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包法利夫人》

李 暄

直到福楼拜的出现，小说才终于赶上了诗歌。《包法利夫人》被认为是“新艺术的法典”，一部“最完美的小说”。

冯小刚的电影《我不是潘金莲》英文译名为《I’m Not Madame Bovary（我不是包法利夫人）》，大约是认准了东有潘金莲，西有包法利夫人，两者在当代电影观众心目中的人设具有对标意义。

但是在西方文学史上，与《包法利夫人》对标的小说，却是《安娜·卡列尼娜》。

这三位，都是不安于室的放荡女人，最后走向可悲的毁灭。

不同的是，中国小说写的是“性”，最后归到惩恶扬善因果报应的范畴；法国和俄罗斯小说写的是“人性”，最后指向浪漫理想与现实困境的挣扎。

包法利夫人闺名艾玛，是个农村姑娘，按家境、父亲对她的宠爱和她所受的教育来看，她约等于我们十八线小县城里家道殷实的文艺女青年，看了几本琼瑶亦舒，钢琴过了五六级，能对流行的电视剧评头论足，能背诗词若干。此外就是长得好看。

艾玛虽然生活在闭塞的农村，但是因为订了杂志，她在精神上与时尚之都巴黎是同步的。只可惜第一个走近她的人是老实巴交的乡村医生包法利，此人医好了艾玛父亲的瘸腿，又刚丧妻不久，大约激起艾玛崇拜与母性的双重热情，于是带着少女的天真，答应了包法利的求婚。

婚后她跟丈夫一起去见识了子爵家的舞会，才惊叹自己怎么就结婚了呢？子爵的生活，才是她真正的梦想，与此相比，包法利医生既无雄心，又无才干，举止无风度可言，谈吐和人行道一样平板。

子爵并没有成为她的情人，只是在她的生活中“凿了一个洞眼”，不但让她窥见了荣华富贵，还为她那不安分的灵魂凿了一个出口。

出口的第一站，是公证实习生莱昂。莱昂是个毛头小子，两人通过吐槽流行文学现状，互相将对方引为知己，但是，艾玛在小鲜肉面前把住了自我，拒绝对方后求助于宗教，但本堂神父无法安抚她的灵魂。

这个小小的延宕，为艾玛第一次出轨蓄足了势能。

鲁道尔夫是真正的师奶杀手，而且一贯秉承弄到手之后扔掉的行为原则，这样热情又冷漠的猎手，才是菜鸟艾玛奋不顾身投入其中的陷阱。与许多文青一样，与其说艾玛爱的是鲁道尔夫，不如说是她对爱情的幻想。她与他幽会、给他写信、送他礼物，礼物有贴身的背心，“与子爵的一模一样”。

这是艾玛在想象的精神世界里的狂欢，是一路上扬的飞奔。

她甚至想带着女儿与他私奔，鲁道尔夫简直无语，“居然有这种女人？”略施小计，便从她的狂热爱恋中逃跑了。

艾玛大病一场，之后又遇到莱昂。几年过去，小鲜肉“成熟”了，现在几乎是报复性地与当初的女神媾合。在上一场出轨中保留的优雅与天真，到这里变成了毫无羞耻感的放荡：“她脱起衣服来毫无羞耻感，一下子就把束腰的丝带揪掉，细长的带子像一条花蛇似的嘶嘶响。”

这就是过山车里惊心动魄的俯冲了。一冲到底，莱昂也开始厌倦这段关系，他本来就只想把她“搞到手”，以了却懵懂时期的那点遗憾。

再往后，就是不堪的泥潭与水坑了。

艾玛奢华的生活令她债台高筑，商人趁机敲诈，她输光了所有，只剩一个什么都不知情的老公，依旧怀抱着他那一厢情愿的爱情——整个世界，也不过是艾玛身上的一条裙边。

包法利医生直到艾玛服毒去世之后，才在她抽屉里发现鲁道尔夫当时写的信。悲痛欲绝的他，却最终选择了宽恕。

艾玛走投无路的时候，差点撞上了一辆马车，马车里坐着的，刚好是子爵。这是艾玛梦开始的地方，也是她一生悲剧的起点。

1857年1月31日，小说《包法利夫人》被提起公诉，罪名是“冒犯公共道德”和“亵渎宗教”，三名被告分别是小说作者福楼拜、连载该作品的《巴黎评论》杂志主编和印刷厂厂长。一周后，法庭宣判被告无罪，当庭释放被告人并免除交纳诉讼费。随后，小说出了单行本，并迅速成为畅销书。这一年，《人间喜剧》的作者巴尔扎克刚去世七年，法国公众一直在猜测这位大师是否后继有人，隐居乡野的无名作者福楼拜横空出世，惊动法庭高调出场，对这个问题做了回答。

在法国作家的谱系上，福楼拜比司汤达小38岁，比巴尔扎克小22岁，比雨果小19岁；他跟波德莱尔同年，比左拉和都德年长19岁，曾上门拜福楼拜为师的莫泊桑更比他小29岁。

关于福楼拜的文学成就，米兰昆德拉有一句流传很广的名言，大意是：直到福楼拜的出现，小说才终于赶上了诗歌。《包法利夫人》被认为是“新艺术的法典”，一部“最完美的小说”。中国作家格非和毕飞宇都将其作为写作课上的教科书进行长篇分析，毕飞宇在浙江大学的演讲标题是《屹立在三角平衡点上的小说教材》，指出福楼拜是处于与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三者等距离的平衡点上，成为集大成者。

《包法利夫人》的中译者李健吾这样评价：“司汤达深刻，巴尔扎克伟大，但是福楼拜，完美。”

福楼拜写完这本小说之后大哭，朋友问他为什么，他说：艾玛死了。朋友说，你可以让她不死啊。福楼拜说：她不能不死。此后，福楼拜多次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施耐庵或兰陵笑笑生不会为潘金莲痛哭，我们也无法想象他们能有像老托尔斯泰对安娜的深情。在我们的文学画廊里，“性”与“人性”，似乎很少同框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