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风流天眷顾
2019-04-24韩秀
韩秀
一
在美国的中部平原,与美东华府有一小时时差的地方,有一个小镇,位于肯塔基州的西端,叫作帕笃卡(Paducah)。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小镇北侧的俄亥俄河曾经泛滥成灾,这个小镇几乎消失在滔天的洪水之中。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个地方在安静了一些年之后忽然声名大噪,因为这里是美国核武器的生产地。但是最近五十年来,这个小镇却逐渐地与世界上最美丽的一种手工艺品联系了起来,这种手工艺品叫作“百衲被”(Quilt)。
世界上唯一的一座展示百纳被以及纺织品艺术的美国国家“百纳被”博物馆就设立在这个小镇上。自1991年开馆以来,这个拥有两万七千平方英尺的展场每年吸引十多万游客到访,来自美国五十个州以及四十五个国家的精美展品展示出“百衲被”曲折的历史与灿烂的今天。
拥有来自八十多个国家、近十万会员的美国“百衲被”制作者协会(American Quilters Society,简称AQS)的总部也设在此地,不但出版杂志、书籍、组织专业人士研究“百衲被”设计、制作的技艺,一年一度也在美国各地举办“百衲被”展览会。2014年春季,在帕笃卡举办第三十届大展,经过遴选,展出来自美国四十一个州以及十个国家的四百零五件最为精美的“百衲被”艺术品。在4月23日到26日这四天内,居民总人数只有两万五千人的小镇,迎接了从世界各地涌到的三万多名访客,带来了数百万美元的经济效益。不但帕笃卡本地“百衲被”电视台日夜报道展事新闻、《帕笃卡太阳报》的每日头条离不开“百衲被”专题,甚至引发《华尔街日报》、《财富》杂志热烈关注,成为小镇真正的盛大庆典。
“百衲被”究竟是什么?在科技高度发展的美国,何以吸引这么多人亲手来制作?
众所周知,美国是一个年轻的国家。数百年前,欧洲人离乡背井越过大西洋登上美国东北部陆地的时候,他们所追寻的基本上是信仰的自由。为了自由,来到遥远的北美洲,用他们的双手来建立新的家园。从家乡带来的衣物破烂了,舍不得丢掉,就将比较结实的布块剪剪裁裁、缝缝补补,做成被子来御寒。被子有面子有里子,中间加上棉絮。为了结实,又用针线将这三层牢牢固定,这便是“百衲被”的雏形。因之,这种技艺先天就具有一种艰苦卓绝的创业精神,一种朴素的性格。传统“百衲被”维护着家人,带给家人温暖,甚至代代相传,成为家庭与亲友之间情感的联系与象征。随着经济的发展、生活的富足,纺织品的质量与设计日新月异,百年来,部分“百衲被”的功用逐渐地从御寒走向装饰,从床上走向墙壁,从日用品走向艺术品,出现了专业的设计师以及专业的制作者,也从纯女性的手工技艺,走向了有男性加入的使用机械的缝制工程。“百衲被”走向多元的近二十年来,更受到计算机技术的影响,从设计到制作,计算机都发挥了巨大功能。传统与现代在计算机的推动下迅速融合,传统美学与现代艺术相结合,推陈出新的结果便是“百衲被”制作的速度飙升,设计百花齐放,令人叹为观止。AQS紧跟时代潮流,一年一度给世人机会亲眼观看世界各地“百衲被”一日千里的新发展。然而,传统的力量毕竟强大,“百纳被”的传统性格仍然受到重视,得到呵护,它所扮演的温暖、理解、爱护、相互扶持的角色正是现代人对抗冷漠、孤绝、疏离所绝对需要的。所以,虽然继续手工缝制“百衲被”的人数近年来有明显减少的趋势,更多的人投身计算机设计、机器缝制,但是它的制作风起云涌,势头正健,其哲学基础正是在此。
