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市

王振海

大凡有人的地方就有信息交换中心，城乡皆然。农耕文明时代，乡村富裕阶层的宗祠，是一个族群祭祖娶亲议事行法之地，兼有信息交流的职能。但一般人家盖不起宗祠，就用记载有家族血统的族谱，放在族长家中。这种族谱，大多写在布轴上。每年村里有了新生儿，便请出家族布轴，对着布轴行三拜九叩大礼之后进行续写。族长之宅也便成为信息交换之所。然则日常生活中闲喷之所何在？饭市是也。

饭市者何也？人民公社时期，太行山以东的华北大平原上的河南安阳，每个村庄每顿饭都有很多饭市，大部分就是老少爷们十几二十人，或两排相对面，或围成圆圈儿，边吃饭，边交换着天文地理、神仙鬼怪诸多信息。何时出现的？不知道！推测可能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吧！现今来看，不管城市还是农村，饭市几乎都不存在了，但可以认为二十世纪末的网吧，是饭市的另一种延续形式。因为生产方式与人类心理需求决定人类的生存方式。应该是这个理吧，反正我们这里的人都从小就喜欢上饭市。饭市是当年大平原上村村都有的多功能综合性信息娱乐休闲中心，兼有断事、教化、佐政之功能。

一

很久以前，我们前净渠村曾有过绕村一周的寨墙，东西南北开有寨门。人民公社初期，我们村还有大南渠、大北渠环绕，两大渠一年四季清水长流，小鱼小虾潜底漫游。大北渠东端，有水磨一坊，丰水季节全村都来这里磨面轧米。渠水穿过水磨坊往南流经三四百米，有一处高约10多米的小瀑布，直泻而下到东边的小湖，再往南流一里地后，向东穿过京广铁路奔流而去。村四周有杏、李、柿、枣等果林，有黄瓜、西红柿、茄子、芒瓜、青笋、冬瓜、蒜薹等四季蔬菜。村中开办有粉坊、油坊、挂面坊、豆腐坊、肉铺、代销店、卫生所等。当然这中间最令人惦念的事物，除了全村东西南北大树上挂着的几口大钟，还有遍布全村的饭市。

我们村有十几处大小饭市，每个饭市有一到两三个主角。上饭市的都是本村村民，还有跑来觅食的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外加“空军部队”。

北方人爱吃面食，面条与馒头是日常主食，现在的一日三餐都吃。但在“糠菜半年粮”的那几年里，“每天能吃上一顿白面面条”对一般人家来说只能是奢望。一般情况除外，比如住在村前的净渠大街上，我叫他爷爷、排行老六的王天富他家。

王天富是我们生产队的能人，他会耕种犁耙收藏计划，干活总干在前面，兴趣广泛记性好，能说会算，是学习型庄户把式，是我们这个小队中的智囊式人物，人称“小诸葛”。有一次暑假锄地，他叫我在旁边紧挨着，一边锄地一边说：“你说这东周列国，到底有多少国？西周姜子牙分封了八百零八国。到了东周不知还有多少国？你这高中生给咱说说。”“听说秦始皇他娘，怎么还与嫪毐有一腿呐，你说这是不是真的？”好在我有所知，还是能跟他交流一下的。他因为喜欢历史，也就连带着喜欢我这个知识青年，我也喜欢他这个有共同话语的人。所以尽管我俩是本家爷孙，也不妨碍我们俩没大没小的“哥们儿”友谊。

饭市上，只要他这么一位能干会说兴趣广泛的乡里智者一来，饭市的气氛就立刻热闹起来，他理所当然地成为村中央大街上的惯例主角。

他家四个闺女没有儿子，却看不出他没有儿子的不自在，反倒让人觉得他活得很带劲儿。

净渠是春秋时期西门豹治邺时组织开挖的漳河南畔六條灌溉兼排洪主渠之一，西北-东南走向。以净渠为界，南村叫前净渠村，北村叫后净渠村。他多次在饭市上发表论断：“前净渠，咱这村名啊，在天下没有重名儿，独一份儿！”。这个说法，我当时非常认同，因为我家亲爷爷王俊德也是这么论断的。他家大闺女出嫁到了邻村后净渠村，二闺女出嫁在南邻村粱布大营村。粱布大营，因为曾是三国曹操以邺城为副都时囤积军用粮食与布料的国库，故有此名。我们周围几十里范围内的村庄名字，都是与西门豹有关的。至于与曹操有关的村名，那就太多了，如：凉马岗、木厂屯、三台、高穴等等。所以六爷自豪得实在是有底气。

他家三闺女在本村招赘传承香火，诞了儿子，王天富因此当上了正宗爷爷。老四尚小，但个子高大模样俊俏。老三老四俩闺女下地干活挣工分不少，一家四口有三个壮劳力，所以他家就有每天吃上白面条的实力。

大眼睛高鼻梁的王天富向来行事高调。且每顿能吃两大碗冒尖的面条，外加一碗面汤，所谓原汤化原食。第一碗是自己端着上饭市的，第二碗由他家四闺女端给他。吃面条时，得先把面条与卤菜搅匀。只见他一边搅拌一边显摆着大声说道：“耶！这面条杆得筋嘞！叫恁搅得膀子疼！”这话说得财大气粗又潇洒自如。

