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案
2019-04-23邹俊煜
邹俊煜
一
熙宁元年的四月,王安石吟唱着“春风又绿江南岸”,从江宁出发踏上了北上面圣的路途。此番进京距他上次负气离京已近四年,当年他满腔热情向仁宗帝上万言书力陈变法,但仁宗经庆历新政后不愿折腾,对他十分冷淡。王安石心高气傲,借着服母丧之机挂冠回江宁了,期间朝廷几次征召,他都拒绝不出。此次神宗新登大位,意欲变法,急召王安石北上辅佐新政。他无法掩饰内心的急切,卷起行囊,一路向北,心晴朗明快如江南的春风。当年神宗还是太子之时,读到王安石的万言书,顿感神交已久。王安石刚一抵京,神宗顾不得君臣礼节,就召他越次入对,面试这位从未谋面的“应梦贤臣”。君臣惺惺相惜,纵论古今贤君明相治国之道,对当下求变之心一拍即合。随后,大文豪王安石应神宗之问挥笔写就素有“北宋第一扎”之称的《本朝百年无事扎子》。
就在汴京上演君臣知音的千古佳话时,帝都东方的山东登州蓬莱县的某一个小山村里正上演着一出乱点鸳鸯谱的民间大戏。
姚媒婆迈着三寸金莲走向韦家畈,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韦三石家屋前的柳树下,韦三石的儿子韦大正在柳树下睡觉,她用手巾拍打了他一下,笑嘻嘻地说,大癞痢,你阿爸在家么?
韦大翻眼一看是她,烦她吵醒了午梦,恨道,死媒婆,你又来我家蹭吃蹭喝!
媒婆摇头带笑,说,好事都砸到你头上啦,怎还砸不醒你的傻梦呢!
韦三石三代单传,可偏偏生了韦大这么个傻儿,急得他婆娘整天烧香拜佛,平时撒落在媒婆们身上的茶饭和薄礼十几年累积起来不是个小数。韦三石要理性多了,十年前他比谁都急,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时间长了他就麻木了。既然是死马,医之有何用?还不如省点钱给儿养老。所以,姚媒婆进屋的时候,他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只是随便哼了一声。
老哥,你也不看个茶请个座的,像是不欢迎我似的。
老妹子,我家的门都要被你踏破了,你就别把自己当外人,自己坐呗。
老哥,我今天可是有天大的好事要报。
老妹子呀,你就别拿我来打诨了,我家哪有什么好事。眼下我正为乡衙轮差之事犯愁,官府告知下月轮到我家当差,马上就该农忙了,这不添堵嘛。这官府的差役法蛮不讲理,我家傻儿连生活都不能自理还要算一个男丁劳力,这还让人活不活?前几年我卖给了高员外十亩地,如今这赋税还记在我家户上,害我年年替高员外交税,到县衙去要他们核减,可上面无人管事,那地籍台账一片混乱,我苦啊!
韦三石还要往下数落,姚媒婆打断了他。老哥呀,这年头谁家的日子好过呢?我今天要说的可是一件正经八百的好事,我手里有一个黄花闺女,想说给你家韦瘌痢,对方要的礼金也不多。这些年你老哥对我不薄,我还得记这个恩呀。
老妹呀,你就别费心了,这事不妥,不单是礼金多少的问题,咱莫害人家闺女。
这当口,三石的婆娘从门前塘里洗完菜回来。她一听,进屋就骂道:死老头子,别人急得天天烧香拜佛,你倒好,送上门来的亲事往外推!骂完之后,拉着姚媒婆急急问起了女方的情况。
这姚媒婆口吐莲花,像说书一样把女方的情况说开来了。
这女子名叫阿云,年方十三,长得如花似玉,要不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还真没有你韦家什么事。这阿云真真儿的命比黄连苦,三岁那年,父亲就被冤吓死了。
登州大旱那年,有一个算命先生暗中串联各乡各村,约定七月十五这一天各家出一名成年男丁到县衙请愿,要求开仓赈济,并尽快仿效邻县施行千步方田法。数千人闹事可不是小事,知县大人把刚从京城下派来的通判支到前台与访民对话。通判倒是同情百姓,倾向变法,遂向知县禀报了百姓的诉求。
知县是个官油子,当即泼了一瓢冷水,变法有几个成功的?太祖、太宗圣明,朝廷不怕你当官不做事,就怕你生事,凡事应以静制动。郭谘和范仲淹的变法都有皇帝老子的支持,可最后都不了了之,为什么?因为这些变法触犯了豪绅大户和官僚士大夫的利益,朝廷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所以呀,你一个小小的地方小县,改什么改呀,变什么变呀,这不找死吗?为今之计,三个字:拖、放、抓。在变法的问题上“拖”,不可直接否定,但要冷下来,这个你去处理;“放”就是开仓放粮,把常平仓、惠民仓里的粮食发放一部分给灾民,否则冷不下来;这“抓”就是抓牵头的,以儆效尤,但不可真抓,以免酿成民变,当然,不抓也是不行的,那外界就认为官府没态度了,这事你自己琢磨去吧!
年轻的通判二十来岁就高中进士步入仕途,顺风顺水,涉世未深。带着老知县的三点指示,通判登上了城楼,衙役列阵,锣鼓威武。他振臂疾呼:各位大宋的子民,父老乡亲们,本府对大家今天上访的诉求非常重视,也非常体恤大家当前所遭受的天灾困苦,经与知县大人商榷,决定:第一,把本县常平仓、惠民仓里存储的粮食发放给生产、生活困难的农户,以助大家渡过难关……听到这,下面一片欢呼。
既然官府答应开仓济民,那就见好就收吧,人群开始纷纷散去。在衙役们高喊“牵头的请留下”的混乱声里,不知是谁把眼睛往看热闹的阿云她爹那里一睃,衙役立马把他给抓住了。
其实,傻子都看得出阿云她爹根本不是牵头的人,但要的就是这样一个老实本分的不是头儿的头,这样官民之间都好下台阶。阿云她爹老实巴交,平时连话也说不清楚,哪里见过衙门里的阵势,一上堂就吓晕了。
通判高坐堂上,惊堂木一拍,大声说:大胆刁民,你竟敢聚众滋事,该当何罪?
阿云她爹磕头如捣蒜,直喊:青天大老爷,不是草民,不是草民。
不是你,那又是谁?
