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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25叶周
叶周
这是黛布拉第一次出庭作证,她穿着一件熨烫笔挺的棉质深红色衬衣。脸上抹了淡淡的妆容,状似素颜,看上去肤质十分干净。她应该三十岁左右了,能保持那么好的肤质真的不容易,或者是她的化妆术特别到家。作为起诉律师翟大卫的证人,她将提供怎样的证词?在座的人都十分关注。翟大卫律师原来并不认识黛布拉,一次在法庭上法官把黛布拉介绍给他,并建议他做她的律师。当时翟大卫正在争取法官批准去做另一位孕妇的辩护律师,无奈之下只能答应。从律师的角度,顾客的要求即是一笔生意机会。尽管作为一位律师,日常见多了处于各种困境中人们的绝望神态,早已养成了职业性的冷漠,可是面对一位楚楚动人女子的哀求眼光,翟大卫却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新奇。当然最终打动他的不是这位陌生女性的眼光,而是最没有新意的赚钱的本能,有利可图。
翟大卫接了这单生意后,却发现这位叫黛布拉的顾客总有那么多不同寻常的要求。对于过分的需求,他通常是拒绝的,可是每一次拒绝之后,对方并不气馁,而是继续软磨硬泡,不让他脱身。后来她提出了一个要求,最终将他击垮了,使他从法庭上的辩护律师变成了被告。而她却从法庭上的被告,变成了检察官的污点证人。
一
美国国土安全部与移民及海关执法局对月子中心的搜查如秋风扫落叶。三月是南加州最宜人的季节,原本那个午后正是月子中心里最安静的时刻,孕妇们午餐后都会小憩一会儿。那天黛布拉却感觉有些反常,也许是午餐吃得太饱了,躺下之后觉得心烦意乱,还未消化的食物挤压着就要出生的孩子,孩子在肚子里显得更不安宁,不断用脚踹她的肚子。黛布拉没有办法,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屋外,在门前的院子里散步。她的目光散漫地飘浮在室外的花草中,沿墙的爬藤叶如野火遭遇了大风,蓬勃地在墙上蔓延开去。她的目光浮光掠影地扫过去,却恍恍惚惚瞥见虚幻模糊的绿色后面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渐渐接近的深蓝色的影子。不会是上门送快递的吧?住在这座别墅里的孕妇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钱,走出去逛街身子不太方便,隔三岔五地就在网上买东西。可是这些深蓝色的身影一个接着一个从小区的人口拥了进来,很显然不会有那么多送货的,也不会一起都在一个时间来送货啊。她的思绪还没有很清晰,几个深蓝色的身影已经来到了她面前,她这才终于看清楚了,来人的衣服上有ICE的字样,有些人还有其他的标识。
黛布拉来美国才半年,英文字认识得不多,只可勉强说几句日常对话,但是对于美国政府探员的模样却是熟悉的。她是美剧《犯罪现场调查》的粉丝,一直追着看,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些人会站在面前和她说话。一位女探员告诉她回到屋里,显然不用说更多的,她的肚子已经表明了她的身份。
