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立天地间
2019-04-23胡松涛
胡松涛
我爱一棵树甚于爱一个人。
——贝多芬
人们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其实,树木才是真正的百年大计呢。
树与优秀的人,谁更优秀一些呢?好像还有一比呢。美国诗人朗费罗说:“诗,是像我这种笨人写的。只有上帝,才能创造一棵树。”
上帝创造了一棵树,然后让众生去学着种树。
林生祥的《种树》唱道:
种给离乡的人/种给太宽的路/种给归不得的心情
种给留乡的人/种给落难的童年/种给出不去的心情
种给虫儿逃命/种给鸟儿唱歌/种给太阳长影子跳舞
种给河流乘凉/种给雨水歇脚/种给南风吹来唱山歌
树,紧紧抓住泥土,把根扎得深深的。树干树枝仰望天空,努力向上生长。就这样,树立天地间,得天地之精华,成长为朴素、高贵、干净、英俊而又风度翩翩的树。
云儿飘走了,鸟儿飞去了,种树的人也远走他乡。树立那里,不挪不移,不去不离。树一边长着个子,一边等待与守望。等待爬上来的蚂蚁,等待飞回来的燕子,等待熟悉的风姑娘,等待美丽的白雪公主,等待乘凉的旅人,等待归来的游子,等待智者在树下拈花微笑、悟道成佛,或者成仙。
人老了,树不老。老房子塌了,树还站在那里。
树怕落叶找不到归根了,树怕游子回家时找不到家了……
树不卑不亢地往那儿一站,就站成了一片独特的自然风景,站成一种文化的标志,站成心灵故乡的象征。
我离开家乡数年后第一次回家,老远,就看见了掩映村子的树林,近了,看见村头那棵童年时代就熟悉的高大的梧桐树,内心一下子激动起来。像我这种心情的人大概不少。我在许多回忆录中看到,人们说到家乡,说到童年,总会写到家乡或家里的树。在北方古老的传说中,老家不都是在“山西大槐树下”吗?我终于知道了,所谓故乡,是由爹娘、老房子、房前屋后的老树,以及当年爬树的那个少年组成的。
小时候,有一天晚上我闹着不睡觉。奶奶说,好好睡觉才长个子,你看树和树上的小鸟都睡了……从此我知道,树和人一样,晚上需要睡眠。
树天天站在那里,本来就已经很累——动物中的马,就是人们常说的做牛做马的马,一生都是站着睡觉的,如果它躺倒了,它的生命也就结束了。树的一生也是站着睡觉的。太阳落山,是人睡觉的时候,鸟睡觉的时候,也是树睡觉的时候。
我有一个习惯,喜欢看早晨的树。早晨的树经过一夜的睡眠,叶叶饱满,浑身精神,让人喜欢得不行。
后来,我到天安门前当兵。天安门广场的四周种了很多松柏。有一天,我上早晨的哨,在广场巡逻,不经意间看一眼附近的松树,我吃了一惊:松树无精打采,不是一棵,是每一棵都不精神。晚上没有睡好觉的树,才是这个状态。我把我的看法告诉战友,人家都不信,笑起我来。
我是认真的,但已没有必要解释。我悄悄观察了松树们睡不好的原因,一个是昼夜不断的噪音干扰,再一个是晚上的灯照着它彻夜无眠,有的灯就挂在它身上。如此折腾,人都受不了,树何以堪?果然,没有多久,广场周围的松树就换了一茬。新换的松树精神不了多长时间,又不精神了……只有松树和松涛知道怎么回事。
后来我注意到,凡是噪音大的地方,凡是整夜无眠的地方,那里的树都不精神,都生病。相反,只要不沾那“两个凡是”的边,比如在公园、在寺庙、在深山……在树可以睡好觉的地方,树都长得很好,几十米外都能感觉到它饱满健康的气场。
树也有女有男呢。
