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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飞虎”

2019-04-23黄子懿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陈纳德飞虎飞虎队

黄子懿

陈炳靖住在香港沙田区一栋普通民宅内。这位清瘦老人今年刚满100岁,仍能每日早起走动,更衣用食。约70平方米的房间内,挤着老两口和女儿三人,客厅里摆放着数十件奖杯和照片,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水彩画。画中,一位英俊青年驾驶着战斗机在天空驰骋,远处有一架被击落的日本飞机。

“我的勋章去哪儿了?”最近,陈炳靖时常发出这样的疑问。家中荣誉满堂,唯独少了他挂在墙上的13枚军功勋章。在他的记忆中,这些勋章被人拿到北京展览去了,一年多了还未归还。儿子则说,老人一个月前将勋章冲动地送人了,之后又后悔,不停地找寻。

陈炳靖,1918年10月生于福建莆田,抗战爆发后报考空军,成为中国首批赴美受训的飞行员,后进入陈纳德统帅的、有“飞虎队”称号的美国第14航空队服役参战,是迄今为止中国唯一健在的“飞虎队”老兵。那些勋章,记录着他九死一生的人生。

关于“飞虎队”的定义,过往有过一点争议。中国飞虎研究学会会长翟永华说,美军第14航空队下,还有1943年10月成立的中美空军混合团。该联队是中国空军,多为中国飞行员,但必须听美军指挥,美军亦派飞行员支援。“有些美国人并不认为中美联队也是飞虎队。”翟永华说,“但美国飞虎队员都承认,陈炳靖是飞虎队员之一。”

陈炳靖身材修长,一身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军人的烙印深深刻在他身上,这是他留给记者的第一印象。熟悉他的人说,在公开场合,他总是这样,正装配皮鞋,严肃整洁,再拿个公文包,装着老照片和回忆。

直到一年前,陈炳靖还思路清晰,能自行出门,搭乘公交车穿梭在香港的大街小巷。但近一年,他大病一场,身体和记忆力都有所衰退。他隐约感到,身体不比从前,反复对记者说:“活了100岁,够了,够了。”似乎他已做好和同学们“团聚”的准备。当年首批赴美受训的中国青年,有三分之二战死,走出战场且活到现在的如今只剩他一人。他对家人说:“等我死了,你们不要哭,要笑。”

受 训

1937年8月,淞沪会战爆发。陈炳靖当时19岁,正在上海法租界一条商船上见习。他从厦门集美航海学院毕业,原本打算以海为生。但那时附近海域全是日军,已无法出海。日军从天而降的轰炸,也让租界外的上海千疮百孔。他看见满大街的残肢与尸体,义愤填膺。

“很多孩子刚放学就被炸死,他们的尸体就堆在路边。”往事历历在目。上海形势危急,他和两位同学决定不听家人召唤,改道南京报考空军,期待着上天打日军。他们赶上了中央航校(后改名为空军军官学校)12期招生。近三千名青年从全国各地奔赴报考,其中不乏医生、教师,最后只录取293人。这仅是初筛,有一多半人会在后来的训练中被淘汰。

“当时,选拔的都是出身好、身体条件也好的。”中国台湾退伍空军飞行员、空军抗战史研究者林国裕说。陈炳靖记得,选拔条件中,一个重要标准是外貌,八字眉较受青睐,被认作是勇敢的标识。同期同学中,有台湾作家齐邦媛在《巨流河》中追念的少年恋人张大飞。伪满洲国时期,来自东北的他家破人亡,选择从军。

因日军轰炸铁路和长江运输,12期学员只能搭乘由小电船托载的木船,沿小河自上海、南京到汉口报到,再经南昌、长沙徒步上千公里至成都,接受陆军军官培训。沿途夜宿学校或寺庙,脚底起泡、虱子惹身也毫无怨言。

陈炳靖说,每到夜里,就有东北同学哭着叫妈妈,同学中有7人的妈妈在鸭绿江被炸死。全班人每晚固定唱两首歌,一首《义勇军进行曲》,一首《松花江上》。每唱至“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只要一人哭,全班同学就跟着哭。

