他手中接过绳子端详了一会儿，表示的确是自己家卖出去的。
卖得多吗？华良掏出一张五十整钞，随意买了一件东西，这是套话最简洁明了的方式。
店家把绳子放在玻璃柜台上，边找零钱边说不多，像这么粗的绳子肯定是有大用场的，哪有一天到晚有人买的呢。
华良收回零钱，眼睛盯着那根结束了自己兄弟生命的绳子，说话的口吻中都透着哀伤，他询问这一个月卖出去多少。
店家不由得打量起华良来，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却隐隐透出些与众不同的气质来，具体是什么却说不上来。
华良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曾经他也特别希望当一名警察，就如同父亲一样，但是父亲牺牲之后母亲坚决不同意他成为警察，为此两人还大吵过。那一夜，母亲哭晕了，华良心里是明白的，母亲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日脚，不想再失去儿子孤独终老。母亲在医院坚决不配合治疗，华良将教师专业的资料拿给母亲看时，母亲哭了，这次是带着笑的。然而华良拥有的超强推理能力在父亲还在的时候就已经展现出来，他注定与案件紧紧联系在一起。如今身为公安局刑侦顾问的他，母亲也理解，只要不是冲在第一线，母亲都可以接受。华良只说是要做这方面的生意，所以来做市场调研的。
记录上显示卖出去三根，两根是熟客买的，一根是生客买走的。店家用手指蘸了点唾沫，翻查着账目表。
华良庆幸买的人少，不然还真不好查，现在就是看有没有年轻人来买过了。
店家托着腮回忆着，他记得这个生客就是个年轻人。
华良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拿出了那张六个人的合照，店家来回翻看，忽然指着其中一人说跟他很像。
华良朝店家所指的地方看去，那个人，是江湖。
店家虽然指出了江湖，但并不确定。华良心里已经知道几分，于是拿了绳子转身就走，他必须要去试探江湖，凌度的死，怎么样都必须得有一个交代。
华良的身体淹没在苍茫白雪之中，他的步子踏在雪上很有力度，每向前一步，就感觉离真相更近一步。经手过很多案件，但迄今为止，只有这次的案件，令自己有透不过气来的沉重感。
我只要真相大白！
华良的帽子、肩头、围巾都落满了雪，跟堆在马路上的雪人一样，只剩下了白色。沿途的高压线被压坍，环卫工人正在紧张地扫雪、铲雪，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才能放晴。
江湖见到华良手上拎着的这根绳子，表情一变再变，他努力克制着。江湖知道，这是凌度缢死的绳子，只是不知道华良的用意是什么。
“凌度缢死的绳子。”
江湖细微的表情变化没能逃过华良的双眼。
华良将绳子递过去，试探性地问江湖知不知道凌度是什么时候买的绳子，江湖盯着绳子看了几秒钟，没接，他看出来了，华良在怀疑凌度不是自杀的。
华良将绳子盘好，打结，放在了茶几上。江湖取过茶具，倒上一杯热茶，将茶杯移到了华良面前。他讨厌这样的氛围，跟审判一样，后天凌度就下葬了，明天去陪夜吧。
华良听得出来，江湖在岔开话题，这就证明，绳子即便不是他买的，也脱不了干系。
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雪，虽然没这次这么大。凌度在大雪下跟所有人聊着梦想，还有，为江湖送的那份热饺子！华良回忆着这些，也和江湖聊起了这些。江湖的心被触碰了一下，他怎会忘却，爸妈因为大雪封城回不来，自己又不会做饭，只能饿着肚子，他对谁都没说，但是凌度却出现在了他身边，如同一束光。至今他都能说出那份饺子是荠菜馅儿的。
听华良说起，江湖才明白，凌度的爸妈也没回来，那是凌度唯一的晚饭。华良拿起绳子朝门外走去，临走前，他冲江湖说道，我今晚也会去陪夜。
茶几上的茶没喝过一口，热气还在往上冒，江湖起身留道：“茶不喝了吗？”
“已经凉了。”
华良径直向车站疾步而行，一次头也没回。
5
华良本想回省城一趟，他打算把这件事情告诉陆林，听听陆林的想法。陆林是父亲的战友，他们曾一起出生入死，何況他也是刑警队长，对于这种事情有他的敏锐度。华良来到车站才晓得，由于大雪的原因，现在已经在封道了。如果晚上风雪还没有停止的意思，除雪工程又浩大，明天整座城市都会被封锁，届时谁也进不来，谁也出不去。
手机响了，是陆林的电话，他已经驱车到了小县城，约华良见面。陆林老早就找过华良了，只不过那时他已不在省城。华良约在了就近的一家咖啡店碰面，时间是二十分钟后。
咖啡店里的暖气开得很大，不过人气并没有“旗袍火锅店”那么旺。陆林进去的时候正听到一个男人在朗诵席慕蓉《溶雪的时刻》，他看到咖啡店里挂着一块写有“‘雪落在中国大地上诗歌朗诵会”的横幅。
陆林最厌烦这些酸腐的所谓文人墨客，一个个故作清高，他恨不得拉出一个痛痛快快干一架。实在是搞不懂，一朝天子一朝臣，怎么朝朝都有朗诵诗人。
陆林还没坐下就开始对华良抱怨着，他最厌烦这些矫揉的诗人。
华良和陆林各有事情要说，陆林一口气喝完桌子上的咖啡，他让华良下次点酒，咖啡太难喝了。
椅子湾水库发现一具女尸。陆林简短的一句话让华良的心“咯噔”了一下，飞雪失踪了，而陆林又不顾暴风雪赶到县城来，难道这具女尸是飞雪……
华良紧皱着眉头，但愿不是！
陆林从怀里掏出小酒瓶“咕噜咕噜”喝了两口，他把椅子朝华良处搬动了一点，表情严峻地说道：“我们通过对近期失踪女孩的身份排查，并且提取了DNA检测，女尸的身份已确认，叫杨飞雪。”
华良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他的手不住地颤抖着，绳子从中滑落。
华良平复了下情绪后，向陆林透露了凌度的事情。这绝对不是巧合，飞雪和凌度，两个彼此那么相爱的人，为何会双双遭遇毒手，究竟凶手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些华良此刻尚不明确，但他发誓，一定会血债血偿！