阿云她爹哑然。
大胆刁民,还敢抵赖!拉出去,棍棒伺候。
阿云她爹不轻不重地挨了三十板子,黄昏时官府就把他放回家了。阿云她爹从来就没见过官,也不知道衙堂上官老爷演戏的套路,一路惊魂未定,脚下一晃栽倒在塘里,直到第二天清早尸体才被洗衣服的女人们发现。
家里的顶梁柱走了,苦了阿云她娘。本来阿云她爹有一个兄弟,哥哥走了,当弟弟的不仅无意照顾哥哥留下的孤儿寡母,相反,越加疏远起来。阿云她娘把小阿云拉扯大,母女俩相依为命。阿云她娘因操劳过度,落下了一身毛病,经常咯血、頭晕。今年大旱,饥荒肆虐,前不久阿云她娘竟一病不起,没多久就走了。
起初,那个狠心的叔叔并不愿意领养小阿云,但在族人的施压下不得已接管了亲侄女。叔叔家有两个孩子,日子也很困难,尽管阿云总是主动帮叔叔家干活,但叔叔总嫌她累赘,急着要把她嫁出去。
听到这里,三石的婆娘急不可耐地问聘礼要多少。
她叔说了,谁愿意出两担谷子,另加一贯钱,立马将人领走。
二
姚媒婆来到云叔家的时候,云叔正在地里做庄稼,两人席地而谈。云叔呀,要说这年头,两担谷可比黄金贵,人家可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姚姐做事稳当,我信得过。那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了,可得?可得,可得。姚媒婆掐指一算,后天是个好日子,那后天我就领着新郎带着彩礼来认亲了。可得,可得,就这么定了。
第三天一大早,姚媒婆领着韦大、韦三石,带着两担谷子上门提亲去了。路上媒婆一再叮嘱韦大少说话,上午巳时到达阿云叔家,云叔站在门前迎接,鞭炮声大作,村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天哪,这云叔是不是给阿云找了一个爹呀?有人窃窃私语。
你看这歪瓜裂枣的,眼神无光,还一头癞痢。云叔真是的,贪那两担谷,活活的就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阿云她娘尸骨未寒,还没满七,他就把亲侄女往火炕里推,这哪儿是人做的事。
在旁观者的叽叽喳喳声中,韦三石把两担谷子和一贯钱交给了云叔,云叔自然是满心欢喜,媒人和客人在正堂上落座。按照订婚习俗,这时女子应出来给媒人和未来公公、未婚夫上茶,这上茶的过程也就是“过眼”了。阿云从厢房里端着茶盘低头出来了,她抬头一瞧韦大的模样,天哪,这哪儿是人呀,简直是魔头呆鸡!头一晕,手里的茶盘差点掉地上了,她扭头低泣回房间了。云叔忙遮掩说侄女因丧母悲伤过度,怕见生人,请亲家公见谅。中午,双方简单吃了定亲酒,就算正事办完了。
阿云回房后一直哭。她只有一个念头,死也不嫁这个又丑又呆的男人。下午,她三步一跪五步一叩首地爬到了母亲坟头,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她一哭自己孤苦无依;二哭叔叔贪财不顾自己死活;三哭自己生为女子,不知何去何从。她哭不醒娘亲,也没办法弄两担谷子和一贯钱好让叔叔退婚,哭着哭着,她突然恨起那个本来跟自己无冤无仇的男人来了。在她无路可走时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了,对,如果这个男人死了,自己就能不结婚了。
夜色降临时,她从家里带了一把刀,趁黑摸到了韦大家。阿云依稀看见韦大在房间里酣睡,她举刀便砍。
小阿云万万没想到,她这一刀下去,砍伤的不仅仅是韦大,而是北宋王朝。
三
是夜,韦家畈炸锅了。
不得了啦,杀人啦。族长有令,韦家畈的大老爷们赶快到祠堂议事。村里几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敲着锣,满村喊叫,弄得村里的狗也狂吠呼应,不一会儿,祠堂里就挤满了人。
族长端坐祠堂正上方,他先让韦大向众人展示伤情,有十来处轻伤,皮肤上残留着血迹,右手断了一根指头。韦大虽然傻乎乎的,可他一口咬定凶犯是个女的。
族长让韦三石陈述案情,韦三石说晚饭过后约摸不到一个时辰,他们老两口回房间睡觉去了,不一会儿,就听到大儿呼喊救命,有人杀人了,韦三石赶出来时一个黑影已经跑远了。韦三石根据那个黑影判断应该是阿云,正因为看出是谁,他不仅没有追,而且描述凶手时模糊以对。他内心矛盾,只要他指认阿云,阿云就必死无疑,他心有不忍;倒是他婆娘哭天喊地的,大呼族长呀,你可要为我儿做主呀。
祠堂里一片愤慨之声,大家内心都认定这事就是阿云干的。
一种声音是要以牙还牙,操家伙血洗王家畈。一种声音感慨世风沉沦,一个小贱妇就敢手刃亲夫,谋夫害命,简直是反了。必须杀此贱人,以正纲纪。还有一种声音,韦大只是受了点轻伤,又没死人,何必非要整死一个可怜的小女子而后快呢,不如私了算了。说这话的人自身底气也不足,很快就被众人打压下去了,你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嘛,再说胡话那就是韦氏家族的叛逆。
最后,族长综合大家的意见,提出来三点看法。第一,他直接否定了械斗的鲁莽想法。大家都认定这事是阿云干的,我也这么认为,但毕竟没有直接证据。更何况韦王两族一向和睦,怎么能够拿一个不确定的事由去跟人家棍棒相见呢?这样反倒是我们理亏了。第二,他否定了私了。这事已经不是你韦三石的家事了,而是我们韦家畈的族事。已然纳彩了,她竟违抗父命,谋夫害命,视纲常人伦而不顾,简直十恶不赦。如此贱人,要是出在我们韦家畈,直接就沉塘了,都不用劳烦官府,也不用外族来理论。第三,直接告官,让官府来查明真凶,就不必与王家畈结怨。大家都齐声赞叹族长高明,族长命人赶紧草拟状子。