饭市上二十来人，大都端的是红薯面饸饹或是菜饭就红薯窝窝头，真真眼馋着他这等福气呢。他可好，火上浇油一般，边说边吃边唬噜噜转着大眼睛看着全场，很张狂地掠取着众人的羡慕嫉妒恨，得意之情全挂在了眉目颜容间。只惹得有大胆的人要抢他的碗。我观之闻之，只能羡慕得眼睛发直无话可说。

这么一位爱张扬行事的主，不仅仅给饭市带来亮彩活力，他知晓的也很多，平时爱看看杂书，记性也好，脑子好使，而且手脚勤快，又会说话，是生产队的骨干力量，队长有事常找他商量，自然在饭市上就成了主角。他一说起古来，就连队长石福爷也变成了听古的人。我们这块地方把讲历史故事叫作“说古”，把听历史故事叫作“听古”。天富爷说古的内容有刘秀走南阳、包公案、清朝与红毛子打仗等等。

一个饭市大概有一两个主讲人，只把饭市作了讲台、舞台、广播电台。也有不服气的，叫板天富爷。而对于听众而言，论看热闹，当然是看对手戏。

有位一人吃饱全家不饥的光棍儿汉“老三”，三十多岁，把自己照顾得挺精致的，爱干净爱到标准化程式：下班回来，脱衣服抖灰，洗手、洗脚、擦澡，擀面条。煮好又厚又宽的面条后，就展演起同样程式化的夏季出场式：沾水梳过的大背头一丝不乱闪着亮光，倔强的下巴微微上翘，高傲的眼神直视前方，左手端碗面条，手心里握着蒜瓣，右手拿着小马扎，上身白色短衣，下身白色短裤，折叠式纸扇子斜插在后背的裤腰里，脚蹬自制的木质趿拉板凉鞋，一步一声响，走到饭市，靠着村大队部东山墙，挨着六爷，搁好马扎坐下，右手取出扇子嚓的一声打开，扇上一会儿后，开始就着大蒜吃面条。光是这面条，就可与六爷的面条一较高下了。这饭市上也就他俩能在农忙时节每天中午能端出馋人的面条来。

饭市上往往是六爷担当主讲嘉宾的时候多，少有争锋的人，除了老三。那老三一到场，对手戏就开始了。

这老三专拣六爷抬杠。两人靠墙并肩面东而坐，抬杠的时候谁也不看谁，都面向着东边的京广铁路方向，就那么你扯东我喷西、你说南我偏偏论北，不急不慢，语调从容，喷殷纣，呛秦皇，演八卦，推五行，猜谜语，出难题，显摆着各自的机敏与见识，简直就像表演一般。挺有意思的是，再怎么抬杠，两人却从来没有翻过脸。这大概就是英雄惜英雄吧。这时候的饭市，往往出现三国局面：一方是支持老三的，一方是为六爷帮腔的，剩下的就是看热闹的。真个是：抬杠吃面两不误，枪对刀来锣对鼓。才听雷霆随云去，又见高山来猛虎。

二

短缺经济时期的乡间，四季常有手推独轮车或肩挑双筐的货郎担，还有卖老鼠药的盲人。这类盲人大多数是男的，他们大都是家在十里八村的，也大都会自拉自唱说书。

有位陶家营的盲人老陶，不但卖针头线脑老鼠药，还会算卦，自称上算一百年下算三五辈。这日中午，一位人送外号“老慌子”的本家大爷，把老陶叫住，二人咬着耳朵如此这般地说了一会话，然后各走东西去了。

京广铁路从前净渠村的东地里通过。离前净渠村三四里地的铁路东边，有一村庄叫作太平店村，村中有一户人家的闺女，刚出嫁不到一年，丈夫就生病去世了，回到了娘家待嫁，有克夫一说，也不容易找到称心对象。这闺女又是家中老大，下有妹妹弟弟，回到娘家后正郁闷着。

从前净渠村出来一个小时后，老陶到了太平店街上，一边打着木板，一边开始吆喝：算卦，相生相克，算出媳妇，算出婆家;算不准我不张嘴，算准了恁看着给;算对了扬扬名，看我老陶有多能！算不准挥挥手，水也不喝我马上走。

闺女老娘正为女儿命硬难再找到好婆家犯愁呢，经不住大街上老陶的来回吆喝，就把陶瞎子领进门来说：瞎子你真会喷呐，这中那中，那就快快给我算算：俺是有好事儿叻还是有愁事儿叻？老陶说：老姐姐你呀最近正心烦着呐，家有闺女命犯冲，新夫坟上眼哭红。当娘的闻听此话立马折服，急急冲了一碗白糖水递给老陶，讨好着说：想想法儿破破中不中？老陶说，难！为娘的就央求起来。末了，老陶十分为难地说道：那你只有一个办法啦。听了高兴了您甭夸、败兴了您甭骂，可是答应？老娘说，恁这老鳖种诶，甭再鬼了，急死俺诶，恁就帮帮老姐吧！快说快说说！

陶瞎子要的就是这么一个舞台效果，于是瞎眼上翻着、极速眨着眼珠子用唱戏念白的官腔慢慢说道：“选婿应选西南方，头发稀来头皮光，有点明病好男人，保你闺女不发慌。”