在成都,他们完成了近两年的步兵训练——这是入学新规。全面抗战之初,羸弱的中国空军不懂陆空协同,作战中曾将中方坦克兵团误伤。蒋介石愤而下令,从12期开始,所有空军学员要接受陆军训练。陈炳靖因而成为抗战中鲜有的、受过海陆空三域训练的军人。

1941年,12期学员从黄埔军校步兵科15期毕业,获少尉军衔。陈炳靖被派到云南继续空军训练。空军淘汰率高,12期共293人,能去云南的约100人,其余的人转为陆军。而这100人在接受飞行训练时,要全员学飞战斗机。

“到他们那一批人时,空军基本都快战死了。”林国裕说,12期学员从招募起就被寄予厚望。过往,中央航校培养的空军,一半训练轰炸机,一半训练战斗机。到这批学员,被淘汰者才去飞轰炸机。剩余100人中,最后仅约50人升至高级班,有资格飞战斗机。

战斗机飞行中,高空旋转是最基础的动作。飞机升到一定高度,直接关掉发动机,在下坠过程中翻跟斗、急转弯、做编队特技。这些都是主教官陈纳德的要求。当时,中国从美苏引进的飞机性能不如日本,天空中,若遇上灵活的日本战机,“这些基础能救你的命”。陈炳靖一边说一边用手打转比画着,说只要一个转弯他稍微快了,头就会疼,着陆后会受到陈纳德的严厉批评。

还差一个月毕业,同学们都跃跃欲试想上天作战,陈纳德却突然宣布,高级班将赴美国受训,课程与国内几近相同。“为什么还要去美国再来一遍?”所有人怨声载道,无奈军令如山,他们只有乘船秘密前往美国。

1941年10月,这批学员抵达美国。他们辗转美国多地,依然從陆军训练起步,再到初、中、高级班的飞行训练,历时一年有余。美方食宿条件更好,有更多的模拟实弹训练。但让他们感动的是,一到美国,陈纳德就让记者来报道。这群在中国已经受过训练的年轻人,一上天就表现出远超新手的技巧,引得美国媒体连连称赞。直到此时,学员们方才理解了陈纳德的良苦用心。“他是想改变当时美国人对中国人的偏见,非常伟大。”陈炳靖说。

林国裕说,空军一般有三种情况会停飞:技停(技术不佳停飞)、体停(身体不好停飞)、品停(品德不良停飞)。“而他们当时居然还有‘貌停,即因外表仪容不好停飞的。”林国裕说,那时能出去的,都是国家精英。

这些因素,都让中国空军在当地很受欢迎。好莱坞明星两次到访,每逢周日,当地女子大学的学生也会邀请他们参加舞会。但学员中几乎没人敢谈恋爱,他们知道,自己的最终归宿是在生死未卜的天空。“要对得起良心,所有人都不敢谈。”陈炳靖说。

最典型的,莫过于同期赴美的同学张大飞。他為人老实内向,在同学中人缘好。《巨流河》里,张大飞最终没和齐邦媛在一起。陈炳靖说:“张大飞太爱她了,所以不敢娶,怕自己死了齐邦媛痛苦一辈子。”1943年,张大飞同其他女孩结婚,1945年5月在河南上空殉国。

1942年12月,太平洋战争激战正酣,他们绕道南美、印度回到国内。作为首批赴美受训回国者,他们一到国内,就面临着惨烈战事。

生 死

“飞虎队”原是1941年成立的美国航空志愿队的昵称。美日宣战后,“飞虎队”被编为正规军。1943年3月10日,美国陆军第14航空队成立,陈纳德晋升少将司令。在他的强烈要求下,罗斯福总统决定将飞机增加至500架。为纪念前志愿队的彪炳功绩,他批准陈纳德保留“飞虎队”的名称和队徽。

第14航空队成立时缺少飞行员,便从中国空军中遴选24人编入,战斗机、轰炸机各12人。12名战斗机飞行员,均为首批赴美受训的12期学员。作为成绩突出者,他们被均分至3个中队。陈炳靖等4人,成为第14航空队23大队75中队的一员。中队里有很多美方队员参加过志愿队,最早获批继承“飞虎队”的名号。