第二天一早,族长带领韦三石、韦大一行直奔县衙。县尉大人验看过韦大的伤,又看完状纸。案情简单,一不可能是劫财,韦大家本来就貧穷,案中也没有失财的迹象;二不可能是仇杀,韦大这傻样,只有别人欺负他的份,无仇可结。所以,只有阿云才有杀他的动因。另外,韦大的伤情符合一个十几岁的柔弱女子所为,心中无主,手中无力,只有本能的愤慨。这个案子不审自明,县尉指派几名衙役去抓捕阿云。
衙役抓捕阿云的时候,她正在地里跟着叔叔做农活。云叔一下子瘫坐在地,他担心的不是阿云的死活,而是到手的谷子留不留得住,至于要不要想法子去营救阿云他压根就没想。
阿云被抓归案后,县衙立即进行审理。案审进行得异常顺利。阿云供认不讳,不仅交代了自己杀人的经过,还交代了为什么要杀他,原因很简单,嫌他丑陋,不愿意嫁他。
案情审毕,接下来就是定罪。县尉大人和衙里的其他相关人员合议了一下,根据《宋刑统》,以谋杀亲夫罪判阿云绞刑,他们很快就写好文书把案情审理情况以及定罪建议上报到登州州府复审。
四
宋朝是一个宽民慎刑的王朝,“刑不滥施,死无冤人”,对死刑的判决非常谨慎,有着非常严格的程序。一般一个死刑案子要经过三级审核才能定案,先由县级政府初审,再交由州级政府复审,最后交朝廷审定,而朝廷则由刑部、审刑院、大理寺三家会审,三家无异则最后定罪。
阿云案走完了第一道程序,进入州府等待复核。照往常来看,这个案子案情简单清楚,量刑也很准确,复核也就是走个过场,会很快转入下个程序的。不过,最近这登州府老知州调走了,从宿州调来一个新知州,此人姓许名遵号仲途,进士出身,长期在中央政府司法部门工作,曾任大理寺详断官、审刑院详议官,是彻头彻尾的法学专家。他是朝廷储备的重点使用的年轻干部,此番是来登州镀金的,只要平稳过渡,回去就会提拔。
许遵初来登州,第一桩事便是带着司理参军柴某人一行,去蓬莱阁祈雨。仪式结束后,许遵和柴参军等人没有随众人下山,而是漫步在丹崖山上。柴参军是从白鹿洞书院走出来的新科进士,两年前来到登州任职,他与许遵算是师出同门,两人文趣相投,私谊甚好。
柴参军道,这旱灾看似在天,实则在人。是为官者吏政不修,刑罚不公,民有冤情,故而神降惩罚。遵兄今主政一方,当如祈文之所诺,倾其全力以践约。
神龙有鉴,君子言必信行必果。我初来乍到,柴兄可要鼎立协助才是。
那是自然的,一切唯遵兄马首是瞻,您就放心吧。
说来也巧,说话间天空突然云卷云翻起来,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登州大地普降甘霖。
祈雨成功的喜悦尚未散去,柴参军送来一宗案卷,是州府下属蓬莱县上报的阿云案。
柴参军打趣地说,大人刚在龙王爷面前发愿,要梳理积压冤枉案件,疏解民怨,这事立马就来了。
依律办呗。
那怎么个依律法?
这依律还有个怎么依律法,那你说说怎么个依律法?许遵紧锁着眉头,反问柴参军。
柴参军不答,只是叹息,豆蔻年华就这样被绞杀,可惜了。
许遵思考了一下,说,柴参军,你这几天就到蓬莱县微服私访,不要惊动官府,把案情查探清楚。
柴参军领了这差事。他自称是阿云的远房表亲,买通狱卒,探监阿云。稍后柴参军拜会了韦三石家,韦大的伤除了那根断掉的指头已经全好了,韦三石也并非要置阿云于死地,但族里不依,这是族里的尊严问题,也是护法纲纪的问题,由不得韦三石做主。柴参军还走访了王家畈,狠心的叔叔一次都没有探过监,问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村里人心态都很矛盾,一方面同情阿云;另一方面觉得阿云伤风败俗,判她死罪也无话可说。此外,大家都指责阿云叔太狠心,阿云母丧未尽就为两担谷子赶人走,不是个东西。柴参军又请审理阿云案时在场的几个衙役吃了顿酒,席间衙役们都说阿云实诚,刚一审就竹筒倒豆子全讲了,不像往常的犯人总是想着法子跟你兜圈子,编故事,还是涉世未深。
柴參军三天时间就把情况全摸了一遍,许遵认真地听着每一个细节,当柴参军讲到阿云还在服母丧时,他猛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子,最后听柴参军讲完她在审理时的表现时,猛地一击案桌,柴兄,这个案子定罪不对。你看,这案子定罪为谋杀亲夫,其实,韦大并不构成阿云的亲夫,因为阿云还在服丧呀,根据宋律,阿云在母丧期所订婚约无效,其所谓的婚姻关系也是不成立的。不仅这桩婚姻不成立,而且那些撮合这桩婚姻的人都要被治罪,像阿云叔叔、媒婆、韦三石等,都要杖八十。此外,在案件审理中,阿云主动交代案情,有自首的行为,应该减二等论罪。再者,伤者也未死,轻伤而已。综合来看,阿云不应定为死罪,只能作为一般伤人事件,最多判个几年牢狱。
柴参军击掌高呼,完全认同许遵的意见,并主动请缨,就按这个判案结论草拟文书,上报大理寺。
许遵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点头称是。
五
大理寺是许遵曾供过职的地方,许遵在这里的人缘也还不错,但登州府的这一纸公文把这一切打乱了。大理寺少卿蔡冠卿紧急召集详断官们应对研判,一起审核登州府对案件的裁断。许遵的这些过去的同僚还没落座,就先开骂起来了。
这许遵完全是目无法纪,目无纲常,狂妄到了极点。
离经叛道,罔顾民意,身为圣门儒吏,失职失格,是可忍孰不可忍。
蓬莱县以谋杀亲夫罪判阿云绞刑,定罪有瑕疵,但量刑没有问题。许遵认为阿云在母丧期间所订立的婚约无效,有一定道理,但不改变婚约成立的事实。
此乃违律为婚,是罪上加罪,应判死罪。
阿云虽不能被判谋杀亲夫罪,但应从故意杀伤罪。其虽有招供行为,但不能算自首,更不可减罪,依律当判绞刑。
有一位过去跟许遵关系很一般的详断官就事论事说:但违律者不在阿云,而在阿云之叔、媒婆、韦大及家人等,阿云是被逼订婚的,况且阿云还有自首行为。故此,许遵认为阿云应当减罪是合乎律意的。
一派胡言。三纲五常乃德之根基,刑者护德固基也。阿云杀夫违律,践踏纲纪礼法,性质恶劣,死有余辜,当诛!