陆林桌上的烟灰缸快盛满了，那边厢的矫揉诗人过来说了他一通。陆林也开始吵吵，最后矫揉诗人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作了结尾。陆林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进咖啡店了。
陆林还在气头上，他现在最想尽快聊完尽快离开。杀害凌度和杨飞雪的看来是同一个人。
华良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凌度被伪装成自杀，而飞雪是分尸，傻子都看得出来是他杀。既然凶手是为了掩藏自己的罪行才对凌度的死进行伪装的，那为何不将飞雪的死也伪装起来呢？若是同一个人所为，这就很冲突。
陆林觉得在理，两人商议各自展开调查，华良看着天色已晚，晚上还要去陪夜，于是提出离开，陆林求之不得。两人在咖啡店门口分开，陆林觉得外面的空气格外清新。
警方调查发现，最后一次见到飞雪的是她的同事小颜，陆林打算以此打开突破口。他驱车到了当地派出所，查到了小颜家的地址，立马动身。
小颜从陆林口中得知这个事情的时候开始啜泣。飞雪与她是最要好的，她虽然知道飞雪失踪了，但没想到会被人杀害。
陆林掏出烟盒，叼上一根烟，碍于小颜有孕在身，并未点燃。他询问着小颜最后一次见到杨飞雪是在什么时候。
小颜擦了擦眼泪，回忆道，十二号的事情，就她们两个留下来加班了，到很晚，具体时间她不记得了，反正有十一点了吧，然后飞雪独自一个人回去的，之后的第二天她就没来上班了，领导打她手机也打不通。
陆林似乎抓到了点苗头，杨飞雪应该就是在十二号晚上出的事，他问清楚小颜公司的地址之后就匆匆回到了派出所。陆林让技术处调取了飞雪公司周边街道的监控，监控录像显示，飞雪在离开公司不久后接到了一个电话，随后便拐进了一个巷子里，出了监控的视线范围。
必须立刻调查杨飞雪的电话记录，看看最后这通电话是谁打的。陆林雷厉风行，这是他一贯的办事风格，尤其是老婆离他而去之后，变得更加拼命了。
警员送消息来的时候，陆林正端着方便面喝汤，警员告诉他，是公用电话，而对公用电话做了调查，结果却一无所获。
陆林狠狠捶了一记椅子，难道线索就这么断了不成？他清楚地记得飞雪的面庞，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风华正茂却惨遭毒手。陆林不明白，凶手到底是什么样的动机，会对一个柔弱的女孩儿下如此狠手。
华良说得对，杀害凌度和飞雪的不是同一个人，但肯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派出所的电视机上正在播一则新闻，新闻上说，有几只狼下山觅食，咬死了一位老太太，其中一只狼已经被打死，希望广大市民提高警惕，风雪太大，难以觅食的动物保不齐就会下山袭击人。陆林又喝了一口汤，喃喃道：“老太太的肉太老了。”
华良坐在凌度的棺木旁，只有于苗来了，白天和江湖今晚都没见到。屋子外面道士们正在做法事，凌度的父母亲身体吃不消也被扶上了楼。晚上，屋内没什么人，于苗呆呆地望着躺在棺木里面的凌度，眼神中流露出的悲伤难以言喻。
连续两天没睡好的华良倦意袭来，他拍了拍脑袋，有那么一刻，让他错以为凌度坐起来了，给了他一个跟以前一模一样的微笑，那么率真，那么爽朗。华良哭了，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哭得稀里哗啦。
我回来了，凌度，华良回来了！
6
守夜回来的华良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不过由于心事过重，他并没有睡多久。华良起来的时候，于苗带来了一份饭菜。就算这么多年过去了，情感还是在的，华良明白，于苗对于凌度的死比任何人都伤心，他那时候就看出来于苗对凌度的情愫了。
华良决定暂时在小县城住下了，反正大雪封了城，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而且这样也方便自己查案。华良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他实在没有什么胃口。
于苗给华良倒了一杯白开水。
华良心里有点闷得难受。
于苗起身收拾掉碗筷，然后朝华良的卧室走去，华良很久没回来住了，她去帮他收拾下屋子。
华良闭上眼睛，飞雪的死和于苗有关吗？凶手会在这几个人当中吗？他不愿意往这个方向去想，如果真是这样，任谁都接受不了。猛然间，华良睁开双眼，不，不对，白天小时候从来就没有进过凌度的房间，一次都没有！但是丧礼那天却进出得如此自然，而且拍下雪地脚印照片的也是白天，他是故意留着这张照片来告诉别人，凌度的死确实是自杀吗？实在是可疑，江湖对于绳子的事情也一直三缄其口，会不会，绳子是白天让江湖去买的？
如此说来，倒也不无可能。江湖小时候经常受人欺负，多半是白天替他出的头，他让江湖去替他做些什么江湖也从不推诿。这么说，凌度难道是他们合谋杀害的？那，飞雪呢？
绳子！
绳子不见了！
华良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看到绳子，明明去守夜的时候还带在身边的。有人拿走了绳子，会是谁呢？只有于苗来守夜了，会是她吗？还是，那两个没来守夜的，昔日的好兄弟？
于苗收拾好房间出来的时候，华良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她坐在华良坐过的位置上，一动不动。近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些措手不及。她对现在的华良一无所知，不清楚他是做什么的，也完全不知道现在的华良回到县城是否只是单纯来参加凌度葬礼的。华良的出现使得所有的事情都好像被打亂了，他在追查，是的，追查所有事情的真相！
华良匆匆折回了凌度的灵堂，明天才是凌度要送去火化和下葬的日子，所以今天来的人并不多。华良顾不得打招呼，到目前为止，这根绳子是唯一的线索，无论如何都要找到。
