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叶
2019-04-23高亚平
高亚平
戴画
十多年前,我想写一篇警察方面的稿件,便到一家派出所去采访。那时年轻,只有三十多岁,精神好,我便和所长说了,吃住都在所里,以便对民警的工作、生活状况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我有早起的习惯。那是夏日的一个清晨,大约五点半左右吧,我刚走出派出所的门,便见一个戴着眼镜的高个子男人,扶着墙,颤巍巍地往所里摸。我吓了一跳,以为这人病了,或者和别人打架受伤了。我急忙跑进所里值班室,向民警说了这一情况。没想到,民警并没有我想象的着急,只淡淡地应了声:“哦,你说的是戴画呀!”随即,又把眼睛闭上打盹。我满腹狐疑地出了值班室。过了两日之后才知道,我那天早上遇到的人是他们所的一个民警,名叫戴煜。他那天喝了一夜的酒,喝高了。
这样,我就关注上了戴煜。
戴煜爱好书画,除收藏外,还能画两笔兰草,且画得像模像样,这在警察行道里是不多见的。因为这个缘故,大家都叫他戴画。和戴画混熟后,我曾去过他家,他的家里有一个巨大的画桌,足足占了半间房子。桌子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一只小石狮子镇纸。那石狮子也就是一握大小,口阔毛卷,臀大胸粗,蹲踞一石上,望去威武雄壮,又憨态可掬,让人一见便心生喜悦。这石狮子据说是北魏时代的,包浆不错,通身散发出一种幽幽的光,一看便知,昔年也是文人的案头之物。现在,却被戴画淘到手,成了他的心爱之物。警察在我的印象里,整日都是一些东跑西颠的人,今日破案,明日救火。要么喝酒打牌,一个个忙得如后面有鬼撵着,现在,居然有人在家里支起了画桌,而且专画兰草,这让我没有想到。其实,不仅我诧异,连他的警察同行们也感到不可思议。
“你问戴画吗?那可是一个神人。”一次,闲聊时,我私下问一个民警有关戴煜的情况,他神秘地对我说,但又不说明理由,直弄了我一头雾水。我想不明白,戴煜到底神到了哪里?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神法?是破案神呢?还是脑子不够数,有些神神叨叨?好在不久,我就亲身见识了他所干的几件事,也就对别的民警说他是一个“神人”有了一些理解。
戴画好酒,这是我已经知道的,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竟好到了一日不能无此君的地步。如同一些瘾君子早上要抽几口烟一样,戴画每天清晨一睁眼,首要的一件事是先摸出床下的白酒瓶,拧开瓶盖,像喝矿泉水似的,咕嘟咕嘟灌上一气。这一气可不敢小瞧,最起码也有小半斤。小半斤酒下肚,整个人立刻像夏日久旱后遭遇甘霖的禾苗,支棱棱地精神起来,话也多了,腿脚也活了,然后才去刷牙、洗脸。心情顺畅之余,冷不丁会来上那么一嗓子:“为王的打坐在金銮殿上——”往往一句唱词还没有唱完,便会遭到别的民警一顿呵斥,他便像个顽童似的,吐一下舌头,噤了声,腋下夹了吃饭的家伙,一溜烟的到灶上去吃饭了。到了饭堂,不管是馒头稀饭,亦或豆浆油条,他都会要上一、两瓶啤酒,就了小菜,放开量吃喝。有时干脆就不要稀饭、豆浆,直接把馒头泡到啤酒里,连吃带喝,呼噜呼噜扒拉进肚里,直到吃饱喝足了,才去工作。好在那时公安部还没有实行五条禁令,还允许民警喝酒,要放到今日,他要不改,怕早就下课了。
早上这顿酒,戴画还有节制,悠着喝,中午和晚上,他就可着量喝上了,往往喝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酩酊大醉,整个一个醉人。酒喝多了就容易犯迷糊,工作起来也就马虎,往往就会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一个夏日的午后,所里接到报警,一酒鬼喝醉后闹事,砸坏了辖区一家酒店的桌椅和窗户玻璃,恰好戴画值班,该他出警。他便带了一名联防队员去处理。也是活该有事,他那天中午也喝高了,两个醉鬼遇到一块儿,话说不拢,醉眼朦胧中,戴画竟然把对方的鼻子给咬了一口。这下可好,那醉鬼酒醒后,不依不饶,到处上访。所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赔了一笔钱,才好不容易将事情抹平。当然,戴画也没有捞着好去,除了受通报批评外,还受到了经济处罚。事后,有人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戴画说,他把那醉鬼的红鼻头当成小西红柿了。嘿,也难怪!