闺女是很能干的人，干事克里马擦，说话霹雳吧啦，只是苦于命犯北斗，正在家烦闷愁苦着呢。今日隔帘闻言，一拍大腿说：“娘！见！”

见谁？近日有媒人给这闺女提亲说：前净渠村有一小伙儿，健壮、能干、聪明、爱说，有一姐已出嫁了，他与父母加起来三个壮劳力，日子过得拽得很，只是因为天生头发又少又黄，没人识真货，说真的，他简直就是在等你呀！闺女心高着呢，心想媒婆自古会鼓捣，没有答应。今日闻听老陶这么一说，只好心一横，决定见见娘家西南方向的这位“有明病的能人”。

有老陶一番命運说教的铺垫，又加上爱喷的遇上了会嗒嗒的，不消说，干柴遇烈火，小葱拌豆腐，两人见面一说话儿就是一上午！“老慌子”老两口看着儿子把这能干又有模样的闺女黏住了，真是喜不自胜！后又经老陶两壁厢测算出良辰吉日，三个月内，人送外号“黄毛儿稀”的小伙儿，娶了这位泼辣机巧、模样俏俏的闺女。

这老陶嘛，就像有句话说的那样，“吃了原告吃被告”，自然两头收了重谢礼。

一般人吧，有了好事儿不会只是自己一人偷着乐的，老陶也没能守得住与“老慌子”合作共赢保密的约定，在外村的饭市上，把这好事隐去姓名之后与大家共享了。十里八村都是亲，这段隐情到底还是出口转内销一般，终于转回发源地，在俺们饭市上迅速传开了。街里街坊的人，一听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当然这是在“老慌子”有了孙女之后。进了一家门，闻听这等闲言，小两口一沟通，立马觉得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可往回又一想，这建设成本大是大了点儿，工期却是大大缩短啰！

人无完形，事无完情;物质不灭，能量守恒。不管当事人怎样感怀，反正饭市上因此多了一本美谈。民间故事，民间创作，民间传播，民间娱乐。

三

饭市上碰到来了盲人拉弦说书唱戏的，这饭市的主角就换了。有时候一条大街上连着两三个饭市都有盲艺人在说古，那可就热闹了！不过这等有违盲艺人行内规矩的冲撞之事并不多见。所以一旦碰上，便别有一番稀罕。

我家东边饭市，在路南胡同口李姓大门外的空地上，老宛子坐在马扎上。

“老宛子，今天唱啥？”

老宛子今儿唱啥？咱先按下不表。咱还是先表表这位老宛子。老宛子本身就是一整本戏啊，就是一位“感动中国”的选手啊。

人称老宛者，指的是“没眼的”盲人老宛子，或者简称为老宛，这是他的小名。是不是艺名？没有考证过。大名吗？也没记全，只记得他姓葛，是我村西南邻村葛庄村人氏。老宛不老，当年就三十来岁吧。这在盲艺人队伍中属于中坚力量。老宛生下来就是天生的亮色看不见他。父母为此商量说：咱这孩儿吧看是看不见啥的，可这聪明劲儿也不能给耽误了。

一日，老父亲喊道：“宛儿过来”。

老宛子闻声摸索着来到堂屋，问道：“爹、娘，叫俺弄啥？”

“儿嘞，这俗话说得好啊，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你听话、心灵、手巧，摸着用草编蛐蛐，跟恁娘一学就会。你记性好，爹教你背的《三字经》《百家姓》，背的都不赖呀。今年你已经六岁，到了当学生的时候。可是咱要想上城里头的盲人学校，咱没门儿找。在咱家里吧，要能学会一门手艺，你一辈子自己养活自己就没有问题了，混得好了，照样能顶门立户，将来还能娶到媳妇传宗接代。今儿就这事儿给你商量商量，你要觉得中，咱就开始学这手艺，你学成了，那俺俩将来到蹬腿儿的那一天也就不担忧了。你看这事儿中不中？”

“中！俺听爹娘的。”

“那你怕不怕吃苦？”

“俺记得爹说过的话：不受苦中苦难熬人上人。俺不怕吃苦，想有出息。”

“那这就中诶。”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老宛子他爹看着精心浇灌的幼苗长嘞可好，可很如意，揣着满心欢喜，趁着过年走亲戚的空闲，老宛子他爹托人找到了一位会拉二胡、会说唱、会算卦、还会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盲老艺人师傅。

这年的农历二月二后的一天，六岁出头的老宛子跟着爹，来到了师傅家。一进师傅家门，老爹忙着给引荐人和作保人一一作揖，老宛子则忙着鞠躬。眼瞧着时到正午，管事的说：拜师仪式开始吧。

中国民间师徒相传的许多技艺，就以这种拜师仪式为伟大的起点，一代代传续与创新着各类技艺，支撑着农村的衣食住行芸芸众生。拜师仪式也是为师的与列位祖师汇报成果的庄严时刻。这大概正是民族精神得以传承的动力与凝聚力所在吧。

一应事项准备停当，給师傅献上鸡蛋三斤、挂面十斤、鸡一只、散烧酒两瓶。然后管事的说了一段开场的话儿后，切入正题：“先～～拜～～祖～～师～～！”

面对先师排位，上香，三叩九拜。

入门学艺得首先拜祖，以表示虔诚敬重本行当，同时也是把心脉与祖师接上，祈求祖师爷“保佑”学业有成。

“再～～拜～～师～～父～～！”

