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结·执着·夙愿
——记一位痴心抢救民间革命史料的志愿者
2019-04-25詹鄞森
◎詹鄞森
有这样一位老区工作者,10年来自费深入闽西、赣南30多个革命老区,行程23万公里,寻访“五老”人员100余人,让他们留下“心路历程”;他发起、促成了长汀四都红军纪念园、武平大禾上湖战斗红军烈士陵园、长汀苦竹山无名红军烈士墓的落成,让革命烈士“回家”;他发表了大量红色纪实作品为革命英烈树碑立传。他就是长汀县老促会执行秘书长王坚。2018年6月11日,王坚被中国老促会授予“全国老区宣传工作特别贡献奖”奖章。
采访路上与时间赛跑
王坚出生在长汀县濯田镇下洋村,是老红军后代,在部队服役19年,荣立三等功一次、受军师级嘉奖多次,获授中校军衔。
1996年,王坚入军校学习,他利用学校放假时间,行走山乡,从事助学公益活动,往后就没有中断过。在闽西革命老区,他与许多老红军、老游击队员不期而遇,作为部队新闻工作者,职业敏感让他觉得这些老人充满故事。于是,他立下宏愿,抓紧记录这些年事已高老人的革命生涯,留下宝贵的历史。
2009年3月,王坚退役后,购买了相机、DV机、录音笔、笔记本电脑,与时间赛跑,辗转对原中央苏区的高龄老人,进行抢救性采访。他全然不顾房贷的压力、儿子年幼多病两次手术、妻子体弱多病,全身心投入自费采访工作。一次次面对垂泪的父母和妻儿,他深感自责,但他没有中断采访。在他心中,那些有名无名的革命前辈,都是共和国的奠基石,绝不能让他们的事迹流逝于时间长河里。
那年,他在长汀县四都荣坑村,采访了年近九旬的原(长)汀瑞(金)红军游击队队长刘国荣的妻子赖马娣。这位当年曾随爱人出生入死的老“接头户”,面容枯槁,头发全白,独自在距丈夫的牺牲地不到百米的小溪边,搭建一间小木屋,一住就是60多年。生死之爱的誓言、不离不弃的相守,让王坚潸然泪下。然而,半年后,当王坚带着妻儿想再次看望赖马娣时,却听到老人去世的噩耗,所幸采访时留下了珍贵的音像资料。这次经历,更让他感受到自己工作的价值和意义,作为苏区儿女,有责任要让世人知道,当年苏区人民对中国革命所作的贡献和牺牲。
一次,王坚在江西瑞金采访时,发现曾任福建省委秘书长的毛泽覃烈士之墓仅是衣冠冢,遗体去向不明。为了查清其中原因,他十几次在厦门(家在厦门)、瑞金之间往返,寻找目击证人和知情人。在查清事实的基础上,他郑重请来律师对证人证言鉴证,写出《揭秘毛泽覃烈士遗体埋葬地真相》一文。此文发表后引起国内党史界的重视,被中共党史网等100多家媒体转载。许多好友对他这个“颠覆历史”的举动深感敬佩。他说:“记录历史、还原真相,要有热情,更要有勇气。为了死难烈士,为了那些冒死掩埋烈士遗体的善良百姓,我没有理由退却!”
原福建省苏维埃政府最后一任主席吴必先烈士,党史对他的记述极其简略。为了寻访其被捕、牺牲的详细经过,王坚六次翻山越岭,深入吴必先的家乡和其领导游击战的山区。当95岁的长汀濯田镇美西村失散老红军游石来老泪纵横地回忆和吴必先一起被捕的经历时,王坚泪流满面。他庆幸能采访到历史的亲历者,更为烈士慷慨赴死、英勇就义的精神感动。2010年,王坚十几次深入连城县芷溪村、长汀县四都镇楼子坝村等地,采写了《寻访刘伯坚烈士夫人王叔振殉难地纪实》,精心制作视频材料,提供给刘伯坚、王叔振烈士散居各地的后代,年过八旬的刘伯坚次子刘豹生把它收录在《纪念刘伯坚烈士文集》中。
2016年春,王坚得知长汀红山乡童屋村有三位在苦竹山战斗中牺牲的无名红军烈士。第二天,他专程开车到实地采访,看到荒草丛生的烈士墓,没有墓碑,80多年无人祭奠。他买来香烛,恭敬地为长眠于此的烈士虔诚祭奠,随后发表通讯《血染的野蔷薇》,首次披露了这一鲜为人知的历史。为了告慰九泉之下的烈士,王坚为童屋村起草了申请建造无名烈士墓的报告,在当地政府和热心村民的支持下,三位散葬烈士的遗骸得以集中安放在新建的烈士墓中。2017年国家烈士纪念日,王坚组织60多个红军后代和红色文化志愿者,专程前往祭奠,在群众中引起强烈反响。
