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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楼角落的洗衣店

2019-04-23卿晓晴

延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艾小店大楼

卿晓晴

小艾打开卷帘门的一瞬间,被眼前的景致吓到了,积雪厚达尺余,把台阶都掩没了,晶莹的雪散发出干净而温暖的气息。她迟迟不敢踩出一步去,怕损坏了完整圆满的构图。昨夜静悄悄落下的这场雪,真让人惊喜,平日里这个角落是多么逼仄阴暗啊,终日里被眼前这栋大楼遮挡着,见不得一点儿阳光,围墙的砖缝里都快要长出青苔了,如果从大楼后的铁门一出来,向左一跨步就跨上了小艾洗衣店的台阶了。一进入秋天,小艾就把一个她用手工编织的门帘挂起来,小艾觉得再小的空间也应该有一个遮挡住别人视线的东西,帘子后面的她,多少会觉得自由自在些。到了夏天,挂上帘子太闷,她便买了一卷浅紫的打包用的塑料绳。用万字不到头的手法编了一个门帘挂上,效果意想不到的好,浅紫色在弱弱的光线下,竟然发出粉蓝的亮光,让她的小店在城市绚丽的背后,散发着淡淡的迷人的气息。

说是洗衣店,实在是太小了,当时她从丽姐手里接过这个店时,觉得简直算得上堂皇锦绣,无与伦比。一台机器,一方水池,一条案板,后来又添置了一部简易缝纫机。她在给丽姐打工时就发现,好多年轻家庭要找一根针线都难,更不要说钉扣鎖边裁裤腿。衣服洗好了,她会把松了的扣子补几针,把开了的裤边缝几针,举手之劳,客人有的是知道的,有的并不知道,她也不巴巴地去说明。看见悬着的扣子和开了的裤边,心也就跟着悬了起来,只有经她手让悬着的钉牢了,散开的缝上了,心才如诸神归了位,也安然了。丽姐说:“别人也没有这个要求,粗心大意的人也不会发现,白白浪费这功夫干吗?”她笑了笑,没说话,她不好呛丽姐,她是为了自己的一份安稳。

丽姐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单身女人,人活得飒爽,四十岁的还算漂亮的女人不结婚,总会引起人们的种种猜测,丽姐对待小艾如自家小妹一般亲切,却也不曾透露半分原因。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频频问起来,丽姐都是仰起头笑几声,好像听到了别人的十分好笑的事儿,笑毕,紧接着就说:“二姑,三叔,您多操心给我介绍介绍啊。”话说到这里,也还真有操心的到处打听给她介绍,大多数人就是顺口一说作罢了。介绍了,丽姐也不会去见,实在推不了去见了,回来当笑话说给小艾听,小艾问:“丽姐,这个条件多好啊,你还是看不上吗?”丽姐说:“没感觉。”一来二去,小艾猜测丽姐是被爱情伤着了,隐隐约约听丽姐感叹过真爱难得之类的话,小艾无法接起,谈论爱情,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有资格。她没有爱的经历,怕说出的话让丽姐笑话,只能是猜测。偶然间看丽姐笑着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清凉的亮光。接下来很长时间她们就小心着不会再提起关于爱情的话题。

她认识丽姐时,丽姐的青春已逝,虽没有了鲜艳亮丽,也没有了青涩浮躁。她看到的是被岁月的细箩筛过了的精致和沉着,丽姐这个小店也是从别人手里盘了来的,之前的丽姐做过啥没人知道,丽姐有没有钱也没人知道,小艾也无从判断,比如,丽姐衣服穿得体面有品,却从不去做SPA去打美容针,丽姐吃饭简单随意,但住的房间简直是美好,丽姐没有名牌的包,但有名牌的咖啡机,丽姐没有一件名贵首饰,但屋子里天天断不了鲜花……

丽姐在一个沙尘扑面的傍晚,看着一旁的小艾说:“店给你吧,我走了,再不走会死人的……”