不过,戴画也不是全干一些没有明堂的事,有些事也做得很“水色”,要不,他怎么在警察队伍里混?一次,他在巡逻中,无意间抓住了一个盗窃自行车的窃贼。审讯中,他发现那个小伙子一个劲的流泪。又见那小伙子长得土头土脑,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不由多问了几句。一问才得知,小伙子是初次作案。原来,小伙子是甘肃人,他和妻子带了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前来西安寻亲。结果没有找到亲戚。眼见盘缠花完了,孩子没钱买奶粉,饿得哇哇大哭。小伙子急眼了,他把妻儿安顿在一家私人小旅馆里,铤而走险,才干出了令他痛悔一生的蠢事。听了小伙子的哭诉,戴画顿生恻隐之心,不由想要帮小伙子一把。他怕小伙子骗他,便押了小伙子前往小旅馆,结果发现,事情真的是这样。他二话没说,转身就到了一家商店,掏出五十元,买了四包奶粉,给小伙子的妻儿送过去。临走,又给母子留下了二百元钱。回到派出所后,他立即把这一情况向所长汇报了,看能否念在小伙子初犯的份上,法外开恩,把小伙子放了,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你不想完成打击处理任务了?”所长不相信似地问。所长知道,凭戴画的能耐,要想再抓住一个犯事的,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想呀,可我不能这样完成呀!”
最终,在戴画的一再坚持下,那位盗窃自行车的窃贼被释放了。当那位小伙子哭着跪在戴画面前向他辞行时,他竟一下子也哭了。
不久,我就离开了这家派出所。后来,我隐约听说戴画出事了,还听说他出事也和他的爱好有关。戴画好收藏字画,当时古城里的名人字画,他手头几乎都有。有的是托关系求来的,有的是花钱买来的,还有的就不知道是从那个渠道弄来的了。不过,他还是有些太贪了。一次,为了弄到西安一位著名书法家的字,他竟然设了一个局,投那位书法家的所好,让一位桑拿女去找书法家。当两个人在宾馆开了房子,正弄得入港时,戴画带人闯了进去,自然逮了个正着。书法家丢不起那个人,遂被戴画勒掯着,写了一晚上字。但不久,戴画在一次喝醉酒中,便把此事给泄露出来,被人告发到局里。这次事件很严重,几乎让戴画脱了警服。局里念他是一位老同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给他记了一次大过,调离了工作岗位了事。
这件事对戴画的刺激很大,从此,他不再收藏字画,也不再画兰草。至于酒,还是照旧喝着。只是,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拼命的喝了。
紫阳的水
落了一场雨,小河里的水似乎涨了一些,田野也一下子变得朗润起来,陌上的迎春花在乍暖还寒的风中,开得更加的鲜艳了。看到早春这些新鲜的物事,我没来由地忽然想起了紫阳。在春风的吹拂下,这座陕南小城,虽还不是春意满山岗,但茶山上的茶树,已经吐出了绿色的嫩芽,远远望去,朦胧的绿雾一片,似一场春梦。而那江中的水,溪中的水,在嫩绿地映照下,定然也是更加的碧澈,凝然若玉了。