那么,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百衲被”制作者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首先,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仍然是女性。帕笃卡满街彩旗飘扬,“欢迎百衲被制作者!”的市招下走着满面笑容神采飞扬的各种年龄的女性。平常的日子,她们多半在家里独自飞针走线,兼顾工作、家庭之余,设计、制作着美丽的百衲被。大展期间,她们有了机会结识的同行们在帕笃卡相会,交换心得,分享喜悦。她们中间的绝大多数是母亲,一条条“百衲被”完成的同时,孩子们长大了,甚至搬离了家乡。在他们的行囊里,有着母亲亲手缝制的“百衲被”,那样的美丽而温暖,其中所包含的远远不只是创意、巧思、数月的辛勤劳作,更是无限的爱意、无尽的关怀、无条件的支援。
那么,“百衲被”的题材又以什么为主呢?首先,每一件作品都是独家设计。传统作品与人们的生活密切相关,花草、树木、落叶、日出与夕照、月亮与星星、房子、围篱、炊烟……日常所见、世间风物都可再现。现代作品则融进了更多的抽象,不但日月山川、奇花异草、珍禽瑞兽被放大或缩小成为画面,连“静默的瞬间”、“梦中涟漪”、“留住过往”、“迷思”、“光与影”、“时光飞逝”等需要更多想象力的作品都在大展中频频获奖,备受好评。我注意到,许多具有强烈现代风格的作品,都完全是手工缝制的,没有机器带来的任何痕迹。
随着时代与科技的进步,制作“百衲被”所需要的材料也在不断地改善、丰富。老字号布店Hancocks在帕笃卡有占地三万平方英尺的销售场地。据了解,除了在店堂里展开的交易之外,他们也接受网上订货,每个星期寄往世界各地的包裹高达四千份,客户数量最大的国家竟然是英国和澳大利亚。布店工作人员告诉我,美国棉布之外,印度尼西亚和加拿大的蜡染广受欢迎,最近新加入进来的还有设计新颖、质量上乘的荷兰与比利时布匹。
帕笃卡拥有无数小小的独立店家。在这里,我们买得到用臺湾地区木材或者菲律宾木材制作的大小绷架、吊杆,收藏“百衲被”的中国木箱,各种形状的美国剪裁板,锐利的德国剪刀,好用的中国台湾顶针,经久耐用的英伦缝衣针,粗细各异的意大利彩色棉线,来自美国和日本各地的设计纸型……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帕笃卡从河滨到小镇另一头的住宅区遍植山茱萸,五十年来,每一个四月都将小镇笼罩在粉红色的云霞之中。如今,春花与“百衲被”互相辉映,帕笃卡更加妩媚,更加迷人。
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第一次在华府乔治城的精品纸店看到著名的意大利“大理石纹”手工纸,被其颜色的丰饶、线条的流畅绝倒,呆立在柜台前,不能动弹。来自佛罗伦萨Ricceri公司的经理非常友善,他跟我说,你可以用手摸摸看,这种纸是非常结实的,里面有麻的成分。最重要的,这是手工纸,每一张都是独一无二的。我能够感觉得到,他说这话的时候是那样的自豪。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很轻地触碰了一下一张非常浪漫的像海水一样涌起蔚蓝色波浪的纸,那张纸相当挺拔,有点沉重,在我的手指之间传递出可靠、坚实的感觉。
