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小面包
2019-04-23胡丽塔·尼古拉斯
胡丽塔·尼古拉斯
我到家时,妈妈已经做好饭了:一道稀汤和油炸鳀鱼。为了能尽早吃到喜欢的东西,我一口气喝完了汤。遗憾的是,我只分到四条鳀鱼。每人都是四条。我会细嚼慢咽,好好品尝。在餐桌上我们从来不说话,因此我很吃惊,妈妈竟会在饭桌上给我讲在鱼店听到的事。有人告诉她一位女士非常需要一个女孩为她读书。
“我想到了你。你已经12岁了,书读得很好,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还会付给我们一些钱。”
“但是妈妈,我得上学。现在又是忙着准备考试的时候,我不能去给别人读書。另外,我也不想干。”
“一切都安排好了。明天放学后,你去那位女士家里,为她读一两个小时,然后回家学习。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我不想再吃下去了,恼火地站起来。
还没等我迈出一步,妈妈接着说道:“特别是,鱼店老板亲口告诉我,那一家人花钱如流水,那位女士有很多珠宝首饰。这是你的任务,明白了吗,丫头?给她读书是为了弄到我们感兴趣的东西。”
“我不是小偷。”
“你当然不是。有些人富得流油,而我们这些人只不过需要活下去。这不是偷窃。”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可能妈妈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痛恨她。因为这个,也因为她藏在食品柜后面的那瓶葡萄酒。
放学后,我拿着那张写有地址的纸条。从纸条上看,她叫堂娜·恩里克塔。还好我既不用坐地铁也不用乘公交车。
我盘带着地上的一个灰色空罐头盒,用尽全身力气猛踢一脚。它飞过人行道,洒出一道恶心的液体后,就落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我恨妈妈,她总是命令我做这做那:去整理床铺;去好好学习,别拿不到奖学金;去把餐桌收拾了。我恨她,还因为我的名字。赫特鲁迪斯,和我从来没见过的外婆同名。赫特鲁,他们这样叫我,而不是叫我嘉芙列拉。这个名字多美呀!嘉芙列拉,我大声说。那些字从喉咙中滑出来,仿佛蛋奶羹一样柔滑。
我拖着脚慢慢走,这样就能晚到一些。我的腿又细又长,无论什么袜子穿上去都会往下掉。今天,我的袜子就像两个厌倦了总是演奏同一首曲子的手风琴一样,懒洋洋地滑下来,堆在一起。我不打算把它们提上去。
住在一所散发着花菜味道的灰色房子里,没有一个人会用手轻抚着你的长发,说真漂亮,真像你的爸爸,尽管那不过是假话。最糟糕的是还没有钱。假如爸爸在这儿,我相信自己会让他爱我。我也恨他,比恨任何人都更强烈。我希望他能感觉到这恨意,不管他在哪里。
在卡维萨大街立着圣母玛利亚塑像的那个街角,有一个男人正在弹吉他,一只流浪狗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给那只狗戴了一顶红帽子和一副小小的太阳镜。看着这场景,我不禁笑起来。
我一路看着门牌号,应该是对面那座房子。我穿过马路,在大门前停下来。这是有钱人家的房子,真正的有钱人。万一堂娜·恩里克塔是个坏人,会让我的生活变得更糟吗?我正准备转身离开,藏在门房里的看门人走了出来。
“喂,小姑娘,就是你要来堂娜·恩里克塔家吗?”
“是的……”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进来吧,你得上到三楼往右拐。要快一点,大家在等你。你几岁了?”
“12岁。”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坐电梯上去,不过要小心一点。”
宫殿的大门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满是闪闪发光的玻璃、水晶吊灯和镶金边的镜子。中间是蜜色的电梯,光滑闪亮。第一道门相当沉重,当然了,那是铁门,就像花园里的栅栏一样。相反,那些木门很轻盈,上了润滑油,连一丝声响都没有。右侧是镶着金边的黑色按钮,都亮闪闪的。我按下了三楼按钮。电梯开始上升,我在绿色天鹅绒凳子上坐下。电梯上升得很慢,像美好的事物应有的样子。透过玻璃,我看着电梯经过一楼、二楼,最后停在了三楼。我正要走出去,忽然想到自己可以再上下一次。没有多做考虑,我就按了下楼按钮。抚摸着绿色天鹅绒,我觉得这就好像在飞机上飞行,只不过你从舷窗看到的是村庄、城市、高山。到了门厅,我又按下了三楼按钮。从我的飞机窗口,我又看见了一楼的风景,然后是二楼,最后再次毫无意外地到了目的地。
从电梯出来,我看见两扇巨大的门。右边那一扇有一个镶金边的黑色门铃。我在校服裙上擦了擦食指,提好袜子,按下了按钮。
一个一头黑色卷发的女人给我开了门。她戴着一方比修女的小一些的头巾,斜向左边,穿着一身黑衣和一件大大的白围裙。
“你就是那个女孩吧。你迟到了,夫人正在等你。你要小心点,如果你对她做什么坏事,我可不会放过你。我叫纳西萨。”
这所房子散发出干净的气息,类似于蜡或者某个我不知道的东西的味道,但是我很喜欢。还可以听到轻柔的音乐,也许是莫扎特或某位著名音乐家的曲子。
纳西萨把我带到一个宽敞漂亮、灯火辉煌的起居室。右边整整一面墙都是书柜,直达天花板,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书。还有一架明光锃亮的黑色三角钢琴。堂娜·恩里克塔坐在阳台边的一把大扶手椅上,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她应该上了年纪,至少有60多岁,头发白得发蓝,脸上满是细细的皱纹,但是引起我注意的是那双几乎透明的眼睛。
“你好,小姑娘。过来,坐在我前面的小椅子上。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叫……嘉芙列拉,12岁了。我很会读书。”
“多好听的名字呀!嘉芙列拉。我叫恩里克塔,83岁了,我也很会读书。”
“83岁!我从没见过这么大年纪的人。”
“你发现了吗?我比你大70岁。”
我似乎听到她嗓子里发出一点很细微的声音,那是她在笑。
“你想吃午后点心吗?”
