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落了
2019-04-22九穗
九穗
村口槐林的槐花一夜之间全开了,就像在梦中悄无声息地下了一场大雪,白灿灿地盖满了枝头。在五月初的明媚阳光下,把人们的眼睛都晃出泪水来了。
我们村叫槐花坪,一定是得名于村口这片老槐林。
槐花开起来的时候,我最喜欢爬上树去,把自己藏在密密匝匝的枝叢里,就仿佛藏在一个神奇的花房子里似的。我常常会一个人一整天沉溺在一棵大槐树上,渴了饿了就摘一串槐花塞进嘴巴里,直到夕阳西下,村子里远远地传来妈妈唤我回家的声音,才依依不舍地跳下树。
但过了几天,我的好去处却被一个外乡来的怪老头儿给破坏了。
那天,我放学后照例来到了槐林,槐林里静悄悄的,没有其他人。我爬上一棵粗壮的老槐树,这次,我把自己最喜欢的一本书也带上来了,在花房子里读书,真是太惬意了!
正当我嘴里含着一大朵槐花,聚精会神地翻着书页的时候,耳朵边突然传来了“嗡嗡嗡”的声音,我抬起头,发现眼前有一只看上去毛茸茸的蜜蜂,正扑扇着翅膀落在身旁的一朵槐花上。
“妈呀!”我尖叫了一声,身体慌乱地一颤,身下的枝桠也跟着一阵晃动,我差点没掉下树去。就在这时,我发现又有几只蜜蜂飞了过来,这要是被蜜蜂蜇几下可不得了啊!我慌忙抛下手里的书,跌跌撞撞地抱着树干滑了下来。
就在这时,我发现槐林里进来了一个陌生人。他正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下,喘着粗气点烟斗,头上的一顶破草帽盖住了脸庞。他的腰弯得厉害,背上简直像背了一只大龟壳一样。
他身旁放着一条扁担,担子两旁担的是几只黑乎乎的蒙着油毡布的大木箱。那木箱里嗡嗡嗡的,不时有几只蜜蜂从里面耷拉着翅膀拱出来。
“喂!”我壮着胆叫了一声,“您是干什么的?”
那个人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老头儿满脸的皱纹,一只眼睛是斜的,眼角斜斜地挑向鬓角,让他的目光看上去有些诡异。
我吓坏了,还没等他答话,便慌里慌张地一溜烟跑回了家。
爸爸听完我惊慌失措的叙述后,咧开嘴笑了:“一定是外乡的放蜂人来咱们槐林放蜂啦!”
“放蜂人?”我有些诧异。
“就是挑着蜂箱,到处寻找花期的放蜂人啊,哪里有鲜花,他们就到哪里去。菜花开的地方,玫瑰花开的地方,枣花开的地方……南方北方到处走!”爸爸又笑着说,“这些放蜂人可真会掐算时间,槐花刚一开,他们便寻到了!”
“什么?放蜂人?”妈妈把刚做好的面条端上饭桌,回头大声叫嚷起来,“可不能让这个外乡人留在咱们村的槐林里,那些蜜蜂吃了我们的槐花,还怎么结槐豆,槐豆可是乡亲们的一项收入呢!”她越说越生气,“再说了,那些蜜蜂多危险,叮了人谁负责?”
我连连点头:“是呀,他好像有好多好多只蜜蜂,很吓人的!”
爸爸坐到饭桌旁,作为本村小学教师的他,很有见解地摇着头,然后对我说:“如果你不招惹蜜蜂,它是不会轻易蜇你的,因为这等于同归于尽!”
我还没听明白,爸爸又对着妈妈说:“而且,那些蜜蜂可不会吃花朵哦,恰恰相反,它们是在帮助花朵授粉呢!”
妈妈好像也没听明白,但爸爸却不再解释,开始吸溜吸溜地吃起面条来。“快点吃,”他催促我,“一会儿咱们去看看那个放蜂人,看有什么可以帮助他的。”
我很发愁地望着爸爸:“他会在槐林待多久啊?”