那一天,我的先生Jeff为我买下一本笔记本,封面便是那种蔚蓝色的意大利手工纸。经理先生还送给我一些不同颜色的样品纸,“留着玩,它们很美的”。从此,与意大利手工纸结缘,买到IL Papiro公司许多精美的各色纸张。之后,在罗马,见识了来自Amalfi的纸,这地方是整个欧洲最古老、最著名的造纸中心。Cartira Amatruda公司从1380年起就生产并为全世界提供最优雅、最吸墨的书写纸。我是一个写信的人,对书写纸一往情深,很快成为这家公司的忠诚客户。
中国台湾艺术家侯吉谅对纸墨笔砚极有研究,我自然用最棒的阿莫菲纸写信给他。有一次,他感慨地说,你竟然用这样的纸写信!我想他的意思是,这么棒的纸张,用来写书法才是最高礼敬。那已经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写信的人数正在开始锐减。我心里苦涩地想,要不了多久,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上,写信的人将比写书法的人更少,更稀有。而本来用于报平安、谈事情、联系感情与友谊的手写书信则将无比珍贵,就像阿莫菲的纸,真正有了进入博物馆的资格。
对于东方的艺术家而言,一张能够表达当下心情的好纸几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远远不仅仅是纸张本身的珍稀所带来的焦虑与困扰。2003年5月台北未来书城出版社出版了一本非常精美、非常罕见的书,题目叫作《手工纸与文人画》。书画家侯吉谅在书中告诉我们,“同样的笔法,在特别好的纸张上使用所散发出来的惊人魅力,对创作者来说,比什么都吸引人”。在十几二十年徒劳无功的“找纸”活动带来的最为无助的时刻,台湾的造纸专家王国财出现了,他用科学的方法精确研究、掌握纸的成分与结构。因之他能够复原与复制许多古代中国的经典名纸,甚至是早已失传的纸张。更进一步,“古法新造”,手工制作在现代科技的推动下,台湾手工纸较古代中国更上层楼。于是,我们看到了源远流长的文人画艺术在这些绝无仅有的手工纸上成就出无与伦比的优雅、丰润、秀朗。
王国财先生甚至为我做了一匣信纸,一匣美丽至极的十四行笺,给我“写信用”。龚鹏程教授听说了,羡慕得不得了。我答应匀几张给他,龚先生在这匣纸面前双膝跪倒,恭恭敬敬开了匣子,静观多时,这才小心地卷起几张。他十分感慨地说:“我曾经梦想开一家纸店,结果没成。”
艺术家毕竟是精英,人数少,对纸张的需求与礼敬似乎是敌不过时代的飞速改变。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信息的取得不再完全依赖报章杂志和纸本书,连伊妹儿都几乎要被微信取代的时分,全世界的纸张制造业自然必须面对空前的挑战。就拿美国来说,这个危机在人类跨入数字时代以来曾经造成极大的困扰,主因当然是网络取代了大量的用纸。但是,可喜的是,美国的造纸业却没有坐以待毙,反而寻找到新的出路,重新活络起来。
起死回生的基本点依赖的正是人类对纸张的礼敬,转瞬即逝的信息无法留下长久的缅怀,人与人之间还是需要一些总是摸得着、总是看得见的东西作为联系。比方说可以放在手里摩挲的照片,倾诉衷肠的来信,百看不厌写了无数眉批的纸本书,当然,还有孩子们纯真的涂鸦……无一不是无价之宝,都被留在人们的私人博物馆里珍重典藏,而它们的载体都是纸张,现代科技无法取代。