这就是发生在三月的美国政府对洛杉矶周边地区华人月子中心的突击搜查。按照美国的法律,孕妇从海外来美生子并没有任何违法的问题。任何在美国土地上出生的婴儿都可以等待他们21岁成年后自己选择国籍,是继续留在本国,还是来到美国。这次行动搜查的主要对象是月子中心负责人,并非针对孕妇。在突袭中没有人被逮捕。但是美国移民与海关执法局检查了所有孕妇的护照,最初几十名产妇及其家属的护照被没收,在他们同意成为联邦政府的污点证人之后护照已全部返还。作为与政府合作的证人孕妇们没有遭到起诉,但是被要求留在美国直至法庭的审理结束,不能私自离境回国。这些孕妇住在洛杉矶的月子中心生孩子,人境时却大多故意避开了洛杉矶,而选择了夏威夷和拉斯维加斯等其他美国城市。因为月子中心告诉她们,孕妇在洛杉矶入境会有麻烦,所以她们大都听从了这一忠告。如果人境时的理由与人境后的实质目的不同,就可构成欺诈。调查人员正在寻找签证等各种涉及欺诈的犯罪证据,而这些和孕妇们有直接的关系。
当晚黛布拉就给身在哈尔滨的戚同梧打了电话,把下午发生的事告诉他。戚同梧似乎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随口安慰她:“你就安心在那里生孩子,不讓你回来就不回来,我会去看你的。”
“真的不会有麻烦吗?”黛布拉心里实在没有底,倒是腹中的孩子动得不轻,不让她有更多的心思去想东想西。戚同梧仍然是一以贯之的安慰态度,在她的记忆中,他可从来没有惊慌失措过。只有她提到肚子里不安分的孩子时,他才显出自己把握不定的一面,不断叮嘱她身体不适时一定要及时找医生。
黛布拉还记得和戚同梧初次见面的那个午后。是几年前哈尔滨六月的一天,上午还白云朵朵,碧空如洗,下午就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冰雹,让人猝不及防。强降雨与冰雹持续了近一小时,导致部分地区路面积起厚达十余厘米的冰雹,街道成了“冰河”,白茫茫一片。在哈尔滨市区的部分低洼路段,不少轿车在积水中阻滞、熄火。那天黛布拉正在市区安发街的“健康按摩”里上班,一阵冰雹打进来许多客人。在众多的客人中,戚同梧是唯一位开宝马车的,他的车被冰雹和积水阻滞在过街天桥下熄灯,无奈之下只得弃车走人。一身疲惫的戚同梧走进按摩室时已经筋疲力竭,想躺下休息一下。
进了隔间,戚同梧脱光了湿透的衣服赤条条地俯卧着。黛布拉把他的湿衣服用衣架挂上,她急忙找来大毛巾盖上他的臀部,然后就给他按摩。前二十分钟他如一具没有生命的肉体与她完全没有互动。后二十分钟随着她的手接近他的小腿、大腿,然后是臀部,他仿佛被她柔软的手指激活了,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抑制不住发出小声的呻吟。他几次说热,掀开盖在臀部的毛巾,她都温柔地帮他盖回去。后来他又加了钟,反过身来充满享受地和她聊天。
等到她走出灯光暗淡的按摩室,从挂着水珠的玻璃窗望出去,雨和冰雹都已经停了。似乎刚才的一个多小时都不是真实的,怎么会在六月里忽降冰雹?没有人能够理解。
戚同梧走出按摩室时精气神仿佛换了一个人,接过黛布拉递过去的一杯茶,小口抿着,笑容荡漾地和她聊天,好像已经是相熟很久的熟人。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的胸牌,显然是要记住她胸牌上的号码。他确实从此记住了她的号码,从那天之后,他无数次地回到这个地方预约15号为他按摩。后来终于有一天,他把手伸进她的衣服中,她没有拒绝。然后他娴熟地把她身上的衣裤褪去,从她后面进入她的身体。他们的关系从此进入了不一般的阶段。
是戚同梧把黛布拉送上飞机,嘱咐她安心地在美国把他们的孩子生下来。他答应会负责她所有的生活费用,并会去看她。黛布拉对于自己的生活走到这一步始终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把握,就像六月天的冰雹让她搞不清缘由。不过最触手可及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正在一天天长大,这是她第一次怀孕,身体上从里到外发生的变化都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在她这样的年纪,十几岁离开小镇到大城市独自摸爬滚打,对于爱情从来是向往,却并不相信。