队里的战斗机,都被漆上那个著名的鲨鱼头。P-40为主要机型,优点是速度快、火力大,而日军零式战机则胜在灵活性。陈纳德规定,高度不够绝不开火。常用战术是,战机飞到一定高度,一个向下俯冲、开火,然后就跑,“绝对不要缠斗”。这是最大限度地扬长避短,“所以陈纳德非常聪明”。

自中队成立以来,日军就开始频繁挑衅,三次空投战书,约在某时某地决战。由于缺少经验,几次约战,美方都未让中方队员上阵。陈炳靖说,最初实际作战,他们的信心与经验都不足,有时开火也没打中日军,效果不好。他们在默默等着机会,攒着经验。

但惨烈的常规战事并不等人,同学们渐渐离他而去。1943年4月,蒋景福在湖南空战中殉国。陈炳靖前往坠机地点处理,只看见他的两只手臂,不见尸身。8月,毛友桂阵亡于桂林两江;9月,王德敏在昆明上空牺牲。半年内,第14航空队中方飞行员损失近半。战后,陈炳靖所在中队的中国队友,全部战死。一同赴美的46名同学的集体毕业照上,有30人被标注上白色十字架,意为殉国。

1943年7月13日,陈炳靖在昆明巫家坝启动“013”号战机,准备起飞迎战。一位美国机械长叫住了他,说要给他拍照。他对着镜头微笑,全然不知当天是13日星期五,他又驾驶13号战机,西方人所有的忌讳全中。“美国人以为我回不来了,就给我拍了遗照。”他指着那张“遗照”,笑着说。

待陈炳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中队里只剩下他和另一名中国飞行员。1943年10月,陈炳靖领命,将随队驾驶战斗机,为21架B-24轰炸机护航。他们将从昆明起飞,直抵越南海防港,轰炸日本军舰和补给站。

17架P-40战斗机在机场蓄势待发。出发前,长官特意对陈炳靖说:“你在美军服役,要听美军指令。记住,千万别做傻事!”陈炳靖一脸茫然,问队友这话是什么意思。队友说,美军听说有中国空军因不肯被俘虏而自杀,“长官是特意提醒你,别做傻事”。

此前,美军第308重型轰炸机大队数次轰炸越南海防港,被击落15架轰炸机,所以才派战斗机护航。150名美军飞行员,约三分之一殉职,三分之二被俘。但美军长官知道,中国空军是不做俘虏的。

培养他们的中央航校,校训上写着:“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陈炳靖入校那一年,航校6期学长阎海文作战跳伞后遭围捕,他击毙5名日军,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自戕殉国前,阎海文喊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中国无被俘空军!”

挂着副油箱,飞机编队飞抵海防港。轰炸机投弹,日军仓库迅速成为火海。高射炮打不着,就在视野下爆炸如烟花。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成功的突袭。他们调头,准备返回昆明。

飞到河内时,日军有30余架零式战机拦截,空战在即。陈炳靖按照陈纳德的战术,飞到一定高度,见左下方有敌机。他一个俯冲,射击,命中,敌机冒出黑烟,摇摇欲坠。这是他击中的第一架敌机。为确定击落,他继续追击。回望左后方,并无敌机,他放心不少。

但他忘了致命的右后方,有两架敌机对他开火。他的座舱中弹,子弹碎片穿过座椅钢板,击中他的右肩进入右臂。他当时全然无感,只知道飞机中弹、后有追机,要加速一路向北。那里就是中国。

约20分钟后,飞机尾部白烟越来越大。散热系统坏了,油温急剧升高,再不跳伞,飞机就要爆炸了。陈炳靖俯瞰下方,全是崇山峻岭和森林,绿色深浅交错,他估算快到中越边境了。飞机接近云端时,他一跃出舱。

伞包一打开,命运就交给了大自然。剧烈而持续的碰撞后,陈炳靖在枝叶的折断和拉扯声中静止下来。他被大树勾住,头部朝下,离地10米。为保护救生品,他拔刀割断绳索,身躯直坠,一头栽到地上,当场昏了过去。

