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塔》是怎么炼成的

由卫娟

山东省京剧院新编古装京剧《一座塔》3月31日在梨园大戏院首演。

这是山东省京剧院执行“山东省舞台艺术青年人才创作扶持项目”政策的首次尝试。

这是一场出乎众人意料的演出。从导演、编剧、作曲，到舞美、表演，多是45岁以下的年轻人。

这是山东省京剧院青年人才集中展示实力和潜力的一出大戏，它凝聚了年轻主创的热情和才智，也让艺术前辈们想起了自己激情燃烧的岁月，更让观众们对山东京剧的未来多了几分期许。

《一座塔》是一部“官场现形记”，是一面世情照妖镜

《一座塔》是一部歷史架空剧，却让现代人多有会心。

话说无名小县里有一位叫任无为的知县，恬淡自在的小日子被皇帝出巡而惊动。虽是一县父母，却因官职卑小而远远地缀在接驾的诸位大人之后。本以为随着大家磕个头，高呼几声万岁也就罢了。不想皇帝突感疲惫，要在他的辖区歇息片刻。

命令层层传递下来，知县任无为被知府传唤。他从长长的接驾官员队伍的末尾连滚带爬地赶到前排回话，紧张地连靴子掉了都没有发觉。

左近方圆啥也没有，咋办？幸好任无为想起了一座孤塔。他头前带路，颠簸不平的山路、年久失修的孤塔让知府满心不满。不想皇帝却是个雅人，惊喜于山野旧塔：哎呀，这城郊山野，也有此等雅致景色，好塔，好塔！

皇帝的“好塔”二字一出，知府换脸极快，也连称：好塔，好塔。众官员更是连声称赞：乡野景致，别具一格。皇上欢喜，功不可没。好塔呀！好塔呀！

因为对此原汁原味乡野景致的欣赏，皇帝下旨，要在回京时再经此地，与民同乐。

于是乎，揣测上意后，这塔修还是不修、怎么修，就成了官商们的大事。

知府想着大修大建能加官进爵，富商想着砸上大钱和权力搭上关系，工匠不想辱没手艺糟蹋文物，百姓害怕税收加码物价飞涨。所有的矛盾和诉求都集中到这个叫“任无为”的小官头上。领导一句话，下面忙断腿。皇帝若不路过，这修塔就是劳民伤财。是修旧如旧保留原始风貌，还是大兴土木以示唯上意马首是瞻？是被权力和利益绑架，还是活出自己本心？无为是不作为还是勇担当？任无为的纠结，有深厚的现实意义。任无为的选择，也是艺术对现实的镜照。一座塔，是一出官场现形记;一座塔，也是一面世情照妖镜。

济南艺术创作研究院青年编剧孟璇认为，官场之中，除了那些大是大非、大仁大义，也存在不惊天动地的挣扎和不显山露水的无奈，官场之人，总是被以“作为”论之，哪能真正躲过欲望和私利？一个突如其来的所谓的官场机遇在前，清净无为的小郡寡民思想是不成了，如何为，怎么为？

在传统的戏曲里，我们往往会遇到善恶分明的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但在这一出新编古装京剧中，善与不善，答案并不简单。为与不为，是个两难抉择。

这部戏起意于2013年。2014年，山东省文化厅和中国戏曲学院联合办编剧研修班，孟璇在这个研修班上第一次提交了这个创意。2016年，这个剧本获得“山东省地方戏曲与京剧保护扶持工程”新创作剧本赞助项目，才形成了较详细的创意大纲。2017年9月，剧本正式完成。2018年山东省京剧院申报“青创”项目，这剧本又拿出来，和80后导演、演员们一起研磨修改。最早，这座塔在众人的利益诉求下修得面目全非，皇帝故地重游丢下一句“变了味道”，可谓相当写实。后来，剧本渐渐调整为匠人的本心与为官的本心的一拍即合，有了更为深厚的现实意义。

《一座塔》是姚志刚的导演处女作。在这部戏里，他还扮演知县任无为。谈及对修塔的理解，他说：北京要拆城墙的时候，梁思成和林徽因说，你们拆去的是有着八百年历史的真古董……将来，你们迟早会后悔，那时你们再盖的就是假古董！