男女情爱在她心中只是随缘,跟着感觉走,对于婚姻和爱情的关系,她似乎看得比较淡。因为周围的亲戚、姐妹分分合合的那么多,那么频繁,她见多不怪了。就像老家门前的黄豆、玉米、饭豆长得再茂盛也不稀奇了。比她人都高的向日葵每天跟着太阳转方向,那才是对她人生最有启发的。所以与戚同梧的这段姻缘,她也是不知不觉走到这一步的。她对自己的姐妹说: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听他的安排去美国吧。他有自己的家,尽管那个家他说不喜欢,却又不愿就此离开。这是男人的通病,她也不苛求,随缘吧。她记住了戚同梧对她的承诺,会在生活上支持她,会去看她。如果他真能做到这些她也满足了,她做了最坏的打算,退一万步做一个单亲妈妈,独自把孩子抚养长大。是个儿子噢,戚同梧看见了不会无动于衷的。
对月子中心的搜查持续了几个小时,探员们带走了办公室里的几箱材料。他们走了以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搜查震蒙了。月子中心的老板顾赛菲送走了探员们,难掩疲惫之色,却也没有忘记过来安慰大家。顾赛菲是个美人,约四十岁左右,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说大不大,眼睑上贴着黑黑长长的睫毛,使那双闪烁的眼睛变得会说话了。不仅眼睛会说话,她说起话来却也是别有风情,嗲声嗲气。这双眼睛和语气使她有一种气场,仿佛能用柔功化解许多冲突。她是一位特别能把话说满的主儿,许多孕妇当初被她吸引,也就是禁不住她那三寸怀烂之舌的忽悠。只要顾赛菲知道的,美国南加州最好的医疗服务资源,都变成了她可以利用的服务,当作是可以任由她颐指气使的马仔。她把那些听说过,却根本没见过的资源都放进了自己的宣传资料中,在中国铺天盖地地宣传自己是何等神通广大地在美国涉足多元化产业。也许就是凭着她的这些交际手段,她成为一个能拉到钱的金主。她找到了美国豪华住宅群,并用它们来接待到来的孕妇。这是大家眼见为实的。至于其他的只能听她说了,顾客却无法验证。
面对一群困惑不安的孕妇,顾赛菲急忙出来给她们派发定心丸:“这是例行检查,不用担心。我许诺你们的所有安排都不会有丝毫缩水。中国人国富民强,已经引起世界的瞩目。不要看美国强大富裕,那已是昨天的传奇,对中国的崛起是嫉妒的。所以用各种所谓规范的手段来限制我们的发展。不管他们怎么对待我们,我们还是依据法律做好自己的生意。
顾赛菲的一番话似乎安定了大家的情绪,她有这个本事,不论心里怎么想,总能找到最合适的词语把自己的情绪掩饰起来。五年前她第一次来美国时正是挺着大肚子来生孩子,住进了一家月子中心。连头带尾缴了三万多美元。对于月子中心的设施和服务并不是很满意。但她是个聪明人,不去抱怨,反而和女老板处好了关系,日积月累把月子中心运转的大原则和小细节都看在眼里。几年之后,她运作了一笔颇为雄厚的资金回到美国开了这家高档的月子中心。住的是高档住宅,至于其他周边的服务,与医院的关系,那些就都是凭着她能说会道的嘴四处宣传,她具备能把牛皮吹到爆的本事。她声称月子中心是洛杉矶地区唯一一家七星级月子会所,投资超过数千万元人民币,目前拥有多幢顶级奢华海景别墅和几十套五星级酒店式公寓,每幢别墅价值超过千万美元,每套公寓价值超过百万美元,超级豪宅让妈妈们体会顶级美式奢华生活品质。并且自封为:“美国华资企业品牌100强。
可是能够在这里待产的孕妇也不是等闲之辈,能够支付几万美元的费用,也都是见过一些市面的人,不会被简單的一番话就打发过去。黛布拉就不相信整个事件像顾赛菲说的那样风轻云淡。不让出境这可是非同寻常啊!她憋不住问:“法庭什么时候才会结束调查呢?”