“应该半个月左右吧,”爸爸皱着眉头思量着,“槐花的花期过了,他就得动身去赶另一个花期了。”
当我和爸爸来到槐林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远远地,我们便看到村口的槐林边上黑压压地围了一群人,吵嚷声此起彼伏。
村里的人们果然跟我和妈妈有同样的担忧,吵着要赶走那个怪老头儿。我和爸爸挤进人群里,见那个怪老头儿低着头坐在一棵树下,正闷着头抽烟袋,一声不吭。
爸爸分开人群,耐心地跟村里人解释着,愤愤的人群这才散开了。
那个怪老头儿连连向爸爸道谢。
“不用客气!”爸爸笑着大声说,“您远道而来,算是我们村的客人呢,以后有什么事,就找我!”说着,他开始动手帮助老头儿用油毡搭帐篷,“这是我儿子思量,”说着,爸爸招呼我,“快来帮爷爷搭把手!”
“哦,哦!”怪老头儿感激地点着头,“你们叫我老郭就行了。”
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我怯生生地喊了声:“郭爷爷。”
想不到那怪老头儿却温和地笑了,他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哎,真听话这孩子!”
我胆怯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原来他笑起来也是很慈祥的。
此后,每天傍晚放学我都要跑到槐林里去,饶有趣味地看着郭爷爷怎样戴着头纱收蜜、刮蜡、照顾他的蜜蜂们。他告诉我说,他无儿无女,这些蜜蜂就是他的亲人。
沾着浓郁槐花香的小蜜蜂们整天嗡嗡嗡地忙碌着,它们果然没有蜇过我。郭爷爷每天割下了蜂蜜,总是惦记着给我留一小块最好的。
“郭爷爷,世界上最甜的蜜一定是槐花蜜吧?”我一边贪婪地舔着那金灿灿的蜜液,一边问。
“不,是荆条花蜜最好,那蜜啊,颜色像琥珀……”郭爷爷眯着眼,十分向往地说。
“荆条也会开花?”我诧异极了,我还从未注意过,那不起眼的,随意长在河滩、土坡上的荆条竟然也会开花?还能酿出最好的蜜?
“是呀,这就像人一样,是不可貌相的呀!”郭爷爷低头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说。
我吮着手指上的蜂蜜,天真地问他:“赶花期一定很有趣吧?从这片花田赶到那片花海,一路都是香喷喷的花朵呢!”
郭爷爷笑了,皱纹在脸上荡漾着:“傻孩子,这可是件苦活累活呢!”不知道为何,他叹了口气,“没办法,我需要钱啊!这些从花朵中赚来的钱也全用在花朵上
了呢!”
“那您是在养花吗?”我很不解地问他。
郭爷爷呵呵地笑着摇摇头:“也差不多啦!这些年我一直在资助几个山里娃,让他们可以好好上学……哎呀!”他忽然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怎么跟你说起这些了呢?”
直到我俩拉过勾,我保证不向任何人透露郭爷爷的这个小秘密,他才又放心地去忙着驱赶胡蜂了。
“这胡蜂是蜜蜂的天敌。”郭爷爷说,“一两只胡蜂,赶走就没事了,不然它们就会发出信息招引更多的胡蜂伙伴,来骚扰我们的蜂巢。”
“這里蜜源好,再采几天,收成不错呢!采完这次蜜,也许我可以好好休息一下!”郭爷爷看上去心情不错,“到时候,我可以分给乡亲们一些蜜尝尝呢!”
那一天,正好是周末,我照例跑到槐林,钻进郭爷爷的帐篷。
“量娃,”郭爷爷面有难色地看着我,“你能帮我个忙吗?”他的眼睛里满是期待,“今天我要去趟镇上,你能帮我守一会儿蜂箱吗?”
他抚着自己的膝盖,艰难地站了起来。原来,他的风湿病犯了,疼痛不断折磨着他的身体。
“郭爷爷,您快去镇上看医生!”我扶住他,拍着胸脯,“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赶走讨厌的胡蜂吗?”
郭爷爷看着我笑了:“是呀,你要好好守住我们的蜂巢大营,不让那些可恶的杀手靠近,你可是个大英雄呢!”