详断官们吵得不可开交,总体上是主张杀无赦的声音占上风。最后,少卿蔡冠卿拍板定调。他刻意模糊了谋杀亲夫这个定性,毕竟“亲夫”与“违律为婚”存在着逻辑上的矛盾。因此,他以故意杀人致伤罪,加上违律为婚罪,两罪并罚,判阿云绞死。
大理寺否决了登州府的审判意见,并将它提交审刑院复核。
审刑院也是许遵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其群情激奋的状况简直是和大理寺一个剧本走下来的,大家普遍看不惯许遵离经叛道的做派。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伐和案情辨析之后,最后知院事齐恢、详议官王师元等拍板定案,认为大理寺定罪有据,量刑准确,完全予以支持。
大理寺和审刑院的复审裁决很快就送达了登州府。此时,如果知州许遵妥协,案子经过三级审理也就到此了结了。许遵偏是一根筋,决定死扛到底。
他找来柴参军,两人在州府大院里不停地转着圈。柴参军分析说,大理寺和审刑院事实上默认了许兄关于阿云婚姻无效的判断,但就是不减刑,还加刑。这根子在律外,不在法术内,而在道统上也。
是呀,法之本源在让人活,而非逼人死。手执法鞭之人,心中如无此念甚为可怕。我们要抓紧收集和梳理一下相关敕律,以因应那帮深宫大老爷们的冥顽不化。
一日,柴参军手里拿着一纸文书兴冲冲地找来,大呼阿云有救了。许遵忙问如何有救,柴参军说,今年七月,皇上刚刚颁发了一份新的敕书,“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这几乎就是为阿云案量身定做的呀!
他们很快就起草了上诉文书,一纸状书告到了刑部。
刑部比大理寺、审刑院还要傲慢。他们嘲笑许遵狂妄戾法,压根就没理睬许遵提出的依敕予以減刑的主张。刑部认为敕书不合律意,《刑统》规定,“谋杀已伤不可首”,而敕书却允许自首,还减罪二等,两相抵触从律而无须从敕。因此,大理寺、审刑院依律对案件裁断完全准确,没有瑕疵,宽恕阿云就是纵容“恶逆”。刑部驳回了登州府的抗诉,并把审核意见上呈神宗皇帝圣裁。
阿云事件迅速发酵,整个京城都在谈论这个普通的案子,有愤慨的,也有同情的。不过到后来竟传成了宫廷恶斗,什么大理寺内部打起来了,审刑院也闹翻了天,刑部与地方对着干,许遵爱出风头得罪了朝廷京官,等等,案件本身倒变得云淡风轻了。司马光和王安石也听闻了阿云案件的风言风语,他们各自的书童把外面传的阿云案件以及寺、院与州府之间的纷争绘声绘色地讲给他们听,他们听后都一言不发。
京城的旋风很快吹到了远在南方的白鹿洞书院。白鹿洞书院为当时四大书院之首,天下学子争相往之,京城和地方不少官吏都是从这里走出的。阿云的案子传到书院后引起学院热议,各种观点相互交锋。在学子辩论会上,绝大部分学子支持大理寺、审刑院的意见,而且主要不是从法理刑律上去论证,而是站在道统礼法的高度充分论证绞杀阿云的正当性。
就在学子们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的时候,陶琪突然爆出粗口:什么狗屁妇道,什么狗屁私欲,什么狗屁从一而终。假如阿云是你们的亲姐妹,你们还会这样慷慨激愤吗?更何况阿云从来就没“从”过,都是被人“从”的,而且是母丧期间的违律之“从”,既无“从”,又何来这“一”?
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女子自己做主的?既然双方当家的都认可了,彩礼、聘书都纳了,这“从”就成立了,“一”也就随之而存在了。至于母丧期间违律为婚,除了说明错上加错外,并不能改变已发生的婚约存在的事实。我们争辩的是天理,不要拿什么“假如阿云是你亲姐妹”这样无聊的假设来胡搅蛮缠。
天理不能毁人伦。当年英宗帝登基要追封亲生父亲,围绕到底称其为皇考还是皇伯的问题,朝堂之上硬是吵翻了天,西夏军打过边境了没人管,国家财政危机了没人管,文武百官争争吵吵一年半方休。请问诸君,皇帝称自己的亲生父亲为父亲,天塌下来了吗?阿云,一个才十三岁的苦命孩子,无非是不接受别人强加给她的婚姻,一时冲动做了傻事,伤者又未死,何至于如此人神共愤,非置于死地而后快?
揍死这个狗杂种,竟敢拿先帝跟那个小贱女相提并论,简直是大逆不道!
毕竟寡不敌众,陶琪在辩论中挨了揍。他是本地人,当晚就找来救兵把那几个出头的人恶打一顿。这事立马在书院引起轩然大波,上下共愤,最后,书院把陶琪开除了。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陶琪当下卷起铺盖就北漂去了。他到京城一是要声援阿云,二是去参加科举考试。
六
陶琪赶到刑部的时候,刑部已经把审裁意见送达神宗皇帝好些时日了,但皇上忙于政务,筹谋变法大业,对阿云案件还无暇顾及。
陶琪举着“阿云无罪,刑法不公”的牌子在刑部门前静坐。不一会儿,围满了路人。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之时突然有人高呼“给阿云以活路”,应者无数,声浪一阵盖过一阵。
刑部官员迅速把外面的情况报告给侍郎官刘述。刘述怒道: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刑部撒野?