《庄子·逍遥游》中,惠子对庄子说:我家有一棵大树,人们叫它臭椿。它的树干疙疙瘩瘩不合绳墨,树枝弯弯曲曲不中规矩,所以,尽管它立在道旁很显眼,木匠却不看它一眼。我在没有读《庄子》之前,已经认识椿树。俺家院子里就有一棵。那叫作椿树的,指的是臭椿,不直呼其“臭”,或许是怕它听见了不好意思?其实,即使臭椿,也不是很臭,幼年的臭椿树,叶子有些臭味,等它长大,那一点点味道几乎闻不到了,所以,村里人是不讨厌它的。
我家院子里那棵椿树,什么时候栽的,记不得了。只记得秋天的院子里飘散着黄的红的落叶,冬天在屋子里听到它枝节间的风声,夏天的院子里布满它的荫凉,全家就在它的荫凉下吃饭歇息,春天常常听见鸟儿在上面唱歌。有一天,我正在树下做作业,一举头,似乎看见了一首古诗:一只喜鹊,站在高枝。左看看,喳喳喳;后看看,喳喳喳;下看看,喳喳喳;右看看,喳喳喳。一展翅,飞走了。
有一年,生产队里盖房子,想买这棵椿树做屋梁,生产队长和我妈妈商量。妈妈说,它是为儿子长大娶媳妇做床预备的。我在一边做作业,支着耳朵听,脸上却装着无知。生产队长不再提椿树而说起了别的家常话。我心里有些失落。妈妈真的是计划着用它为我做一张结婚时的新床。秋天的时候,妈妈忽然改变了主意,她说:“这棵树,不会开花结果,不能做床。”我一想,真是这样的,西边路旁的那棵椿树,夏天开着一簇簇花朵,家里这一棵只有茂密的叶子。后来,我才知道,椿树分性别,新床有讲究。
树也分男女啊。这个惊喜发现之后,我的日子就丰富多了,我常常好奇地观察身边的树,哪个是男,哪个是女?有的树害羞,被我看得脸红了。那些比较害羞的树,基本上都是雌性的。后来我得知,在西藏地区,自古以来都有“树分男女”的说法,并且说,凡结鲜艳果子的树都是女树。还传说,有一种神通广大的龙,住在女树上,住在树下或经过树下的人看不见它,它却洞察树下发生的一切;如果这棵树上住着龙,人们可以捡拾树上掉下来的果实,但不可以去摘树上的果实,不然就会遭遇不好的后果……
树的秘密可真多啊。
当然,不可以说出树的全部秘密,如同不可以用手指树一样,因为手指并不干净……
树与风的舞蹈已经很久远了,它比人类要悠久得多。
树这一辈子,总是与风周旋。打小开始,它就与风顶撞、拉扯、厮打。风行草偃,树不行,它立场坚定。慢慢地,树和风在对抗中学会了协调一致。在树与风的矛盾交汇点,树让了一步,风也让了一步,双方都華丽转身,在拉扯中关照,在关照中拉扯,合而不同,互开方便之门,就成就了世间一段风和树的心灵游戏。从此,风与树相遇相知,美妙的舞蹈就开始上演了。
一棵树的独舞。两棵树的双人舞。一园子树的群舞。微风中的漫舞。大风中的狂歌劲舞。东风西风中的摇摆舞。柳丝儿的长发舞。杨树叶的手掌舞。街头树的街舞……已经分不清,是树在舞,还是风在舞。
无论如何,树与风的舞蹈,是这个星球上最动人的景致之一。
人间的舞蹈我猜想,最早是跟着树和风学来的。
树站在那里守望家园的时候,趁晚上、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做自己的梦。
树也会见梦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有时梦见那个爬树的孩子,梦见从树槎鸟巢里飞走的一群又一群小鸟,树还曾经梦见一朵徘徊在树上并且久久挂在树梢上的彩云。
人类有多少梦,树就有多少梦。
树更多的梦,是飞翔的梦。树这一辈子,只要不是人为地干涉,搞那种搬家的游戏,它就咬定脚下的土地,哪儿也不去了。但是,树看见奔跑的风,漂泊的云,绕树三匝的鸟,流浪的虫子,行走的人,飞翔的絮花,人类的思绪以及飞天的神,树也想飞起来啊。树这样想啊想,就想到了梦里面。