这是这一代戏曲人的家国情怀，是他们的忠孝节义。

好戏是“批”出来的

3月31日晚7点半，山东省京剧院艺委会专家李永春在学生的陪伴下“黑着场”走进了梨园大戏院。学生习惯性地扶着他往前排就坐。李永春却拒绝了：去后面，可以看全场。

熟悉的锣鼓点刚响起来，李永春就掏出纸笔，摸着黑记下了自己的观感。学生要用手机帮他照亮，也被拒绝。一出戏100分钟，李永春就这样边看边写。这些意见在4月2日的艺委会研讨会上和盘托出。研讨会结束后，在山东省京剧院的楼下，他依然拉着编剧孟璇谈着主演任无为的上下场设计，嘴里哼着节奏，手里比划着身段，直到上了车子，还要跟孟璇嘱咐几句。

这是一出山东省京剧院青年人才集中展示实力和潜力的大戏，它凝聚了年轻主创的热情和才智，也让艺术前辈们想起了自己激情燃烧的岁月。

4月1日和2日，在省京剧院2楼会议室，连续召开了两场关于《一座塔》的研讨会。与会专家们都认为，这部青创大戏是成功的，主创人员的团结和敬业体现了省京的优良传统和深厚素养。

山东省京剧院始建于1950年，在几十出优秀传统演出剧目之外，还创作了《奇袭白虎团》《红云岗》《石龙湾》《春秋霸主》《铁道游击队》《铁血鸿儒》《瑞蚨祥》等剧目。剧院创作排演的《奇袭白虎团》和《红嫂》被搬上银幕，在全国引起轰动。

在两次研讨会上，与会的专家们很自然地提起这些优秀剧目“十年磨一戏”的过往，并由此给《一座塔》的主创提出了诸多建议。这些建议囊括了剧本、舞美、唱腔、表演……《一座塔》被专家们彻底掰开来揉碎了。

关于任无为的上场，大家都很认可一只脚穿靴一只脚光脚的造型，成功塑造了基层小官的官场窘困，也给了整部戏一个轻喜剧的基调。后来任无为发现自己失了靴子，后台扔出了另一只。任无为朝着后台一鞠躬：thank you very much。台下观众哄堂大笑。这个信手拈来的小设计，却在研讨会上引起了争议。任无为是丑行，他和观众的这种交流是允许的，这个设计也得到了不少专家的赞赏。但也有专家认为，戏刚开始就来这么个噱头，会不会把戏给“搅”了？还有专家建议任无为的上场改为“吊毛”，或会观感更狼狈一些。

任无为在县衙纠结要不要修时，舞台打下三束光，将李知府、赵员外、任知县在不同时空不同位置上的不同思考同时展现，颇有新意。但也有专家提出，这样是否会限制演员的表演，大白光更能看清演员的表情。

剧中的娇娥，是工匠王的女儿，以寡妇身份跟随爹爹四处揽活儿，是个爽利泼辣的女性。工匠王在塔前称赞“好塔，好塔”，微服的任知县也在塔前称赞“好塔，好塔”，娇娥以为任知县是学工匠王，就此和他吵起来。后来知县以修偏房将其带回县衙。娇娥抓住这个机会，给知县送酒菜，趁机为父亲揽到了修塔的大工程。在如何修塔中，她看到了知县的为难，提及父亲不想毁了他工匠王的好名声，更不想毁了这座好塔。一席话点醒局中人。知县认识到手艺人尚且在意世道名声，自己却在机遇和裹挟中没有了人之堂皇样，也失了官之成竹胸，不肯再为官不为任无能。

与会专家对这一人物的性格也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娇娥随父亲走南闯北，泼辣有余，可爱不足。在塔前与任知县的争吵合适吗？和知县算账的精明，形象美吗？和知县的两情相悦是否合理？要不要提一句她和先夫人肖似？直到会议结束，娇娥的扮演者聂媛还在聆听前辈们的耳提面命，如何让娇娥更加形象可爱经历可信。娇娥的泼辣，不能是阿庆嫂式的，娇娥的可爱，也不能是小姑娘似的。娇娥的美，一定是一个独特而合理的存在，这个人物越是复杂多面，越具备现代意義。

