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故事：“孝顺”是一场别扭的作秀

不老的树

中国精神最讲究四个字“忠孝礼义”，尤其是“孝顺”，成为衡量中国人品格的重要指标。

正因为有这样的要求在，很多不想尽孝的成年人，也不得不“敬孝”，由此引发了一桩桩令人哭笑不得的作秀——

“建国”与“成才”

昨夜，南方城市突然下了一场大雪，走在路上不时可以听见孩子们惊喜的尖叫声，虽然提前一个小时出门，但还是差点迟到。

本以为因为大雪的阻拦，今天门诊的病人会少些，结果和往常一样，半天功夫看了几十个人，中间只上过一次厕所，喝了一口水。

临近中午，来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花白，胡子也略显凌乱，呼吸急促，气短，下半身水肿，检查结果是心脏衰竭。这是一种无法治愈的慢性病，说白了就是心脏无法正常工作了。

陪老人来的是他儿子，他对人有礼貌，对老人也很细心，推着轮椅出门的时候还不忘提醒老人把腿收起来，小心碰到。其他病人看到都羡慕地说，老人命好，有这么孝顺地儿子。

老人的病情很重，我向家属建议，最好转去心内科做进一步的治疗，门诊条件有限，专科治疗效果会好些。儿子嘴上一直说感谢，却丝毫没有要转走的意思。我想跟他谈老人的治疗方案，他却说自己要去外地出差，办好住院手续就走了。走时还特地叮嘱，只做最基本的治疗，维持生命就好。

老人叫董建国，我打趣地问他：“您是不是建国那天生的？”老人微笑着说：“是啊，我和国家一天过生日，老威风了。”

“您儿子不会叫国庆吧？”“当然不会，我儿子叫董成材，现在果然成才了。”说到儿子，老人脸上抑制不住地骄傲，他儿子很忙，两三天才来一次，也没有给老人请护工。

很多时候，老人就自己慢慢走，每走一步都很困难，脸憋得通红，半天喘不过气。护士看他可怜，有时候会帮他买饭和打水。

有家属看不过眼就问他：“你儿子看上去也不像没钱，自己没工夫照顾，请个护工也行啊，看把你辛苦的。”老人急忙解释：“是我不让他请，我自己能动，孩子要上班挣钱养家，我能照顾自己。”

有时候，看见隔壁病床的病人，有家人照顾和陪伴，老人眼里又有掩饰不住地落寞。每次儿子来的时候，老人总是很高兴，拉着儿子一个劲地问：“住院是不是花很多钱啊，爸没事，咱们回家吧。”“你好好在这治病，其他的不用担心。”儿子轻声地对老父亲说。“你工作忙，就不用经常来看我，医生说我今天好了些，说不定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行，我知道了。”

在外人看来，这绝对是一幅父慈子孝的画面。可实际上，每次谈到老人的治疗方案，儿子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

最后，我实在忍不住特地找他谈话，“您父亲的病还是得治啊，如果这样下去，老人会很辛苦。”他儿子把我拉到一边，声音很小地说：“我爸不是有医保吗？你们就开最基本的治疗，钱不要超过医保，人活着就行。”

我有些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很随意地口吻，彷佛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还有，对老头要保密，就说你们一直在尽心治疗。”我说：“要是这样，你干脆带回家好了，干嘛要送到医院来？”“那不行啊，万一人死在家里怎么办？多不吉利，房子就卖不上好价钱了。“

他的话，与大家看到的，与老人口中那个孝顺儿子的模样大相径庭。虽然这对于我来说早就见怪不怪，但看到老人对儿子那么信任的表情，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惋惜。

晚上查房，我特地找老人聊天，我说：“您儿子看着跟您不像？”提到儿子，老人立马有了精神，他说：“当然不像我，我一辈子就是个工人，没什么本事，我儿子可不一样，他可出息了，在一家大公司上班，是个领导，手底下管几十号人。”

老人沉默了一会说：“其实他不是我亲生的，是抱养的。我老婆不能生育，又觉得没个儿子养老送终也不行，于是找人抱养了这个孩子。但我们从来没亏待过他，从小我们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有什么好东西都给他。这孩子也争气，从小没怎么让我们操心，学习成绩也好。长大后找工作，也没靠我们，都是他自己打拼出来的。”提到儿子，老人滔滔不绝，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聊了一会，老人突然問：“这次住院肯定又要花孩子不少钱吧，我跟他说不治了，就让我安安静静在家等死就行了，这孩子孝顺，非要送我来医院，说不给父母看病的孩子，是要被邻居戳脊梁骨的。”

听着老人的话，我心里一阵难受，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说。最后，我只说：“您老人家，好好休息，早日康复。”

下午，我看到步履蹒跚的老人站在大厅门口，眯着眼睛费解地看药名，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显得格外落寞。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人站起来走路。