顾赛菲微笑着用眼梢瞟了她一眼,“我回头找里面的熟人交涉一下,很快就会有个了结的。”
黛布拉的孩子还在肚子里,还好安抚,已经生了孩子的却都急着回国。顾赛菲早就揣摩出她们心里的小九九,就先开口把她们的嘴堵上:“生完了孩子的也让孩子先好好养一下,毕竟这里空气好。每天带着孩子在园子里走走,这是不要钱的福利。回去了就怕有院子也走不出去吧。现在的孩子刚出生都容易黄疸超高,要趁这个机会多晒晒太阳喔。机会错过了,要再来就不容易了。”
各自散去回房后,黛布拉做了有心人,把顾赛菲在大家面前说的话都记在了本子上。来美国生活后她养成了这个习惯,特别是和戚同梧有了孩子以后,或是为了珍惜交往中的互动,她把一些重要的细节记下来,特别是生活中的一些喜悦,生怕日子久了会忘记。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些都会在法庭上派上用场。
出事前,黛布拉和顾赛菲有过几次接触,顾赛菲留给她的印象是能言善道,很能察言观色。当然了她做事有条有理,重要的事不会落下,一些不能忽视的小事也都会吩咐下属照顾到。黛布拉刚来时,孤身一人,身边也没有人陪,当地也没有什么熟人,时常显得形单影只,闲时就和临屋的孕妇聊聊天。顾赛菲每天都会利用顺便经过的时候和她聊天,聊心情,话题甚至涉及男人和女人。一次她看出黛布拉情绪有些低落,就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里轻轻拍着说:“男人和女人,就像月亮和太阳,一阴一阳,总有时差,你起来了他落下,你落下了他起来。好在距离远,互相有空间,不然就是水火难容。”她话锋一转:“你的那位是干什么的?”
黛布拉说:“做生意的。忙得很,来不了。”
顾赛菲见的孕妇多了,有各种各样的关系,妻子、情人、小三、小四。能够陪着一起来的就是幸福的,有些孕妇有个亲人陪伴或是朋友偶尔来看一下,也是幸福的。当然也有许多,始终是孤身一人。旧社会妇女生孩子是过鬼门关,现在不那么严重,但也是生命中的一件大事,那个时刻,十分需要有人在边上握着她的手,为她鼓劲,不然自己哪里来的力气。
既然黛布拉这样说,顾赛菲也就不多问。接着问问对中心的服务是否满意。黛布拉说挺满意的。然后就听顾赛菲说,为了给大家提供这样高质量的服务确实不容易。如果还要改进,服务人员的工作可以再做得细心一此。
黛布拉听了随口说:“她手脚蛮粗的,动作太大。开门本可以轻轻地转动门球,轻轻地推开。她风风火火的,心脏不好真的要被她吓到。”她说着用手捂着自己的心脏,“那次她突然进来,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顾赛菲看着她可怜的样子更抓紧她的手笑着安抚:“你讲得真生动,我是可以想象和体会的。她是个新手,说穿了是个在后面帮厨的料,上不了厅堂。真可惜了她那副眉清目秀的模样。
第二天,黛布拉果真看不到那个被她抱怨的女服务员了。她或许就此被打人厨房去做帮手,和青菜萝卜打交道。新来的人是一个细心的女子,中等身材,走路说话都是轻轻的。黛布拉看出顾赛菲的苦心,服务员都选得壮壮的,真要派用场的时候,她们还要有力气,要能给孕妇一把力啊。这天的晚餐月子中心给她们煮了猪肾脏汤、猪骨头煮青木瓜。让她感受到可口温馨。
来美国后,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活跃了。黛布拉每天都要与戚同梧微信视频,给他听孩子一天天活跃的心动。开始那段日子戚同梧心情很好,经常问月子中心吃得好不好?住得舒服吗?黛布拉是一个喜欢倾诉的人,事无巨细,大事小事都喜欢说它一箩筐。也就是在这些倾诉中,她感受到彼此是紧密相依的,虽然相隔遥远,心还是连在一起的。
黛布拉和戚同梧相差将近二十岁,可是却怀了他的孩子。他把她送出国去,并希望她留在美国生活。她对他的承诺是相信的,唯一存疑的是两人分离时间久了,他还能保持对她的新鲜感吗?失去了新鲜感,这段感情还能持久吗?她听说的男人女人的故事一箩筐,里面什么样的都有,可是人和人疏远了,心也会越离越远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些道理她一直都明白。
月子中心被搜查后,她和戚同梧在电话里还说了,所有的孕妇都被限制出境,看来是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她只能在电话里恳请他到美国来看她。戚同梧听到这个消息还开玩笑说:“调查完了总要让你回来的,不然让你做永久居民,拿绿卡?”