我很喜欢“大英雄”这个称呼,似乎自己身上已经披上了无形的铠甲,指挥着千军万马,守护着一座城池。
“您放心去吧,郭爷爷!我本来就是个大英雄!”我有些飘飘然地说。
五月的阳光暖洋洋的,风将槐花的清香送入鼻子。勤劳的小蜜蜂们结着队飞出去采蜜了,留下蜂王镇守蜂巢。刚开始我手里还拿着柳条,不时地来回走动着,查看蜂箱附近,防止敌人偷袭。渐渐地,我放松了警惕,有一队蚂蚁抬着一只胖虫子走过,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趴在地上,目光追随着它们看了很久。然后,不知道怎么,也许是因为那天的阳光太暖和,照在身上像披了一条毛茸茸的毯子,我就那么惬意地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完全忘记了郭爷爷的叮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耳旁剧烈的“嗡嗡嗡”声吵醒了。看到眼前的一切我惊呆了,只见蜂箱上空盘踞着一大群凶恶的胡蜂,正残忍地撕咬一只只采蜜回来的小蜜蜂。那些娇小的蜜蜂们根本不是个头巨大、武器尖利的大胡蜂的对手,有些胡蜂正趴在蜂箱上,企图攻占整个蜜蜂城堡。
不远处,还有一些胡蜂正在陆续赶来。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子便空了。我被吓呆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怔了片刻,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慌乱地脱下上衣,朝那些胡蜂扑打着,想赶走它们。
蜂群显然被我激怒了,连那些小蜜蜂也似乎被我搞晕了头,黑压压的蜂群,也分不清胡蜂还是蜜蜂,全朝我涌了过来。它们把那战斗的愤怒和仇恨全发泄在我的身上。此时,我只觉得眼前一黑,赤裸的上身顿时一阵阵针扎般的疼痛。
我几乎失去了意识,惊恐万分地呼救:“救命啊!救命啊!蜂子蜇人啦!”我丢下手里的上衣,护住自己的头,不辨方向地在槐树林里跑了起来,身后嗡嗡嗡地紧随着可怕的疯狂的蜂群。
我的头上、脸上,直至全身都开始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这时,一个声音厉声叫道:“快趴下!”我还没明白过来,就被猛地扑倒在地,有个人用身体覆盖住了我。
是郭爷爷!他用自己的身体为我隔开了疯狂的蜂群。他颤抖着手从背包里取出了一瓶东西,开始哧哧哧地喷了起来,蜂群的嗡嗡声渐渐小了。他从地上爬起来,追着蜂群又喷了一通。
那是郭爷爷从镇上买回来的杀虫剂,周围的虫子太多了,扰得他睡不着觉。他现在却不得不用杀虫剂来对付疯狂的蜂群。无数的蜜蜂和胡蜂被毒气毒死,扑拉拉地全落在了地上。
我伏在地上大声抽泣着,不敢抬头看郭爷爷一眼。我的身上被蜜蜂蜇了好多处,又红又肿,再加上我内心的惊恐和对郭爷爷的愧疚,我开始发烧了。
我躺在床上病了好几天,郭爷爷来看过我,给我带来了蜂蜜,但我无论如何不肯见他。
我害怕见到他。
爸爸骂我:“你这个孩子,真不懂事!因为你,郭爷爷损失了不少蜜蜂,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啊!”爸爸跺着脚,“快给郭爷爷道个歉去!”
我是死活不去的。为了避免见到郭爷爷,我央求妈妈把我送到了另一个村的姥姥家养病。
过了几天,接连下了几场大雨。爸爸来到姥姥家看我,将一小罐蜂蜜和一套连环画递给我:“郭爷爷走了,这是他留给你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着急起来:“您不是说他会在这里待半个多月吗?”
“下了好几天雨,槐花全都落了,郭爷爷急着转场去另一个花源……”爸爸望着我,顿了一顿,缓缓地说,“他损失了不少蜜蜂,花期又缩短了,估计没有多少收成。他的风湿病又加剧了,走的时候看上去十分虚弱。唉,他本来可以休息几天的,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拼命……”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为了那几个山区里的贫困孩子下个学期能有学费上学! 我在心里大声喊着,却没有说出口,因为这是我答应郭爷爷的,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跑到了村口的槐林里,那里空荡荡的,不再有郭爷爷的油毡帐篷和嗡嗡嗡的蜂箱了。
树枝上也空荡荡的,一串槐花也没有了。而地上,却铺了厚厚的一层雪白的落花,刺着我的眼睛。
我的泪水涌上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