华良听到有人问他是否在找绳子，他听得出来，这背后声音的主人是谁，不过这让先前还焦急的他稍稍平复了些。是凌度的母亲。
凌度母亲脸色极为苍白，空洞的双眼已经哭得红肿，脸颊凹进去，显得两侧的颧骨异常突出，整个人风一吹就会倒似的。凌度的突然离世让她承受了中年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任谁都会垮掉。
凌度母亲的眼神里除了空洞，此刻却多了一丝别的东西。她觉得华良也认为凌度并非是自杀的。知子莫若母，这个道理华良懂，凌度母亲不会相信儿子是自杀的，就算警方已下了定论。
凌度是个好人，这是华良一直以来对他的唯一评价。从认识的那天起，他就知道，凌度注定是自己人生当中不可或缺的挚友。他也听凌度提起过，母亲为他吃了不少的苦头，作为独子，凌度不可能丢下母亲而轻生，他就不是那种人。
这次是凌度母亲在凌度的房间里将绳子交到华良手上的，华良答应她，一定会查明真相，让凌度能够瞑目。这个柔弱的母亲轻轻抱住了华良，手一直没有松开，兴许这一刻，她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爱子，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仿佛就在这一个拥抱中一一演绎，淋漓尽致。
直到女人转身离去，那背影的怆然与落寞，华良怕是此生也难以忘怀了。华良仍旧将绳子夹在腋下，只不过这次是夹在了大衣外面，他走在街上的时候，有司机正在不停地摁喇叭。在昨天那个老位置，又出了车祸，头前的车子侧翻了2，后面堵成了长龙。
铲雪的人比昨天更多，穿着各异。华良记起来，昨天电视台号召全民扫雪，这些应该是被动员起来的市民。和陆林约在一家自助茶楼，陆林是死活都不去咖啡店了。陆林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半小时，不过他很后悔，昨天在咖啡店遇到的那个矫揉诗人，今天竟然出现在这儿了。华良进门的时候，陆林正用睥睨的目光和矫揉诗人对视。
以后谈事，直接来局里。陆林见到华良就愤愤地丢了这么一句，华良没理会，直接将绳子放到了陆林的位子边，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他需要陆林查验上头的指纹。
华良将一些零碎的东西也一并交给陆林，这是所有相关人等有着指纹的物件，华良从灵堂取来的，好让陆林拿去比对。
陆林一把抓起绳子就移开了椅子，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华良瞅了一眼那位矫揉诗人，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穿得很朴素，换成西服应该会有徐志摩的味道吧。
华良在茶楼解决了中午饭，不过没吃多少，早上刚吃了于苗给的饭菜，胃口还没提起来。他手捧着第二泡龙井茶，立在落地窗前。
当陆林打电话过来告诉华良指纹查验结果的时候，华良仍在茶楼，时间已是下午。查验的结果华良还是有些许意外的，绳子上并没有发现白天的指纹，就连凌度的指纹都没有，只留有江湖的指纹。
华良重复着陆林的话，既然没有凌度的指纹，那也就证明了凌度确实是被杀的，哪有自杀的人会不留下指纹的呢。
电话那头的陆林口气颇硬。他认为有必要提审江湖，他是这起案件的关键人物。
华良止住了他，要是现在就提审江湖，一定会打草惊蛇。
对于办案几十年的陆林来说，他哪里肯听，虽然文明在不断进步，但办案的程序仍相差无几，有了线索立即就要采取行动，拖的时间越久越麻烦。
挂断华良的电话，陆林便让干警传唤了江湖来县城派出所进行问询。江湖被干警带来的时候表情僵硬，陆林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很好，他感觉江湖很木讷。
江湖在进审讯室前撕开了口香糖的包装纸，这也是他第一次觉得口香糖跟香烟的作用一样，可以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其实他心里明白警察为何会找上自己，在此之前，华良已经吹响了一曲前奏。
“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湖自始至终都是这么一句，即使陆林拿出指纹这一铁证，他也是这么说。江湖很明白，绳子上有指纹又怎么样，凌度雪地上的脚印不推翻，仅有这些是证明不了任何东西的。
陆林没有性子跟他耗时间，他冲江湖怒吼了一声，就差上去揍他了。江湖连表情都没变，只是默默换了一片口香糖，把糖纸放在了审讯桌上。
陆林本以为指纹这个证据可以从江湖处套出点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哪晓得这就是一块茅厕里的砖头，又臭又硬。
江湖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陆林在窗户里看着他离开。小酒瓶里的酒已经喝得一滴都不剩了，而这座城市的雪还在持续地下落着，陆林现在明白了华良为什么要阻止他了，解开凌度雪地脚印的诡计迫在眉睫。
江湖告诉白天警察来找他的时候白天正在换衣服，他刚洗了个冷水澡。冷水刚浇到白天身上时，他感到了彻骨的冰冷，跟死人的温度没什么区别，甚至更冷。不过此刻他浑身发烫，这个冷水澡让他整个人都清爽了，如同再生。
江湖见白天没有回答自己，便质问白天是不是他杀死了凌度。
白天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头冲江湖嚷了一句让他别胡说八道。
江湖的胸口此起彼伏，频率越来越急促。他觉得是白天杀了凌度，然后嫁祸给了自己。
白天套好了衣服，把江湖摁在藤椅上：“我最后再说一遍，凌度是自杀的，跟我毫无关系。”
面对白天的矢口否认，江湖将信将疑。凌度的呈尸现场确实无懈可击，硬说是他杀难免牵强，可是，指纹一事还是搁在了他心里，无法剔除。江湖陷入深深的痛苦中，屋外雪越下越大，屋内暖气很大，但江湖却还是瑟瑟发抖。他回忆起小时候白天对自己的照顾，分明就是一个无微不至的好大哥，而此刻，自己仿佛对这位好大哥产生了一种陌生感。江湖厌恶这样的感觉，分不清他人，也分不清自我。
