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邓稼先故居”里的许鹿希先生
2019-04-22杨新英
杨新英
在北京西北角北太平庄一个叫“花园路一号”的简陋大院里,有一座上世纪60年代建成的老式楼房,“两弹一星”功勋王淦昌、朱光亚、于敏、周光召等科学家都曾居住在这里。在这座楼房里,有一套60多平米的小三居,是邓稼先与许鹿希的家。
2019年1月23日,我第三次来到邓稼先院士的家,看望许鹿希先生。许鹿希先生是第九届全国政协委员,北大医学部教授、博士生导师。
在许鹿希的家里,就是不谈往事,你也会触景生情。邓稼先离开我们已33年了,许鹿希却一直住在这所老房子里。虽然有条件住更好的房子,但她不愿意离开。家中的陈设一如既往。她将丈夫的用具都标上了年代和使用日期,她在屋门的墙上贴上“邓稼先故居”的字样,她想用这样的方式,留住半世纪的光阴,留住她与邓稼先曾在一起的短暂时光。
从邓稼先隐姓理名去大西北研制原子弹,到他有病回京住院,其间28年的生涯,许鹿希与邓稼先天各一方。他俩结婚33年,在一起共同完整生活的时间只有5年。从1985年7月31日邓稼先回京,到1986年7月29日邓稼先逝世,在这最后一年里,许鹿希的心情异常复杂——等待了那么久,人是回来了,身体却垮了,命不久矣。
走进客厅,里面是水泥地、白灰墙以及裸露的管道和电线,没有任何装饰。1976年唐山大地震,使房子受损,如今,房梁用铁管穿起。在客厅里,首先看到的是邓稼先用过的一张不大的褐黄色“一头沉”办公桌。在这张办公桌上,邓稼先曾伏案估算参数。办公桌上面摆放着邓稼先用过的电话、笔筒。挨着“一头沉”办公桌的是一个老式的五斗橱柜,上面放着一尊半身的邓稼先纪念塑像。塑像紧挨着的墙壁上,是一幅原国防部长张爱萍将军亲笔题写的“两弹元勋邓稼先”的墨宝。
邓稼先去世后,客厅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客厅里既没有普通市民家司空见惯的成套家具,更没有时髦的高档“洋货”。除了几个书柜外,较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对蒙布旧沙发了。许鹿希先生告诉我们,那是邓稼先坐过的沙发。上世纪70年代,邓稼先的挚友、科学家杨振宁先生回国来到家里,坐在左边的沙发上,邓稼先坐在右边的沙发上。那一天,在这个房间里,邓稼先和青少年时代的挚友杨振宁谈笑着、叹息着,尽情地叙说几十年的离别情怀……
客厅北面的三个简易的木头书架上,依旧摆放着邓稼先使用过的英文、俄文版核物理书籍以及许鹿希仍在使用的中、英文版医学书籍,这样的摆设仿佛在告诉人们:他们不离不弃。
这个房间经历了时代的变迁,目睹了发生在这里的所有悲欢离合,见证了邓稼先院士的梦想与荣光。现在,许鹿希守护着房间的一切,睹物思人。
如今的许鹿希先生,因为身体原因,已经不能像3年前那样跟我们讲很多的往事了。我还记得2017年,我第一次拜访许鹿希先生时的情形。
那时的许鹿希先生,近1米7的个儿,一身朴素的衣着,和蔼的话语让人感受到这位年近90岁的老人身上的学者气质。她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自己却坐在简易的折叠椅上,谈话中,她不时向我投来温和的目光。
许教授慢声细语地为我们讲述着邓稼先和他的战友们的故事,那是永远活在她心里的故事:
1958年,邓稼先接受了国家最高机密任务——秘密研制原子弹。随后,他人间蒸发,一头扎进了与世隔绝、荒无人烟的茫茫戈壁滩。而他的行踪上不告知父母,下不告知妻儿。28年间,他带领团队,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研制出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第一颗氢弹、第一颗中子弹。在邓稼先从事我国核武器研究秘密历程中的很长一段时间生死未卜,不知去向,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他的夫人许鹿希始终信守离别时的诺言,无怨无悔地等候。1986年,夫妻终于能够长久厮守了,邓稼先却因为工作原因身患重病,一年后在妻子怀中离开人世。在邓稼先生命的最后阶段,许鹿希日夜陪伴床前。她得知邓稼先当年工作时经常在机房地板上和衣而睡,有时通宵不眠,心疼地问他: “那么重的压力,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邓稼先说:“中国受屈辱的日子没有忘记,压力再大也能坚持!”
“如果一个国家很强大的话,洋人就成外宾了,他们来访问,交流文化,和你做生意,他们愿意友好地和你做朋友。可如果一个国家很贫穷,很落后,洋人就变成了鬼子,他们抢劫、烧杀、凌辱国人……”许鹿希先生的话让我们明白了他们那一代人可以忍受一切苦难的原因。
邓稼先逝世三年后,又一次获得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奖金1000元。许鹿希教授把奖金捐赠给了核武器研究院的青年同志。她在信中写道:“一个人靠脊梁才能直立,一个国家靠铁脊梁才能挺立。研究院的工作能使中国挺立得更高更强,青年同志们会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同时,在你们身边有一些和邓稼先共事多年、至今仍在奋战不息的元勋们。因此,青年同志们会感到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十分幸福……”
许鹿希教授是五四运动时著名学生领袖、《五四宣言》起草者許德珩的女儿。1978年,在许鹿希50岁生日时,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许德珩给女儿写了一首诗:“汝年已半百,如日正中天;学业依时进,教习勤钻研;儿女能向上,爱国心志坚;夫婿业超群,现代化居先;我年虽近迈,深望你们贤。”诗中对女婿邓稼先的事业由衷赞赏。据说,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后,许德珩高兴地问与同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的中国科学院副院长严济慈:“原子弹是哪些人搞的?”严济慈回答:“问你的女婿去。”许德珩这才知道邓稼先承担了这么重要的工作。1986年邓稼先逝世时,许德珩已96岁,正在生病住院的老人涕泪交流,亲笔题写了大幅白绫挽幛:稼先逝世,我极悲痛。
1986年7月29日,邓稼先去世,终年62岁。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让人家把我们落得太远。”当中央领导同志询问许鹿希有什么困难和要求时,许鹿希的回答是:“请派个医疗队给基地的同志们检查一次身体,他们的生活太艰苦了……”
在邓稼先的遗像前,摆放着一盆令人怆然心动的马兰花。许鹿希告诉我说: “这是参加核试验任务的同志特意从遥远的新疆罗布泊马兰基地带给他们的邓院长的。”马兰花已经干枯了,曾经浓绿的叶片苍白得几乎透明,它像那遗像上的主人一样,把生命和颜色献给了阳光和时光,但它依然保持着挺立的身姿!
许鹿希细心地用白色塑料线把这干枯的马兰花缠绕起来,摆放在邓稼先的遗像前。她告诉我:“这花,已经摆了好几年了。”
许鹿希先生说,她没有去过马兰,马兰对于她来说,就是这一束花,这一束已经干枯的马兰草。
“我今年91岁了,稼先比我大5岁。他如果在世,应该96岁了。”再次谈起邓稼先,许鹿希的声音低缓而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