地面30厘米厚的枯枝败叶救了他的命。醒来后,陈炳靖检查救生品,只有消毒液、巧克力和渔具,没有医疗用品。他在不见光的丛林里走了整整6天,一天吃一口巧克力。在枝叶与石壁的夹击下,右肩伤口破裂,鲜血浸透了飞行夹克。“很煎熬,非常痛苦。”今日回望,陈炳靖仍摇摇头说,当时觉得生命已到尽头。那6天,令他做了整整50年噩梦。

所幸最后,当地人和在越法军发现了他并施行救护。但因行踪暴露,法军无法隐瞒,一周后将他引渡给日军。陈炳靖感到巨大的惶恐:“中国无被俘空军,难道要在我身上破例?”多年以后,有学长问他:“你被俘后怎么不自杀?”他非常难受,坚称是被引渡,而非被俘。采访中,老人反复强调。

两次审讯中,日军态度恶劣,认定他是美军,但陈炳靖坚称自己是中国空军。日军为他的右肩包扎伤口,陈炳靖一度纳闷,为何日军对自己这么好?但数日后,肩部剧痛,发出恶臭,他的身体越来越弱。

日军将他押至上海江湾美军集中营。那里有美军战俘800余人,由美军自管。美军军医为他疗伤,切开伤口,夹出一片花生大小的弹片。军医摇头叹息:原来,日军为规避国际引渡公约,只为其开刀,不取弹片不敷药,想让他因伤病亡。

数日后,陈炳靖陷入深度昏迷。隐约中,他听到有人问他血型。他无力说话,用手指示意O型。当天,美军为他连输两次血。醒后护士告诉他,当时他的血量只有28%,“一般人低于32%就死了,你命真大”。集中营人人骨瘦如柴,但当护士说有中国空军急需O型血时,有五六个人举手,护士最后选了在厨房工作的两人。

美军战俘营条件相对较好,有海牙代表巡视,有面包和咖啡,还有政府让国际红十字会转交的药品。有人告诫陈炳靖,日后审问,一定要说自己是美军,“日本人不把中国军人当战俘的”。

三周后,陈炳靖好转,日军再次提审,开口就直入主题:“你到底是什么作战单位?”“中国空军。”陈炳靖回答。“哪有中国空军飞河内的?你是美军第14航空队的。”审讯官不太相信。

“你是不是美国华侨?”审讯官继续追问。越南的飞行任务、飞虎队夹克和一口流利的英文,都让他们感觉,这应该是一个华侨回国参战。

“不,我是中国空军。”陈炳靖说。

“再说一次!”

“我是中国空军。”

一生之憾

日军随后将陈炳靖押到南京老虎桥,一个专门关押中国战俘的集中营。老虎桥如同堡垒,有上千人被囚于此。外墙约有3米高,有护城河一般的沟壑。大门口有一条泥路,进出只能步行。陈炳靖说:“其实就是一座监狱。”

老虎桥没有医药,日军日供少量劣米、腐菜和大葱。战俘每日需外出劳作,很多都只有十五六岁。监舍内阴冷潮湿,他们睡稻草通铺,到处是臭虫,伤腐味熏天。每年死于饥饿、恶疾与感染者,有上百人。巡逻时,日军只在外部看看,不敢入内。

狱内设中方总代表一人,由日军指定,其余副官由总代表自选。总代表知道陈炳靖是负伤在身的空军,为他特设书记长一职,免除劳役。又让他搬至书记室,为他安排一个13岁少年做勤务兵。书记长分配的伙食多,但陈炳靖体弱,吃得不多,其余就让饭量更大的少年吃。为此,他的勤务兵半年一换,以挽救更多的少年生命。

一天,日军的军马死亡,交给狱友掩埋。他们偷偷切下一块死马肉藏在身上,回来用火烤熟拿给陈炳靖。另有十余次,狱友深夜造访,拿出劳作时冒生命危险偷抓的兽肉,让他一定吃下。陈炳靖不肯,他们就说:“你是空军,倘若哪天能出去,你对国家更重要。”吃着吃着,陈炳靖就掉下泪来。