白天顾自出门，江湖仍坐在藤椅上，他整个身体都在颤动。
如果警察说的是对的，你到底是怎样的铁石心肠才能够面对凌度的亡魂啊！
7
華良是最先到达凌度灵堂的人，棺木里的凌度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这世界与他无关了，但他和我的回忆有关，华良如是想着。
对了，凌度房间的那份礼物，那是除了绳子以外的另一个证据！
华良猛然间觉醒，自己太疏忽大意了，那份精美的礼物可以作为佐证来证明凌度不是自杀，也有可能还有另一层含义，当时为什么没能带走呢。华良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凌度房间奔去，差点踩空楼梯而摔倒。
不见了！
华良料到了，那份精美礼物已经从这个房间消失不见了，仅仅因为自己的一个疏忽，从而导致了一件重要的线索丢失，华良自责不已。不过现在没时间过多自责，必须要找出这件物证，华良下楼时恰好碰到了被人搀扶上来的凌度母亲。
华良询问凌度母亲，得到的答复是不清楚，人太多了，她也顾不了其他。华良默然，他的心揪得紧紧的，虽然不知道是谁拿走了这个礼物，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这个人可以自由进出凌度家且不会被怀疑，那他就是我们身边的熟人！
等等，当时有一个人也发现了这件礼物的存在……
白天！
华良的脑海中跳出这个名字，没错，白天上次也来了这个房间，虽然没有进门，但肯定是看到了那份礼物，那么，他的嫌疑无疑是最大的了。
事已至此，迷雾渐渐开始散开，华良再怎么不愿去面对，该来的始终还是会来的。目前看来，形势虽然明朗了，但很多事情仍是捉襟见肘，凌度雪地里的脚印这座大山依旧难以撼动。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陪兄弟走完最后一程，华良不禁再度望着棺木里的凌度，往事纷至沓来。
于苗和白天、江湖是前后脚到的，他们到的时候新一轮的法事才刚刚开始。几个道士嘴里吟唱着小调，手跟脚舞来弄去；香烛的火焰跳动得极不规律，和在场所有人的心脏一样，只有躺在棺木里的人安静地沉睡着，再也无法跳动。
“都坐在一起吧，围着凌度。”
华良提议。话音刚落，于苗就搬了几条凳子过来，自己坐在离凌度最近的地方。江湖看了一眼于苗，又看了一眼白天和华良，现在就少了飞雪，不然所有人都聚在一起了。道士嘴里吟唱出来的是一段戏文，华良从未听到过，最好再也别听到了，他望着门外，雪从天际落下，丢失了自己。
夜，万籁俱寂。
华良从凌度家偷摸出来的时候是在他借口上厕所之后。他无法什么都不做地陪在凌度身体旁，他难以直视凌度枉死的肉身以及虚无的魂灵。夜，漆黑一片，雪好像停了，华良感觉不到雪片落在脸上的冰冷感。他神色匆匆，白色的靴子被雪所吞噬，靴子与雪融为一体，踩出的“嚓嚓”声透彻天际。
华良没有带手电筒，他不是忘记了，而是没有准备。所幸的是手机有这个功能，只是电量已经亮起了红灯。凌度上吊死亡的那片小树林华良一直耿耿于怀，一定有什么蛛丝马迹，他坚信。
华良站在那株歪脖子树下，他明白，大雪不停在下，而且积雪也越来越厚，这样的情况下要取得一些有效的证据或者线索比登天还难。那么，思路应该转换一下，是不是解开了雪地脚印的谜，会有意外的收获呢？华良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为凌度讨一个公道。
“嘭——”
随着一声击打头部的声音，华良重重地扑倒在雪地上。一个黑影在他身边停留了片刻，然后举起手里的棍子又朝华良猛击下去……
“华良……”
有人在叫华良的名字！
于苗扶起华良的时候他已经晕过去了，黑影也早已不知去向。当华良在于苗的摇动呼喊下苏醒时，他感到了头部的阵阵刺痛。雪又开始下了，华良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伤口，他知道，自己被袭击只有两种原因，要么就是这片树林果真有线索可寻，否则就是自己已经接近真相了！
华良对于于苗的出现并不意外，本该陪夜的自己长时间没出现在灵堂，自然會让人起疑，他问这句话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单单于苗来了，而白天和江湖却没有来，袭击自己的究竟是两个人当中的谁呢？！
雪地里有一串相反方向的脚印，这是袭击自己的那个人留下的。华良沿着脚印的方向边走边蹲下来细看，结果找到了一块包着嚼过的口香糖的糖纸。
这是江湖最爱嚼的口香糖！
是江湖袭击的自己吗？难道真的是江湖杀了凌度吗？华良不断地询问自己，不，也有可能是嫁祸。华良将口香糖纸放进大衣口袋，用手比对了脚印的长度与宽度，并用手机拍下了脚印的照片。不得不说这个凶手很谨慎，连鞋子都是套着鞋套的，脚印完全没有留下花纹。
陆林再见到华良的时候，华良包扎好的伤口显得格外惹眼。他们约在了派出所见面，华良将雪地遇袭的事情告知，陆林面无表情。
陆林给华良拿了一瓶纯净水，他不能再让华良单独行动了，凶手已经对他下了杀手，他再这样下去肯定会遭到什么不测。
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能确定我们之前的所有推测不是么？华良将纯净水推到一边，目光炯炯地盯着陆林：“我们就要看到真相了。”
未等陆林说话，华良便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口香糖纸，他让陆林去查验一下是不是有除了江湖以外别的人的指纹。
陆林不想看到华良变成和他父亲那种景象一样。陆林一直以来都觉得华良替代了他的父亲，甚至比他父亲更能干更聪明，他从不把华良当成是后生。华良父亲的死对陆林来说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至今他还记得右手手腕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如果不是华良父亲挺身而出，自己的右手恐怕就要废了。陆林从来没有告诉过华良，他将华良父亲的名字刻在了伤疤上，那是他一生的念想。