树真的能走能飞。我在农村老家时听说,树成了精,就会飞翔,还能变幻成或人或鸟的模样来。我想象不出树是如何飞翔的,只觉得听着好玩,很快就忘记了。
有一天半夜,月黑,我起床,出屋,迷迷糊糊地走到一棵树下方便,一睁眼,吓了一跳:天天站在那里的梨树不在了!那正是梨树头上缀满花朵的季节。我尖叫一声,逃回屋里,大人慌忙点灯起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心怦怦直跳,不敢言语,许久才嗫嗫地说,梨树跑了。大人笑起来,安抚我睡下,我却一个晚上没有睡着。鸡叫了,一遍,二遍,三遍,间或有一声狗叫,一声不好听的驴叫,还有谁家孩子的哭叫。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那棵昨晚跑走的梨树。一看,它还像以前一样站在那里,令我心中疑惑。满树的花朵看见一个孩子皱眉不解的样子,一齐笑起来,张开嘴,向我吐香气。我心里知道,这棵梨树跑了一个晚上又回来了,它装得啥事没有的样子,装得真像,骗不了我。一朵离我最近的梨花嘴里吐着香气悄悄对我说,昨晚的事情不足以为外人道也。见我不言语,又说,今年的梨子可好吃了。我明白了。这是让我保守秘密的许诺。我点点头。一树的花儿都在点头。我沉浸在香雪海中。这成为我与梨树的秘密约定。这一年的秋天,我果然吃到了最好吃的梨子。
如今,家里的那棵梨树不在了。弟弟告诉我说,老家的院子没人料理,梨树也老了。我心里知道,它没有死,只不过是到别的地方玩去了。没准哪一天我还能在某个地方碰到它,并且一眼把它认出来……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诗句说:“柳树爱上了小鸟,小鸟爱上了柳树……”
的确,树喜欢鸟,鸟也喜欢树。树与鸟,相看两不厌。要不,为什么许多鸟在树上安家呢?有的一棵树上竟然有五六个鸟巢,就像是一个爱美的女子在头上戴了许多花朵一样。
树与鸟的关系,应该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纯洁的关系吧。
鸟雀飞来飞去,飞到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落到这个枝丫上,落到那个枝丫上,传递着各种人、植物、动物间的消息。它们说:
——地球人真的奇怪得很,喜欢让树排队,他们不仅统一人的思想还统一树的队形;
——城市里的雪地洒了大量的融雪剂,树们一尝,就中毒了,小心小心;
——那个大广场周围的树又换了一茬,树在那里的日子不好受哩;
——胡庄子村里的那棵老梨树,跑到蝴蝶园里安家了;
——自古以来,道路两边是要种树的,现在许多公路两边竟然不种树,多么奇怪的时代;
——正建的小区又在砍树了,得到消息的树躲不掉刀斧之灾,因为树的根扎得太深,它们无法脱身逃跑;
——如今好多城市竟然没有一棵百年老树,他们也觉得脸上无光,就把乡村、野地里的大树搬迁到城里,美其名曰“大树进城”,岂有此理;
——都市里的鸟无树安家,喜鹊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在城市楼顶的电视天线上筑巢;
——南山古寺那里的树,天天听老和尚念经,它快成仙了……
这样的消息在鸟与树之间传递,风也知道。
银杏树树干笔挺正直,叶形奇美。春夏的叶,闪着光,绿得似乎要滴下来。秋天,叶叶金黄,示人以高贵精神,既是飘落下来,亦同贵族的风姿。
如果让我转生为树,我愿意选择做一棵银杏树。
眼看它绿风荡漾,眼看它金甲披身,眼看它繁华落尽冬日荒凉。