师父、师母坐上座，学徒行三拜九叩大礼。从此，师父就是师父，徒弟就是徒儿，师娘也多了一位孝敬的后生。

“上～～前～～受～～训～～！”

老宛子立马摸到师父跟前接受庭训。师傅训话，宣布门规，教育徒弟，大意是：要尊祖守规、要敬老爱亲、要积德行善、要清白做人、要苦练板弦、要强记说唱、要接济别人、要说到做到、要远离奸佞，当仁义君子，为本门扬名。

鞭炮一响，仪式圆满。

乡间拜师仪式相对简单，绝没有电影上那种拜师的大场面。但是其拜师仪式之神圣，训示内容之实在，毫不逊色。

从此，师父的家就是教室，从当徒儿开始，在师父家全日制住校学习了三年，包括跟着师父走街串巷。其中给老宛子深刻烙印的是，每天早早起来，跟着师父走到路边的那口大水井的台子上，练习吊嗓子、背唱词、拉弦功。

三年初级期满，回到自己家中，又经过了六年在家苦练，这期间是每隔十天，要到师父家去让师父给“批改作业”。

岁月荏苒，为师的传道授业解惑，为徒的勤学苦练善思。老宛总共苦练九年过后，终于出师。出师仪式一样庄严，省略不表。

说不尽的酸甜苦辣、风雨阴晴，老宛子硬是凭着自己成熟的二弦胡琴演奏技艺、诚信踏实的经营禀赋、信则灵验的算卦本领，还有清秀白净的面容、慢声细语的体贴，赢得了所游走村庄的庄户人的普遍青睐。出师三年后，娶了同样是盲人、模样不错的勤快媳妇。奔波到了三十岁，跟前就有了两男一女，另盖了一院儿新房。老爹老娘一天到晚高高兴兴带孙子做饭。盲媳妇也了得，缝补浆洗，面条饺子，都不在话下。

老宛子日常活动范围，是以他家葛庄为圆点，东西南北大约十里以内的村庄为半径。为的是早出晚归，能确保每天回到家。遇上雨雪天气，要么不出摊，要么走到哪村就借住到哪村，借住的地方很好找，十里八村一说起来都是亲戚。他一般是一周巡游一遍。遇上大风大雨不好天，总有人主动帮他过难。

话说到此，是不是觉得老宛子还不赖呢？是的，他还确实有出息，又乐得广结善缘。所以，某天一早，有人看到老宛子了就会说：“都几天不见了，老宛子今儿来了？晌午可要来俺这唱？”

“中！”

到了今儿晌午，老宛子如期而至。到了一个宽阔的形似乡村小广场的空地上，靠着南墙摆开阵势。

只见老宛坐到小马扎上，把二胡从后背上放下来，从褡裢里取出了小鼓、小锣、小钹，摸索着安装到绑在左腿的木杆上，逐一挂好拉绳儿，绳扣套到左鞋上。再摸索着把木鱼安装到绑在右腿上的木杆上，也挂好拉绳儿，绳扣套到右脚上;并且把一挂紫檀木排响板捆到右小腿上。

这套袖珍打击乐器组装停当，便开始调弦。1～～～、5～～～，1～5～1～5～，5～1～、5～1～，只见他一边试着音准，一边眼球上翻着聚精会神地听着弦音。

一看调好弦了，立马就有媳妇对着小鲜肉级的老宛子喊道：“诶，今天唱啥？”

老宛子经常唱的曲调以河南坠子为主，有时候也唱淮调、大平调;河南坠子、淮调、大平调，都属于流行在豫北地区的河南豫剧种类。唱的内容主要是折子戏，如：《东周列国》《三国演义》《岳飞传》《包公案》《杨家将》《秦香莲》《瓦岗寨》《薛仁贵征东》《呼延庆打擂》等。

只听老宛先吭吭两声清清嗓子，开腔念白：老少爷们，姑娘媳妇，我这壁厢打开场子亮开嗓子，我这就开台唱戏耶——

随后就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一个也不闲着，顿时锣鼓喧天、两弦流响，闹完了台，开始唱一句、伴奏一句，然后就是念白一段，自拉自唱一段。如此反复。每段转折处，插入锣鼓伴奏，复又大回环，真个是：唱词引着两弦和，万里碧空翔天鹅。忽有浓云来海山，雨中闪电划破天。云收雨霁流暖风，晨鸟啾啾麦苗青。

秋收播种刚过时节，手拉二胡说唱了一段《罗成算卦》后，老宛乘兴又来了一段《刘秀走南阳》。两段下来，就一个多小时了。看看老宛，已然大汗淋漓了。

“老宛歇了吧。”

几位小孩子还有李家两个媳妇，都端来了稀饭和红薯面窝窝头，在老宛面前的地上摆了两个半圈。老宛一连喝下十来小碗稀饭，吃下三个红薯面窝窝头和一碗炒茄子，中间上茅房尿了两次，松了几次腰带。此情此景，只把听古的媳妇们看的那个心疼，有的竟然抹起了眼泪。

说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六○年以后有两三年的时间，大部分庄户人吃的就是一天两顿稀饭窝窝头，中午吃红薯面做的饸饹面，红薯竿竿炒菜为卤。即使这样，也不妨碍说书的十分投入，观众呢也是十分投入，唱到高兴处大家就停下吃饭，哈哈大笑，唱到悲伤处，能把姑娘媳妇听得眼泪稀里哗啦。