在美国东北部,在哈德逊河与莫霍克河交汇的地方有一家造纸厂,传承了三代的老字号“莫霍克精良纸业公司”,它的大客户曾经包括IBM、艾克森美孚、奇异等等巨型公司。但是,新世纪以来,产量日渐萎缩,工厂运作从七天减少到四天。莫霍克纸业执行长欧康纳没有气馁,2004年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融资数百万美元,带领整个企业转型,向精美文具市场、艺术品市场进发,生产精美卡片、相簿、书写纸、美术用纸,特别是版画用纸。纸张由商品转化为纪念品、艺术品,从用过即丢走向被珍藏。事实证明,欧康纳的决定是英明的,对于快餐文化的逆向操作不但挽救了造纸业,而且创造出了崭新的发展舞台。
同时,深入人心的环保意识也使得造纸业的成本大幅度降低。木材不再是造纸的基本原料,代之而起的是回收的巨量废弃纸张,回收的废弃棉、麻、丝、竹、草根树皮、麦秆、玉米叶、部分海藻、某些苔藓甚至废弃的轮胎。高度发达的现代科技将这些材质变成纸张,其中相当的部分是非常高级的手工纸,它们带给人类无限美感。抒情的丹麦纸、华丽的法国纸、高贵的中国台湾纸、端庄的德国纸、优雅的英国纸、细腻的日本纸、生动的美国纸、朴实的尼泊尔纸、变化无穷的荷兰纸,当然还有神奇的意大利纸……遍地开花的美国纸品专卖店Paper Source及其无远弗届的因特网为手工纸开辟了迅捷的通道。于是,这样一个美丽新世界为尊贵的纸张拓展出无限的可能性。其中,独具一格、极富个人色彩的手工书应运而在世界各地大大地发展起来。
根据所承载的诗文选择手工纸制作封面,选择合宜的书写纸做成内页,用笔和墨水抄录佳句美文,嵌入合适的插图、装饰、钤印,手工装订,做成一本本独一无二的艺术品,其过程所彰显的正是我们对纸张、对文字的礼敬。
三
2017年4月初的一個星期四,我们早上七点半钟从北维州维也纳小镇的家中出发,飞车扑向北方,直奔两百英里之外、位于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大学博物馆,我们的身后是紧紧追赶的暴风雨。一个半小时之后,乌云罩顶,大雨倾盆,高速公路上车流明显减速。在德拉瓦大桥上更是雷电交加,一个个霹雳当头劈下,声势惊人,我们的车子继续勇往直前。
天气这么糟糕,为什么非要在这一天北上?因为平时博物馆下午五点钟关门,而在星期四却会延长到晚上十点钟才关门,我们若是在途中遇到状况,最少可以赢得进馆参观的最后几个钟头。
一所大学的博物馆总是在那里的,又何必要这么紧张?是啊,博物馆总是在那里的,一个极为难得的特展却有着时间的限制,一个绝对不容错过的展览自3月4日起到6月11日止。我们必须在工作的间隙找出一天,奔去看这个展览。
什么展览需要如此地不顾行车安全飞奔而去啊?世界上就是有些东西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万一错过,今生绝对没有机会再见。这一次,“柏林画师与他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一个展览。
让我们展开想象力,公元前五世纪,在古希腊的雅典城邦,有这么样的一位艺术家在黑色釉彩的陶瓮上以黑色勾勒,以陶土本身的棕红色精致描画神话故事、社会生活、人生百态而形成了他(或者是她)的个人风格。这位艺术家的首次“个展”在公元二十一世纪隆重举行,难道不值得我们飞奔而去吗?
古希腊陶瓮的制作始于公元前五千年;到了公元前六世纪,在陶瓮上以红线勾勒的黑色图形(Black-figure style)盛行起来;而到了公元前五世纪,更为精致的以黑线勾勒的红色图形(Red-figure Style)开始流行,将其发扬光大的就是我们这位艺术家。