华良问起杨飞雪的事情来，陆林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告诉华良，杨飞雪的案情也比较麻烦，目前为止并不乐观。
陆林打算去飞雪的公司了解一些情况再说。他拧开了纯净水的瓶盖，连喝了三口。
华良和陆林是一同离开的派出所，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但是他们都知道，终点在同一个地方！
飞雪在一家影楼工作，这家影楼在县城来说还算比较大的。影楼分上下两层，陆林进去的时候人并不多，招待他的是一个化了淡妆的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给坐在沙发上的陆林端来了一杯水。
陆林从年轻女子手中接过水杯，冲她微笑示谢，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没什么人。
年轻女子觉得陆林不是本地人，陆林不得不佩服这些负责招待的人，大家讲的都是普通话，但天南地北只要他们知道的，就一定说得出来你来自哪里。陆林决定长话短说，他掏出了警官证，而后开始询问关于杨飞雪的事情。
年轻女子站了起来，她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陆林觉得反正现在影楼里也没什么人，那就不必要再挑着问了，每一个都了解一下，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年轻女子在陆林的摆手示意下重新落座。她跟飞雪不是很熟，平常其实不怎么说话的，不过她觉得飞雪人很不错，是个心地善良的女生。
陆林找了另几个员工聊起飞雪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抱怨过飞雪如何如何，可见飞雪的确是一个让人疼惜的善良女生。越是没人说飞雪的不好，陆林就越是感到对她的惋惜和对凶手的义愤填膺，飞雪那张面庞时不时就出现在陆林的脑海中，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在年轻女子引路下，陆林见到了影楼的负责人。这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打扮很时髦，见陆林进来，他立马放下了手里的工作。
陆林也不客气，直接在郑先生的办公桌对面坐了下来。
郑先生对于杨飞雪是特别有印象的：杨飞雪人很好，工作也极其认真。陆林暗自思忖，世间果真还有这样的女孩子么，不，即便她对人千般好，肯定也会有人对她万般恨的，这个世界就是如此。
陆林在影楼一无所获，他现在只寄希望于华良提供的口香糖纸上是不是能挖出些什么来。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钻进了车子里，车里的暖气已经凉了，陆林将它重新打着。他掏出烟来点上，烟雾弥漫在整个车厢内，和案件的迷雾一模一样。
8
天，昏暗，雪，纷纷扬扬。
凌度家哭声一阵接着一阵，如同潮水般不断。今天是凌度最后一天以自己的身躯存在于这个世界，今天过后，化为灰烟。凌度的下葬时辰定在下午三点一刻，这是道士们给出的“吉时”。灵车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由于大雪天路面难以行驶，以至于约定七点半到的灵车现在九点了还未来到。
于苗搀扶着凌度的母亲在安慰着什么，江湖在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忙；除了看客和伤痛者，一切都井然有序。道士们一边计算着时间，一边让人去催一下灵车，过了“吉时”麻烦得很。白天一个人悄然离开了座位，华良一直都注意着他的这几个好同学好伙伴，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双眼。
白天进了凌度的房间，华良紧跟上去。这个时候他去凌度房间干什么，难道还有什么证据留在那儿吗？！
一阵该死的电话铃声在华良的裤子口袋里响起，原本声音调得并不大，但此刻在华良听来却震耳欲聋。白天向前迈进的脚步止住了，他转头看时，华良正在掏手机，而电话铃声仍在响着。
华良没有选择关闭，既然已经被发现，不如当作是无意。电话是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孩儿欧鹭打来的，华良匆匆说了几句也就挂了。
白天走出了凌度的房间，站在华良身边。
华良将手机塞回，自己太大意了，竟然连这种事情都会忘记。
白天直截了当地问华良是不是跟着自己上来的，他现在说话的口气跟之前的已经不一样了，华良能感觉得出来。
华良指了指二楼尽处的洗手间。
白天说自己是来找以前的合照的，华良只是笑笑。白天继续进去找照片，而华良则朝厕所走去。他们转身的同时，就像在通往各自的心路，光明，抑或黑暗。
灵车驶进了大门，凌度的遗体被抬上车，准备运往火葬场火化。就在灵车要关门的瞬间，华良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凌度，我来了这么久，你还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现在你要走了，我只能送你多远是多远了。
华良也陪着一起去了，凌度父母亲知道他和凌度深厚的感情，没有拦阻。随行的人围着棺木两旁而坐，华良坐上灵车的时候想着凌度生前的面容，想着他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仿佛就在昨天。华良越是想得深，就越觉得如坐针毡，他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查出真凶来，不管他是谁！