这种说唱，与每年过大年才有的乡村舞台大戏一起，组成了物资匮乏前家电时代农村特有的文化长流。它不仅是七情六欲的渲染，还是吾国、吾乡、吾族讲德修睦的文化传承。这种场景，俨然是儒家文化通俗为乡村习惯的文化大讲堂，起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好多老农，虽然是大字不识，却也能把好多古语背得那个滚瓜烂熟，可以说其中有不少是在饭市这所“农民业余大学”的说唱课上学到的。

大概也就是这个原因吧，老宛子不仅能凭借着自拉自唱挣得个肚儿圆，还因为懂得多、识的广，常被婆婆啊媳妇啊拉住评理断事，老宛也就顺势拓展需求给人把卦也算过了。至于劳务费吗，都是自愿现把支付，老宛子从不开口推敲孔方兄，逼急了也就最多说一句，恁看着那个啥吧。但是每次算完卦，大家又都绝不会发生拖欠工资的问题。信任带给了大家温馨与祥和、抚慰与抱朴。

四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与老宛子说唱挣饭吃一样，我家西边饭市上同时开台了另一幕。这并没有构成与老宛子的对台戏，却又相唱相合的构成了乡村大世界潇洒浪漫的动人交响曲。

西邊这个缩微饭市上，演唱的是一位外地的过路女盲艺人。说她所在的饭市属于缩微级，倒不是说女艺人不如男艺人，而是说这位女盲艺人吧，她说唱时只有两副檀木响板伴奏，行头上逊色了不少。记忆里，这女盲人每年都经过俺村，基本上都在这家庄户人门前设摊卖艺，顺便也出售些女人用的发网发卡顶针丝线梳子箅子之属。而她在沿途兜售时从不吆喝，只用一副响板招揽顾客。

这一位离我们村最远的山西女盲艺人，每年都经过河南安阳前净渠村，一路向东到位于山东省的女儿家走亲戚，然后原路返回山西。当年这位女盲艺人者，大概就是四十岁出头吧，身体硬朗，面容清秀，肤色白净，中等个头。她的探亲之旅，晓行夜宿，横穿三省，全靠一口唱腔两副打板讨饭借宿。这是我成为学童前见过的唯一如此特别的女盲艺人，所以印象深刻。正是：只身探子客，响杖穿三省;路遥何所惧？崎岖不改行。

与老宛子正演唱的大饭市不同，这小饭市只有妇女儿童观众，因为她这个简易表演形式，不比老宛子那热闹，大概还因为大老爷们好像也羞于围着一位中年妇女聆听吧。

这天中午，她端坐在我家西邻居门前的饭市上准备开台展演。西二邻居问她：“看过女儿了？”她说：“看过了，闺女又生了一个孩儿，两儿一女了。女婿非要我在他家住下，我觉得还是来回走动着得劲啊。”

说完，打板开唱《王三姐住寒窑》。记不住她唱的词了，但是她唱的曲调旋律，却记忆犹新。几年前，有一次在西安北大街，听到录音机传来歌星唱的山西民间小调，一下就勾起了五十多年前听她演唱的情形，恍若昨日。

她演唱的这个乐段共有六个乐句，是这样的旋律：

一段唱完，就再重复，然后就一直循环唱下去，直至完结。

用心揣摩品味她的打板技艺，方感悟出她何以凭恃着两副紫檀木响板就敢于周游列国。且听她当年的响板伴奏：一段行腔中间，只需用左手的响板打出基本节拍;待唱完一个乐段后，就要上演一段高品质纯响板华丽演奏：只见优雅摇摆的双臂带动着手腕，两个手腕像不倒翁一般的恣意摇转，顷刻间那一双素手中的两副紫檀，就变幻出如绚烂月季一般的俏丽，同时一层层排递出缓如行云潇洒、激若飞瀑漫溢、脆像晨鸟争鸣、净像出水芙蓉的声线，那样一种可感可触的艺术景观，顿时浸润了这个妇女儿童的专场饭市。六句一循环的演唱，交错抨击的花样打击，适时行进的铿锵节奏，还有变幻莫测的柔美表情，让人感觉有些凄凉、有些徜徉，又有些激奋、有些期盼。其余音绕梁，空谷回音，早已随着故土夜晚清凉的月光，深深刻印在我的心灵世界，成为永不磨灭的如诗存储。

而这位山西艺人老苏的另一面，又别样的感动中国，印象深刻。

她唱完一折《王三姐住寒窑》，又开了一折《穆桂英挂帅》，到这时已经挣得了五六碗小米稠稀饭，还有两颗玉米面窝窝头。能慷慨拿出玉米面窝窝头，可能也有老苏背后这家女主家惜怜盲女艺人的慷慨情感在里面吧。要知道，那时能有玉米面窝窝头，就已经很不赖了。

女人见到女人，说话自然就多起来。三个女人一台戏的规律，可能包含的是所有女人吧？但确定的是，还囊括了这位老苏。伊一唱毕，没有了宾主之分，女人之间的家常话就开始如山涧溪流滔滔不绝地喷流起来。真想不到，这时的老苏师傅，展现的就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回归到本色人物了。