小艾愣怔着,看着丽姐抓起包和衣服,面无表情走进沙尘暴里,她单薄的身影很快被黄尘淹没了。小艾手足无措,她追出去喊:“丽姐你去哪里?你啥时候回来?”她的声音淹没在沙尘里,她站在小巷看丽姐消失不见了,她像失去亲人一般伤心地哭了。

回到小店,她又愣怔了好久,才打开白炽灯,在没有沙尘的时候,开灯有点儿早,今天有沙尘,但也有想开灯的任性,她的心被灯光燃烧了起来:我有自己的店面了啊……

丽姐走了就联系不上了,小艾就一直保持着小店原来的样貌不肯变化,她也是担心,怕丽姐一个人出门在外受伤害,怕丽姐没钱了,怕丽姐有一天后悔了回来再把店要回去,又怕丽姐再也联系不上了,店面实际上也无法真正转到她的名下,怕她手里多年打工积攒的钱不够给丽姐店钱,就这样担心着害怕着过了半年,这半年有人不断来找丽姐,有男人也有女人,看起来也都面善,不像是讨情追债的,她就仔细告诉他们丽姐的已经无法接通了的电话,她也再没有其他的联系方式给他们啊。

半年后的一天,她照样早早来到店里,收拾停当准备缝一下昨天一件大衣的袖口,这时有人进来了,她刚要说你好,电话猛然响起,她一看是丽姐的号码,一把抓起电话,一连串地问:“丽姐是你吗是你吗丽姐?”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急切,她抓着电话蹲在地上,背对着门一句接着一句地说话,不知为什么眼泪也流了下来,忽然小艾才发现半年来她是多么牵挂丽姐,她又是多么的孤独无助。丽姐是她来到这座城市第一个对她表示亲切的人,也是让她第一次站稳脚跟的人,又是让她第一次拥有自己店面的人,半年来的担心害怕,在听到丽姐声音的一刹那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对她的担心和牵挂,丽姐电话里依然笑呵呵的,反过来劝她:“小艾,你就是个傻丫头啊,我能出什么事,我好得很,能吃能睡,还长胖了。至于你姐夫嘛,还没有找到,估计这辈子是找不到了,哈哈哈,你别激动,好好说话……”

电话挂了后,她扭头去看一直站着的顾客,发现是个穿一身藏青色警服的青年男子,一直站着听她又是哭又是笑的。小艾不好意思地招呼,小伙子打趣说:“找到失散多年的姐姐了?”小艾说:“也差不多吧,半年多没消息了。谁想今天就忽然来电话了,难怪我昨晚做了个好梦。”小伙子说:“什么梦这么灵?”小艾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笑着说:“记不清了,总归是好梦。”

小伙子是来洗警服的,小艾看了一眼衣服说:“你是大楼里的?”小伙子说:“是啊!”小艾说:“你们的衣服最难洗了。”小伙子说:“是因为太脏了?”小艾说:“不是,是因为盾牌太多,取下来装上去太麻烦,不取又怕洗坏了,衣服也洗不干净。”小伙子说:“那我给你加点钱?”小艾说:“那不用,我随口说的,你啥时候要?”小伙说:“下午下班我来取行吗?”

随后小艾把仅有的钱都转给丽姐了,她知道这个数远远不够,但丽姐不消失,她就能把钱还清楚。她把原来的亮丽洗衣店换成了小艾洗衣店,她知道如果怕麻烦,不换也行,但她需要拥有自己店面的这份安稳。

她决定添置缝纫机是因为大楼里来洗衣的小伙子,他时不时会送洗衣服,他的衣服不是扣子掉了就是快要掉了,不是裤腿开线了就是袖口开线了,有一次袖子被刀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划了道长长的口子,上面还有干了的血迹。她仔细清洗干净衣服,找来绣花的栟子,把衣服栟平了,用针一点点把破损处的经纬线挑松了,理出纹路,然后用本色线先界出经线,再界出纬线,修补后的衣服几乎看不出来痕迹,这手艺还是奶奶教她的,她那时候不好好学,一心想着读书上大学,成为一名公务员,吃公家饭,挣干撒钱。没想到最后还是要靠奶奶教的手艺,在这个首善之区的城市站稳脚跟。