眼看它枝头雪霜,眼看它迎风生长,眼看它满身金甲再现辉煌。
眼看它长成自己的样,眼看它四季从容的样,眼看它道法自然的样。
我学它的样。
当然,如果让我做其他树,我也不拒绝。毕竟,树比许多人要优秀。
一天,一群鸟和一群树正在唱歌跳舞,突然一棵树惊叫一声,接后一群树都瑟瑟发抖起来。原來,远远地,走来一群砍树人。树们开始逃亡啊,扶着自己的父母,牵着自己的儿女,呼唤着自己的恋人,可终究有不少树被砍树人抓到了。鸟儿在一边抗议也没有用,风在一边劝说也没有用,花在一边流泪也没有用,树哭着求情也没有用,上吊虫说你砍我吧你砍我吧也没有用,那些砍树人拿起了杀树的武器……
不是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吗?不是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吗?……杀树如同杀人,杀树罪无可逭。砍树人的脑袋是榆木疙瘩吗?这样的人的脑袋里面是不是生虫子了?啄木鸟啊,你快把人类脑袋里那个砍树的虫子啄掉呀……
树,没有办法制止砍树的行为。冯玉祥将军曾作打油诗:“老冯驻徐州,大树绿油油,谁砍我的树,我砍谁的头。”树没有老冯的霸气。树也不想寻着印在落叶中的杀伐者的脚印去清算或报复。树从来不杀生。但是,树是可以说话并且发出自己不满的声音的。
在一个风清月白的夜晚,广大的树和众多的鸟聚集在一起,认真回顾和反思了树的历史。一致认为:树从来没有对不起人,既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情,也没有说过对不住人的话。经过慎重研究,树们草拟了一个禁令,请鸟儿四处告知,请人类遵守:
不杀比自己年龄大的人,不砍比自己年龄大的树。
不杀比自己年龄小的人,不砍比自己年龄小的树。
不杀与自己同龄的人,不砍与自己同龄的树。
总之,不要杀人,不要杀树。
人类无视树发出的禁令,依旧变本加厉地砍树。
树就恼了。
这一日,山中的树大王一连签发三道命令——
第一道,《罢工令》:全体树要按下面的话去做——树身上要长满匕首般的刺,防止人类靠近。树的果子可以变苦变酸,不再供应人类食用。站在路边的树,不再给人荫晾,也不给人指路。所有的木器制品罢工,自废功能,比如凳子奔跑,桌子散架。做刀斧的木把在地上扎根,使人没有抓手。木不着火,让人不能熟食……
第二道,《反抗令》:全体树要按下面的话去做——用树杈做弹弓,打执斧人家的玻璃。树可以站在路中间,让人像兔子一样,一头撞到树上。让鸟站在树上,往人头上拉屎拉尿。用树枝的鞭子,抽打行人。用树叶的巴掌,扇砍树者的脸。伸出树根,把行人绊倒。树根树枝结成天罗地网,刮如刀的风……
第三道,《追杀令》:全体树要按下面的话去做——把花香木香调成迷魂药,熏人,看他们一个个,倒也倒也。做的木屋,立即改装为人的囚笼。包围人类,让人在树林中迷路,找不到自己的家,直到陷入绝望。树叶作飞镖,瞄准人射去。把漏网的人,赶进沙漠,赶进大海,树根可以奔跑着去追杀……
我在被追杀之列。……在巨大的恐惧中,我一下子坐起来。
我醒来很长时间,恐惧依旧在那里。
念一段经文,让自己平静下来,也让树平静下来。
我发誓:从我开始,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要变好一些,从而使树木不要发出这样决绝的命令。
我祈祷:让树立天地间,永远与我们为伴。
责任编辑:谢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