娇娥上场时，不能直接用南梆子，得变。李知府的髯口是不是太厚？工匠王戴草帽圈好还是老人巾更合适？梦中的知府夫人出现时当用干冰，衣服应该更长一些才不“穷气”。与会的老专家们越讨论越细致，很有一种倾囊以授的热忱。

省文旅厅副巡视员，省京剧院党总支书记、院长刘敏认为，《一座塔》是青创项目，能完整地立在舞台上，能成为日常演出剧目，就非常成功。但他同样提出，年轻人搞创作，第一条得挨捶打。这个学生辈的青创团队，要认真琢磨专家的意见，才能更有后劲儿。要是专家们不提意见，光说好，那这个戏就完了，专家们热火朝天地提意见，才是对这个戏的肯定，对青年人才的爱护。

好戏，都要经过“千人评万人论”，都要经得起琢磨和切磋。

80后戏剧新锐的机遇与未来

2017年4月，山东省文化厅印发《山东省舞台艺术青年人才创作项目扶持办法》，该办法所称的青年人才，是指我省舞台艺术领域中从事剧本（脚本）创作、导演（编导）、作曲（唱腔设计）、舞美（灯光、服装、化妆造型）设计、表演（限主演）等工作的45岁以下专业技术人员（以下简称青年人才）。

根据这个办法规定，青年人才创作项目扶持工作每年评选一次，每次不超过10个项目。其中大戏不超过2个、每个不超过50万元，小戏不超过8个、每个不超过10万元。申报范围包括大型戏曲、话剧儿童剧、歌剧、舞剧、杂技剧、音乐剧、小剧场戏剧、跨界融合作品（简称大戏），以及小型戏曲、独幕剧、小歌剧、小舞剧、小型音乐剧（简称小戏）。其中，大戏90分钟以上（儿童剧60分钟以上），小戏20分钟以上。扶持项目应为原创作品，或由小说、影视剧等其它文艺样式改编创作的作品，不包括对其它剧种的一般性移植。项目资助资金应当专款专用，主要用于作品创作制作、排练演出等直接支出，不得用于发放演职人员补贴、设备设施购置。除个别特邀主创人员外，项目团队不得领取创作劳务。

这个办法出台的当年，吕剧《双生花》等9个项目，入选为“2017年度全省舞台艺术青年人才创作扶持项目”大型戏曲，艺术门类涵盖吕剧、舞蹈、柳子戏、枣梆、杂技、音乐剧等等，为青年人才提供了更好的专业展示平台，进一步提升了青年人才创作群体的高度协作意识和创作实践能力。

《一座塔》是山东省京剧院的首个青创项目。京剧艺术与地方戏曲相比，创新尤难。

在京剧中，以丑行为主演的戏相对较少。《一座塔》在音乐上突出“轻喜剧”的风格，突出“丑角”的表演特点，轻松、明快、诙谐、风趣。

唱腔设计上，丑角有别于生、旦、净的唱腔风格和规律。此剧既要保持传统唱腔的风格，又要突出主要演员的表演特点，使其更能贴近剧本要求和导演、演员的“心劲儿”，较多采用了说唱、念唱、以及弹拨伴奏的方式，来表现此剧中丑角的艺术形态。舞台设计等等都有很多创新。

对这些创新，大家的意见尚不一致，但公认“青创”项目是年轻人赶上了好时候好政策。最近几年，山东省非常重视艺术人才的培养，文化厅牵头连续搞了几十个培训班，涵盖舞美、编剧、作曲等等各个方面。但这些年轻人学成归来，却很难有机会将自己的创意呈现在舞台上。“青创”项目就是单独为青年人搭建平台，以项目带动扶持青年人才的成长。

在这个意义上，《一座塔》给了山东京剧院青年骨干一个自主的舞台。他们在这部戏中的表现，远超期望，每个角色尽力探究着行当、流派之外的思考。假以更多时日、假以更多机会，他们中或许会出现新的白玉昆、方荣翔、张春秋、鞠小苏、宋昌林、刘建杰……

任无为在剧中这样唱道：一座塔参透了一个人儿。《一座塔》也参透并成就了省京年轻人的事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