小伙子来取衣服时,一眼就看到了缝补一新的袖子,他说:“哎呀,真好。”小艾有点难为情,好像自己偷偷干了件不好的事让人发现了,她没有说话,把衣服叠整齐装进袋子里递给他,小伙子还想说啥,也没有说出口,准备离开。

小艾说:“276。”小伙子停下来看着小艾。小艾不知道小伙子的姓名,但她记住了他的警号。

小艾说:“你胳膊没事吧?”小伙子做了一个健美运动员的展示动作:“你看,没事。”

小艾笑了,小伙子愉快地离开了。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让整个城市都变得简单整齐了,满眼满世界都是白的,台阶的边沿更是玲珑剔透,圆润丰满,台阶有一块角早就脱落了,像伤口,小艾看了心里不踏实,却也不知道怎么去修,昨夜这场大雪,她的小店被一片纯洁包裹着,风是硬的,捎带着未来得及落实的雪粒在空中打了个旋,向远处去了,从巷道看出去,大街上的汽车也比平日里显得稳重些,不急不躁,不温不火,看到前面慢步行走的人,会减缓速度,让人消停通过。

小艾对雪是有着难以忘怀的记忆的。她永远记得离开父母的那年冬天,那一场密不透风的雪,那是她没有考上大学的第一个冬天,刚开始的心烦意乱和消损顿挫渐渐淡了下来,她开始考虑自己的出路了,村子里几乎再没有像她一样大的姑娘再去上补习班了,父母认为如果能考上大学当然是好,但念大学的费用也是让父母头痛,如果考不上也没关系,城里到处都需要务工人员,只要肯干,过日子是不愁的。

小艾表面上也是无所谓的样子,背地里偷偷哭了好几回,她对自己很失望也很生气,她不吃饭不出门,自己和自己较劲,念大学是她的梦想,她连考了两次都阴差阳错地没考上,第一年她觉得自己太紧张了没有发挥好,第二年她发挥正常却把志愿报高了,滑档了。她不能再要求考了,父母这么大年纪了,怕是村子里不多的几家靠老人种地过日子的人家了,更有嫂子时不时给她眼色看,她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实在张不开口了。父亲看着情绪低落的她说:“要不咱再考一回?我娃怕还是没有发挥好。”当时天气炎热,父亲刚从地里回来,头上落了一层麦秸屑,有一根长一点的麦芒快要钻进父亲的眼睛里去了,她伸手去拂,父亲本能的一个躲闪,自己用手抹掉了,不想手上的细碎麦芒还是钻进了眼睛里,父亲眼里的泪水一个劲地流,她去给父亲打来一盆清水洗脸的同时就下了决心,所有的上大学的念想在一瞬间变淡了,她说:“不考了,我去城里打工去了。”父亲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水,扭头看着她说:“去哪里打工?”她怕父亲担心,就说:“已经说好了,去熟人的工程队里做饭。”

那场雪来得突然,离过年不到两月了,过完年去也是可以的,但她一旦下了决心,就再也不敢耽搁了,她怕自己心疼了自己。嫂子说:“那也没必要去几百人的工程队做饭啊,没见过捧着金饭碗讨饭吃的。”她的心被针刺了一样的疼,难道她没考上大学,要想过好日子,就再无路可走了吗?她草草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赶着第一场大雪进了城。

父亲送她到村子外面赶车,北风吹雪,冰冷的雪打在发烫的脸上,她几乎听得见脸上雪融化成水时发出的声音。一路上她和父亲没有说话,到了村口时父亲说:“我娃再想想,不甘心咱就再考一回,你哥嫂也不会多说啥。”

她笑着摇摇头说:“已经答应人家了,不好反悔。”

车来了,她头也不回地上了车,车上没几个人,她一直走到最后一排坐下,车子开动后她才扭头去看,见父亲追着车子跑了几步,看到她回头又停住了,想是要挥挥手的,最后又没有抬起胳膊,只有一个模糊的模棱两可的动作。

从此,她就走上了漫漫打工路,刚开始的日子实在是难过,几个人住在一个工棚房里,冬天的风肆无忌惮地到处横行,几百人吃饭,做饭的就只有四个人,手伸在冰冷的水龙头下不停地洗堆成山一样的菜和碗,很快两只手就裂开了血口子,晚上结了痂,白天从结痂的边上又渗出血水来。为了赶工期,晚上还要给加班的人员再做饭。小艾咬着牙坚持着,把哭出的声音生生咽了回去。她想到嫂子说的端着金饭碗讨饭吃的话,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天真太幼稚了?