回侍郎大人,是江州无赖学子陶琪所为,为阿云一案,他曾大闹白鹿洞书院,结果被书院开除,便跑到京城来了。
扰乱公堂,快把这无赖打走。
衙门里冲出一群衙役,很快就把集聚的人群驱散了,把陶琪拖进了署衙里面,自然是一顿好打。陶琪却不罢休,刑部闹完了,就跑去闹大理寺,闹审刑院,挨了不少打,吃了不少亏,把这京城的舆情搅得沸沸扬扬。
却说神宗皇帝,二十出头,刚刚登基,一心谋划要变法图强,可偏偏这事又来添乱。他的案头堆压着刑部的裁决建议、中书省转呈的审刑院的裁决情况、登州府的初判情况以及社会上的舆情信息等。年轻的神宗宅心仁厚,在两派之间搞了一个折中,既没有按刑部、审刑院、大理寺以及蓬莱县所判的绞刑来判,也没有按登州府的减罪二等来判,而是判了个“敕贷其死”,也就是死罪可免,拿钱来赎。这已经是法外施恩,皇恩浩荡了。
说来事巧,许遵从登州调任大理寺卿。朝廷提拔他是因他“累典刑狱,强敏明恕”。意思是实践经验丰富,业务水平高。这或许是神宗看了许遵的案卷对他高举敕书据理争辩的行为的一种策略性褒奖,对那些司法部门置敕书于不顾的行为的一种暗批。可这一任命立刻在朝堂掀起波澜,御史台率先发难。御史们纷纷上章弹劾,坚称阿云之狱刑名未定,许遵议法不当,“所见迂执”,不适合判大理寺。刑部、审刑院、大理寺等官员也紧随其后,炮轰许遵。但是,神宗心有所属,乾纲独断,许遵照判大理寺。
许遵来到大理寺,头一件事就是为阿云翻案。神宗皇帝开恩,虽然免了阿云死罪,但是阿云孤苦无依,一贫如洗,哪里有钱来赎罪?如果在规定时间内无法缴纳赎金,那还是要死的。于是,他再次上诉,说阿云在审理中一问就承认了犯罪事实,这完全符合“按问欲举”的减罪要求,而刑部弃用敕书,简单粗暴地判阿云绞刑,是完全错误的。如果犯人自首与否都是判罪相同,那不是逼人顽抗吗?刑部的判决不仅会堵塞以后犯人自首的道路,而且失去了历来“罪疑惟轻”的祖训。这次,许遵把上诉的功课做足了,也契合了神宗内心深处某些不便外说的东西。许遵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拗不过刑部、审刑院的那些正人君子们。于是,他直接面见神宗,请求两制评议,两制评议算是第三方仲裁。令神宗没想到的是,这个普通的案子竟引来如此纷争,于是接受了许遵的建议,诏令翰林学士司马光、王安石同议。
七
熙宁元年的冬雪落在翰林院里,风冷得刺骨,屋内司马光与王安石却争得面红耳赤。他们在对阿云的定罪上没有异议,即从故杀罪论处,但在如何量刑上面却争辩不休。
王安石无奈摆手道:君实兄,经过这一两个月的辨析,我们已初步达成共识,都认同阿云并非“恶逆”,本质上还是良民;都承认阿云的婚姻违律无效,所谓的十恶不赦的“谋杀亲夫”罪不成立,应作為一般杀人致伤刑事案件来论处,看来可怜的阿云应该有救了。老天爷纷纷扬扬下着雪,这是在问,怎么阿云还没昭雪呢?
介甫兄,此言差也,将阿云从谋杀亲夫之罪降为一般故伤罪已经是宽宏大量了,而圣上判其“敕贷其死”更是法外施恩,阿云还有何冤?
有司议罪,惟当守法。不能法外论罪,以礼释法,否则法乱于天下,将使百姓手足无措。法之本原在于使人远罪而迁善,而远罪迁善之途在于给人以自新之望,而非置人于死地。
介甫兄,你这样毫无原则地为罪犯辩护,只怕是迁善未成,反倒成了开巧伪之路,助长贼杀之风,最后奸邪得志,良民受弊。
君实兄,《嘉佑编敕》有云:“谋杀人,伤与不伤,罪不至死者,并奏取敕裁。”可见“谋杀已伤”并非“杀无赦”,也有“罪不至死者”。这“罪不至死者”就是指像阿云这样有“自首”行为的人。
司马光大为光火。非也,所谓“罪不至死”是指按尊长谋杀卑幼之类,而非因自首而罪不至死也。
如果“罪不至死”仅仅是指长辈谋杀下辈,刑律对此已有明确,那又何需“敕裁”?君实兄,你我皆是圣门信徒,都主张长幼有序,夫妻有别。不过请问尊兄,如果本案中不是阿云谋杀亲夫,而是亲夫谋杀阿云,那么亲夫是不是在“罪不至死”之列呢?妻子杀丈夫十恶不赦,丈夫杀妻子就可以罪不至死,这是何理?
司马光愤然而起,直骂王安石矫情立异。
司马光和王安石这两个最有学问的翰林学士,争吵数月形不成共识,两人只得分头向神宗皇帝汇报。他们把数月来双方争辩的问题、律法解读以及案情裁决建议和盘端出,司马光支持刑部的裁断,而王安石支持许遵的裁断。
青春年少的神宗看着这两份针锋相对的奏疏,陷入了沉思。也许他隐约看到一个花季少女铁窗中的无助,动了人主的一点恻隐之心;也许他看到了王安石的辨析更有宽民慎刑的情怀,其“敕许奏裁”更加契合圣意;也许他压根就没有看案子本身,而是从案子里看到了案子之外他一直在苦苦寻找的某种东西,这东西只在王安石身上有,而司马光身上没有。是的,他看到的是王安石身上那种“变”的精神,不变便只有死路,而变才有活路,阿云案如此,王朝之命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清楚地记得,他初登大位,看到宋王朝所面临的危机,十分焦虑,遍寻朝中重臣以求强国之法。他曾对文彦博说:“天下弊事至多,不可不革。”可文彦博暮气沉沉,认为新皇登基宜静不宜动,一切按祖宗家法行事即可。他问计于刚刚提拔重用的副相吴奎,得到的是八个字:“顺应天命,合乎人心。”这等于没说。他曾寄希望于当时朝中名望如日中天的重臣司马光,他们君臣之间进行过一次长谈,谈得也很愉快。司马光给出的建言是:修身要“仁、明、武”,治国要“官人、信赏、必罚”。也就是说,皇帝自我修身很重要,要有仁爱之心,要明辨是非忠奸,要决断果敢;在治国上用好人,做到赏罚分明就可以了,不必费心具体庶务。迂腐的司马大儒总是“道统”维度很高,“政术”维度很低,说的都对,就是无处落地,根本不解决当下的问题。司马大儒是好人、是君子,但神宗对他是失望的。年轻的神宗还请益过韩琦等元老大臣,但不知怎的,当年意气风发的改革战将,如今都变得暮气横秋,老是建议皇上韬光养晦,慎言改革,慎言兵事。这一次,神宗从阿云一案中,进一步确认了王安石是善于在变化之中找出路的谋臣。
于是,神宗在两份奏疏中,同意了王安石的意见。
八
神宗想快点了结此案,他批阅完王安石的奏疏后颁发了庚子(熙宁二年二月)诏:“自今后谋杀人已伤自首,及案问欲举并奏听敕裁”。可是朝臣们不干,对其终裁和敕书一片哗然。刑部刘述率先发难,认为“谋杀已伤”允许“自首”不合律法,要求选官再议;同时对神宗庚子诏书拖延以对,以敕书内容不当为由退还中书省,拒绝执行。大理寺和审刑院的法官齐恢等人也强烈反对,指责议法不当,请求皇帝再议。御史中丞吕诲及诸御史也都声称“谋杀不当论首”,参知政事唐介直言谋杀自首之法乃“天下皆知以为不可首”。