没有利益驱使,没有荣誉勋章,只有一次次的长途跋涉,一次次身心交瘁的采访。他说:“每次采访,我都热泪盈眶,只恨来得太迟、做得太少。”时不我待的使命感,使他的脚步更快、更急。
超越血缘的“祖孙情”
从2009年初春至今,严寒酷暑,风雨无阻,他跋山涉水,采访了100多位百岁上下的革命前辈,每年有一半时间都在采访路上。
一年夏天,王坚走进长汀县四都镇95岁的巫巧秀老人家里。这位当年福建省苏维埃剧团的红军女演员,不幸在游击战中被俘。因与宁化家中失联,坐牢半年无人赎领,最后被迫嫁给伪区长,从此落下心病,哭瞎了右眼。老人干枯的双手始终紧抓着王坚不放,无声地哭泣。为了帮助一生苦盼恢复红军身份的老人的心愿,整整4年,王坚无数次往返厦门、福州、龙岩、长汀、四都之间,搜集证据、申请报告、求助有关部门。2013年的最后一天,终于引起长汀县领导的重视。然而,就在恢复老人红军身份的文件下发之前,巫巧秀老人走完了悲苦的一生。王坚闻讯连忙从厦门赶回四都,把政府文件复印件端放在老人灵前,双膝跪倒泣不成声:“奶奶,我对不起你啊!”此情此景让旁观者无不热泪盈眶。
一次采访就是一次心灵撞击,这些素昧平生的老人,在王坚心里不知不觉已成了最亲的人。2009年12月,连城县新泉镇畲部村。96岁的老红军杨金保已瘫痪卧床两年,房内气味难闻,可王坚却执意坐到老人床前:“老首长,我是厦门部队的记者,来看您啦——”没想到老人顿时号啕大哭,那一刻,祖孙辈两代军人双手紧握一起。抚摸老人身上的枪伤疤痕,王坚又一次泪崩。回到厦门,他以最快的速度协调民政部门为老人发放困难补助和轮椅。“对于曾经叱咤风云的老红军,困守病床是何等的痛苦,一定要让老人走出来。”第二年“五一”假期,王坚带上妻儿专程看望老人,轮椅上的老人格外开心:“谢谢你们,见到你们就像见到我的亲儿孙。”
一年后,杨金保的儿子因车祸丧生,98岁高龄、失去独子的老人10天后也溘然长逝。送行之时,王坚悲痛地说:“这些有功于国的老人不应该被遗忘,他们的事如果我们没做好,情何以堪?”上杭县才溪镇的老红军、原福建军区政治部特派员林攀阶在战斗中身负重伤。作为幸存者,老人一生期待有缘人把他亲历的战争往事整理成文。为此,王坚8次到林老家中采访,拍摄专题记录片,促成林攀阶和巫巧秀两位百岁红军老战友“劫后相逢”。2011年10月,当得知97岁的林攀阶生命垂危时,王坚从厦门驻军174医院请来两位主任医生,专程到老人家中诊治。林攀阶弥留之时握住王坚的手:“没想到,日落西山还能遇上你这个有情有义的好后生。感谢你,亲孙子也不过如此啊……”老人的临别遗言,令在场者无不动容。
2015年初,王坚得知长汀县濯田连湖村有一位104岁的老红军叫蓝生贞,次日一早他便从厦门开车来到连湖村,老人有听力障碍,口齿不清,王坚耐心地在老人耳边一次次重复提问,两个多小时后,老人终于听清“红军”两字,顺着话题滔滔不绝讲起当年的战斗历程。就这样,堪称“活化石”的原红24师老战士,讲述了在“肃社党”运动刑场上死里逃生,红24师孤军坚守松毛岭,师长政委写词编歌激励将士的悲壮场面。王坚以《九死一生酬壮志》报道了老人的战斗生涯。在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之际,他组织厦门百家商协会秘书长专程来到蓝生贞家中慰问。看到身穿红军服的晚辈围坐四周,送上鲜花,老人感慨地说:“想不到我这辈子还能上报纸,还有这么多人关心我!”在王坚心中,每个采访对象都是情感上无法割舍的祖辈,他愿尽最大努力,把社会的关爱和后辈的敬重,送到这些迟暮老人的心上。
让革命英烈“回家”
王坚放弃公务员岗位自主择业,一度不被亲友理解。随着时间推移,大家渐渐明白,他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个急待实现的人生夙愿,就是要让革命英烈“回家”。