“苏姐姐，恁唱的真好听。恁说恁是山西人，山西有多大哪？我咋忘了恁家山西哪儿的？”

“一听就知道妹妹你没出过远门吧？”

“可不！唉！”

“俺家啊，是长治地区平顺县城关镇的，离你们这个安阳地区的林县最近。”

“啊！那得走多远哪？”

“哎！也不算远嘞，走过一段山路，最多也就走不到一个礼拜吧。”

“那恁闺女在山东哪呢？”

老苏边吃饭边不时用筷子做着手势，徐徐说道：“俺闺女家呀，是山东聊城市最南边的阳谷县城的。阳谷县知道不？不知道？我跟恁说，就是水浒传里说的武松打虎那个县。我每年得去看闺女一次，路上才用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俺咋走的？俺跟恁说，俺呀从山西省长治地区平顺县城关镇出发，一路向东，经过安阳地区的林县、安阳县、内黄县、南乐县，再往东就到在了闺女家山东省聊城市的阳谷县城。整个路程吧，山路也就只占七成中二成吧。好在从西往东基本上是直路。”

“恁真中！姐姐恁咋懂的那样多嘞！”

“也不是诶。都是过去学过的地理常识。吃老本儿嘞。”

“恁家里干啥呢？”

“在镇上当头儿呢！”

“呀！那恁家光景儿过嘞真不赖。那恁这也是…”

我就给你说说我的罗曼史吧。

老苏话匣子一经打开，那可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俺俩个小学初中同桌，他先给俺背书包，后给俺写小纸条，这就好上了。考县高中我俩都考上了，他因家里供不起，没有上成，就回镇当了民办老师。谁料想我高一那年发高烧十几天，咋治也治不好，也不知道咋弄嘞，突然间眼就瞎了。心想，眼瞎了他肯定不会再要咱了。不曾想他反而提出要马上娶我。俺爹也看上了他这位有前途的得意学生。一开始我怕这不是他的真心，可时间一长，经不住他软磨硬泡，看是铁了心，也就许了嫁给他。嫁归嫁，俺这洗衣做饭带孩子，一切都靠自己解决，这样也不光是不想给老头儿添加额外负担，还有这样才能在他家就没人嫌了。俺老爹经常训我：自己弄、腰杆儿硬。

俺呀有一儿一女兄妹俩，儿在平顺县城工作，女儿远嫁聊城阳谷县城，她姑介绍的。男人修路、女人修肚，从闺女生下第一个孩儿开始，我就每年去看她一次，一次住个一俩月，回到老家给她爹说上一阵子，解解他想念闺女的苦楚。闺女女婿每年过年才有时间回娘家一趟。”

“苏姐姐恁这么多年就没有遇到啥危险？”

“没有啊，这不到处都有学雷锋吗。”

“老姐姐，恁说恁每年步行来回上千里路，那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累……这要多努力啊！恁到底靠啥撑着呢……”

说话者一声感叹、两滴热泪。

老苏呢可没有这样一般农村女人常态。

只听老苏缓缓说道：“走一步是不需要努力的。我走一步、再走一步，一步又一步，多远也就走到了。各人有各人的路，走在自己的路上，才得劲儿才舒坦。”

老苏同志的一摸黑两眼，遮没了世界的缤纷，也过滤了凡尘的琐细。

“现在不过年过节，俺这没有白面馍馍给恁吃……怪对不住嘞，姐！”

“吃这很足了！咱女人都不容易！等咱国赶英超美成功了，那时咱们就能天天吃白面了。”

老苏同志说到这里，容光愈加焕发，仿佛已置身于未来鸡鸭鱼肉米饭馒头的美好光景。

老苏与老宛子，同样是饭市的客串主角，享有的捧场观众明显不同。换一个角度去用心欣赏，又品味出很多一致的地方。就好像现在的最美歌声年冠军，各有各的风采。其实乡村世界又何止这两种娱乐形式？饭市的缤纷多彩，对身处其中的听古观众，那可是其妙诸多，不亦乐乎。

五

说饭市是丰富多彩的，因为它不仅有生活中的珍珠迸溅、情感上的体悟验判，也有修身齐家的历史延绵。在豫北冀南这片土地上，各村庄饭市上曾广为流传着一个真实的故事，业已流传了一百多年，至今依然珍藏在人们的情感深处。

故事说得是彰德府（现安阳市）水冶镇蒋村人、清朝进士马丕瑶，为政之初，担任山西平陆县的一把手。知山西平陆县期间，遇到被告为一书生模样的青年，因盗被人扭送县衙。马县长升堂问案，了解到这青年是因为盘缠被偷肚子饿极，情急之下偷拿了富家庆寿的食物。辨情景本不是惯盗坏人，听口音暗惊奇水冶口音，但既然犯了法就得处罚。听完堂上原告被告陈述后，马知县几句剖析后，惊堂木一拍：“下跪之人你可知罪？”

被告吴某说：“老爷，我错了，我认罚。”

马知县说：“念在你小小年纪能知错悔改，大刑免了。但既已犯法就要量刑。防微杜渐，才能不犯大错。彰德府西部荆棘岭，九妖十八洞，洞洞出妖精。本老爷就判你吴某某充军荆棘岭芙蓉江（亦说粉红江）军中徭役。”