老虎桥里的尸体,多被运至雨花台集体掩埋。在此之前,需在总代表室登记。陈炳靖看到,很多尸体下身都是裸露的。这里冬天太冷,他们死后,狱友就把其衣裤脱下,以度寒冬。看过数百具遗体后,陈炳靖只剩亲切和同情。他想,迟早有一天,自己也会葬身雨花台。

1944年底,陈炳靖患病高烧,久久不退。日军说,可给他治病,条件是帮汪伪政府训练空军。他断然拒绝,心念大限将至,也甚感宽慰。但一日深夜,一名国军护士忽到床边,悄声说要为他打针治病。他很诧异,问,哪来的针药?护士说,是日军中一位台湾兵为他偷的,要千万保密,不然台湾兵会被枪决。连续注射四日后,他渐渐好转。

1945年8月22日,总代表通知他:明晨8点,日军将放他出狱。他心想,这天终于到来了——过去早晨8点被释放的战俘,多被押至雨花台枪决。翌日,他在棉袄内藏了一块玻璃片,准备随时割腕自尽。这块玻璃,他藏了一年多。

直至车开进南京六福饭店,陈炳靖看见欢呼的人群,方才明白:抗战胜利了!热泪盈眶中,陈炳靖表达了想立即归队的愿望,也惦记着仍在老虎桥的狱友和恩人。

而当他回到老虎桥,那位救命的台湾兵,已被庆祝的人们当作汉奸打死,尸身与日军狱卒摆在一起。那些给他偷带野味的恩人,也不见踪影。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每个人都不敢讲真名。采访中,老人反复说:“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被关21个月后,他的体重只有80磅,瘦骨嶙峋,夏天还穿着一件又脏又破的棉袄。去机场归队时,美军当他是乞丐,對他吼:“滚开!”他反复争辩自己属第14航空队,没人信。机长拉他到驾驶室,测试他使用飞机仪表,终于核实了他的身份,立马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归队后,由于营养不良,陈炳靖的头脑常常一片空白。他见到了往日12期的同学,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知道自己在老家有妈妈,但无法想起妈妈的名字。而此时,老家亲人早为他办了丧事。

他被送至医院住了5个月,取出另一块弹片。这次手术让他彻底告别蓝天,直到今日右手也无法举高。此后,他转任空军行政职务,后担任驻加拿大、菲律宾的武官。1959年,他提前退役,后携家人从台湾地区移居香港。

感念往事,陈炳靖觉得自己足够幸运,与同学和战友比,他的晚年生活平淡幸福,身体尚佳。林国裕说,陈炳靖95岁时还能自己出游,和小孩捉迷藏,吓得宾馆服务员要给他准备轮椅。而曾经,他连活到40岁都不敢想。他见过尸体无数,早已不怕死亡。每次出席同学的葬礼,他都会紧紧抱着他们的遗体。他说:“我迟早也要和他们去团聚。”

“我不怕死,我只怕妈妈难受。”他思念最多的,还是妈妈。未能尽孝,也是他心里的一大憾事。参战后,他和母亲总共相处的时间只有6天。战后40年,母亲去世,陈炳靖才回到家乡。他抱着母亲的遗体达30分钟,良久不松。到晚年,他一听见小孩喊妈妈,就忍不住抹泪。

夜里,他曾对着林国裕,说了几个小时“要孝顺妈妈”。有母校学生采访他,他也问这些年轻人:“你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是谁?是妈妈。”2015年,97岁的陈炳靖受邀回乡,在母亲墓前再次放声痛哭。

今日这位百岁老兵,也变得愈发感性。2012年,他将浸血的飞行夹克捐赠给昆明博物馆,在陈纳德塑像前,他泪如雨下。他说,每次回昆明,在飞机上看到滇池和曾飞过的山峰,他都会流泪。太太问他,你一个军人老流什么泪?陈炳靖沉默着,无言以对。

或许,这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感情。

〔本刊责任编辑 钱璐璐〕

〔原载《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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