华良脑海中凌度的脸一点一点变得扭曲，他仿佛看到了凌度被人勒住脖子缠在歪脖子树上的画面，这让他透不过气来。等等，难道凌度在那种情况下一点都没有反抗吗？若果有，那么肯定会留下什么，说不定还能有决定性的证据呢！
华良的这一声叫喊令跟车的所有人面面相觑，他让灵车直接开往公安局。
凌度母亲连哭声都止住了，但两行泪痕清晰可见。
华良明白，这个时候如果不告诉他们证据的事，灵车是不会去公安局的，相信我，凌度会告诉我们是谁杀了他的！
凌度母亲想起了之前与华良的那次谈话，她选择相信华良，儿子的死得有人替他查明真相，既然华良有把握，那還犹豫什么。
“去！”
凌度父亲冲灵车司机只说了这一个字。
车上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华良立刻打电话联系陆林，他们必须赶在其他人尚不知情的时候行动，免得节外生枝。
灵车调转车头，一路上，华良都在看雪。那年的雪没有今天的大，和凌度一起去爬县城海拔最高的山，凌度先登顶，他跟华良聊起了梦想，那时的凌度无比青春活力。
公安局外，和华良联系过的陆林早已在等待。灵车驶入，陆林吩咐法医将凌度的遗体抬去尸检，所有人都坐等结果。
“如果查到了，那将是对凶手致命的打击。”陆林和华良对视一眼。
华良没有说话，一定有的，他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一个小时以后，负责尸检的法医从法医室内出来，他摘下了白色口罩，众人都围了上去，只听法医说凶手是从背后勒住死者，死者死前有过痉挛，也有强烈挣扎，在死者的指甲缝中发现了一些皮肤组织，应该是死者反抗时抓伤凶手所留下的。
陆林猛地抱住华良，这是最近一段时间来他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他显得无比兴奋！死者身上带着伤，那就有很多种可能性了。
只要将对比指纹直接和这个皮肤组织进行比对，就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了。法医告诉华良他的助手已经在进行比对了，华良突然觉得昏暗的天空都开始变得明亮起来，一旦法医确定了这个皮肤组织的主人，那么也就到了揭穿凶手真面目的时候了！
助手送来的资料除了关于凌度指甲缝中残留组织的DNA匹配，还有先前华良给的口香糖纸的。口香糖纸是属于江湖的，而皮肤组织的主人就跟华良想的一模一样。
“白天！”
陆林几乎是用吼的：“果然是他！”
凌度母亲早已泣不成声，她万没想到是凌度一直以来当作亲兄弟的白天杀了自己的儿子。
陆林叫来了几名干警，准备对白天实施逮捕。
华良一把拉过陆林，然后将他摁到座位上，他知道，还有一个难关没有过。那就是脚印。
华良深呼吸一口气，现场只留下凌度自己的脚印这个作案手法还是没能解开。不知道这个手法，即便抓了白天，他依然有很多借口可以解释。
虽然已经知道了白天就是杀害凌度的真凶，但是他又是用了什么方法使得凌度看上去是自杀的呢？那一串只有凌度进入小树林却没有出来的脚印作何解释呢？如果不解开这个点，那么就算有证据也难以说服大众，更别说是定白天的罪了。
凌度的遗体暂时得留在公安局了，灵车载着凌度亲人折回。由于大雪，出入小县城的道路早已被封住了，几乎天天都有市民和环卫工人来扫雪、铲雪。本想回一趟住宅，华良不得不打消回去的念头，只能跟随灵车回凌度的家。灵车行驶缓慢，仅有二十码的速度。华良从窗户内看到环卫工人们今天除雪还用上了稻草垫子，以防来往的车辆滑胎。
“他们在撒什么？”凌度的其中一个亲人问道。
“盐，撒盐可以使雪尽快融化。”华良随口回复，当他说完这句话后幡然醒悟，对啊，是盐啊！谜底终于解开了！白天伪装凌度自杀的方法就是用了这个！
华良当即掏出手机打电话给陆林，语气急迫：“可以对白天进行抓捕了，那个不可能犯罪的伎俩我已经识破了！”
华良说完这句话后如释重负，凌度，你安息吧！
9
“白天，你无处遁形了！”
陆林说这话的时候，华良搬了凳子坐在了他旁边。白天没有看陆林，也没有看华良，他从怀里掏出一盒烟，从中抽出一根。
华良从未见过白天抽烟，恍如隔世。华良在等白天开口，然而白天只是顾自抽烟。
白天的烟过了一半，他用极为淡定的口吻反问，凌度的死早已断定是自杀，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陆林把卷宗资料丢在桌子上，然后翻开，推到白天面前，那里面说明了一切。
白天扫了一眼，但并未拿过去看。
凌度的遗体没有火化，此刻正躺在公安局法医室，从他指甲缝里发现的皮肤组织经过DNA比对就是白天的。
白天合上了那份卷宗资料，朝华良递过去一个深邃的目光。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他表示之前和他打过一架。
华良没有避开这个目光，他与白天四目相对，话音铿锵有力：“这句话恰恰证明你就是凶手，白天！”
白天的目光从华良眼中抽离，他怔了一下，故作镇定：“是么。”
“法医已得出论断，凌度是被人勒住脖子致死，以他当时的情况，手里出现抓痕只能是这样……”陆林边说边演示，而后指着白天说道：“人被勒反手所能抓到的地方就是脖子周围，那么，你敢验吗？”
白天续上一支烟，缓缓吐出烟气，继而说道：“凌度自杀那天，可是只有他自己的脚印，我若杀了他，怎么做到？”
这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白天，华良可以肯定。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审讯的形式和他相见，如同自己从未想过会以永诀的形式与凌度相见一样。
“很可惜，脚印的伎俩我已经解开了。”
华良话音一落，白天手里的烟灰便散落到了地上，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而后望向华良。
