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雪山的黑夜与白天
2019-04-22武明丽
图 文/武明丽
有老外闻知黔南贵定县盘江镇音寨村有“金海雪山”,兴冲冲就去了。见人扛着滑雪板来,村子里的人目瞪口呆,正值阳春三月,老外也傻了眼,但见遍野油菜花灿灿金光,漫山李花梨花皑皑似白雪,闻着花香,他一时不知该失望还是惊喜。
白雪讲这段子时,我们已在“金海雪山”的薄暮里。米酒浊白香甜,布依族女人向我们敬酒,热情又端庄。节气小雪方过,李花梨花油菜花皆无踪,瓮城河一如既往穿寨子而行,在音寨地界,由着人唤它音寨河。峰峦阒寂,青山围就平畴,土壤里生长着绿叶蔬菜,光透过叶片,照见汁液奔涌。我忧心米酒后劲,白雪说:不吹风没事。白雪这姓名,像为匹配“金海雪山”而来,眼下,“金海雪山”是我们入住山庄的名字,白雪陪着我们,尽山庄地主之谊。她是四川人,家在贵阳,山庄开在音寨,她也随着到了音寨,一年中,她多数时候待在金海雪山,守着这座山庄。她说曾与朋友到村民家喝过米酒后吹着夜风在田坎上走,边走边说笑,突然几个人一头裁进田地里。她说:“只感觉想倒下去睡觉,倒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闻言,我对这琼浆更添几分谨慎。布依女人们适时放下酒盘,站成一排笑眯眯地说:“好了,好了,不喝了,给你们唱支本寨的歌。” 话音刚落,歌声飞扬起来,听得醉意畅然。龚总忙完手中事也来入座,这个北方汉子,走过南闯过北,他给我们讲北方炕屋墙的砌法;蒙古草原哪些区域牧才会“风吹草低见牛羊”;他亲眼见过湘西赶尸,向我们揭秘了其中的原理……如今他在音寨主管山庄厨事,蒸煮炒炸兼烘焙,样样行。二十来桌,他一个人,外加两个洗切帮手,从清晨食材采买到黄昏菜肴上桌,应付自如。音寨食材遇见他,两相得宜。我拿起一个蒸红薯,入口,格外清甜糯,白雪特别强调说:这是音寨本地的。
◎夜色褪尽,天光下,万物昭然。
夜里的山庄,四季桂香气浮动,长空,流云衬着皓月。接连飘了几天雨,村中潮湿阴冷,我们来时,小雪刚过,季节正趋严寒,音寨却以晴光相迎。
白日,偶抬头,见红嘴蓝鹊,在楼与楼间拖着黑白相间的长尾羽一只只翩跹往还,大概将巢筑在了屋顶。这些幽居林间的精灵,在贵阳,在我居住的小区,偶尔由山上飞来栖于小区枝头,稍有惊动,倏地飞还山里。此刻,在音寨,在这山庄里,我与它们楼上楼下为邻。 那时,一束光穿过紫红色日晕,直刺丛竹,竹影扑在阳台墙面上。这间屋子是我暂时的住处,隔着阳台,几尺宽的小道,对面是一小块草坪,餐厅在草坪后面,午后时分,正隐约传来忙碌的声响,夹杂着鸟呜和间或一两声猫叫。
饭毕,走出餐厅时,夜已浓。山影、树影,月光灯光照着一行人山庄中信步。过一道桥,沿溪流而上,依山是一排古典样式的庭院,院门紧锁。灯光由围墙花窗中透出来,墙外竹叶沙沙作响,墙内花枝墙外招摇。“将仲子兮,无踰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也可畏也!” 二千多年后,在音寨“金海雪山”的这个深夜,我们也如郑国姑娘,对墙的另一面有期待与恐惧。这些宅院是山庄客房,此时无住客,一座座空置在观音山麓,伴着山腰灯火辉煌的观音禅院。这禅院,由形貌来讲,重建迄今不过十余年,从历史而言,已存在了六百多年。传说观音菩萨云游到贵州这个小山寨时施妙药灵丹给人治病,并劝人行善,使其得善果。为表感念,村民叫寨子作音寨,称寨子所依之山为观音山,山上寺院为观音寺(也即如今的观音禅院)。此为传说,佛教在贵州历史上的一度鼎盛,从而影响到音寨这个布依族村寨及其一山一寺的命名却是事实。寺与宅院临着溪流,我印象里,小河流水无声。夜色中,一个灰白,拖着长羽的身影,从河面掠过。又一只红嘴蓝鹊。
◎一束光穿过紫红色日晕,直刺丛竹
◎它与音寨河融为一体,继续向前,穿过通透的玻璃桥,在我脚底重金属般移动,我畏惧了。
◎那水由乱石滩中沁出,聚成河,往前流淌,途经庭院与禅院,离开观音山,到田野间,供花照水,供马饮用,供农田灌溉,供村民担去浇菜。
我们的声音似乎刚由喉头发出,就被黑夜吞没。像夜幕下旷野中的灯光,亮得寂寞。夜,扩大了山庄。
回屋围坐,就着热茶,几个人谈论诗、散文与小说打发一天余下的时光。这时,我才知道,曾经读到的美国作家卡佛的短篇小说集经过了编辑大幅删减。那些小说具有的滋味与余韵,从未使我怀疑它们是否卡佛原作。“有朝一日,我必将这些短篇小说还以原貌,一字不减地重新出版。”这位作家说。七年后,卡佛死于肺癌,那是1988年,他的这个愿望还没能达成。如同植物与园丁的较量,也因此,读者才有机会了解到作家笔下的全貌,以满足天性的好奇,就像我们窥视那些锁着门的宅院,想知道里面究竟什么样子。
一天结束,夜空突然绽放烟花,不明所以,只知,悄悄的,年岁徒增。
◎夜里的山庄,四季桂香气浮动,长空,流云衬着皓月。
夜色褪尽,天光下,万物昭然。墙那边向我们显露现实的困扰。白雪引我们到靠近溪水源头的一所宅院,遭水淹过,屋内地面凹陷,屋顶有霉斑与发黄泛黑的水渍。室内摆设也显陈旧。“都要重新打整。”白雪说。麻将桌、厨房……夜里墙内的古雅庭院,白日处处烟火气息。住进式样古老的庭院里,人照样过着世俗生活。
院门前,溪流清澈得动人。无论黑夜白天,它竟不在我记忆中留下任何声响。时光在水里偷梁换柱,鱼潜其间,浑然不觉。那水由乱石滩中沁出,聚成河,往前流淌,途经庭院与禅院,离开观音山,到田野间,供花照水,供马饮用,供农田灌溉,供村民担去浇菜。
它与音寨河融为一体,继续向前,穿过通透的玻璃桥,在我脚底重金属般移动,我畏惧了。一切太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