遂问：“尔等还有啥话说？”

堂上原告说：“大人清明！”

被告边说：“小的服罪。”

见此情形，马县长发话总结：“今天暂且收入县衙监狱中，待明日发落罢了。”

第二天，衙役在监舍里给吴某某带上枷锁，贴了封条。临到出发，马知县把两位河南籍衙役叫到一边，悄悄吩咐，一路上不要为难这位书生，末了又说：“请顺带帮我带家书一封交与老父。”

这位年轻的领导干部，当年31岁，初掌官印。

马知县的父亲能怎么住在九妖十八洞之险境？原来，这荆棘岭乃在河南省彰德府水冶镇附近，水冶镇处在太行山东麓，这段太行山麓，是典型的高山余脉丘陵地带。岗高比山，壑深似峡，大丘起伏，深壑纵横，我们叫它“岗岭地”。其地名多叫某某岗，其村民多靠近溪流，在岗崖上挖出窑洞而居，其他村庄也因为人居洞穴的缘故，起名为某某洞村，如申家洞、韦家洞等，以洞为名的村庄很多。在农耕社会，这些地方主要是靠天吃饭，灌溉用水主要是靠下雨和窖池水，天一旱，农作物就歉收，民生就受影响，所以以洞冠名的村庄的规模大都较小。地利不行，天时难料，这些地方也就庙庵较多，有关神鬼妖精的故事就特别多，神鬼妖精占山封王，好事者借神鬼妖精作乱，这样一来，迷信这些东西的人就多了。说这个地方“九妖十八洞，洞洞出妖精”，信者不少。山西平陆县离彰德府不知几百里山路，这在靠脚板丈量世界的时代，真信息自然很难流通。

饭市对马县长如此断案的议论多种多样。比较集中的看法是：马丕瑶处理问题的办法，看似判重实则轻，不枉法，不违法，不违理，不违情，各方面都能接受，就量刑而言似乎重了一点;反过来看，异地司法，对这位初犯既给了反省的机会，又不致造成过重伤害，想来真的是体察细微明辨是非的。

进士克己之严，乡旅举止可鉴。

任省级大员后的一天，马丕瑶回蒋村老家，八抬大轿，前呼后拥来到村前，吩咐停轿，下得轿来，独自一人往家回，边走边给街道两边的街坊邻居打招呼，却没有一人给他回应。于是赶紧跑回家，脱下玉带蟒袍、珠链雕翎，换上庄户人衣裳，端着一大海碗面条，来到大街上的饭市，挨着乡亲们蹲着，挠挠这个，摸摸那个，一下子恢复了与乡亲们的融洽。张三郎说：“哥，你刚才好威风，我们都不敢给你说话诶。”丕瑶说：“我一回家来咱还是街坊邻居，乡里乡亲有啥不敢说话呢？”

出自家乡人创作的这些饭市故事，只能说是逸闻趣事，但却也透露出乡民的崇贤之义、尊贤之情、扬善之尚。

马丕瑶的家，在祖宅旁边，盖有“九门相照”的四进四合院落，全连庭院四组串联，其三子在祖宅对面又盖有规模更大的两大宅院，这些构成了“中原第一大宅马氏庄园”。马氏庄园在解放战争时期，刘邓大军曾经驻扎过。新中国成立后做了安阳县第一中学。我高考补习，有幸在这里住了三个半月。安阳市要打造成旅游胜地，前几年县一中搬出。去年以来，因西北设计研究院在安阳的业务，我多次回安阳，又特意抽时间两次拜谒马氏庄园，对这位伟大的先贤渐由好奇而佩服而敬仰——

马丕瑶（1831～1895），字玉山，清代广东巡抚，河南安阳县蒋村人。清同治元年（1862）进士。从山西平陆知县做起，先后任知县、知州、知府、按察使、布政使，直至任两广巡抚，一路殚精竭虑实效惠民。马丕瑶是晚清时期的重要地方首长。光绪八年（1882年）任太原知府，是年汾河暴雨成災，马丕瑶组织救灾，带领府内官吏，与民众一起，督办巡查指挥在抗洪救灾前线。日常则激励农耕，主持公道，架桥修路，畅通物流。山西巡抚张之洞感其政绩，给朝廷写报告，恳请嘉奖。光绪十五年（1889年）八月，任广西巡抚。设立官书局，倡办蚕桑，开设机坊，建设育婴堂，栖流所，医药局，这可以说三大产业同时抓，经济社会两促进。遭逢江南苏浙一带洪水成灾，马丕瑶捐款银两2万两，献出了一片爱心。马丕瑶德政爱民，同时积极向朝廷上折提出政策建议，可以说是立德立行立言三位一体。光绪二十一年九月初八戌时，马丕瑶病逝于任上。他为官30多年，深受百姓爱戴和朝廷信赖，百姓呼他为“马青天”，光绪帝则褒奖他“鞠躬尽瘁”、“百官楷模”，诰封“光禄大夫”、“威武将军”。在乡里则与邻里和睦相处，对鳏寡孤独多有接济。马先生膝下有四男三女，受马氏家风家训影响，亦多远见卓识，留下“一门双进士，三代五英杰”之美誉。其家训刻在大门作楹联有云：“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他巡示后代子孙要忠孝两全，读书耕田。四个儿子，都很有出息，三个儿子都在从政，并且创办了豫北地区的煤矿、纺织、冶炼等民族国家工业。其女马青霞，曾大力资助孙中山革命，被誉为“南秋瑾北青霞”。马丕瑶以言传身教和久久为功的家风家训践行，引领着家族的永不懈怠的清醒奋斗，成为“富不过三代”铁律的又一例外。细想起来，历史上的进步、变法、革命，非有过人意志、过人坚韧、过人才略者，不能成功啊！

