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下(连载三)
2019-04-22史雷
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史雷创作的小说《正阳门下》,以小主人公二宝的视角,以上个世纪40年代末北平解放前夕为背景,讲述了在社会动荡时期将军胡同中刘家发生的一系列传奇故事。本书已由天天出版社出版,由于原作篇幅较长,我们将这部作品做了删节编辑处理后,连载以飨读者。
第五章 刘渝平
刘渝平来了。
那天我放学回家,刚进胡同口,就远远地看到两辆吉普车一前一后地停在大红门门口。前面那辆是大舅的,第二辆虽然一模一样,但坐在驾驶座上那个穿军服的司机我却从来没见过。
大舅的司机张贵发手指夹着一根烟,一只脚蹬在那辆吉普车的轮胎上,正和那个陌生的司机聊天。见我走过来,他兴奋地冲我比划着:“二娃子,二娃子,你家三娃子来了。”
大舅说,张贵发是抗日英雄,抗战的时候,张贵发跟日本鬼子拼刺刀,有一个日本军曹特别厉害,一個突刺就把张贵发逼到了墙根底下,还是大舅冲过去用大刀砍死了日本军曹救了他。从此,大舅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他说他的命是大舅给的。
“您说的是刘渝平吧?”我疑惑地问。
“对!我说的就是刘渝平嘛!”张贵发点着头笑道。
“嗨,您直接告诉我刘渝平来了不就完了嘛。”我有点儿不满地对他说,“什么二娃子三娃子的!”
说完,我撒腿就钻进了大红门。
院里真热闹,一位梳着短发、穿着旗袍的高个子女人被大家围在中间,姥姥问一句,母亲问一句,赵姨也问一句,姥爷正弯腰逗着一个留着分头的小男孩。
小男孩则把头仰得高高的,正看着藤萝架上挂着的红靛颏和八阿哥呢!
“刘渝平?”我激动地叫了起来。
“哎哟,二宝回来了。”姥爷听到我的声音,一扭头,见我跑得气喘吁吁,便笑着冲我示意,“二宝,快来,这是你弟。”
“刘渝平!”我冲了过去,给了刘渝平一个大大的拥抱。
“来,二宝,叫大舅妈。”母亲冲我示意。
“大舅妈!”随后我走到大舅妈面前,恭敬地叫着。
“唉,这就是二宝,以后平儿可有伴儿了。”大舅妈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上。大舅妈长得真好看,她的嗓音很轻,像颐和园昆明湖的湖水一样平静。
正在这个时候,四块玉带着鸽群,呼扇着翅膀降落到了东后院,刘渝平的注意力立刻从八阿哥身上转移了过去,他兴奋地用手指着它们喊:“鸽子!”
“是二舅的鸽子,走,我带你看鸽子去!”我立刻来了精神,拉着刘渝平的手。刘渝平高兴地跟着我从人群的缝隙中钻了出来。
“你们哥儿俩动静别闹太大,有一对鸽子正孵蛋呢!”赵姨提醒我们。“明白!”我冲赵姨摆了摆手,让她放心。
赵姨刚才正在放鸽子,刘渝平的到来让她从东后院来到正院。按往常,四块玉它们还要再飞一段时间才会回棚。但奇怪的是,四块玉它们正在依次回棚时,我突然看到屋脊上站着一只陌生的黑灰色鸽子,它的个头并不大,一侧翅膀耷拉着,很痛苦的样子。
也许是被我和刘渝平“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惊着了,它正警觉地注视着我们,不安地移动着脚步。
这只鸽子受伤了!我压抑住既激动又担忧的心情,将手指放在嘴唇中间,轻轻地冲刘渝平“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我蹑手蹑脚地打开一个诱捕笼,这个诱捕笼很长时间都没有用过了,我先是示意刘渝平不要动,然后从鸽棚里取出一个食碗和一个水碗放了进去。
刘渝平好奇地扭动着脑袋,看着我走来走去,他可能觉得我这么踮着脚走路很滑稽,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
“刘渝平,你可千万别笑出声来,惊飞了上面那只鸽子。”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不时地侧头用余光扫视着它。那只鸽子依旧高高地站在屋脊上,表情很痛苦,但又警惕地注视着我和刘渝平。
“跟我离开后院。”我决定暂时离开后院,以稳住那只鸽子。刘渝平却有些恋恋不舍。“鸽子以后有你看的。”我朝刘渝平招着手。
“嗯。”刘渝平点着头,学着我的样子,踮着脚和我前后脚跨过月亮门。
“咱们就躲在这里,看它什么时候进诱捕笼。”我们躲在月亮门的后边,我把脑袋略微探出去,偷偷观察着那只鸽子。
“它怎么不进鸽棚里去?” 刘渝平把脑袋稍稍探出门,一边看一边低声地问。
“它不是咱家的鸽子,是被四块玉它们圈过来的。”我低头看了看刘渝平的脑袋,小声地告诉他。
他看着我好奇地问:“圈过来是什么意思?”
