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享旁逸斜出,但求根芽起舞
——析音乐戏剧《茶花女》
2019-04-25高柳青
文:高柳青 图:齐 琦
OUTLINE /La Traviata –Vous Meritez un Avenir Meilleurbrought by Théâtre des Bouffes du Nord to Shanghai,resembles neither the original novel of Alexandre Dumasnor opera and spoken drama. Instead, it breaks up and reassembles the materials,combining them with modern music and real historical events in a unique stage presentation.
威尔第创作了近30部歌剧,但要论上演率,《茶花女》(La Traviata)绝对首屈一指。作为“保留剧目”,它已常驻歌剧院舞台160余年。我想,这绝不仅是因为它的“经典”地位,同时也应归功于一代代导演对它的不同诠释,让即使早已对音乐、情节烂熟于心的观众,也愿意反复地买票观看这部歌剧。通常来说,这些不同的制作仅会在布景、服装、灯光、道具等方面做文章,乐谱的呈现上则不会过于“离经叛道”。然而,这次巴黎北方剧院(Théâtre des Bouffes du Nord)为沪上观众带来的音乐戏剧《茶花女》(Traviata,vous méritez un avenir meilleur)却显得尤为不同,体裁的变化使得它既不似小仲马的原著小说,也不似歌剧、戏剧,而是将它们中的材料打散开来,重新组合,并糅合现代音乐、历史真实事件等各种元素,最终成为独一无二的舞台呈现。该剧导演本杰明·拉扎尔(Benjamin Lazar)在节目册中写道:“将如此闻名遐迩的歌剧从歌剧院搬到剧场来,是为了以此为契机满足表演者们对歌唱的需求——说出言外之意、说得别具一格、说出马拉美所追求的‘他物’(something else)”。正是他的这种追求,赋予了音乐戏剧《茶花女》崭新的特质;也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新意”,让其在上海大剧院的三天演出都座无虚席(2018年11月22日、24日、25日),并使观众们走出剧院时都觉意犹未尽、回味无穷。这也让我不禁思考:这种融合到底碰撞出了怎样的“新”呢?
序曲阴暗的半音阶奏响,幕布拉开,演出开始,这是我们对歌剧《茶花女》的期待。然而,音乐戏剧《茶花女》在一开始就打破了我们的期待视野。没有幕布,漆黑的舞台,只能听见传来的一阵喧嚣声。演出开始了吗?当我还在思索时,灯光突然打亮,眼前出现的是一群男女在覆盖了半个舞台的白纱下把酒言欢、嬉戏打闹。原来,此前的模棱两可,是它特殊的开场方式。依稀还可辨认出这一场景来源于歌剧第一幕第一场——薇奥莱塔家的沙龙聚会。但是,演员只是在念白,歌剧中的合唱消失不见,流行音乐似的伴奏更是和歌剧八竿子打不着。因此,当熟悉的歌剧旋律第一次出现时,仿佛是异质元素的侵入,和此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随后,这两种元素更是同时出现——在用通俗元素的音乐为纸醉金迷的舞会伴奏的同时,阿尔弗雷多唱着歌剧中的“饮酒歌”独立于他们之外。两种音乐的不兼容,尤为凸显了阿尔弗雷多此刻“圈外人”的身份,而这种对比更是投射出了丰富的戏剧意义。他们的对比越突出,就让随后薇奥莱塔和阿尔弗雷多合唱“饮酒歌”这一事件显得越为重要。同时,原本站在白纱外的阿尔弗雷多,在“饮酒歌”开始时,钻进了白纱,仿佛在试图靠近“圈内”的薇奥莱塔。在音乐和舞台动作的双重作用下,让二人的第一次情感碰撞极为强烈,给二人的关系赋予了更深层、更丰富的戏剧内涵。
小仲马在小说《茶花女》的开篇就告诉了我们故事的结局——玛格丽特①原著中的主人公分别名为玛格丽特和阿尔芒,改编为意大利歌剧后,替换成意大利名字薇奥莱塔和阿尔弗雷多。已经去世,悲伤欲绝的阿尔芒为见她最后一面,决定为她迁坟,这一情节被融入进了音乐戏剧《茶花女》的第二幕开场。此时的舞台静默无声,阿尔弗雷多望着一个装满花朵的长方形木箱沉思,然后缓缓地躺入木箱。过了一会儿,背景音乐破碎地奏出了第一幕薇奥莱塔所唱“永远自由”时的旋律,无声的旁白告诉我们,这个木箱就是薇奥莱塔的棺椁。显然,它既不似小说中倒叙的叙事手法,也打破了歌剧、戏剧中的线形叙事方式,故事还未讲述到最后,就插进结局。这种乱线性的叙事方式,混乱了过去和现在。本来看完第一幕的我,以为会同歌剧一样,以时间顺序来一步步展开情节,但此时的插入却让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回忆。