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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 子不入愁门屋

2019-04-23陈卫民

文苑 2019年8期
关键词:癞子燕巢燕儿

文/陈卫民

邓跃东/推荐02

燕儿不入愁门屋,写的不仅是燕儿,也是乡愁。燕儿翩翩,乡愁浓浓。叙述娓娓道来,乡土文风不急不躁,仿佛带着春泥。孩童眼中的燕子,大人眼里的燕子,有着不一样的隐喻。

“千万莫去摸燕子,摸了脑壳长癞子!”

老屋里新燕呢喃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奶奶这句叮嘱。看到那个光脑壳的杀猪匠,我就忍不住联想,甚至想问,他是不是小时候摸过燕子。

“摸燕子长癞子”、“指月亮会被割耳朵”,都是奶奶说出来的经验。想问个为什么,但又不敢问。

奶奶不仅有很多古怪的经验,还晓得各种鸟的语言。布谷鸟飞过田野,“布谷布谷”,奶奶说,秧苗要下种了;猫头鹰暗夜里在苦栗树上突如其来的叫声,毛骨悚然,惹人讨厌,奶奶说,那声音是“快哭快哭”。

燕儿的叫声就不一样,如三月的春风滑爽,如母亲的呼唤绵长,如少女的嘤咛清脆。平素安静的堂屋,因为燕儿归来,热闹多了。我问奶奶,燕儿在讲么子呢?

“不呷你的谷,不呷你的米,借个窝孵个雏。”奶奶说。乍一听,是这个腔调;反复听,越听越像。是的,燕儿比麻雀招人喜欢之处也在这,不吃粮食,只吃蚊虫。我们住的老屋蚊子多,燕儿不愁吃。

燕子说“借个窝孵个雏”,一边叽叽喳喳商量,一边忙忙碌碌动工。去年的巢被土灶熏黑,燕儿选择重新砌窠。奶奶说,燕子记性好,去年来,今年也会来。同一户人家,同一对燕子,同样的位置。书上说,燕子体内的磁场能够精准导航,即便远渡重洋,也能找到故地。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早春二月,燕子开始在微雨中翩飞。他们飞到漠漠水田或者小溪边水潭边,嘴巴或频频啄取,或轻轻搅拌,集成火柴头大小的丸状衔回,掠过池塘,尾尖偶尔蘸一下水面,苏醒一池春水,波纹触电般一圈圈荡漾开去。几对燕子飞倦了,落在电线上。天空瓦蓝,电线就像五线谱,燕子就是动人的音符。

燕子从屋檐轻巧地斜飞进屋,停在房梁,好像用眼神商量砌到哪里。随后,尾巴紧贴着泥砖墙,就像铁片吸在磁铁上一样。燕子将嘴里的泥巴吐出,粘在墙上,起初是个一团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湿印子,一趟、三趟、十趟,燕巢从指甲盖大,到鸡蛋大,再到饭碗大。到最后,堆成深筒的碟形的窠。

燕儿来的时候,油菜花海在艳阳中摇曳;燕巢砌好,我们跟着奶奶去地里割油菜,揉油菜籽了。油菜地在大猪山旁,靠近山边,一蓬蓬的刺花,粉红的、白色的,热闹绽放,空气里弥漫着馥郁的花香,我贪婪地深呼吸。葳蕤的叶子簇生着柔嫩的刺梗,刺梗上的刺,肉肉的、嫩嫩的,剥去皮,鲜嫩、沁甜。奶奶每次都要折一小捆刺梗,用稻草捆好,这是舌尖上的春天,脆脆的、甜甜的。

“只要听话,万千的东西把你们呷。”奶奶说。我们点头如啄米。

听话与好奇,总在心里互搏着。吃完刺梗,望着凹凸不平的燕巢心想,燕子在里面舒服吗?我爬上房梁,手往里面探:好柔软,好暖和!原来,燕子砌巢是由里向外挤压泥丸,所以“外壁”看似粗粝,“内墙”还算光滑。加之轻羽、软毛及细柔杂屑,比起外面的鸟巢来说,相当讲究,倍儿舒适。

再往里探,感觉摸到一团肉乎乎的东西。难怪最近燕儿更加勤快,原来雏燕出来了!

开门声响。我忙不迭下楼梯,差点摔倒。母亲识破了我的窘态,抄起竹枝要抽屁股。奶奶小跑过来拦住。

隔壁家的燕子,叫声变成大合唱了:燕子一回来,巢里三四只鹅黄的嘴巴齐刷刷张开,发出略带沙哑的呼喊,等着喂食。

可是我们家的燕窝,却出奇地安静。燕子一回来,仿佛感受到异样的气息,盘旋几回,发出哀鸣,毅然决然飞走了。奶奶说,燕子嗅到别的味道,不认得自己的崽崽了。

第二天,窝里的雏燕挣扎着爬出来,摔在地上,奄奄一息。母亲拿来脸盆罩着,叮叮当当敲打(母亲用这个方法救活过垂死的小鸭子)。母亲敲得急切,掀开脸盆,雏燕始终耷拉着头,一命归西了。

奶奶说,鸟儿也是命,拿去埋了。奶奶还说,摸燕子生癞子是假的,摸了燕子,燕子妈妈不认崽崽是真的。

奶奶没讲什么大道理,但我们再也没有掏过燕巢。

母亲说,燕子不入愁门屋。所谓的愁门,就是看起来不景气的,燕子不会进屋砌窠。有个五保户嫌燕子吵,将屋里的燕窝捅掉,燕子再也不去他家筑巢;再看看“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废弃学校,一片死寂,何来燕声呢喃?奶奶这么说,母亲也是这么说,我小小的内心,不禁升起一股莫名的自豪:燕儿年年光顾,我们是兴旺之家啊。

父亲的理发店里竟然也有燕巢。凉席上,等待理发的老人们在聊天。他们聊庄稼,聊天气,聊生死。燕儿们进进出出,热闹得很。有时候燕儿不小心拉下一泡屎落在老人身上,老人说,要把燕子窠捅掉,父亲忙不迭发烟赔礼,替燕儿说情,好像惹祸的是他的孙子一样。

不晓得是老人们在燕儿的呢喃中聊天,还是燕子们在老人的聊天声中呢喃。有关燕子的两个特写场景,一直在脑海里抹之不去:

爷爷的发小,早年去了台湾,半个世纪后回乡探亲。少时玩伴,如今都已白发苍苍。十来个古稀老人,聚在老家的屋檐下谈笑风生,阳光穿过木格子,老人们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燕儿就在屋檐下穿梭,叫声中似乎带着喜悦。

同村一位比我们年长的姑姑,幼时脑袋发育不正常,被人拐走。其母眼睛差点哭瞎,后举家搬去贵州。前两年,年逾不惑的姑姑,竟然带着一双儿女回来了。离巢多年的鸟儿终于归巢,全村人都来看热闹,空气中弥漫着过年一样的欣喜。燕子们好像也在凑热闹一样,翩飞着,啾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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