“怎么可能呢?他们是反对非法移民的,不但要罚钱,还会把我们驱逐出境,如果放上黑名单,以后就永远都不得人境
话说到这儿才开始有些沉重,戚同梧开始刨根问底:“为什么要把你放上黑名单?起诉你?什么罪名?”
黛布拉就把这几天从报纸新闻中看到的报道原样照搬给他:“签证欺诈罪,还有福利诈骗罪。当然后一个罪名主要是因为月子中心的老板收了我们的钱,还去申请政府的经费。可是我们都不懂英语,也不知道文件上写的什么,在她的要求下都签了字。”
戚同梧雖然对美国的法律不是很了解,可也是个明白人,就琢磨着这些事有点麻烦。越是这样的处境他越是不能露面,更何况他和黛布拉的关系还是处于灰色地带。于是他只能一番好言相劝,嘱咐黛布拉以静制动,在钱上不要有顾虑,该请律师就请律师。
二
孩子出生的那几天,戚同梧显得特别关心,除了通常视频的时间,时不时地都会发信息给黛布拉。戚同梧毕竟是有些经验的,不像黛布拉这是第一次,所以想得会比较周到,有许多她没有想到的细节,他想到了就告诉她。“老手,毕竟是老手啊!”每次她听到他出乎意料的提醒,都会这样夸他。他也是默默地接受,因为他不知道她这是夸他,还是话外有音。从直觉中黛布拉感觉到,戚同梧还是喜欢这个孩子的,特别是听说这是个儿子。他有女儿,戚同梧来自农村的父母特别在乎他有没有儿子。她能够想象,他对即将出生的那个拥有他DNA的小生命是极感兴趣的。每一次她做B超回来,他都一定要她把照片传给他看,他设法从那些模糊不清的照片中捕捉到源自他的那一部分。尽管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白费工夫。可是这就是使他感受到生活乐趣的地方。因为在他日常的生活和工作中,他已觉得自己的创造力枯竭了,有些厌倦了。无非就是一个小有成就的生意人,每天的生活被极其琐碎的事情填满了。以前还巴结了几个当官的兄弟,最近有些兄弟都出事了,他办事也就比以前难了。黛布拉离开的半年里,感觉他心态老了,时常提不起劲头来。他还正是干事的年头,怎么就提不起劲来了?