好在冬天太冷,好多活干不了,工程队不得不放假了,大家欢天喜地拿了工钱准备回家过年。她第一次拿到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血汗钱,百感交集,去吃了一碗双加牛大碗,结果剩下了多半,她也没有心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走在冰冷的城市,满眼满世界都是绚丽缤纷的节前装饰,她就不想回家了,给自己留下了很少一点吃饭钱,其余的让同村的姐妹全捎給了父母。她觉得自己回去了又回不到准备高考的时候,回去还得再出来,不如趁年底到处工荒,应聘个工作干,好在到处都是招聘的广告,她一应就中,到一家酒吧收银,比起在工程队,简直是天上地下,除了酒吧工作要到半夜,管吃管住还有一间四人住的宿舍,不是四面透风的工棚,是一间真正的房间,她几乎就有了幸福的感觉。她工作认真负责,从不请假旷工,哪怕有一个客人在,她都一丝不苟地坚持着。老板是一个中年男子,个性特别,不知道天天在忙什么,总之把一个偌大的酒吧全权交给她管理,她更是一切都要做到最好。

她原本以为这份职业可以做到天长地久,没想到老板一夜之间和老婆离婚了,酒吧很快就盘出去了,她本想跟着酒吧走,但新老板对她一脸嫌弃和不信任,她只好识趣地辞了职。期间,她又干过好几个工作,还抽空去考了个会计上岗证,还去了南方的几个城市。

她的特长是踏实,并不泼辣也不会说讨巧人的话,她觉得她并不适合太浮躁的地方,加上南方的气候她也不太适应,最后她选择放弃还不错的工作回到家乡。

她的南方老板对她很器重,也很照顾,企图也很明显,属司马昭之心。她在炎热难眠的夜里,有时会动了心思,想着如果跟了老板,做了他的情人,这一辈子都会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她的父母从此也可以有了衣食无忧的安稳。可是,然后呢?她的一辈子就明明白白的终结了,如一盘凉拌菜,摆放在了她的眼前,她的爱情呢?她的自由呢?她的所有梦想呢?这一切也可以都不要了,但最起码她的做人的尊严应该是要的吧。别人看重的是她的身体,她可以看重精神而不在乎身体,但现在身体是她唯一的本钱啊,没有了本钱,精神寄放在哪里呢?她很清楚她玩不起,别人的追求带给她的是眼下短暂的乐趣,她连这乐趣也不敢享受。出来混一定是要还的,用短暂的乐趣换了她唯一的资本,她就会是六月的狐狸皮毛不保。

她毅然决然地离开,她不觉得守身如玉在当下是个笑话,她如果不守住这唯一的身体,她还能有什么资本去追求她心里仅存的对幸福的期望呢?

她喜欢守在一个地方,喜欢阳光散沙一般铺满街道,喜欢人们都心平气和地说话,喜欢雨不紧不慢地落下,喜欢雪悄悄地覆盖台阶上的疤痕,总之,喜欢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做出个天长地久来才好。