把爸爸当孩子养

刚工作的时候，碰到一个脑溢血瘫痪的老人，躺在病床上十几年，每次住院从来不请护工，白天是老人的老伴照顾，晚上是老人的两个儿子轮流照顾，从不假以他人手。

两个儿子一个是厂长，一个企业高管，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但却对父亲的每次住院都很重视，对医生提出的治疗方案，也从来不提反对意见，总是说，“请您一定尽力救治我父亲，钱不是问题，只要他老人家好好的。”

老人长期卧床，什么都需要有人照顾，不仅脾气差，还像个小孩子。有时候老人发脾气不肯吃饭，儿子就哄着老人喂，甚至拿个IPAD一边放着电视剧，一边给老人喂饭。

有人开玩笑说：“你这是把你爸当孩子养。”儿子却说：“小时候，我爸就是这样照顾我的，现在他返老还童，就由我照顾他。”周末，儿子们会带孙子来看老人，一家人围在老人身边，说说笑笑，所谓的天伦之乐也就是这样吧。

老人去世后，两个儿子对着所有的医护人员鞠躬，他们说：“这十几年，辛苦你们了，因为你们一次又一次把我爸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才让我们兄弟有了更多尽孝的机会。”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是那个老人的两个儿子十年如一日，对父亲的贴心照顾，却颠覆了这个真理。

而眼前这个老人住院的第五天，发生了室颤，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老人救活，但是因为大脑缺氧，老人一直昏迷不醒。

老人的儿子来了之后，不问老人病情，而是先冲到值班室将抢救的医生和护士骂了一遍，“谁允许你们抢救的？我不是说不治疗吗？你们就是趁我们家属不在想骗钱。”参与抢救的医生，身上的汗都没干透，病人家属却跑来责骂，我实在忍不住说：“到了医院，病人有危险，医生不可能见死不救。”

劝说了半天，老人的儿子依旧态度坚决地说：“不输液，不治疗。”我看着病床上的老人，想起他对我说的那些话，终于忍不住说：“你是想活活饿死你爸吗？”我的声音有些大，惊动了其他病人家属，大家纷纷朝值班室看过来，老人的儿子这才勉为其难答应输点葡萄糖和盐水。

老人的儿子签了字：拒绝气管插管、心肺复苏，签完字骂骂咧咧地走了。新来的小护士费解地说：“不想救，不要送医院啊。”

我一脸平静地说：“反正人是送来医院了，治与没治，谁知道呢？不过是些不想花钱又想立牌坊的不孝子而已，孝顺是做给外人看的。”

因果有缘

第二天，我刚上班，交班的同事告诉我，老人快不行了。我走到病房，看见老人形容枯槁地躺在病床上，头发和衣服已经被汗湿，好像每一次呼吸都要耗尽他所有的力气，眼里满是绝望，想抬起手却动弹不得。最后，双目瞪着天花板，心跳慢慢停止了。

我努力抬起头，不想眼泪落下来，我想起一句很流行的话，在医院里，最希望患者早日康复的，便是萍水相逢的医护人员。

一条鲜活生命的离世，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应，本应该最难过的家属，老人的儿子不仅没有流一滴眼泪，反而在等殡仪馆车的工夫叫了一份外卖在走廊吃起来。

吃完饭他开始挨个给亲友打电话，大意是我尽力了，是父亲病重，老人年纪大了，不想他再遭罪。

护士收拾床铺的时候在老人的枕头底下发现一张照片，是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一个孩子，满脸爱意，照片背面写着四个字，喜得贵子。

老人的儿子来找我签死亡证明，我把照片递给他，特意指了指背后的字给他看。他拿起照片，眼眶瞬间就红了，他说：“医生，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不孝顺？”我很想诚实地说是，但还是忍住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过来半天他才开口：“从我记事起我爸就没对我笑过，他心情不好或是喝醉酒就会打我妈，我去护我妈，他就连我一起打，骂我是野种，骂我妈是不会下蛋的鸡，怪我妈让他绝后。”

说着，他拉起袖子，胳膊上有条触目惊心的疤痕。

“这个是11岁留下的，他用烧红的铁棍，想都沒想就打下来，我用胳膊挡，就被烫伤了。我偷偷跑出去玩，回来被他绑在院子里，不给吃，不给喝，整整一天。我妈不小心摔碎一个碗，被他打得两个星期不能下床，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上演，我们不敢反抗，反抗就是更严重的毒打。从小到大，他没对我说过一句好听的话，没有夸过我。我妈前几年去世之后，他突然性情大变，脾气好了很多，对我说话也开始和颜悦色，但怎么也弥补不了他当初对我的伤害。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让他体面地在医院过世，已是我最大的仁慈。”

我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突然想起一句话，永远不要轻易去揣测和指责别人，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些隐藏在深处不为人知的故事。我站在落地窗前，太阳照进来，很刺眼但一点也不暖和，我眯着眼睛想，果然太阳底下无新事。

老人儿子出门的时候，下意识用手去拉衣服，可手里拿着照片，他或许觉得碍事，顺手就把照片丢到了门口的垃圾桶里。风吹起他的头发，脸上看不出一丝悲伤，步伐轻快地消失在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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