我第一次去紫阳是在2000年,说来还和水有关,但我至今不愿回忆那场水。那年的7月14日,紫阳全境突遭大暴雨袭击,倾盆暴雨一连下了十多个小时,把整个山体都下软了,泡松了。紫阳的山体构造很奇特,它的下面是坚硬如铁的岩石,岩石的上面则覆盖了两三米厚的碎石和泥土,土石的上面长满了茂盛的林木和庄稼,天气晴朗时,满山葱茏,山脚江水长流,望去风景如画。人家要么依山而居,要么临河而居,而道路就长蛇一样的,曲折着依了山的走势,从人家的门前穿过。雨水下过量了,山体发生了变化,岩石上层的碎石、泥土就和山体剥离,裹挟着树木庄稼,发生垮塌,形成了泥石流。无情的泥石流冲毁了房屋,堵塞了江河,又引发洪灾,最终构成了七月中旬这次大的灾害。我那时在西安一家报社的特稿部工作,这样严重的自然灾害,报社自然要派记者前往采访,很幸运,我和同事小徐领受了这一任务。于是,从西安乘火车赶到安康,再由安康市委宣传部派车,直接送到紫阳县。我们那天到紫阳境内时,天气已完全黑透,坐着三菱越野车,沿傍山临江的公路一路行去,时闻落石从山坡滚下,惊得人头皮发麻。群山耸立,夜色如墨,四野寂静,车中的人谁也不说话,气氛凝重极了。突然看见了一户人家,车子一闪而过。我实在憋不住了,搭讪着和车前一心一意开车的司机师傅说:“真怪,你们这里的人晚上也不开灯吗?”师傅沉默不语,一如眼前黑黢黢的大山。直到开出十几分钟路程后,他才沉重地告诉我们:“那家人全死了,泥石流压塌了半边房屋,一家人在睡梦中,谁也没有跑出来。”说完,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听了,很是哀伤,深悔自己的鲁莽,再不敢多出一言。在我们的一再要求下,车没有去紫阳县城,而是直接开到了灾区现场毛坝镇。我们到镇子里时已是晚上的十一点多,在现场指挥救灾工作的县上领导还没有休息,县委宣传部部长吴少华接待了我们。听了县上领导的介绍,尽管我来紫阳前对这场特大暴雨,已做了充分的估计,我的心中还是吃了一惊:咋会有这么大的雨呢?手持空脸盆伸出屋外,赶紧拉回来,盆中已是满满的一盆雨水,莫不是天漏了吗?匆忙写了篇稿件,发到报社,已是十二点多了。睡在镇政府简陋的会议室里,听着外面的江水声,听着山上阵阵的松涛声,听着蚊子的哼唱声,尽管疲累已极,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夏季天亮的早,还不到六点半,外面已是天色大亮。急忙起床洗漱,简单吃点东西,我们便随了县委宣传部的琚勇去采访。琚勇是县委宣传部的宣传干事,那年也就三十多岁,个儿不高,敦敦实实的,戴一副近视镜,一望便知是一个精干的小伙子。他先带我们去镇子里转了转。毛坝镇不大,也就一二百户人家的样子,它背临着青山,面向任河,人家就如晨星,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地洒落在山河间。说心里话,若是没有洪涝灾害,毛坝镇绝对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要不然,陕西省美术家协会也不会将此地作为画家们的写生基地。毛坝镇在这次泥石流引发的灾害中受灾不是最严重,但也因房屋倒塌,死了两三个人。