工业经济主导社会之前的几千年里，农耕经济与儒家文化水乳交融，形成了且耕且读这一最佳状态，正所谓“勤俭传家久，耕读济世长”。可以说，每个村庄有能找到这类门楣砖雕或楹联砖雕，或者大年对联。或许且耕且读的生存模式，契合了“士农工商”的共有心理期待，使得这种生活模式，成为农耕文明社会中的一道风景线。这自然增益着饭市的内涵，化育着饭市的品质。而在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增强民族文化自信、高擎时代文化团结奋进的当下，嚼噱饭市的绵长韵味，聆听饭市的动心旋律，似乎也是寻找灵魂栖息地的撩人风景呢。

以马丕瑶故事为代表的一大批民间故事，即使在“破四旧立四新”的“文革”期间，也连绵不断的在乡间饭市上，被渲染着，被推崇着，成为令人深思的一种社会文化现象。一方饭市，不仅有笑声与泪光，更有悠悠家国志与绵绵人伦情。

六

从新中国立国到改革开放之初，农村经历了从传统农业经济到集体经济的转变。与此相伴的，是听钟声一块儿上班，一块儿到地里干活，一块儿下班儿回家吃饭。与吃饭一同进行的，则是万家生息交流的饭市。

饭市也是自由发布会。谁家孩子孝顺有出息，谁家媳妇贤惠能干，也在这里交汇着消息。乡村公共事务，例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淘井、修渠，也会在饭市上进行发布与推进。

一日，两个男人闹着来到饭市上，对着几位头面人物，吵吵着说：大爷你给评评理。待听完两人诉说，几位大爷三言两句就断清了，虽然各自还有些不服，两人还是停止了吵闹。

其实，乡村事物比这里提到的要复杂的太多。我家亲爷爷王俊德就常常说：能治一军、不治一村，好管吃粮，难劝乡亲。过去说吃粮的人就指投军当士卒的人。为啥呢？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从古到今，乡村里都有公道人主持世俗事务。所以，夜里炕头上的耐心排解和饭市上的公开断事，就成为乡村自治的常见形式。

饭市上，也经常有七嘴八舌的神仙会。

一人开喷了：大家伙儿听说过吗？百家姓里有猪羊牛马人鬼狗，西边岗地上朱家洞村有姓苟的富农，给孩子取向党，今年孩子都上五年级了。听说前天被抓了，红卫兵说他这是在反党，是在向无产阶级司令部进攻，被抓起来关进局子里了。

有人等不得了：这个事儿吧已经不新鲜了！我给恁说一段安阳卷烟厂一群好看妞儿的事儿。有一位好看得不得了的小闺女儿，年龄到了十八岁还没有找到对上眼的对象，苦思冥想出一条妙计。有一天啊，县政府办公室秘书点烟嘞，咋也引不上火，把烟给弄开一看，看到里面有张纸条写着：有缘拜天地、无缘各走各。联系电话***，找苗姑娘转告。于是拽线逮鸟儿，苗姑娘做介绍人，这位俏女郎找到了如意郎君。现在安阳卷烟厂的女工都在学这法儿嘞，恁几位抽烟的注意啊……

至于谁家的孩子争气了学本事了，谁家的媳妇贤惠能干，村东头李家安装了五台一联织布机，北后街舒家开始吹制药饼，木厂屯村炼铁全村过上好日子了，渔阳村靠漳河养鱼供应彰德府了等等，都会在饭市上传播交流和演义。

但随着人民公社制度的废除，农村土地承包制度的确立，饭市也逐渐隐退到了历史的远方，一起隐退的还有农民们贫穷的生活。

而现在的农村，与过去相比，那差别可是大了。经由国家一系列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仅仅用了十来年时间，庄户人期盼每天都能吃上白面馍馍的梦想，就出乎意料地实现了。如今的吃穿住行，那是说不尽的得劲、聊不完的可中。现在日子过得那个好，比过去吃着红薯面窝窝头时痴情向往的共产主义社会的美景，还要更加令人激动。庄户人已经不是历史上任何农耕时代意义上的农民了，农业机械化水平在日益提高，几千年中常用的农耕器具，端坐在各地兴办的“农耕博览馆”中，与粮票布票油票肉票等一起，成为“文物”。农业税的取消，更是划时代的重大事件。现在的农村，每天过得比过去的春节不知要好上多少倍！生活的节奏，也早已由原来的盲艺人敲打出的悠闲慢板，转变为爵士鼓的快节奏。国家现在进入了双航母时代，航天科技跻身世界一流，高铁科技在世界上独领风骚。但谁也没注意，到底是在啥时候，饭市给变没了？

我缅怀饭市，是因为小小饭市，浓缩着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士农工商、善恶鬼神等等生活百态。在那个贫瘠的年代，飯市生动着乡村生活，守护着家国基石，链接着古往今来。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