彩绘陶瓮是极为复杂而艰难的技艺,陶瓮将干未干之时,表面如同细腻的皮革,艺术家们便要刻出图形轮廓并且做简单的勾勒,图形以外覆以黑色釉彩的部分成为陶瓮的整体色彩,没有上釉的部分成为图形的背景,图形本身覆以黑釉。入窑烧过之后,没有上釉的部分不但保持了陶土的颜色而且因为高温而产生了变化成为一种美丽的棕红色,烘托出黑色图形的坚实、清晰、美观。但是,如果要让图形更为细致,就要反过来做,用黑线勾勒图形,以黑釉为背景,而让陶土窑变成的棕红色成为图形的主体。在烧过一次的陶瓮上再用细如发丝的画笔以透明的釉彩描绘细部或用黑色描摹头发、胡须、裙摆等,然后再次入窑,高温产生的窑变很可能带来失败,若是成功,便成就了世界上最古老的精湛绘画,人类要等到欧洲文艺复兴,才能见到可以与之媲美的艺术品。
我们来看一下近代史,1834年,一批雅典古瓮、陶瓶在意大利中西部海滨城市乌尔契的伊特鲁斯坎墓穴中被发现,并且移居柏林的一家博物馆。1911年,牛津学者约翰·毕兹里爵士对这批陶瓮的深入研究导致出一个结论,这批陶瓮上面没有签名,但它们是典型的雅典古陶器,多半采用红色图形的精细画法,绝对出于大师之手,不但非常的精美,而且展现出非常独特的个人风格,线条细腻而流畅,画面采用神话或日常生活的部分情节,不显得拥挤;在弧形陶器上,图形平坦而浑厚、丰满,充满立体感,不会造成任何视觉障碍,而且生动活泼;人物的眼神流露出喜悦、祥和、欢愉,栩栩如生,这些彩绘陶器似乎没有经过两千多年岁月的折磨,好像昨天才刚刚做成,其鲜明亮丽耀人眼目。它们很可能出自同一位艺术家之手,而他的强项正是黑线勾勒的红色彩绘。于是,公元五世纪初的一位画师在艺术史上便有了一个名字,叫作“柏林画师”,因为有关他的作品的研究是在柏林进行的。
西谚有这样一个说法,“为了得到一只伊特鲁斯坎花瓶,人们情愿倾家荡产”。
普林斯顿大学博物馆为世人争取到这样的一个机会,亲手研究、鉴定过数千件希腊古陶器的专家麦克·帕杰特经过精心的策划,推出了这个绝无仅有的展览,让我们看到八十四件珍品,其中五十四件出自“柏林画师”的手笔,二十二件是他周围的画师的作品,还有八件同时代的作品。于是我们便有了对照,更清晰地看到了“柏林画师”的与众不同。这些展品不只是来自柏林、慕尼黑,也来自巴黎、维也纳、伦敦、牛津、梵蒂冈、巴塞尔等地的顶尖博物馆。在美国本土,普林斯顿大学不但贡献出自己的馆藏,而且调集了来自波士顿、纽约、佛蒙特、新罕布什尔等地著名博物馆的馆藏。我们何其幸运,在短短数小时里,能够看到这许多珍品汇集在一起,带着历史的香氛,展现出古代艺术家无与伦比的才华与技艺,那种幸福的感觉是终生难忘的,对普林斯顿大学的感激也是不会由于岁月的消逝而稍减的。
至于在豪雨中飞车四小时才能抵达此地的辛苦,在面对第一尊陶瓮的瞬间,就已被我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四
台北的小友听说我要到艾克斯-普罗旺斯去,便发电邮给我,要我代她问候塞尚先生。我自然谨记在心。
抵达艾克斯,住进“塞尚旅馆”,便顺着雨果大道来到大喷泉,来到塞尚铜像前。游人如织,大家抢着同“塞尚”合影。我却没有看到塞尚先生的身影,便登上五号公交车向北进发。很快,车子步上山路娄甫大道,也就是现在的保罗·塞尚大道,停靠在“塞尚”站牌下。沿着平坦的山路向南步行三分钟,有牌子标示此地便是塞尚画室。在艾克斯,唯一的一间保留着百年风貌的塞尚画室。看到一位女子抱着刚刚洗净烫干的衣物推门进去,恍然间似乎看到管家布蕾蒙夫人的身影,便跟着她走进院门。