神宗心里明白,他们表面上指责王安石议法不当,其实是对自己的二月敕书不认可,皇帝毕竟是皇帝,他当即表示“律文甚明,不须合议”,并指示中书省研究,把此诏书颁行全国。
中书省以及王安石经过慎重研究,觉得大臣们争吵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庚子诏书与上年七月已颁发的诏书及仁宗帝的嘉佑敕书基本相同,没必要重复置发。神宗听从了这个建议,并收回成命。台谏部门却更加变本加厉了。御史中丞滕甫、御史钱顗不依不饶,不仅请求罢免许遵,还要求再选官定议,对皇上支持王安石的裁决表示不接受,公开支持司马光。朝中其他大臣也基本都站在了司马光的立场上,这已经不是案子本身的问题,而是案子触及了他们灵魂深处的价值观。皇上和王安石等人成了少数派,无奈之下,神宗只得再度诏送翰林学士吕公著、韩维、知制诰钱公辅重定。
吕公著是仁宗朝宰相吕夷简的儿子,治学严谨,为官正派,做人厚道,在英宗朝濮王之争中是司马光的坚定支持者,同时与王安石私交也很好。由他牵头来进行重新审议,各方都能够接受。
吕公著召集韩维、钱公辅查阅案卷,研究律法,观听舆情,对案件进行细致梳理。
经过一番合议,大家觉得单纯拘泥于律而不知变也于情理不合,单纯依敕也有违律意,得两者融通。
经过缜密的律法梳理和审议,结论是王安石的意见正确。于是将合议情况和建议形成奏疏,呈皇上圣裁。
神宗皇帝则在这份奏疏上签了一个大大的“可”字,一锤定音,将阿云从前期的“敕贷其死”改判为有期徒刑三十七年。同时,对今后诸如“自首”之类的问题从法律上予以明确,制发了熙宁二年八月乙未诏:“谋杀人自首,及案问欲举,并依今年二月甲寅敕施行。”
消息一出,舆论再度哗然。司马光来到皇帝面前,直陈阿云案本身很简单,一个中等水平的官吏就可以裁决,“今议论岁余而后成法,终为弃百代之常典,悖三纲之大义,使良善无告,奸凶得志,岂非徇其枝叶而忘其根本之所致邪”!
九
熙宁二年二月的一天,神宗忙完公务径直去了翰林院,找到了王安石。这次,他没有谈阿云案,前几天他已经在王安石向他提交的审议阿云案的奏疏上签批了明确的意见,也没有要王安石讲经论道,而是直接问王安石如欲变法当从何入手。王安石答道:“变风俗,立法度,最方今之所急也。”
当时宋王朝的士大夫们都是“重道统轻治术”,指指点点都很能,但真要干事都不行。神宗去年把王安石从江宁调入翰林院本来就是一个过渡性安排,目的还是要他出来主政变法,于是提出希望他出任参知政事。王安石委婉地说:若陛下诚心用我,则不必急于一时,需先讲学。讲学既明,则施政方法不言自明。可是,神宗情人眼里出西施,没过几天就把王安石提拔为参知政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阿云之狱还在喧嚣尘上之中,新的纷争接踵而至。司马光以辞职相要挟,坚决反对王安石出任参知政事。后来他见反对无效,就对新法猛烈抨击,以好友的身份三次写信给王安石,指责新法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并力劝他主动停止施行新法。王安石在他著名的《答司马谏议书》中把这些天下怨谤都视之为流俗之言,斥之为邪说,不屑一顾,还劝说皇帝“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不要當群众的尾巴。从此,司马光就跟王安石彻底杠上了。
除司马光以外,朝中宰执大臣们也几乎都反对王安石入相。韩琦对神宗说,王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吴奎则直接告诉神宗,说自己与王安石在群牧司同事,安石其人刚愎自用,处事迂阔,圣上用他必乱纲纪。御史中丞吕诲挥舞纪检监察大棒,一口气指出王安石犯有十大罪状,其中有一条就是“挟情坏法”,指责他在断阿云案时把个人感情凌驾于法律之上,爱逞能而枉法。王安石上位没多久,刑部刘述上疏神宗炮轰王安石,称其任一偏之见,改旧法而立新议,以害天下之大公。已经完结的阿云案,却一直阴魂不散地裹挟在变法的政争之中。
王安石执政以后,火速开启变法事业,首当其冲是组建变法班底。这年二月底,王安石请求神宗设置三司条例司,踢开府院搞变法。虽然司马光、御史台等朝中大臣纷纷上奏,指责设置三司条例司有违祖制,但神宗乾纲独断,批准了这个建议。新的变法司令部组建起来之后,快马加鞭推新法,当年就相继研究推出了均输法、青苗法、农田水利法与免役法等新法。
可就在变法事业风风火火往前推进的过程中,围绕阿云事件的争吵仍未停止。神宗对阿云案终裁之后,刑部刘述、审刑院与大理寺法官齐恢、王师元、蔡冠卿等人及台谏系统官员仍然不断上书表示不服,力谏皇帝收回成命。王安石抓住机会指出这帮腐儒反对阿云案是假,阻挠变法是真,力劝神宗行使人事否决权。根据王安石的建议,刘述等数十人被贬官或遭黜逐,很多反对变法或与王安石意见不合的人,虽未被贬黜却也都相继自行辞官。与此同时,一大批支持变法的官吏被提拔进京。变法派聚于京中,牢牢掌控了权力中心,看似形势大好,其实危机已伏——那些因反对变法被贬黜到地方的官员,成为了新法的执行者。如此朝热野冷,新法执行之难,可想而知。
话说陶琪大闹刑部、审刑院、大理寺后,就扎在京城里边打工边准备来年的春季大考。照说他才学颇高,可是放榜的时候却名落孙山。不过沮丧之余,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一扫落榜的苦闷,那就是这年八月,神宗皇帝法外开恩,判处阿云徒三十七年,阿云有救了,他收拾行囊就一路春风离开了京城。
陶琪回了一趟老家,向家里要了一些银两,说是要去京城再考,却是掉头去了登州。他到达登州的时候已是年底,其时登州蓬莱县正在推行青苗法。知县是一个官油子,思想保守,迫于上面的压力,他扎扎实实搞形式、认认真真走过场地应付了一遍,上级要求推行青苗法,他就在县域乡村角落处贴个布告,张贴三天,其间也不派员下去走访农户宣讲政策,如此算是把任务布置下去了。本来农村有文化的人少得可怜,交通信息也不便利,政府布告了,但知晓率很低。如果上面来督办,他可以说,已遍告全县百姓;但如果上级追问为什么没把青苗钱贷出去,他又可以说,农民不愿意,总不能派兵丁逼人家来请贷吧,不是不准抑配吗?