白天利用了人的心理犯下了这桩案件。窗帘后面一定是窗户，床垫下面一定是床，这是一般人的定向思维。警方也正是因此才误断凌度为自杀。华良事后回想起这段推理的时候，似乎已经忘记了当时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去诉说的，但是他记得，也不会忘记，那天的风雪吹得比任何时候都急，那天他和白天的距离最近，也最远。
白天趁着雪不大，地上还没有积雪的时候勒死了凌度，将凌度的尸体吊在歪脖子树上，然后他换上凌度的鞋子，开始了他的高明伎俩。他穿着凌度的鞋子一步步接近歪脖子树，每走一步就在步子上撒上事先准备好的食用盐。做完这一切，白天换回鞋子，然后从容离开。雪愈下愈大，周围都结雪了，但是被白天撒过盐的脚印处却由于化学反应根本结不起来。
这就是你制造凌度自杀假象的真相。华良几乎是一口气讲完的，他怕中间断了以后自己不知道如何接着去揭下曾经同样是好兄弟的白天的面具。
华良将一份认罪书“啪！”一声摁在白天面前，桌子上的水微微颤动着，一圈一圈直到靜止。
此刻杨飞雪的母亲抽着烟，重复着女儿的名字。在华良的记忆中，飞雪的母亲一直都是抽烟的，只不过现在烟瘾更大。
飞雪死后，飞雪母亲精神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华良前来拜访的时候，飞雪母亲穿着一件厚棉袄一个人伫立在门口，跟电线柱子一般，她像是在等待女儿的归来。雪片落在她的棉鞋上，化成水后渗进了鞋里，而后，消失不见。
华良一直不明白白天为什么要杀害凌度，如果说他也喜欢飞雪的话，凌度和飞雪交往了这么久何以现在才爆发？唯一的解释是凌度杀了飞雪，然而从一开始凌度对于飞雪的被害并不知情，那又作何解释呢？
“飞雪是白天的妹妹。”
飞雪母亲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华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亲生妹妹。”
飞雪母亲补了一句，毫无表情，手却在颤抖着。
华良站在飞雪母亲身旁，任由雪片打湿他的肩头。
“如果可以重来，我宁可同意凌度和飞雪在一起，至少，这孩子走的时候不会留什么遗憾……”飞雪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眶泛着泪珠。
飞雪母亲向华良讲起了当年的往事：白天的父亲和自己曾经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由于挨得近，所以经常一起上下班，渐渐地彼此产生了情愫。终于，他们揭开了那层纱，暗自走到了一起。当白天父亲得知自己怀了飞雪以后一直对她无微不至，他们也始终保持着这样的关系，不过对于白天和飞雪他们选择了缄口不谈。
飞雪母亲每次讲到白天父亲的时候就会露出笑容，想来那是一段她并不后悔的岁月。华良顿悟，白天一定是知道了这件事情，所以才会对凌度痛下杀手。华良打电话给仍在审讯白天的陆林，让他用这件事作为导线，看白天会不会撂。
果然，白天在陆林说出这件事后最后的一道防线被击垮，杀害凌度的动机也就在他不停吐着烟雾的嘴里全盘托出。
其实飞雪也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白天和飞雪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他们发现了彼此右肩膀上有着相同的胎记。后来得到证实，但是为了友谊的继续，为了名声，他们选择了沉默。白天也由此对飞雪更为照顾。
但是，飞雪的失踪让白天突然觉醒，他对飞雪的感情很深，那是一点点的累积，也是血脉的相连。于是他找凌度，质问是不是他把飞雪藏起来了。在白天的暗中观察下，他发现凌度对飞雪并不关心，多次找凌度不果之后萌生了杀意。但白天当时只是有杀意，并没有下手，他有理智。直到发生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撞见了凌度和于苗的拥抱。
白天痛恨凌度见异思迁，于是他才下定决心要杀了凌度。白天是流着泪勒死的凌度，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以前的种种，雪不停地下着，白天的力气不停地加重。
说完这些，白天的烟也抽完了，此后不管陆林再怎么问，他都不再开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魂灵早已不知去向何处，可能已经丢了，也可能，在这之前就已经丢了。
陆林暂且将白天收押在了县城的公安局，他立刻回电话给华良，告诉他白天所说的一切，华良听完后按下了关闭键。于苗，白天提到了凌度和于苗的拥抱，这几个人的关系越来越错综复杂了。
华良别了飞雪母亲，她仍站在门口，对于华良的道别视若无睹。得先去找于苗，她和凌度的拥抱又是怎么回事，这个必须搞清楚。
10
华良开门见山地问于苗和凌度的拥抱，让于苗变得有些为难。
于苗拿出一瓶红酒，在华良摆手示意不用以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我跟凌度，没有什么……”
华良将双手从大衣口袋抽离，取过了压在茶几玻璃下的那张六人合照。
她早就喜欢凌度了，这个华良知道的。于苗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红酒，而后又倒了一杯，这次是满杯。飞雪母亲拒绝飞雪跟凌度交往以后，飞雪就无故失踪了，你也可以说我是趁虚而入吧，我找到了凌度，再一次，再一次向他表明我的心意，可是凌度就是爱飞雪胜过爱我！
“不，他不会爱我。”
于苗一口干完了滿杯的红酒。红酒不是很烈，许是喝得太快太猛，入喉时于苗能感受到它的刺辣，在咳嗽几声后，她继续说道：“在凌度拒绝我的表白后他扭头就走，我当时就想着他能够接受我拥抱我，所以……”
华良将照片放回，望向于苗。
于苗将空酒杯捏在手里，同样望向华良：“但是他推开了，或许，就是这一幕被白天看到了吧。”