一百多年前,1902年至1906年间,塞尚先生曾经在这个自建的画室工作。如今,画室外面早已不是开阔地,而是绿树成荫。有铁栏石阶引向高处,有石子小路通往其他方向,在那些步道上,能够隐约听到塞尚留下的脚步声。画室的大门虚掩着,踏进门去,沿着楼梯抵达二楼,走进了宽阔的画室,作画的高梯还在那里,巨幅《大浴者》靠它完成。外套、大衣、染上颜料的灰色工作服都挂在老地方,调色板、颜料箱、被涂抹成五颜六色的木头方桌、瓶瓶罐罐、带着笑容的骷髅头也都原封未动。但是,塞尚不在这里,画室宽阔却不敞亮,窗外密密匝匝的高大树木隔绝了丰沛的光线,塞尚当然不在这里。
下楼去,出得画室,沿着铁栏石阶来到高处,没有艾克斯的风景,也没有圣维克多山的英姿,密林深处只见雪白的休闲桌椅,塞尚不在这里。
沿着石子小道走去,忽然之间豁然开朗,層层巨大石块铺成了宽阔的步道,沿着步道向上走去,终于来到一块开阔地。感觉身后有着什么动静,转身一看,被雾岚罩住的圣维克多山就在眼前,稍远处艾克斯的红瓦屋顶在普罗旺斯的艳阳下如同红宝石闪闪发亮。身后一声轻咳,“你还是来了……”我怎么能够不来?虽然此地不是柏林、纽约、费城、华盛顿、巴黎、东京,没有那许多塞尚的作品;虽然葛兰言美术馆的藏品实在有限得令人难以置信;虽然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此地才有一家电影院率先以“塞尚”命名……虽然塞尚早已属于全世界,但是,“这里,毕竟是您的家乡,是您曾经最为热爱的一块土地,我不来一趟,便放不下那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塞尚一如既往,深色西装口袋上露出一条雪白的抽纱手绢,黑色小圆帽,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我问候了他,也代我的台北小友问候了他。他的微笑更温暖,“也请代我问候那美丽的女孩”之后,我们便并肩坐在巨大的山石上,看着碧空之下眼前的风景——从他的画里走出来的风景。一阵风吹过,不远处的树叶舞动起来,让我想到早已换了主人,现在已经面目全非的热德布芳,眼睛湿了。
塞尚还是那么善解人意,他微微一笑,转移话题,指着红瓦屋顶上安装着的一个个灰白色的碟状物问我,“那一张张的白饼到底是什么东西?美丽的红瓦被它们弄得好难看,一点味道也没有了”。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那东西的学名叫作Satellite dish,可以简单地说是‘碟形天线,它们能够接收来自通信卫星所传递的信息……”塞尚先生的悟性也是非常惊人的,他竟然这样说,“我那个时候,艾克斯只有电报,已经非常的先进了。虽然电话已经被发明,我却没有用到过。但是现在,连信件都可以在空中飞来飞去了……”他伸出手,让微风拂过他的手指,吹响身边红色罂粟花的绿叶,他微笑着,似乎接受了碟形天线带来的视觉障碍。
我已经注意到懒散的艾克斯邮局的告示牌上说他们有电报服务;在美国,早已没有这种服务了,代之而起的是各式各样的电话、电邮、脸书、“智能”手机、因特网之类。但是,这一切都不是塞尚需要的,我只好沉默着。
“你去了葛兰言美术馆?”塞尚开启新的话题:“用您的名字铸成的道钉引路带我走到了那里。葛兰言美术馆有您的作品被外借,因为明年您有一个特展在华盛顿举行,您一定会来的,对吗?”我没有提,因为到了这家美术馆才彻底地了解老师吉伯尔先生同塞尚的根本分歧,他希望学生成为葛兰言第二,不要标新立异。但是顽强坚持走自己的路的塞尚是不会有兴趣的,于是只好分道扬镳。