“就是咱家的鸽群把别人家的鸽子带了回来。”
“哥儿俩干吗呢?”忽然,我们身后响起了二舅的声音。
“二舅。”我惊喜地转过身,小声地叫道,然后一手搂着刘渝平的肩膀介绍着,“二舅,这是刘渝平。”
“二叔!”刘渝平冲二舅笑着小声问好。
“二舅,它是什么品种?”我指了指屋脊上的小鸽子。
“它可能比桃花眼还要名贵!”我听到二舅有些激动的声音,上一次听到他这种声音,还是在见到桃花眼的时候。
“啊!”我惊叫了一声,又马上用手捂住了嘴。
“如果能捉住它,还要仔细查看它的眼砂才能最终确定。”
“今天下午四块玉它们放飞的时间怎么这么短?”二舅问我。
“哦,我知道了。”我终于明白过来,兴奋地说,“四块玉它们之所以提前回棚,就是因为这只鸽子飞到咱家屋脊上了。”
“对!”二舅也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为什么看见这只鸽子飞到咱家的屋脊上,四块玉它们就会提前回棚呢?”刘渝平不解地问。
“鸽子有一个习性,就是恋家和护家。所以无论飞得多高,只要看见自家房子上出现了别人家的鸽子,就会迅速降落。”二舅回答。
“它受伤了。”我提醒二舅。
“我看到了,它的翅膀耷拉着,你们仔细看,羽毛上都是血。”二舅认真地观察着小鸽子,然后小声分析道,“这只鸽子应该是在飞行途中受到了鹰隼的攻击,虽然受了伤,但成功逃脱了,它又饿又累,在空中看到咱家的鸽棚里面有食物和水,就下来找食吃。”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只鸽子痛苦地飞下屋脊,降落后居然打了一个趔趄。显然,受伤的翅膀已无法让它保持平衡。站稳后,它依然警惕地看着诱捕笼,我们仨人更加紧张,不敢喘一口气。
那鸽子像是在考验我们的耐心,始终在诱捕笼外面警惕地转悠。时间过得很慢,我觉得我的腿都快站麻了,脖子也抻得酸酸的。
“它怎么还不进去?”刘渝平终于熬不住了,便小声地问。
这时,那鸽子向前一探头,终于钻进了诱捕笼。“齐活!”二舅兴奋地喊着,然后冲出月亮门跑向诱捕笼。
“哦!”我和刘渝平也欢快地喊着,跟在二舅屁股后面冲了过去,我们压抑很久的喊声显然惊着了鸽子。
那鸽子在诱捕笼里惊慌起来,但诱捕笼很小,在里面转不了身,我看到了它焦急的眼神。它眼中竟有像蓝天一样的底砂,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颜色的底砂。
“二舅,它的底砂是蓝色的。”我更加兴奋地喊着。
“嘘……”二舅朝我们示意道,“别吓着它了。”
随后,二舅双腿跪地,将那只鸽子从诱捕笼中轻轻地取出。“别动,别动,你的翅膀受伤了,让我看看。”他小声地对那鸽子說着,并用嘴轻轻地朝鸽子的翅膀吹出一口气,那鸽子马上打了一个激灵。
“刚受的伤。”二舅肯定地说。随后,二舅给鸽子受伤的部位做了简单的消毒。
“为什么它的底砂是蓝色的?”我问。二舅刚要回答,刘渝平突然指着那只鸽子的右腿,说道:“它的腿上绑着东西!”
“瞧我,怎么忽略了这一点!”二舅自嘲地笑了笑,将握着鸽子的那只手轻轻地一斜,我看见鸽子的腿上果真有一个墨绿色的脚环。
刘渝平用手轻轻地摸着那个脚环。
“上面写的什么?”我好奇地问。
“USA—45—SC5166。”二舅把脑袋凑到脚环前念出声来。
“美国?”我吃惊地喊道。
“没错,美国军鸽。”二舅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生怕院子外面的人听到,“虽说它是美国军鸽,可却是咱地地道道的中国鸽子,而且是非常珍贵的品种。”二舅的声音虽然依旧很低,但却压抑不住心里的喜悦。
“二舅,它到底有多稀罕,比桃花眼还稀罕吗?”我望了望鸽棚里面的桃花眼。
二舅看了看我和刘渝平,说道:“红血蓝眼鸽产于咱中国的江浙、福建一带,这种鸽子体型不大,但翅膀很长,所以它的飞行速度非常快。另外,这种鸽子飞得特别高,飞翔时直线上升,高得几乎看不到。它的夜翔能力也很突出,最关键的是它的恋巢性强,成鸽抓到别处饲养再久,也能飞回老家。”
“为什么美军用咱们中国的鸽子?”刘渝平好奇地问。
“红血蓝眼鸽是中国古老的名鸽,早年间欧美鸽界都是从中东及中国引进名鸽种,许多世界名鸽种系的起源也来自中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有一个国家曾从船上放出两百只比利时贺姆鸽飞向陆地,空距二百八十海里,鸽子在风雨浓雾中飞翔,没有一只返回。同时在黑暗和暴风雨中放飞六十只信鸽,途中损失了四十八只,到达目的地的只有十二只,总共飞了六小时五十分钟,都是红血蓝眼鸽和另外一种中国鸽戴笠鸽。所以美国海军对红血蓝眼鸽格外器重。”二舅介绍着。