我们下到老街,老街紧临着任河,仅有两三条小街,一满的老房屋,青堂瓦舍,很有过去岁月陕南小镇的味道。行走其间,我顿然感到自然灾害的无情。任河是汉江最大的一个支流,因了泥石流滑入江中,堵塞了河道,任河的水位抬升很高,直接漫流入老街中,水位线一度高抵屋檐。如今洪水虽退,但那条略显潮湿的水位线依然清晰可见。据当地老百姓讲,洪水退去后,一户人家的人字形屋梁上,曾赫然架着一头硕大的死猪。人们猜想,那猪定然是被水淹死后,随了洪水随波逐流,飘入老街中,飘入人家中,无意间架上去的。由此也可见出当时的洪水之大,水位之高。出得屋来,由老街步入任河边,但见河水汤汤,水浊流急,心中想,任河何时才能变成一如往昔一样的清流,而惠及这里的百姓呢?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们在琚勇的陪同下,先后采访了受灾最严重的老庙、瓦庙和联合乡鱼泉村。而去鱼泉村的采访,让我记忆最为深刻,以致多年后,我都不能忘怀。鱼泉村深藏在大山的皱褶里,距毛坝镇约三十公里。那天一早,我们三个人脚穿军用鞋,沿着一条宽阔的河流,一路向前进发。好在河流不深,我们时而蹚水,时而行走山间小路,艰难地行进了六七个小时,直到下午的一点多钟,才赶到了鱼泉村。而见到的情景,却让我们的心情倍觉沉重。村庄已被泥石流严重冲毁,让人不忍卒睹。艳阳高照,一位卫生防疫人员正在向村庄的沿途道路上喷洒消毒药水。采访结束后,我们紧赶慢赶,回到毛坝镇时,已是晚上九十点钟了。而我的双腿已如灌铅,沉重疼痛的连楼梯都下不了。后来还是从镇卫生所要了几粒芬必得服下,才勉强好过了一些。自此次采访后,我对紫阳的水彻底是怕了。人言陕南是青山绿水,而紫阳的水咋就这样的恶呢?
我对紫阳的水产生好感,是在次年的五一。或许是上一年为紫阳做了点事的缘故吧,紫阳县人民政府在2001年搞茶文化艺术节时,专门邀请上了我。这一次,我对紫阳算是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紫阳是全国唯一一个用道教人物紫阳真人命名的县名。县城临汉江依山而建,房屋建筑极有特色,屋顶均覆盖着当地特有的青石板,一家的房顶,恰恰是另一户人家的院落,层层叠叠,从江边一直延伸到半山腰。街道则逼仄如小巷,曲曲折折,蜿蜒顺山腰而下,一直到江滨。最下面的人家,就只能枕流而居,夜夜闻听江水声了。尤其是到了夜间,当万家灯火齐明时,那真是亭台楼阁,宛如仙境,不枉了“小重庆”之称。著名作家贾平凹昔年游览紫阳县城时,为其独特的建筑,以及优美的风土人情所感,就曾写过一篇妙文。而陕南籍作家方英文兄,也曾写过一篇有关紫阳的美文《紫阳腰》。后者还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被全中国的中学生诵读呢。紫阳可谓是声名赫赫矣。
在紫阳逗留的三天时间里,我先后乘船游历了烟雨蒙蒙的汉江,参加了茶博会,参观了当地的陶艺馆,品尝了当地的美食。而最不能让我忘怀的是登临茶山了。沿着江边弯曲如蛇的小路,登上山顶,坐在竹寮里,望着满山碧绿如洗的茶树,望着山下的一江清流,品着紫阳富硒茶,正在忘情间,便听得山歌响起了:
“郎在对门唱山歌,
姐在房中织绫罗。
那个短命死的,发瘟死的,挨刀死的,唱的那样好哇!