“你家的红瓦屋顶上也有这碟形天线吗?”塞尚的思绪非常快。我欣然回答:“我家的屋顶是深浅不一的灰色,窗棂是深红色,焦红七号正合适。”塞尚笑了,“也许需要道钉的指引……”他已经看到我的书包里有一只刚刚买到手的、崭新的“道钉”。我正色道:“在我的家里,这不是道钉,而是文镇……我住的费尔菲克斯郡是全美国绿树最多的一个郡,您很容易找到。”塞尚先生微笑:“灰色同绿色。”此时此刻,晨岚完全散去,耸立在我们眼前的圣维克多山正闪耀着灰色同绿色的光芒。
隔天的清早,我走在艾克斯老城平滑的鹅卵石路上,花香、果香、咖啡香、熏衣草香引导着我来到市政府周围的农贸集市。眼前的美景让人眩晕,花卉、蔬菜、水果万紫千红美不胜收。我无法形容当时当地满心的丰足、喜悦、感动。正惶惑间,年轻的塞尚先生披着被颜料染成一团糟的工作服,头上戴了一顶草编遮阳帽,出现在堆成金字塔的水蜜桃旁边,拿起一个桃子,眼睛里的笑满溢着幸福。“您在这里做什么?”我惊呼出声。
“闻香!”塞尚先生的脸上出现了红晕,粲然的笑容照亮了整个普罗旺斯。
五
1999年的夏天,我们即将离开驻节三年的雅典,返回美国。无论时代怎样演变,无论现代科技怎样突飞猛进,希腊这个国家依然是一个神话国度。奥林普匹山上的诸神依然是希腊男女老少可以倾诉衷肠、可以排忧解难的家人、邻居、朋友。三年间,我早已同希腊人一样,最要紧的日课便是与神对话。
告别是艰难的,我奔到德尔斐去看望阿波罗,太阳神笑道:“无论你在哪里,我们每天都会见面,不是吗?”他温暖亲切的笑容一下子拂去了我脸上的泪水。是啊,阿波罗的金马车永远会驻足我家门前,我永远会看到祂的笑容。但是,三年来一直在身边的海神波塞冬就不一样了,我的家在北维州,与大海有蛮长一段距离,我们不再能天天见面。但是,在我牙牙学语的时候,第一个字便是ocean,因为曼哈顿毕竟是一个岛。
从德尔斐返回雅典,直奔索尼昂(Sounion),那是波塞冬的大本营,最壮观的神殿屹立在海边。每天一早一晚波塞冬、阿波罗叔侄俩在这里同台演出世界上最摄人心魄的日出与日落。我站在大理石台阶上,亲爱的拜伦爵士的名字篆刻其上,我望着夕阳西下时分金灿灿的海面,看着正在奔涌的海浪将万千钻石抛撒在神殿脚下,泪如泉涌,“亲爱的波塞冬,我七十岁的时候,一定回来看你”。那一年我五十三岁,深信在十七年的时间里一定会找到机会奔回来探望。好一阵,只听得海浪温柔的拍击声,金色的海面颜色渐渐地加深,终于一个浪头奔突上岸,送来了波塞冬低沉的语声:“我的世界宽阔,你来地中海,我当然高兴,你到别的海滨,我们也有见面的机会。”我没有听到他呵呵的笑声,心里一直牵挂着……
这就是为什么无论在太平洋东岸还是大西洋西岸,当我面对汪洋大海的时候,思念海神的心情总也得不到彻底的缓解,这也是为什么当我七十岁的时候一定要回到地中海之滨,实践我对波塞冬的承诺。
搭乘火车从艾克斯-普罗旺斯到马赛只需半个小时,再搭乘两站捷运,我们便抵达马赛挤满船只的港口,这里可是古代希腊船民发现的“天然良港”。念及此,我已经看到了波塞冬美髯下调皮的微笑。
在马赛同卡西斯(Cassis)之间,是法国的峡湾国家公园(Parc National Calanques),一个属于波塞冬的博物馆。观赏二十二道峡湾美景需要搭乘两个半小时的邮轮,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可以乘此机会在地中海遨游一番,一定能见到海神的,我自忖。