这个知县在本县已干了两年多,到明年上半年就满三年,按规定到时就要升迁了,所以他消极对抗,一拖了之。可是,毕竟周边邻县也有积极实行新法的,风声还是波及到了本县。那天,陶琪来到蓬莱县的时候,正赶上县衙前数百农民上访,有的是打听什么是青苗法的,有的是被豪绅大户盘剥来年无地可耕的,有的干脆就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来直接要政策的,吵吵闹闹围了一大堆人。官府拒绝正面答复,只是派衙役驱赶上访人员。陶琪见状,就跟访民解释了一下什么是青苗法。他说,朝廷为了化解农民青黄不接时的生产生活困难,避免他们被迫向豪绅大户借高利贷或出卖土地,遭受盘剥,由官府出资,规定凡州县各等民户,在每年夏秋两收前,根据个人意愿可到当地官府借贷现钱或粮谷,以补助耕作,当年借款随春秋两税归还,每期取息2分。这是朝廷宽民爱民的善法,县府应该大力推行。这时台下有人喊要他出来牵头帮忙跟官府讨说法,他拒绝了。他说他只是路过,人生地不熟,还有别的大事要办,请大家谅解。说完他就趁机离开现场了。
凭他以往的个性,他完全可以登高一呼,当一回大众英雄。可是,他心中的大事是阿云,如果在此地陷得太深,那就等于自绝后路,所以离开现场是明智的。
他花了些银两打发狱卒,见到了阿云。
阿云见有人来,吓得浑身哆嗦,蜷缩在墙角,背对着来人。关在铁窗里两年了,除了柴参军,就再没人来过。她打小就没父亲,青春刚刚萌动的时候又碰上一个丑陋的傻男人,还害得她坐监狱,自己的亲叔叔对她冷漠得如仇人,审判拷打她的是男人,要判她死刑的也是男人,她害怕男人,不知道如何跟男人打交道,对男人有着本能的恐惧。无论陶琪对她说什么,怎么说明来意,告诉她皇上给她减刑的好消息,她都缩在那里一言不发。猛然间,一股酸楚漫过周身,让陶琪不寒而栗,一个花季少女,原本应该用温暖去滋养青春成长的,却身陷囹圄,孤独无依,两年的铁窗幽闭,已经在精神上判了她死刑。
陶琪在蓬莱县租了一处住了下来,又在当地一户人家找了一份差事,给孩子们启蒙讲学。他每天上午讲课,下午趁学生背书之机,前去探视阿云。狱卒也不时把陶琪在白鹿洞书院、京城为她伸张正义的义举一一向她灌输,直到第七日,她才转过身来面对陶琪。陶琪哭了,阿云也哭了,她开始相信陶琪告诉她的皇恩浩荡是真的,眼前这个男人是好人。她抹了一下眼泪,说:“这位大哥,转眼快到清明了,我想请你代我去娘的坟前烧个纸,尽孝。”陶琪一口应下。
陶琪去了阿云娘的坟地,一看就知道没人打理。陶琪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把坟墓整理了,烧了纸钱,上了酒菜,替阿云磕了头。
一晃到了熙宁三年仲秋,中原大地久旱不雨。这年八月,神宗皇帝诏令,以旱虑囚,死罪以下递减一等,大赦天下。阿云被大赦释放了。
走出监狱的时候,阿云与陶琪抱头痛哭,他们向西朝帝都汴京的方向山呼万岁,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阿云朝她父母埋葬的方向也磕了三下,当夜就离开了登州。
十
陶琪和阿云隐居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完全不知道外面轰轰烈烈的变法大业,什么青苗法、均输法、免役法、市易法、方田均税法、保甲法,等等,可谓“桃花源外,不知有汉”。
转眼到了元丰八年,这年春天,神宗皇帝在经历了两次对西夏大举用兵以图一雪前耻却终归完败之后精神忧郁,一病不起,不幸逝世,享年三十八岁。其子赵煦(宋哲宗)即位,年仅十岁,宣仁太后高氏以太皇太后的身份执政,赵宋王朝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史称元祐更化。
司马光在洛阳赋闲已有十五个年头,闻讯后,他带着自己编修的《资治通鉴》专程从洛阳进京奔丧,吊念先帝。
司马光走在帝都汴京的大街上,卫兵百姓夹道欢迎,请愿口号喊得震天响,好像是救生民于水火的活菩萨来了。他此番进京与当年负气、落寞离京相比,可谓是英雄出山,王者归来。有好事者说,这是高太后的授意安排。
当年在罢免王安石相位的斗争中,就是高太后临门一脚逼使神宗把王安石赶出京城的。此刻君臣相见,感慨万千。这一年,高太后54岁,司马光66岁。
司马光见到高太后老泪纵横,纳头便拜。
高太后扶起司马光,说,新主年幼,操心事又多,可怜我一女流之辈,实在力不从心。还望司马大人顾全大局,此番来京就不要回去了,留下来和我一起辅佐新君。
安石乱国,遗祸社稷,真难为太后了。照说,我这样一把年纪应该在家赋闲养老,但为我大宋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计,我这把老骨头就搭上去了,为我大宋,也为太后,老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接着,高太后问计于司马光,司马光说当务之急,一是广纳谏言,二是废除新法。司马光的建言说到了太后心坎里。其实,她要的不是建言(所建之言早就已然在心),她要的是落实建言计划的操盘手,而司马光十五年来做梦都在等的也是这一天。很快,高太后就拜司马光为相。
司马光提出广开言路,是要大家放开胆子来批评新法,营造变局的舆论环境。他上朝的第一天,就上了一道《请更张新法》札子,这也是他出山的第一札。尽管哲宗端坐在金銮殿正中央的龙椅上,但司马光却俯首朝着侧旁高太后的方向,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启奏陛下,太皇太后,王安石祸国殃民,所行新法是大毒药,须尽快废弃以疗伤,臣请更张以复归祖宗家法。