她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个小铃铛摇了摇。我想,现在午后点心会从空中飞过来吧,肯定是巧克力。但是我猜错了,出现的是头巾更加歪斜的纳西薩,手里端着一个盘子,里面装有两块包着金纸的圆形鸡蛋小面包和一长条黑巧克力。我激动得差点晕倒。我开始剥去小面包上的皱褶包装纸,好狠狠地咬上一口,再含一小块巧克力,让它在舌尖上慢慢溶化。
“你有没有问过要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看,对我来说,读书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是一种需要。但是我眼睛看不见了,以前并不是这样,只是因为年龄太大了。”
我看向她的眼睛。那双透明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却看不到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继续嚼着小面包和巧克力。
堂娜·恩里克塔从手指上摘下一枚镶着一块大钻石的戒指,摸索着放进一个小盒子。那里面至少装有五六枚戒指,应该都是金的。她又摸索了一会儿,直到拿到一小瓶护肤霜。我的目光从她的手移到那些戒指上。妈妈说得对。她要那么多戒指有什么用?她在每只手上都点上一点护肤霜,用右手从指尖到手腕均匀涂抹。她慢慢伸展开每根手指,仿佛在戴手套一样。接着左手又重复了同样的动作。她的骨头和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那些戒指应该很值钱。我家附近有一家珠宝店,里面出售各种各样的珠宝。何况那些戒指旁边还有那一枚钻戒。
“你想抹点护肤霜吗,孩子?”
“不要。”我回答得过于仓促了。
我屏住呼吸,走近桌子,拿起一枚戒指。这枚戒指镶有一块绿宝石和几小块红宝石。我紧握着它,戒指直扎手心。
我看看自己红红的手,所有指甲都咬得秃秃的。“指头就像断了似的。”妈妈总是这样对我说。
堂娜·恩里克塔让我去拿三角钢琴上面的一本书。幸亏那本书很小,我可以单手拿着。书是米色软皮面的。我用拳头和另一只手托着书,小心地打开。书里有三篇故事,作者叫杜鲁门·卡波特。
“这是几篇关于一个男人童年回忆的短篇故事。作者是美国人,我很喜欢他的叙事手法。我想你也会感兴趣的。”
伴着轻柔的背景音乐,我开始慢慢读起来,周围萦绕着薰衣草的芳香,正是我喜欢的薰衣草味道。
“想象一下11月底的一个早晨,冬天来临时的一个早晨。设想小镇上一座四散延伸的老房子里的厨房……”
我看到一个宽敞的厨房,中间有个黑色的大火炉,轰隆隆地开始燃烧;我看到窗前站着一位白头发剪得很短的老妇人,身材娇小,精神饱满,活像一只母鸡,脸庞因风吹日晒而略显粗糙。在巴迪的陪伴下,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巴迪就是那个和他的表亲形影不离的7岁小男孩。他们年龄相差60多岁,是忘年交,因为她依然保留着一颗童稚之心。我和他们一起去捡拾山核桃,好用来做30个水果蛋糕。然后我陪他们一起去买樱桃、生姜、香草。我们一起做蛋糕,做30个。我听到他们两人的聊天,很羡慕把他俩连接在一起的那种东西。不知不觉间,我就读到了故事末尾,回到了堂娜·恩里克塔的起居室。
她正用那双透明的眼睛看着我。我相信她用另一双眼睛,那双心灵之眼,看到了我。
“天晚了,嘉芙列拉,我不希望让你太想念妈妈。你喜欢吗?明天可以读第二个故事,然后咱们可以聊聊感想。好吗?”
在整个读书时间里,我已忘了手里的戒指。它应该值一大笔钱,或许她没注意到我拿了。另外两个故事会是什么呢?
“我可以把另一个小面包帶走吗?”
她说当然可以。我慢慢向桌子俯下身,所有戒指都在那里。那枚钻戒似乎在发光,一种灼人的光。我把手伸过去,让掌心里的那枚戒指落下去。那些红宝石也在闪光。这么简单,竟然这么简单……在眼角的余光中,我看到所有的书都在等着我。然后我小心地拿起那个包着金纸的鸡蛋小面包。
纳西萨给我打开门,提醒我明天要准时。我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梯。电梯太慢太慢了,我可等不及。我穿过门厅,瞥见看门人正在看报,瞅也没瞅我一眼。我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吉他手和那只化装的狗所在的街角。前面有一个灰罐头盒正期待着换种颜色。我伸出手,把金色小面包放下。那只狗吓了一跳,太阳镜掉了下来。吉他手冲我微笑起来。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译林》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