唱得奴家脚巴手软,手软脚巴,
踩不得云板织不得梭,绫罗不织听山歌。”
歌声婉转,歌词诙谐幽默,听得我不由会心一笑。心里想,这浑身充满水灵气的山妹子,可真是爱得大胆、泼辣,有一股子山野气呢。
我对紫阳的水进一步认识,则应归功于丁酉年秋日由《美文》杂志社组织的作家学者生态秦岭采风活动了。这次去的是蒿坪,蒿坪是紫阳的一个镇,十多年前我曾路过了几次,但都不曾下车,只是隔着窗玻璃瞥过几眼。蒿坪镇不像毛坝镇,局促地嵌在两山之中,它坐落在一处开阔地里。它的周围尽管也有山有河,但那山河却离得较远,这样看上去,蒿坪镇就显得舒坦多了。蒿坪镇虽说也不大,却是大有名头,它不仅出产著名的富硒茶,还出产真硒矿泉水,而二者在全国均大有名头。我们这一次来,就是冲着真硒矿泉水来的。
紫阳号称土地富硒,但真正出富硒水,而且被专家认可,被科学鉴定过的,据说也就蒿坪镇这一处。水源地在一条山沟里,本来我们是要去一探究竟的,但车行半路上时,天公却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起初不大,可时间不长,那雨竟如万蟹吐沫,唰唰唰下成了一片。望着车窗外迷蒙的烟雨,组织者只好宣布,探寻水源地的活动取消。富硒水水源地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我只有在脑海中去猜想了。我无端的想,那里一定是一个山清水秀、草木茂盛的幽静之地了。没有看成水源地,却参观了真硒矿泉水的生产线。生产车间很大,生产线仅有四条,绝对的现代化,偌大的生产线生产起来,也就六个工作人员,而且这些工作人员全在工作室里,一满的电脑操作,车间里见不到一个人。我不由惊叹科技的神奇了。还喝到了真硒矿泉水。小小的一瓶,半斤装的样子,瓶子精巧别致,拿到手里就让人心生喜欢。细抿一口,果然清甜。听说这样的一瓶,远销北京,要卖到十四元呢。而且,还供不应求。我想,这除了水质好,富硒水能祛病,能防癌,恐怕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了。
紫阳有真水。真水无香,真水惠人惠物,譬如那汉江中的一江清流,譬如这蒿坪镇的真硒矿泉水。有了这好水,山川才秀媚,人物才鲜亮,万物才丰茂。这是我十数年间行走紫阳,尤其是我去年秋天去蒿坪镇后,一个最真切的感受。
两棵树
王归光面色红润若赤子,团团有佛相,平日虽非鲜衣怒马,但衣饰讲究,浑身上下纤尘不染,永远一副谦谦君子样。即使酒喝多了,说话也是平声静气,和人相处,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于力眯眯眼,小平头,粗服大衣,为人率性豪放,有子路气。他们二人同住西安的端履门附近,一在端履门里的云龙大厦,一在端履门外的仁义巷,相距不远,中间隔着一个城门,和一道明代的城墙,还有护城河,也就是一里多路的样子。他们像两棵树,虽非来自同一片土地,但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走到了一起,肩并着肩,扎根大地,枝柯交叉,沐浴着同一片阳光,面对着同一方蓝天,繁茂生长。他们都好绘事,且都是国画家赵振川先生的入室弟子。归光是地道的西安人,这里有大雁塔,有卧龙寺,有明城墙,还有终南山。“终南何有,有条有梅。”《诗经》里如此歌咏。终南山佛教里又叫月亮山,意思是有神仙居住的地方,听说,里面至今还住着许多遁世的高人。于力来自宝鸡,那里古时名陈仓,有周塬厚土,有源远流长的渭水,有清冷的嘉陵江,还有清荣峻茂的秦岭。凤鸣九皋,说的就是那一片土地。