“这么厉害啊!”我和刘渝平惊叹道。
二舅吩咐我和刘渝平找了两根小木片,夹住了鸽子翅膀上受伤的部位,将两根小木片缠紧后,二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先放棚子里吧,三天换一次药,进行校正。”二舅说道。
“它什么时候能飞?”刘渝平迫不及待地问道。
“小木片半个月左右就可以拆了,伤口一个月左右就能痊愈。”二舅回答。
“给它取个名字吧!”我提议。
“叫蓝眼睛吧。”刘渝平说道。
“嗯,这名儿不错。”二舅夸道。
“好哦,蓝眼睛!”刘渝平高兴地跳了起来。
“呛啷……呛啷……”
第二天正吃着早饭,刘渝平突然用手指着院子外面。大家都禁不住笑了,我赶忙解释:“这叫打唤头,听到这声音就知道剃头匠进胡同了。”
“哦。”刘渝平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这才继续啃起烧饼。这时,二舅把碗放了下来,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吃好了,正好我也该剃头了,我把他叫进来。”
“我也要剃头。”刘渝平一口吞了剩下的烧饼,也跟着二舅往外走。我也赶紧跟在他俩后面,走了出去。
“嘿,我说剃头的,都会剃什么头?”二舅到了院门口冲剃头匠一招手,问道。
“没有我剃不了的头。”剃头匠立即回答。
“没有你剃不了的头是什么头?”二舅接着问。
“半截刷子、平头、背头、分头、光头。”剃头匠回答。
“除了剃头还会什么?”二舅继续问。
“掏耳朵、按摩、推拿、正骨!”剃头匠回答完反问,“这位先生,您剃什么头?”
“我剃分头。”二舅向剃头匠一招手。
“得嘞!”剃头匠马上挑起挑子上了台阶,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进了院子,剃头匠刚把挑子放下来,刘渝平就凑了上去。那挑子的一头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柜子,里面装着剃头和刮脸的用具;另外一头是围着彩绘木条的圆笼,打开笼盖里面是一个洗头的铜盆,下边是一个炭炉。
“哪位先剃?”剃头匠笑着看着我们。
这个时候,胡同口再次响起了清脆的声音,刘渝平又一次被声音吸引。
“这是驼铃声。”我解释着。
刘渝平显然是头一次听到驼铃声,他疑惑地看了看我和二舅,一抬腿向院子外面跑去。“你不剃头啦?”我一边追一边喊。“不剃啦,我要骑骆驼。”刘渝平在前面回答着,已经跳过了门槛。
刘渝平出了门楼,朝胡同口一望,再次喊了起来:“骆驼!骆驼!”还没等我和老刘反应过来,他就头也不回地朝胡同口跑去,我赶紧追了过去。
北平城里经常会有骆驼队,这些骆驼驮着门头沟的煤或是西山的山货进城。从胡同口进来的是两头高大的褐色骆驼,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牵着骆驼走在最前面。
刘渝平已经蹿到了第一头骆驼跟前,他高高地仰着脑袋,惊讶地看着面前那头高大的骆驼。那骆驼就像没看见他似的,眼睛朝前,依旧慢吞吞地走着。突然,他回头朝我喊了起来:“白骆驼!白骆驼!”
我这才看见,在这两头高大的褐色骆驼身后,竟还跟着一头白色的骆驼,只是这头白骆驼的身材比褐色骆驼要小一点儿,脖子下面系着的铁铃也比前面的两头要小一些。
老刘也被刘渝平兴奋的喊声吸引了过来,在我身后赞叹道:“这白骆驼可是个吉祥物啊!”
“你这是给谁家送货呀?”老刘看了看第一头骆驼背上的麻袋,而第二头骆驼和白骆驼的背上是空的。
“刚从货栈卸完货,过来看我大姨。”那年轻人说,然后又问道,“大爷,这里是将军胡同吧?”
“没错,这儿就是将军胡同。”老刘一愣,然后问道,“你大姨?我在刘家这么多年了,没听说过这胡同里边谁家有拉骆驼的亲戚呀?”
“大爷,您刚才说什么,刘家?”那年轻人也是一愣,然后惊喜地说。
“对,刘家,将军胡同里就一个刘家。”老刘回道。
“哎哟,我可找到了!”那年轻人拍了一下大腿,像是松了一口气。“我大姨叫赵月娥,我是他外甥旦子。”那年轻人说。
“赵姨?”我看了看老刘,又看了看旦子。
原来旦子的爹半年前去山西送货的时候被国军征用拉物资,赶夜路摔坏了腿,现在已经起不来床了,旦子是替他爹拉的骆驼,他爹嘱咐他一定来看看赵姨。
赵姨出来后,跟旦子寒暄了一阵子,旦子说过几天就去口外放青了,把给赵姨带的山货卸下后,就急匆匆走了。
我们舍不得旦子和白骆驼,让旦子哥有机会就来找我们玩儿!
(刘渝平的到来让二宝的日子过得更加快乐!他们俩还会经历什么呢?精彩请看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