孩子出生的那个傍晚,她第一时间把护士为她拍的和儿子的合照发给他,他兴奋得不行,立刻和她进行视频通话。对她噓寒问暖,他在乎她的每一声叹息,在乎她的皱眉耸鼻子,,在乎她的一顰一笑。他更在乎儿子的样貌,想从里面看出他的遗传。他觉得儿子的鼻子像他的一样坚挺,他又觉得儿子的嘴像她的薄嘴唇,充满了性感。
“儿子才多大,哪来的性感?”她怪他用词不当。
“可是我偏偏看见了。”他坚持说那性感是她带给儿子的。
“到底你是夸我呢,,还是夸儿子?”她追着问。
他这才呵呵地笑着说:“不夸你,怎么夸儿子啊。这是你的遗传基因。”
这句话黛布拉听了特别享受,直接对着电话响响地嘬了一下。
黛布拉的孩子已经满月,出生时七斤多重,她选择了剖宫产。产后确实也有黄疸的问题,她就时常带着儿子晒太阳。孩子的健康成长却免不去她自己的心病,戚同梧知道她生下了儿子,豪爽地汇了一笔钱给她。答应过来看她却迟迟不见动身。她最多再在月子中心住几周,如果不回国就要搬出去,自立门户,自己生活。尽管给月子中心付了八万块钱,合约也就要到期了。她原来赴美的时候戚同梧就和她说好了,让她设法常住美国,他一年会去看她两次。再过一些年他会提早从岗位上下来,就索性搬到美国了,那时他们就可以陪着孩子过一段舒心轻松的日子,陪着孩子上中学上大学,开始他们的养老生活。现在房子是买好了,里面也有一些简单的家具,可还是空着
女人的情绪跟着荷尔蒙起伏,周围人的一举一动却影响着住在月子中心里的这群女人。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一个生完孩子的母亲带着孩子突然消失,过了几天竟然传出来她已偷偷溜走,闯关成功回到国内。这件事一传出,生完孩子的女人们像炸了锅的蚂蚁再也坐不住了,蠢蠢欲动闹着要回国去。另一边法庭也更紧锣密鼓地加紧了对月子中心的调查。在调查的一系列罪名中有些事孕妇们蒙在鼓里,是顾赛菲所为;可是大多数孕妇以不真实的理由人境美国,涉嫌签证欺诈的罪名就难以逃避了。
顾赛菲不在的时候,孕妇们就会扎堆议论那些可能会在法庭上提及的罪名。有些认识律师的,早已咨询过了,于是一项一项说出来,吓得孕妇们一个个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第一类罪名:签证欺诈。有意来美生子的中国公民如果人境时提供一些不实的资料如邀请信,或以旅游或其他名义人境却是为了赴美生子,就有可能遭到起诉。如果签证欺诈罪成立,每一项罪名最高可被判五年监禁及二十五万元的罰款。
第二类罪名:欺诈福利罪。许多孕妇已支付医疗费以及住宿费给中介公司,但是中介公司或月子中心仍要求孕妇申请政府为低收人家庭提供的医疗保险,由于这些孕妇以旅游签证人美而并非当地居民,申请这些福利时声称为当地居民已构成欺骗。如果欺诈福利罪名成立,最高可被判五年监禁以及十万美元的罚款。
第三类罪名:洗钱罪。如果涉案人士知道或有理由知道孕妇申请旅游签证来美并非旅游,而是来美生子,而相关人士仍通过电汇、支票等方式来进行金钱交易,即构成洗钱罪。
第四类罪名:共谋罪。如果当事人与他人共同商讨如何避免移民官的查问,共同商讨人境策略等行为,都可以构成共谋罪。
光是听到针对这四项罪名展开的调查,所有的孕妇都吓掉了魂。况且她们的先生、情人都不在身边,现在也不敢随便地用微信联络和打电话,生怕引火烧身,牵连了国内的仕途和生意。有什么事和国内联系都只能通过外面的朋友转消息,或是购买电话卡与国内通电话,以免被监听。黛布拉人生地不熟,周围没有什么熟朋友,能说说话的都是新认识的。出事后,几天都不见老板了。老板不出现,就使得月子中心里的小道消息更趋火热,每天都有不同的消息,每一条消息都足够滚烫,烧灼得孕妇们一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几天后顾赛菲终于出现了,神情显得有些落寞,不过见了大家还是勉强挤出笑脸,和大家聊一些通常会聊的话题,还未生的,问问胎儿的情况,生了的问问婴儿的情况,也关心一下妈妈的身体。
她走进黛布拉房间的时候,黛布拉正在为儿子换尿布,她手势不够熟练,几次都被躁动不安的孩子给搞乱了。顾赛菲紧走几步上前帮忙,麻利地戴上手套,几下就帮着她给孩子换好了尿布。儿子趴在床上玩去了,顾赛菲就脱了手套,拉着黛布拉的手和她聊起来。