章惇时任枢密院使,是王安石变法的主将,他站出来回应道,启奏陛下,太皇太后,孔子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现在先帝尸骨未寒,你们就要更张先帝良法不合适。
司马光不愧是一代鸿儒,他强力反击说,当下是太皇太后临朝执政,此为“以母改子,非子改父”。
还真别说,经司马光这一概念转换就回避了理论上的困境。朝堂上大臣一片附和声,高太后会意地一笑,而哲宗看着司马光撅起的屁股也在偷笑。司马光趁势进一步把神宗与王安石、吕惠卿进行切割,说先帝勤政爱民,新法都是王、吕胡作非为,王安石“不达政体,专用私见,变乱旧章,误先帝任使”。
把新法与神宗撇开,显然是自欺欺人。但是高太后高居殿上,一些原来的变法人士都心有怨而不敢言。倒是群臣高呼,要太皇太后尽快拨乱反正,正本清源,把王安石假借先帝之名瞎搞的乱政纠正过来,恢复仁宗帝时期的旧制。在这场理论遭遇战中,司马光一出山就取得了首胜,夺得了变局更张的话语权、制控权。
高太后对司马光初战告捷是满意的。一次,在议论朝政时,太皇太后当面赞赏司马光的机敏,能在朝堂之上及时祭出“以母改子”的旗帜,否则要更张新法名不正言不顺。司马光对曰:更张新法顺乎天理,合乎民心,契合圣意,但是眼下把持朝政的班底还是前朝旧臣,蔡确与韩缜是宰相,章惇执掌枢密院,他们都是变法派,不清理干净,就无法彻底否定新法。高太后当即表示认可,司马光就趁机从口袋里拿出一份人事安排名单,当年被贬官被黜逐的人大都名列其上,朝廷又来了一次大换血,一大批反变法人士重新出山,把持朝政。与此同时,当年的变法者则被他们统统逐出朝廷。
全盘否定新法是司马光的历史使命,用他的话说,不废除新法,死不瞑目。他深知老天爷给他的时间不多了。神宗去世不到四个月,司马光就在盛夏七月,首先拿本来只在冬闲才忙碌的保甲法开刀问斩,打响了他废除新法事业的第一炮。在随后不足五个月的时间里,先后罢免行钱,废罢方田均税法、市易法与保马法,几乎一月废一法。次年,改元为元祐元年,废除新法事业继续向纵深推进。三月就颁令全国罢免役法,恢复差役法,并要求各州县五日之内落实到位。而此时正是南方春耕忙碌的三月,司马大人顾不了那许多,只要是新法必欲废之而后快。对此,保守派内部一些有识之士也看不下去了。苏轼为此专门跑去找司马光据理争辩,说差役法、免役法各有利弊,前者使民不能专心务农,而后者容易使官府聚敛,盘剥百姓,因此要冷静分析,不可贸然行事。
司马光哪里听得进呢,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气得苏轼大呼“司马牛,司马牛”。已闲居江宁多年、不问政事的王安石闻知此事,不禁惊愕失声道:“连这都要废除吗?”随后一声叹息,说这法我和先帝讨论了两年才实行的,各方面考虑都很周密呀!没有人读懂、也没有人在意这位政治老人内心深深的伤痛。一个月以后,也就是元祐元年四月,王安石去世了。
不知政敌王安石的去世是否对司马大人造成了刺激,经此他身体每况日下,把政事交由自己的姻亲范纯仁来主持。这年八月,因国用支绌,范纯仁建议仍行青苗法,司马光闻讯抱病急见高太后,追问是哪个奸人主张重新实行这个法的,吓得范纯仁在旁直哆嗦。这一年,司马光不仅把新法全面废除了,还强制全国各地的学校停止使用王安石编著的《三经新义》教材。就连王安石在军事、外交上用鲜血换来的胜利成果也要否掉,即使自毁长城,成为历史的笑柄也无所谓。当年王安石对西夏采取积极进取的战略,收复了不少失地,拓展了疆域,形成了有力的军事控制,司马光则认为正是王安石的积极战略导致了与西夏关系的紧张。因此,他强烈要求高太后继承熙宁以前的妥协政策,把已收复的安疆、葭芦、浮图、米脂四寨割让给西夏,以息兵求和,偷安一时。
这年八月底,司马光已经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范纯仁来探视他,他要范纯仁跟他一一梳理所否定掉的新法,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范纯仁说经济、军事、文化领域的新法都彻底否定完了,就是在司法领域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遗留问题看要不要更改。司馬光突然想起了阿云案件,他气喘吁吁但态度坚决地作了两点指示:阿云案必须尽快纠正过来,维持刑部判决,以正纲纪,着江州府缉拿严办;另外,围绕阿云案件所制发的那些有关自首减刑的敕书也要尽快废止,恢复祖宗重刑的法典制度。
江州知府是当年刑部刘述判江州时的旧班底,一接到朝廷的诏令就火速派出衙役缉拿阿云。
已是深秋,山野间层林尽染,尽是丰收景象。衙役们是在阿云家的山坡地里抓捕阿云的,他们就地宣读圣旨,阿云跪地接旨。陶琪抗辩说,阿云是先帝赦免的无罪之人,为何抓人?衙役们说,那我们管不了,阿云是钦犯,必须正法。再说了,此前先帝搞的新法不都反正过来了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说完,不容分说就带人走了。寂静的山谷顿时鸡飞狗吠,人声鼎沸。
行刑的那一天,江州法场围满了人,知州宣读了朝廷圣旨,控诉了阿云十恶不赦的罪行。
午时三刻,阿云被吊死在高高的刑架上。
〔责任编辑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