就像昨夜的这场雪,悄无声息,不喧哗不骚动,如同一个温暖的硕大无比的怀抱,将所有的委屈、不安、伤痛、烦躁一抱而散,一抱而消弭了,这才是她最想要的美好的样子。

时间还早,有顾客也大多在十点以后了,洗衣的客人除了大楼里的警察,其余都是周围的住户,她们大多都是家庭主妇,在收拾了家务后,做饭还早,就会想起家里要清洗的衣物,并且会有时间找到这个在大楼边上、巷道深处的不起眼的小店来,因为比别家洗得便宜,因为比别家洗得快捷,有时候怕接孩子晚怕做饭迟了,那个叫小艾的女孩还会把洗干净烫平整缝补好的衣物送到家里来,那个叫小艾的女孩和她的小店一样初看不太起眼,但细看看,却有味道,眼睛不大但清幽幽的,个子不高但端正苗条,皮肤不白但干净细致,话语不多但甜蜜暖心。有人和她讲价钱,她会难为情,觉得是她什么地方做错了,她会指一下墙上贴的价码表,再不多说一句话。有一次遇到一个非常难缠的女人,一直砍价一直砍价,她最后不好意思地说:“那你看着给吧!”那女人洗了好几套衣服,竟然只给了一件衣服的钱就扬长而去,小艾气得要死,但还是生自己的气多点儿,生气自己为什么不扭住那女人讲道理?为什么自己要说让人家看着给的话,后来她再也不会说你看着给吧。她原本以为没有人会这么做,看来是她错了。

大楼在小艾的眼里是威严的、硕大的、冰冷的、宁静的,对于大楼里的人来说,小艾的店也许是不存在的。有一次关门早,她故意绕到大楼的前面,正赶上下班时间,人们从大楼里陆续走了出来,他们所有人看起来是那样的积极向上充满阳光。她假装路过,行色匆匆的样子,看他们像一滴滴闪亮的水滴,汇入到大街上如海的人流,走过威严的大门后她就站住了,又折返回來,把大楼的大门再经过一遍。这个大楼也许代表了她的公务员梦吧,如果她能考上大学,她早就毕业了,也已经参加工作了,也许她会成为这个大楼里的一员,她就会成为一个她想成为的人。

刚进城时,她每晚都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自己在参加考试,不是看不清试卷上的题,就是永远都做不出题,她会在焦虑中醒过来,一头的汗水,她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惯常做的梦罢了,但也无法再入睡。有时候会后悔自己太快做了决定,如果再坚持一次呢?有时候也很坦然,她知道自从她开始打工以来,她的父母和村子里其他人的父母一样不再下地干活了,她每个月都按时给家里寄回钱去,哥嫂对父母的脸色也好多了。父母的日子好过了,她也不再牵挂他们。

她看似平和,骨子里却有着非常固执的一面,她父母就经常给别人说她“格涩”,比如着装打扮,她永远有着自己的偏执,她不染发不烫发,不穿奇形怪状的衣服,她喜欢简单的,色调单一的服装,整个人看起来也是简单舒适的。冬天一件黑色长大衣,夏天一件真丝白衬衣,所有的裤子皮鞋一律是黑色的,当然也有变化,但外人看不出来,母亲说她,你怎么就只有一件衣服啊?她说:这件是新的,母亲仔细看了看说:和去年的一样嘛。

她存钱为什么呢,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实在知道钱是个厉害东西,能改变一个人命运的东西,如果那几年父母手里但凡有一点儿活钱,她一定会坚持再考一年的。她并不爱钱,也不太会享受钱带来的快乐,吃着最简单的,穿着最简单的,手机多少年也不换,唯一花钱的地方,就是租房的费用,她从和别人合租到一个人租住丽姐留给她的单独的美好的房间,房租是贵了好多,但她也体会到一个人独居的安然自在,所以就一直住了下来,舍不得换了。前几年的积蓄都给了丽姐,盘下了自己的店,古话说的:家财万贯,不如有个小店,家财是死钱,店里是活钱,开着门就会有进项。她一直担心给丽姐的钱太少了,但丽姐生气了,死活不肯再收了,她说:“丽姐,你要缺钱了一定给我说啊,我手机号永远不会变的。”

