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故土
2019-04-22赵辉
赵辉
五一假期回辽西老家,恰逢春耕时节。
回到老家的当晚,就下透了雨。第三日,土地不泥泞了,我就随年迈的父母去田里种地。我们要耕种的山地在一座高山北面的脚下,离家有三里多的山路,我已经十年不曾涉足了。
春耕时节的山路两边,是一排排、一坡坡新耕种完的地垄,好像一丛丛、一簇簇的琴键,演奏着只有劳动者才懂的音乐。伴随着这样的无声乐曲,我来到了山脚下,一些尘封的记忆也如同经历了严冬的杏花桃花般次第开放了。
那块山地是父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趁农闲开垦出来的,而那座山则是我年少时经常放牧羊群的地方。无数个日子里,我跟着年轻的父亲赶着羊群在青山碧草间自由而孤独地行走,头上是湛蓝的天空和悠悠飘过的白云。
现在想想,恰恰是那些让我多次抱怨的放牧日子,悄悄地在我的心底埋下了文学的种子。如果说文字是我忠实的朋友,那么我放牧的日子就应该是这位朋友的灵魂。
当来到山脚下仰视高山的时候,我发现它已不像小时候那样巍峨陡峻,而是圆润了许多。难道十几年的风雨磨砺,它也失去了锋芒的棱角了吗?
于是,我更加思念年少时的一些事物。
此时,它们变成了怎样的模样?
耕种完成以后,我就急匆匆地跑去见我的池塘——我最牵挂的地方。池塘在山西侧的树林边,据说连着泉眼,但我从未见过那泉眼。当我满怀激动地走到那里,却发现池塘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洼地。洼地里盖着厚厚的陈年杂草,把本已钻出来的新绿也给稀释了。
而以前,这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那时候的春天,春水涨池,水草碧绿,池里的青蛙卵像一颗颗黑色的珍珠。没多久,这些“黑珍珠”就能自己游动了,宛如墨色的鱼。我也常趁羊群贪婪吃草的时候,溜到池边摸鱼,不过印象最深的,还是夏天光着脚在池里踩河蚌。在浅水区的软泥上慢慢地徘徊,等踩到滑润的圆东西,就立刻把它抠出来,往往便是河蚌。
清晨,在池南边最深的水坑里,我还经常看到两只足球大小的河蚌吐着乳白的“舌头”。老人们都说那里面藏着珍珠,却没人能捕捉到。
如今,池塘不在了,那两只河蚌去哪了呢?奶奶说,年岁大的动物都有灵性,也许它们已褪去笨拙的硬壳,修炼成仙飞升了吧!
离开池塘的“遗址”,我走进了树林。我想去寻找鸟巢,但那天只看到两三个喜鹊窝。不,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记忆中的树林中一直飞翔着很多美丽的鸟。虽然我不能一一说出它们的名字,但它们每一只都是鲜活的,每一双翅膀都是呼呼作响的。
其中有一种鸟,周身黄色,只是尾巴上有两三支红翎,我们叫它“黄辣”。它很配得起这个“辣”字,它是我迄今为止亲眼所见的唯一一种敢攻击人的鸟。它们的巢筑在高高的树顶上,很精致很好看。
有一次,我一时兴起,用弹弓打落了一个黄辣巢。正当我拿着鸟巢兴奋不已的时候,气急败坏的“主人”回来了,并立刻对我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吓得我抱头就跑。
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当我赶着羊群走进树林,那只鸟都会呼啸着从绿荫中俯冲下来啄我,让我至今还后悔不已。可那天在林间,我始终没有看见黄辣的踪影。
然后,我来到了一个山坡上。曾经的一个雨天,我赶着羊群经过时,在那里遇见过一朵艳丽惊人的花。至今我还记得它那鲜红的花蕊,像几根闪光的灯芯,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娇艳的野花。我怕羊吃掉它,也怕暴雨摧残了它,我想把它带回家种在花盆里,以便经常能看到它,因为它的确太漂亮了。当我小心翼翼挖它的时候,却把它娇贵脆弱的身体碰断了。如果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一定不会碰它一下。
从那以后,每次走过那里,我都要认真寻找,可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花,连与它相似的花都没有见过。
近些年,我常常怀疑那是一段美丽而伤感的梦:阴沉的暮色,纷飞的细雨,幽静的山坡,一个天真贪婪的少年扼杀了一株如火般绚丽的花朵。
最后,我来到了一个山泉边。同池塘的命运差不多,山泉的泉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泥砌成的井口。
从前每次放羊经过这里,我都要去泉边喝清凉的泉水。再次站在泉边的时候,我心想,假如泉眼仍在,我还会像以前一样,跪下身子,同牛羊一起去喝水吗?想到这里,原本失落的心,竟忽然平静舒坦起来。
是的,故乡有她自己的使命,有她自己的轨迹,有她自己的归宿。
我,一个弃她而去的浪子,有什么资格来要求她为我保留私人的记忆呢?故乡已经给予我最美好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我还要奢求什么呢?
那些美好的时光仿佛是个早已与我的生命交融在一起的光圈,它将使我的一生都时刻充满静谧和温馨。
而故乡则好似一间永远只对我一个人开放的心灵密室,它里面没有金银财宝。但是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进去,酝酿一段只有我自己才能破解的梦。
好吧!今后,對年少的时光,我只谈回忆;对远去的故土,我只说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