“你知道政府还在调查,我已经请了律师。可能到了法庭也会向你们这些住户询问,到时候也要靠你们多担待着点了。”顾赛菲低头长叹了一口气,肩上仿佛压上了难以承受的重负,微微颤抖着。
“我会的。大家都不容易。”黛布拉用手扶住她颤抖的肩膀想给她一些安慰。
“不过一旦出了事,别人要找你的麻烦,就会变着法儿地整你,到时真了法庭,还是要多替我说说话,有些不是太明白的事,就干脆回答不了解,不知道。”顾赛菲抬起眼睛注视着黛布拉,语气中蕴含着某种坚定。
“据有的律师说,我们有可能被告签证欺诈罪,你们可能被告福利欺诈。你们是不是用我们的人头去申请了政府的低收入福利?这些事我们真是不知道。
“尽管收你们的钱也不便宜,不过要提供最优质的服务,我还是想了很多办法,当然不得已时也不能加重你们的负担,我只能向政府的有关部门寻求援助。有些事你就回答不知道,这样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
“不会把我们也牵连上吧?”黛布拉有些执着。
“你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理由牵连你?”顾赛菲的语调更趋温柔,即便是一团火,遇到了扑面而来的水,还能怎么样?不该灭,也只能灭了。
“可是如果问当时你让我们签了字,说生活有困难,我怎么回答?”偏偏黛布拉又有了一些后劲,非要把事情问个明白。
“就说不记得了吧。这样会解脱得快一些。”顾赛菲的语调还是那么柔软。
三
儿子一天天地健康成长,可是投注在儿子身上的精力并不能分散黛布拉对于大洋另一边戚同梧的依赖。为了防止通话被窃听,她特地另外买了一部手机,注册了一个新号码与戚同梧联系。孩子早已经满月了,离开月子中心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她几次催戚同梧到美国来看她,如果决定让她留在美国,那也可以一起去把那处房子简单装修一下。可是近日几次去电话,戚同梧都没有接。有一天深夜好不容易接了,却不是很耐心,情绪欠佳。黛布拉了解自己的男人,难免有情绪不好的时候,他情绪不好就少和他哕唆令他烦心。所以她简单地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期待着他第二天会主动打回来。可是第二天、第三天她都在无望的等待中消磨时间,度日如年。
到了第四天深夜,她实在快疯了,在自己的小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再次提起电话打给他,终于找到了他。
“我再过三个星期就要搬出月子中心了,你说我去哪里?”
“什么去哪里?”
“是回来呢,还是去那个自己的房子?”“当然是去自己的房子啦。”戚同梧想都没有想迸出一句话,之后又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却在电话那头轻轻地叹气。
这声叹气搅得黛布拉六神无主。因为她记忆中的戚同梧从来不叹气。整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不论是她,或是她的家人遇到难事,他只要打个电话,或是让她去找个朋友,事情都会顺利地解决。她不明白,怎么如今离开才半年多,戚同梧变得不那么神通广大了?她断定他一定遇到了麻烦,这些麻烦可能是他自己的,或者是他关系网中的。黛布拉从报纸和网站上看到不少人因为上级出事了,被顺藤摸瓜,一路出事的。她不是很了解这些年戚同梧的事,但是从她和戚同梧的生活中感受到这些人在利益面前胆子都很大,出手也很大,他们手里有用不完的钱。这是她这个靠按摩钟点费和客人小费生活的女子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也不可能搞明白。她也了解这些年,出事的人越来越多,昨天还在大庭广众面前做着豪迈的报告,当天晚上就给“双规”了。
“如果我不回来,你什么时候可以过来帮我安排一下?”
“现在时机有些敏感,最好不要把我牵涉在里面。不要让人知道我和美国有什么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