我和他俩的结缘是因了杜爱民兄,记得是今年仲春的一天吧。这天上午,我正和一个朋友沿了潏河闲转,看绿油油的麦田,看嫣然的桃花,粉白的杏花,金黄的油菜花,看远山长林,听鸟儿欢快地鸣叫,心情正欢悦间,杜爱民来了电话,他问我下午有没有事,能不能到湘子庙街看一个朋友的山水画展。我原本下午还要去少陵原畔的杜公祠,那里有一树硕大的腊梅花,传说是杜甫手植的,实则是一棵明代的树,不过怎么说,也有一些年头了。一年的冬天,我曾冒寒和朋友去杜公祠探访过一次,那天适逢花发,还在祠门外,就嗅到了幽幽的馨气;等到了跟前,幽香更加浓烈。腊梅花虽小小的,黄黄的,但布满枝条,望去繁富美丽,如梦如幻。我们在腊梅花树下流连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才不得不离开。在归途上,我对朋友说,我们见了腊梅花开时的样子,却未见它花谢后绿装素裹的样子,来年春天里,我们去看看吧,朋友颔首。但接了爱民兄的电话,我便决定去看画展,因他是赏画的行家,他让我去看,那画一定错不到那里去。这样,那天下午就去了湘子庙街,就认识了于力,且看了他的画展。紧接着,也就认识了王归光。呦呦鹿鸣,求其友声。因为他们都是一类人,都是朋友,结识了一个,有时也就意味着结识了他们的全部。
古之文人画士都好诗酒花,今之风雅之人亦然。和归光、于力相熟之后,我方得知,二人均好诗文,也好步月赏花,自然,他们也嗜酒。绘画之余,他们常聚一处饮酒谈艺,当然谈论最多的还是绘画,谈写生,谈古人的画,也谈山水形胜,还谈人生。佐酒物有时是朱秀英家梆梆肉,有时是老铁家腊牛肉,有时则是一把杨花水萝卜,顶端带花通身生满小刺的嫩黄瓜,或者煮得稀烂的芸豆,卤得咸淡适宜的花生米,炝得爨香的白菜、芹菜、莲菜,等等,总之,都是一些西安的传统吃食和正当令的时蔬。酒酣耳热之际,难免慷慨高歌,手而蹈之,足而舞之。此时,乘兴作画,往往有神来之笔,为醒后所难及。我见过他们好多画,也看过他们作画,常常为他们的画所迷醉。于力的画有山野气息,乱树怪石,团云茅屋,曲水回流间,有一种混沌气象,若有灵怪藏焉,若有鬼狐匿焉,画面看似纷乱若麻,实则行止有据,端方有度。归光的画,长林若渥,山石若沐,有时岚游山外,有时云出柴扉,山水林石间,有一种传统的穆穆庄重之气,华滋俊逸,让人惊叹。我最喜欢他画的林木,觉得那郁郁葱葱的丛丛林木中,似乎有水气蒸腾而出。二人都深得赵先生的笔意,也深谙中国写意山水画笔墨中的趣味。今年冬天,曾有幸和归光、于力去过一次韩城,在党家村古民居前,看他们二人用手抚摸前代石雕、砖雕时那醉心的样子,常令我怦然心动。在禹门口晋陕大峡谷前,看他们在冷凝的黄河滩上,对了禹山,对了雄浑的黄河,哈润冻笔,挥毫写生,也让我明白了他们二人画中流动出的不同于他人的气韵。
古人曰:大道通廛。又云:大隐隐于市。归光、于力是现代隐者吗?孔老夫子讲,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在目下这个喧嚣的社会里,他们不蝇营狗苟,安贫乐道,唯以绘事为乐,追求艺术的至境,重视心灵的修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和他们交往时,我时常想这些问题,但终不得其解。听归光讲,端履门里有卧龙寺,里面住着数十个僧人,他和于力绘画之暇,常相携了到寺里闲转,青灯梵呗声中,他们到底体悟到了什么呢?归光、于力好诗文,尤好陶靖节先生诗,一起喝酒,每于会心处,二人常击节亢声吟咏:“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人世间,许多田园已荒芜,但我相信,他们二人心灵的田园永远不会荒芜。至于绘画,那就更不会荒废了。
褪掉败叶,沐浴着阳光雨露,而幼树就是这样一年一年在不断的岁月轮回中,变成参天大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