我们买到的船票是下午三点钟的,于是,就在港口的餐厅吃午餐,马赛的海鲜赫赫有名。我们到得早,占了一张三人座的圆餐桌。半个小时不到,大批观光客来到,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人找不到座位,眼光投向我们身边的空椅子,我们便开心地邀他同我们共进午餐,也告诉他我们来自美东华府。这位新朋友叫舒尔茨,来自海德堡,他先是很开心地告诉我们,他曾经在美国西南部的亚利桑那大学做过研究,然后很腼腆地自报家门,他是研究所的水文地质教授,峡湾是他的研究项目之一。虽然对马赛峡湾研究多年,每次来到此地仍然要去“朝觐”这个“谜一样的神奇景观”。我大为好奇,峡湾在此地总有数万年以上的历史了吧?水文地质学家们对于这些峡湾的形成、变迁大约早有定论了吧?对于我这种全然外行的提问,舒尔茨教授微笑作答,“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没有定论”。听他这样说,我在心里笑了,我已经看到了海神会心的一瞥,于是不再说话,专心享用美食。
外子Jeff对这个话题大感兴趣,很虚心地请教马赛-卡西斯峡湾同挪威峡湾的不同。舒尔茨教授便解释给我们听;当冰川以雷霆万钧之势缓缓切割大陆之际,海水倒灌进陆地上的河流,形成美丽壮观的峡湾,挪威西海岸的峡湾便是典型。但是,马赛却是全然不同的,规模小,似乎与冰川无关,亦无火山,同普罗旺斯两条河系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峡湾只在地中海滨,没有深入河谷;它们直立着,也并没有随着岁月的侵蚀而缓缓入海。舒尔茨教授不知不觉进入了他的研究领域,我们听得又兴奋又迷惑云里雾里找不到北。
终于,上船了。邮轮缓缓驶出马赛港,沿着海岸线向南再向东进发。首先映入眼帘的当然是地中海水色的丰富多变,铅灰、墨蓝、海军蓝、湛蓝、宝蓝、蔚蓝、碧绿、松绿、天青,甚至酒红。正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眼前白光一闪,天吶,一道又一道雪白的岩壁自水中拔地而起,威风凛凛直插碧空,仰望岩顶,头上的草帽滑落下来,这才看到峭壁顶端小小一棵树。耳边,舒尔茨教授赞叹:“峡湾,举世无双……”
为了保护这天然美景,法国政府严禁任何形式的开发。峡湾附近地域没有任何建筑物,更没有道路通车,若是要沿着山路健行,必定要付出极大的体力。远离了人群,峡湾安然无恙。雪白的巉岩之上偶尔见到勇敢的攀岩者正沿着绳索攀援而上。峭壁极为险峻,与海平面成九十度角。偶有岩洞出现,却杳无人迹。那岩洞似乎正在开口说话,讲述着古老的故事。岩壁之下,偶见小小沙滩,着泳装的三五男女在沙滩上晒太阳,海水中几位泳者正在竞技。庞然的岩壁高耸入云,星星点点几个人真是不成气候。岩壁之下有小小避风港,可容一两条小船转身,偶见油漆得鲜艳夺目的小船钻进岩壁消失不见,转瞬间又开了出来,在湛蓝的海水上画出细细一道涟漪,如同晶莹的珠串。
正看得入神,忽见一道岩壁来到面前,上面布满平行的回纹,岩壁顶端有一洞,似乎是手指用力时留下的痕迹……我喃喃自语,“海神的指纹!”瞬间,我听到了来自身后海面上那呵呵大笑的声音,一颗心被幸福的感觉融化了。
舒尔茨教授指点着卡西斯的方向:“你看,卡西斯的地貌完全是棕黄色,白色峡湾山岩到此戛然而止,不是非常奇异吗?”我回答:“一点不奇怪,当初古希腊船民西来探险无处停靠,海神波塞冬双手用力,掀起海底嶙峋白石推成直立的岩壁,航道豁然开朗,天然良港就在眼前了,船民欢喜无限……这一推留下的指纹到现在依然清晰可见。”海浪跳躍着,邮轮左右摇摆,缓缓转身驶回马赛,一路上,我都见到海神美髯下会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