采访到的素材不断增多,他萌生了写一部反映福建省级领导机关在闽西开展游击战争的纪实文学的念头。写大部头还是第一次,为此他历时3年,深入闽西老区及赣南部分地区,寻访亲历者和目击者。他牺牲了所有节假日,昼夜奔跑在采访途中。每到一个乡镇,他就从民政办寻找健在的“五老”人员名单,得到线索后直奔目标。回到厦门,白天处理上班的工作,夜晚常通宵达旦写作。长期的超负荷写作,致尿血、急性肺炎等重病发作,先后3次住院,在病床上还坚持撰稿。为了他的文稿能出版,妻子卖掉家中仅有的车位,筹得15万元印刷费。终于,经过漫长而艰辛的创作,53万字的《浴血归龙山——长征后福建省级机关和部队在闽西的艰苦抗争》,于2011年6月由解放军出版社出版。开国将军王直评价此书“是一部用责任感、热血、汗水和泪水凝成的书稿,是一座无形的纪念碑”。
2009年初冬,根据亲历者提供的线索,王坚来到崇山峻岭包围中的武平县大禾乡上湖村。1935年4月,坚持闽西游击战争的福建省委、军区、省苏维埃政府经过半年多的奋战,因弹尽粮绝孤立无援,主要领导人和上千名红军战士全部牺牲于此。然而,70多年来这里连一块墓碑也没有。村民的含泪诉说,让王坚的心灵受到强烈震撼,萌生了要为骸骨散落荒野的烈士们建立一座纪念碑的念头。他便四处搜集相关证据,为地方政府撰写报告。
2011年11月,还在医院挂瓶的他拔下吊针,和60多位退役军官冒着倾盆大雨,专程来到大禾乡为老区群众义诊送药,沿途慰问了8位年近百岁的老红军。第二天,在上湖村部广场上,战友们肃立面向无名烈士墓群,齐声朗诵悼词,向长眠于此76年的红军英烈致以崇高的军礼!
在王坚和战友们的推动下,省市主要领导高度重视,上湖战斗红军烈士陵园很快竣工,2015年4月26日福建省党政军领导在此举行简朴庄重的开园仪式。历时6年多、奔波数十次,他终于实现了“让烈士回家”的梦想。
2014年冬天,王坚来到长汀县涂坊镇元坑村,采访98岁的钟子,老人的丈夫参加红军牺牲在长征路上,苦等郎归的她直到40多岁才无奈改嫁。老人没有亲生儿女,和继子相依为命。由于各种原因,当年身为苏区干部的钟子至今没有享受“五老”待遇。听老人讲述少年时代参加革命,担任乡苏妇女代表,组织妇女挑粮队、洗衣队支援前方红军作战的种种往事,听老人随口唱出一首首深情的红歌,看老人现场表演操枪动作,王坚的心又一次受到强烈的震撼。当他问及老人没有被评上“五老”是否有怨气时,老人却轻轻地挥挥手:“那么多同志早早牺牲了,活着的人还有什么怨气!”回到厦门,王坚连续几天彻夜难眠,撰写的《百岁巾帼亦英豪》文章发表后,他又几次重返元坑村,搜集证据,草拟了一份为钟子老人恢复老苏区干部的申请报告。2015年初,长汀县有关部门经过调查,终于批准钟子为老苏区干部,享受相关的待遇。至此,99岁的老人终于盼来迟到的精神慰藉,获得了应有的尊重。
毛泽东的词《清平乐·蒋桂战争》写了1929年红四军入闽这段史实,其中“红旗跃过汀江”一句,描写的是红四军当年从长汀县濯田镇水口村古渡口渡过汀江的壮景。
早在20多年前,王坚就呼吁社会力量在彪炳党和军队史册的水口村古渡口建纪念碑。为此,他通过长期调查,寻访当年红四军渡过汀江的亲历者、知情人,查找实物资料,探访历史旧址,掌握了大量一手材料。最近,他撰写的文章《“红旗跃过汀江”的前夜》发表,披露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史实细节,再次引起党史研究者的高度关注。近期,各级党委政府闻风而动,设立“水口红军渡口”旧址保护的项目已经启动,王坚喜极而泣。
“我想做的事还很多,但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希望更多的有识之士共同参与。”近年来,他抢救历史和红色遗存,积累录音、视频5500多分钟,照片1.5万多张,成书或发表于各报刊的文字累计200万字。他说,这些历尽艰难的革命前辈、珍贵的红色遗存,是中国革命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朵浪花。如果不去采访挖掘,很快就会消失于乡间大地,永远无法挽回。因而,抢救口述红色历史成了他的深沉情结,殚精竭虑去践行,无怨无悔来坚守。其中的苦与乐、得与失,只有心自知。一条路,一支笔,一腔血,一个梦,走在守护“红色乡愁”的路上,他永远充满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