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定义新劳动

赵汀阳

在我先前写过的关于人工智能的文章里，2016年的《终极问题：智能的分叉》主要涉及哲学问题，把人工智能革命理解为一个存在论级别的革命。古代和现代的技术进步，改进的是相当于手脚的功能，无论船舶、火车、汽车、飞机或各种机械技术，无非是人的手或腿的功能延长或增强；但人工智能就不仅仅是技术革命了，而是存在的革命。人工智能试图改变智能的本质，这是要创造新的存在，所以是一个存在论级别的革命。

目前的人工智能都属于专业人工智能，是单一功能的“白痴天才”，只会以最优效率完成一种工作，比如组装机器、搬运货物、下围棋、驾驶或银行服务之类。专业人工智能可能带来的问题是迫在眉睫的：一个问题是大量失业；另一个问题是，当人们失去了劳动，生活也就失去了大部分的意义，生活也就不知道如何度过了。我曾经认为，人工智能会导致劳动的消失，这会是对生命意义的一个严重挑战：失去劳动就失去生活内容，进而失去人的本质，充满自觉意义的生活就退化为被动无聊的生存。

不过现在发现，我对劳动概念的理解可能有些狭隘了。我有个学生叫王惠民，他对未来的劳动概念给出了很聪明的解释，大意是说，当机器的专项专业技能超过人，并不会形成“失去劳动”的问题。人类从发明工具以来，牛马、火车、飞机等各种工具在功能上都超过人，人只是把牛马火车能完成的工作交给它们去做，人就會去做一些别的事情，关键在于人总能找到别的事情来做。这一点很重要，它意味着，人可以把另外一些事情重新定义为劳动，劳动的概念也同样在演变。我认为他的分析有道理。

当人类生存有余勇可贾，就有了娱乐。后来娱乐的专业化把娱乐定义为劳动。古代最早的娱乐都是业余的，唱歌、跳舞等都是业余的，都是劳动之余的活动。现代社会的专业化和职业化创造了大量专业娱乐劳动者，比如专业棋手、运动员、演员。现代金融出现后出现了股民，还有金融玩家，现在出现了游戏专业玩家。这些没有生产性的事情算新的劳动吗？如果以经济活动去定义，似乎算。未来社会一定会出现很多新的经济活动，从而重新定义劳动的概念和项目，很可能大多数与服务和娱乐有关。

就目前可以想象到的，如果工业机器人和家用机器人非常普及的话，就肯定需要大量的机器人维修工，就像现在需要大量电脑维修工一样。

人类肯定还会发明大量现在没有的各种比赛，就像曾经的各种体能活动都被现代社会改造为比赛。比赛是无聊的解药，社会化的无聊是现代以来的产物，无事可做就要发明各种比赛，也就会有与之相关的经济活动——不要忘记资本是无孔不入的。尽管劳动概念可能会被重新定义，但我仍然无法消除疑问：非生产性的劳动或者非创造性的劳动真的能够定义我们生活的意义吗？除了获得一时的快感和赏金，娱乐和比赛真的能够产生相当于劳动所产生的意义吗？

曾毅教授说，人的大脑神经系统极其复杂，简直是宇宙级别的复杂，但目前能够想象的人工智能在大脑结构上简单得多。我的问题是：超级人工智能是不是真的需要同样复杂的神经系统？我倾向于认为可能不需要。为什么？人的神经系统为什么如此复杂，是因为在自然进化过程中，人非常弱小，弱点特别多，周围的挑战也特别多，所以需要面面俱到地发展出大量的神经来应付万变的环境。但对于超级人工智能来说，它不需要消化、吞咽、生育、呼吸，也不需要感情，如此等等，也就不需要与这些功能相关的神经系统，因此超级人工智能的神经系统应该可以大大简化，不需要像人那么复杂，仅仅需要能够建立自我意识和超强思维能力所需要的神经系统，这样的话，超级人工智能的设计量就少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