尤其是当阿尔弗雷多躺在棺材里开始唱歌剧第二幕开场的唱段“沸腾的激动心灵”(De'miei bollen ti spiriti)时,这种回忆的意向变得更为明显。第三幕的开场亦是如此,无声的旁白再次出现,又一次穿越到了茶花女的身后——拍卖她所有的物品用于还她生前欠下的债。依稀可见棺材被放在从高空垂下的白纱后,乐队站在旁边演奏着暗示她已病入膏肓的虚弱主题(来自歌剧中第一幕的序曲),而白纱前面是被花包围着的薇奥莱塔,此时的她衣衫褴褛,憔悴、病恹恹地坐在椅子上。随后歌者们更是唱着祭奠亡者的歌,机械地、如僵尸般地来回走动,这些都赋予了舞台后景一种葬礼的意向,而本该躺在棺材里的薇奥莱塔出现在前景,便有了特殊的寓意——她只是人们脑海中的回忆。这再次呈现的虚虚实实,让人感觉仿佛在茶花女的生前和身后不断穿梭,也带来了电影中常用手法蒙太奇的效果,它所呈现的独特艺术空间激发了观众的联想,戏中戏的架构不断打破我们的期待,仿佛悬疑小说般一点点将线索抛出来,让戏剧变得更有吸引力。
歌剧是用音乐表现的戏剧,话剧则主要以对话方式为主。音乐戏剧《茶花女》中,既有意大利语的歌剧唱段,还有法语说白,但却并不显得杂乱。在歌剧第二幕中,阿尔弗雷多的父亲热尔蒙误以为是阿尔弗雷多承担着他和薇奥莱塔的一切开销,薇奥莱塔对此的解释仅有一句话“我想您需要了解事实的真相”。随后,递给热尔蒙自己变卖物品的清单。话剧则不同,薇奥莱塔说:“我当掉了或者卖掉了我的开司米衣服、钻石、首饰和马车……我正要把我所有的家具、油画、挂毯,还有您刚才指责我的奢侈生活中的其他东西统统卖掉。”音乐戏剧《茶花女》也选择了后者呈现这一情节的方式,让薇奥莱塔说出这些话来,这样观众们也能清楚地知道事情的经过了,从而会更觉她无私、伟大,对她的同情也更增一分。然而,即使热尔蒙知道自己误会了薇奥莱塔,却仍然要求她永远离开自己的儿子,这对茶花女来说是何等巨大的打击啊!此时音乐响起,乐队十六分音符的快速上行带来的紧张感,引入进了情感的爆发——薇奥莱塔在小字二组的a上唱道:“哦,不!”而这一段,则来自歌剧。的确,此处用语言已无法表达出她的绝望,唯有音乐,让悲痛的情愫震人心弦。
苏珊·朗格曾在《情感与形式》中说:“紧张与松弛的交替是节奏的实质。”长时间的紧张会给人带来疲倦感。音乐戏剧《茶花女》元素如此之多,适当的松弛更显得十分必要,因为那些复杂、繁多的信息让戏剧节奏进展很“快”,出现适当的“间隔”让它“慢”下来,才能达到有机平衡的效果。歌剧《茶花女》的第一幕中,威尔第巧妙地运用了传统形式卡巴莱塔(cabaletta)来表现薇奥莱塔所有的矛盾、纠结、踌躇——让她交叉演唱慢咏叹调(cantabile)和卡巴莱塔,前者的抒情性代表对未来美好爱情的渴望,后者的快速炫技则又让她回到过去纵情享乐的生活中。这些音乐的变化、穿插、反复,都刻画出了薇奥莱塔从拒绝、疑惑到逐渐走向接受阿尔弗雷德爱情的心理过程。但此次的音乐戏剧中,导演拉扎尔在薇奥莱塔唱“也许他是我真正的灵魂,我真正的恋人”前,插入了当代诗人克里斯托弗·塔尔科斯(Christophe Tarkos)的诗集《过时》中的《桥》,打断了歌剧旋律,突然把我们拉回现实世界。我认为,这种间插虽然削弱了薇奥莱塔的犹疑、踌躇的心理变化,但却达到了另一种戏剧效果——让第二幕的场景推进得更圆润、顺畅。在歌剧第一幕的最后,茶花女还在高歌自己“永远自由”,而第二幕的开始她却已和阿尔弗雷多幸福地住在了乡间小屋,这难免会给人造成一种脱节感。“间插”诗歌在缓和戏剧节奏的同时,也让我们暂时忘记她的犹疑,而去相信在风月场所待久了的女主人公,在碰到一个对自己如此痴心的男子时,已近沦陷。我想,这也是导演拉扎尔在第一幕最后让阿尔弗雷多上台,与薇奥莱塔相拥亲吻的理由,它让戏剧变得更有说服力。而第二幕中医生和芙洛拉(薇奥莱塔的朋友)长达十几分钟的天马行空的闲聊,初看可能会觉得有点突兀。但不妨思考一下,从阿尔弗雷多向薇奥莱塔表白后,戏剧事件一件接一件地发生,或许此刻的我们需要脱离戏剧片刻,放松一下,消化一下,才能有更好的精神去体味第三幕——茶花女死前的悲凉情景。而紧随其后的吉卜赛合唱场景,也正是歌剧中用于放松、缓解戏剧节奏的段落。
后现代的社会里,越来越追求多元化、矛盾性,以“包罗万象”为特征的马勒交响曲的日渐风靡,就是这一趋势的典型体现。然而,“多元并存”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变成“杂乱无章”。同样,音乐戏剧《茶花女》吸收了众多不同的元素——小说、戏剧、歌剧、真实历史事件,却巧妙地用来服务于自己的艺术目的和追求。不同元素的“相辅相成”,让它“杂而不乱”,“丰富”中体现出了“轻盈”。这便是音乐戏剧《茶花女》,一出别有根芽的《茶花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