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树
2019-04-23周建人
周建人
上海真是热闹的地方,特别是在热天的时候,打牌声、留声机或无线电的声音,有时更有爆竹声,往往闹得人不能睡觉。
近几天来,这等闹人睡眠的声音没有减少,却加添了卖热白果的声音。白果担子挑来歇下,便发出镬子里炒白果的索朗朗的声音来。卖白果的人一面口中唱道:“糯糯热白果,香又香来糯又糯,白果好像鹅蛋大,一个铜板买三颗!”但是我觉得白果担倒并不怎样吵闹的。因为叫唱的声音并不十分高,而且挑来得早,回去也早,有时候倒觉得叫卖声带给我们秋天来了的消息,使人知道白果卖了之后,将有檀香橄榄买。荷花不开了,燕子要回到马来、印度等地方去了。
上海秋天虽然各处卖热白果,但是白果树却很少见的。我的故乡有很大的白果树。它又称银杏,有些讲花木的书上又叫它公孙树,意思是说它的成长很慢,阿公种植的白果树,须到孙子手里才开花结果。它是植物界中的老古董,它的系统是从中生代侏罗纪传来,到了现在只剩下它一种了。中国是它的家乡。普通只见它种在庙宇寺院里,有些植物学者疑心现在已没有自生的白果树了。
植物学者虽觉得白果树已渐衰亡,但是人工种植的却还很多。它很容易种,只要把种子种在泥土里,大约五十天后芽便出来了。它幼时树形像座塔,后来枝条散开,成了伞状的大树。据说最大的白果树能长高到九丈以上,但普通没有这么大。它的叶子有长柄,叶身很像内地扇炉子用的“火扇”。到了秋天,变成黄颜色,是很好看的。它是落叶树,冬天只剩下枝干。
白果是雌雄异株的,大约四月间开花。花极简单,没有花萼、花瓣这些东西。雄花只在一条柄上着生些雄蕊,每个雄蕊只生两个花粉囊。雌花只在每条长柄上着生两个裸出的胚珠。因为它的花太不明显了,一般人从不曾看见过,因此便造下一个靠不住的传说,说白果树的花是“大年夜”(阴历除夕)后半夜开的,而且开的时间又极短,只闪三闪,就不见了。这传说先前曾叫一个长塘乡人上过一次当。他是一个求知心很切的人,大年夜的后半夜里,跑到近地的一株白果树下等候它开花,足足等了半夜,不见一点动静,这才使他对于那传说产生了疑惑。
但白果树的确是开花的,不过不在冬末,却在春末生叶的时候。胚珠长大起来后,变成一个种子,形状很像杏子,颜色也是黄的,但皮肤很光滑。除去外面的薄皮和肉质,里面包着一层白色坚硬的薄壳,这便是普通所卖的白果。上海担上的白果,似乎特别小,然而卖白果的人偏说“好像鹅蛋大”。未免太夸张;可是比之有些广告,却要算是老实的了。
我个人呢,虽不爱吃白果,但很爱白果树。它的木材虽不甚坚硬,然而纹下细密,色白微黄,略带丝光,漆上中国的黄漆,颜色极光亮。你只要去问木工,他会告诉你用“银杏板”做书箱之类是很好的。还有,它的叶子上从不见生虫,因此我想到做“马路树”一定很适宜的。北平的路旁常种着槐树和洋槐,叶上常生一种青色的幼虫,仿佛名叫槐蚕,它有时候吐出丝来,挂在半空里,或者掉在路旁,行人如不当心,就会碰在面孔上,或者脚下踏成蟲酱。上海马路旁种的多是筱悬木,它的掌状的大叶还好看,只是会生一种毛刺虫——雀瓮蛾的幼虫——身上生着刺,如果刺在赤膊的身子上,是很疼的。白果树上不生这等虫,叶子又好看。它也是落叶树,夏季生叶很密,可以遮住太阳,冬季叶子脱落了,不致阻碍阳光,和筱悬木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