大楼的正面和背面简直就像一个人的正反面,正面是那么威严高大雄伟气魄,背面紧贴着小巷子,这个巷子又窄又小还是个死胡同,巷子里开了几家小小的店面,都是周围高楼大厦里的住户应急之需时才能想到的小店,小艾觉得大楼里的人不会知道她的小店,除了像276这样单身的家在外地的工作需要加班加点的辛苦人,才会注意到大楼后面一个小小的奶茶店一个小小的鲜花店一个小小的小笼包子店一个小小的杂货店,还有就是她的小小的洗衣店。大楼经常有人会加班到很晚,他们就会从后面的铁门出来,铁门开合的声音很响,走出来的都是脚步匆匆神色疲惫的人,时间长了,小艾也不去注意,门响时还是会吓她一个激灵。自从认识276后,她开始留意从大楼后面的铁门走出来的人了。

276是常客了,小艾知道他家在外地,衣服折个边子也只能来小艾的店里,小艾是一个慢热的人,但也渐渐和276熟悉起来了,276专门感谢小艾对他的衣服进行的所有修补,小艾说:“不影响你的形象就好。”小伙子说:“没人能看出来,你手真巧。”

小伙子也没想好怎么感谢,转身去买了一大筒奶茶给小艾,小艾也没太推辞就收下了。还有一次小伙子送了两个磁铁盒饭过来,说是单位加班买多了的,她也欣然接受了。

偶尔小伙子不洗衣服不买奶茶也会从后门出来,有时进来打个招呼,有时看见店里有人就不进来,当她抬起头来时向她挥挥手,她能脱身一定会打起帘子问一句才下班啊。不能脱身她就冲着他的背影喊一声再见。

她羡慕小伙子有一个这么气派的工作,小伙子说:“我俩工作性质不同但工作的意义是一样的。”小艾说:“不懂。”小伙子说:“你将脏了的衣服清洗干净,把破损的地方缝补完整;我们是对社会的污点进行清洗,对破损的地方进行修补,你说是不是一样?”小艾认真想了想说:“还真是的。”

小艾说:“那人们心里的上帝菩萨圣母马利亚是不是做清洗修补人们命运工作的?”

276认真地想了想说:“应该还是有区别的,你我是实实在在的修补清洗,他们只是人们寄托愿望的载体,是虚幻的。”

小艾说:“老人们常说,隔山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你的意思是具体的实在的工作,大于命运以上的精神寄托?”

276笑了:“你这个问题将我推到唯物第一或唯心第一的争论里了,我是一个地道的布尔什维克,我肯定坚信物质第一实干救国,但精神的东西也是不能少的,不过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咱不说这么冷的话题了,你还没顾上吃饭吧?”说完就跑出去给她买一大杯奶茶和小笼包来。小艾知道小伙子是要想办法感谢她,她如果太拒绝,小伙子会难堪的。

一场雪,让小艾的心情轻松愉快并兴奋了起来,她想到276的家乡是一个不会下雪的地方,想象着他看到雪的激动样子,小艾忍不住笑了。

他的冬装送来好几天了,小艾当天就加班洗好了,可是他一直没来取,小艾想他怕是又出任务了,他的工作性质特殊,一走就是好久,以前也有过几次,等得洗好的衣服落了灰。小艾用崭新的衣服袋子把洗好的衣服收拾起来,挂在另一个杆子上,没有顾客的时候,小艾会注意到那套衣服,她昨天还专门查了一下送洗的日子,已经过去7天了,这应该是过期不取最长的一次了,小艾说:“看来是出远门了!”说完小艾又笑了,她发现自己在自言自语。

小艾实在不忍心扫去台阶上的雪,就坐在屋里盯着雪看,风是硬的,穿过门帘子扫在她的身上,她把大衣披在身上继续看着门前丰实的雪,她想,如果276这时候来取衣服,她就会让他请客的。有一次他来取衣服,店里没人,他们闲聊了一会儿,说到他的家乡,他很想念家乡,也想念家里的父母,说起他第一次看到这里的大雪惊奇的样子,被同事笑话了很久。她说:“你的家乡我去过,是个安静美丽的城市。”276很激动,说难得遇到知道他家乡的人,一定要请她吃个饭,她说:“你太忙了,明天又要出差,等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吧。”

今天就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了,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对一个雪司空见惯了的人为何会如此激动了。因为他和她有个约定。