华良走时，于苗对华良说了最后一句话，凌度的死，毁于自己的那一个拥抱。华良并未作答，在他看来，不是拥抱的动作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而是人心在变，变得最后谁也不认识了，连自己都迷失了。
后来，华良从凌度母亲口中得知，飞雪失踪的事情凌度其实跟他们有说起过，凌度找不到飞雪心里比谁都着急，但是他认为应该是飞雪的母亲把飞雪藏起来了，为的就是不让她继续跟自己交往。那么解决事情的唯一办法就是自己能够找到一份相当好的工作，到时候飞雪的母亲才有可能转变想法。于是凌度暂时将飞雪失踪的事情搁下，一门心思求工作。
凌度的死告一段落，那么飞雪呢？这个被分尸的女孩又是给哪个恶魔夺取了年轻的生命？华良越追查下去，心情就越是沉重，眼前的小城是那么熟悉，又是如此陌生，大雪封住的不仅仅是一座县城，也封住了人心。
“华良，你来公安局一趟，有重大发现。”
电话里，陆林只说了这一句话，当华良赶到的时候，陆林用电脑放了一段监控画面。
“这是当地派出所传来的一段监控视频，你看看。”陆林喝了一口小酒瓶里的酒，点开了视频的播放键。
华良从视频里看到了于苗的身影，由一条街转入另一条街，而后于苗消失在了监控画面里。视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为飞雪失踪那天，时间是当晚十一点半。
于苗转入的那条街，正是拨打飞雪电话的那个公用电话亭所在的地方。这让华良感到了一股冷意从后背窜上来，飞雪的失踪和于苗有关，换言之，于苗有杀害飞雪的重大嫌疑！
警车停在于苗家门口的时候，从屋子里出来的是两个人，另一个是江湖。白天的事情于苗告诉了江湖，江湖难以接受，他劝于苗去自首，就算是给凌度和飞雪一个交代。
华良一直坐在警车里，他不想出去，也不知道出去之后还能说什么，又能说什么。于苗和江湖临上警车前，朝小树林的方向回头望了一眼，那是他们六个人曾经常去的地方，如今，再也回不去了。
凌度一直以来都特别喜欢飞雪，同时也拒绝了喜欢自己的于苗。但是飞雪并不知道于苗也喜欢凌度，她和凌度在一起之后总是在于苗面前大谈自己如何幸福。一开始，于苗还是会送上祝福，久而久之，于苗觉得飞雪是故意在她面前秀恩爱的，她肯定是知道自己也喜欢凌度，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显摆凌度对她的爱。
于是，于苗从开始的祝福到最后越来越对飞雪产生恨意。她不想再看到飞雪和凌度卿卿我我了，甚至她感到深深的厌恶、恶心！于苗找到了飞雪，告诉她自己的心意，飞雪大为震惊。于苗让飞雪让出凌度，飞雪不想伤于苗的心，但也不想放手，于是于苗开始了她的杀人计划。
那天晚上，于苗用公用电话约了飞雪出来，借口自己想要放手，祝福她跟凌度，但是希望飞雪能跟她见一面，因为自己想要离开这个伤心地。于是飞雪前去见她，岂料刚见面于苗就杀了她。于苗把所有的恨意都汇聚在一起，一刀又一刀，直到自己没了气力。
至于残忍的分尸以及把尸体抛掉，是江湖替于苗做的，他从第一眼见到于苗就喜欢她，但是由于内向的性格，他不敢向于苗吐露真情。在于苗杀害飞雪的那天，江湖鼓足了勇气想要跟于苗表白，已经买好了一大束鲜花。他本想趁晚上来于苗家表白的，正巧碰上于苗走出家门。快半夜了，这个时候于苗要去哪儿呢？江湖紧跟着她，不料撞见了这场杀人案。
于苗杀了飞雪后冷静了下来，她感到很害怕也产生了愧疚，丢下尸体就跑了，于是江湖决定替于苗掩盖。江湖趁着没人，对飞雪的尸体进行了切分，这样容易携带。
江湖是分完尸以后开始思考抛尸地点，但是这毕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之一，凌度也是自己最好的兄弟，他良心遭到了谴责，于是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将飞雪的尸块抛在比較容易被发现的水库边，是真相大白还是石沉大海，就听天由命了。
江湖是分五次进行的抛尸，他现在回想起来都会后怕，当时怎么会有那么狠的心。
“华良，对不起……”
于苗和江湖不断重复着这句道歉，华良的眼里闪烁着泪花，仅仅隔了五年，却仿佛隔了五个世纪，他再也不认识眼前的三个人了，让人如此深恶痛绝。
于苗要求去法医室再见一眼凌度，就算是一个道别仪式吧。
陆林拒绝了，他拧上了小酒瓶的盖子，说道：“你以为凌度还会见你吗？”
于苗再也无法承受这一切，她痛哭不已。
“等等。”
陆林让警察将于苗、江湖和白天都带走，在离开前，华良叫住了他们。
华良从飞雪的父母那儿拿到了一本飞雪要参加比赛的未发表的摄影作品，里面记录着的是他们小时候每一个人的瞬间。爱运动的白天跑步的瞬间、爱做菜的于苗野炊的瞬间、爱书法的江湖认真写字的瞬间、爱钓鱼的凌度穿鱼饵的瞬间、爱看推理小说的华良躺在草地上看书的瞬间，还有飞雪自己笑得灿烂无比的自拍，以及从作品集中滑落的一张六个人的合影，每一个人都很青涩。
于苗哭得稀里哗啦，江湖默然不语，白天用颤抖的双手捧着这张合影，发疯似地长啸一声。相册跌落在地上，照片散了出来。华良看着雪地上散开的照片，突然明白，人心就像雪地上的照片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因跌落而散开；照片可以重新归置，而人心，一旦散了，无法回头。
所有的事情都因飞雪而起，也都因飞雪而终结，华良看着手里的这张合影，久久不语。
连续下了数天的暴雪终于停了，天气预报说接下来会有太阳。案子已经了结，陆林打算晚上就回省城。
“跟我回去吗？”陆林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问华良。
华良指了指雪地，回道：“我要扫雪。”
陆林开车离开时，从车窗内看到了提着铁锹铲雪的华良，这是他想在这个小县城留下的最后一点回忆吧，兴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责任编辑：丁小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