坐了一会儿,她搬一张椅子站上去,想擦掉窗玻璃上的水气,一扭头,她看到了她的小店在她的脚下干净着脸,所有的家具用品,乖巧如听话的孩子,杆子上挂满了干干净净的衣服,这些衣服经过了她的手她的心,就和她有了交集,如同她的邻居亲人。这是一方完全属于她的领地,领地里都是她十分爱惜的子民,她停下擦窗户的手,带着得意和爱意巡检了一个来回再一个来回。她跳下椅子,回手擦干净自己踩过的印迹,她坐了下来,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平日里,她是盼着出太阳的,有太阳,她的店面就不会太阴冷,当阳光穿过大楼的楼顶,折射在周围其他的高楼上时,阳光就会变换着神奇的角度和温度,会多多少少洒一些在她的门前,不要很多,有一点儿就足够了。她就打起帘子,让她的门楣尽可能地沐浴在光线里,时间很短,阳光就变换了角度,她养的一盆水箩,一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就会快速伸展开叶子来。

唯独今天,她担心阳光太早降临,这样雪会化掉的。她也怕有顾客来,会踩坏门口雪积的盛景。她想276如果出差了,他也就看不到这场雪了,更看不到她门口的雪了,他如果没有出差,他一睁眼就已经看到雪了,不必非得到她的门口才能看到嘛。她笑自己太痴了。

果然如她所愿,一上午都没有一个顾客,天也阴沉着,不像是能出太阳的天,她就安心地过了一个上午,又在安心和不安心中過了一个下午。有顾客上门洗衣服,门口的积雪被踩的乱七八糟了,她只好清扫干净了,全部堆在门口,打发走了顾客,她就开始堆了个雪人,很粗糙,隐约看得出是个雪人罢了。装上核桃的眼睛,略略有了点样子,又把自己围巾给雪人戴上,样子很可爱了,她开始精益求精起来,用红纸卷了个鼻子剪了个嘴巴,到了傍晚时,雪人已经接近完美了。她觉得276再晚点儿来取衣服时,也是一眼就能看到这个雪人的。她觉得这场雪就是专门给276下的,特别是她门口的积雪,那么圆润丰厚,他没有看到就太可惜了,只好把它攒成个雪人,等他来。

如果他太忙,她可以给他把衣服送去啊,为什么一定要让他这个大忙人跑一趟呢?她快速收拾好他的冬装,用一个纸袋子装平整,出来锁了门,想想又打开了,虚掩着放下帘子,她想到了大楼的正门,她也进不去啊,她一直没有276的电话号码,也没问过他的姓名,好几次想问来着,又觉得太刻意了,已经熟悉起来了,总会在不经意间知晓吧。

她提着纸袋子,一路小跑着,快看到正门时,她放缓了脚步,调整了呼吸,她想自己知道他的警号276,警号每人只有一个,找到他不难吧。

路上的积雪,在傍晚时开始结冰了,路上的车和路边的行人都走得很慢,来到大楼门前,因为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大楼门前显得冷清,门房的灯亮着,屋里却没有人,她在侧面的阴影里等了足足有半小时,没见有人出来。她整个人已经被风吹透了,手和脚都已经僵了,她想自己不应该到大门口来找他,他也不会想到她会来大门口找他,就是他在单位,他也无法知道她会来找他啊,说不定他从后边的铁门出来,正找她哩,想到这里,她心慌着转身往回走。

冬天的夜晚,说到就到,天已经黑透了,脚下一步一哧溜,她只能点着小碎步走,这回去的路变得长了许多,怎么也走不到的样子,终于看到自己的小店了,她记得她是开着灯的呀,为什么黑乎乎一片,她怕276就在门口等着,进了门又出来仔细看了一圈。打开灯的一刹那,她急晃晃的心忽然之间就安稳了下来,她后悔自己刚才的想法行为有点儿欠妥当。平日里到这个时候怎么也该关门了,她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里,平复着心情,她有些羞愧,觉得自己当着276的面,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她看小笼包还开着,要了一笼包子,又要了一杯奶茶,然后回到自己的店里,她想今晚就不回家了,就在店里等吧,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啊。

责任编辑:谢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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