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店街》中的侦探小说元素
2019-04-21李雯露
李雯露
摘 要: 法国作家帕特迪克·莫迪亚诺的很多作品都披着侦探小说的外衣,本文以其代表作《暗店街》为例,从叙事顺序、结构模式等入手,来分析小说中的侦探小说元素,以及莫迪亚诺用侦探小说模式所表达出的独特内涵。
关键词: 莫迪亚诺 《暗店街》 侦探小说
一、莫迪亚诺与侦探小说
侦探小说又称推理小说,它是以案件发生和推理侦破过程为主要描写对象的一种非常受欢迎的通俗文学体裁,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有十分庞大的阅读群。自爱伦·坡创作了第一部侦探小说《莫格街凶杀案》之后,侦探小说经过柯南·道尔等人的推广,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趋近成熟,至今仍在不断发展当中。虽然近代以来的侦探小说已经开始逐步偏离传统的写作模式,在不同方面创新来博得读者的新鲜感,但它作为一种文学类型,在结构、情节、人物、甚至环境方面仍然相当模式化,具有固定的写作套路,而该模式也被如博尔赫斯、罗伯·格里耶等文学名家所运用,为自己的作品赋予别样的内涵。
莫迪亚诺也是一位经常套用侦探小说模式的作家,这种写作手法是和他的兴趣经历,以及喜爱的作家息息相关的。他一方面深受比利时侦探小说家乔治·西默农的影响,西默农是侦探小说黄金时代之后的作家,他的作品虽然不跳脱传统的藩篱,却比起作案手法和缉捕真凶,更关注于犯罪事件产生的社会环境。西默农擅长对凶手乃至被害者的心理进行分析,用简洁有力的文字渲染悬疑氛围,描写在社会重压下走投无路的人们引发的血腥悲剧,在艺术手法和写作主题两方面都对莫迪亚诺产生了启迪。而另一方面,幼时的经历和追求的主题也与他采用侦探小说模式进行写作的原因有关。莫迪亚诺曾经表达过自己想要写侦探小说的欲望,也剖析了这种心理情结“本质上,侦探小说的主题和萦绕我自己小说的主题很类似:失踪、身份问题、遗忘症、重返谜一般的过去。针对同一个人物或事件罗生门般的矛盾见证也符合我的理念。我对这种情节的偏好是有内在原因的。以回溯的方式看,我自己的童年就很像一部侦探小说。”[1] 由此可见,莫迪亚诺与侦探小说的渊源颇深,他的很多作品都和侦探小说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有的采取了侦探小说的叙事结构,有的小说角色本身便是侦探,而莫迪亚诺的代表作之一,曾让他获得龚古尔文学奖的《暗店街》便是其中的典型。
二、侦探小说的叙事顺序
侦探小说鼻祖爱伦·坡创作的《莫格街凶杀案》为该类型的小说创建了基本的叙事模式,被之后的侦探小说作者视为范本纷纷仿效,弗里曼在总结了坡的思想之后进一步提出了侦探小说叙事的四个阶段[2](223-229):
第一阶段是提出问题,侦探小说的开端往往会出现一场谋杀或是一件奇异的委托,从而引出围绕全书的核心谜题——凶手的身份或是财宝的下落,整部小说都会围绕着解决这一谜题而展开。《暗店街》开篇第一句话“我什么也不是”[3][(1)开门见山,提出了主人公未知的身份问题,并在居伊与于特之间的谈话中引出了小说中身患失忆症的主人公试图回忆过去这一核心主题,预示了之后将以主人公追寻自己的身份为主要内容来展开故事,引起了读者的心理期待,也为接下来剧情做好了铺垫。
第二阶段是展示数据,在侦探小说中,作者往往将大量的信息通过各种渠道摆在读者面前,让读者伴随侦探的脚步一同寻找谜底,作为主人公的侦探在对收集到的情报进行排列组合后,根据互相矛盾的部分,一步步排除错误的结论,从无数的可能性中寻找出唯一确定的真相。该阶段的数据可以粗略地分为证据和证言两大类:证言往往存在于侦探与案件相关人士的对话之中,是前者在关系人看似毫无重点的言语中所提炼出的关键信息。在《暗店街》中,居伊一直在寻找和过去的自己产生关联的人物,他的第一个线索就是在餐馆中你来我往的交谈里得到的,尽管只是回忆中的朦胧身影,但至少让居伊的过去从飘飘无所依的迷茫变为了与他者具有联系的真实。居伊在追寻身份的过程中不断遇见新的人物,并从他们的言谈中获得新的信息,為自己下一阶段的调查提供了线索和敲门砖。比如在居伊认为自己就是弗雷迪·霍华德的时候,他曾从两个人身上都获得了弗雷迪在美国成了约翰·基尔伯特的心腹这一情报,他原本以为这对找到自己的身份没有丝毫用处,却在之后靠着这些情报解除了园丁的防备,获得了热情的招待,还得到了居伊并不是弗雷迪的确证,是小说在追寻之旅上的一大转折。居伊在追寻身份之路上所获得的进展,有很大程度要归功于与各具特色的人物的谈话,从中收集到的情报令一步步调整调查的方向,排除错误的猜想,逐渐找到最可能是自己曾经拥有的身份。证言得到的情报量是和侦探的问询技巧息息相关的,居伊作为一名寻找过去的失忆者,完美地在每个相关人士面前扮演了他们眼中的自己,除了第一次搜查外从不透露自己早已失忆,博得了证人们的信赖,从而获得了大量的信息。由此可以看出,居伊作为侦探的才能无疑是出类拔萃的,这也非常符合传统侦探小说中侦探聪明过人的形象。
证据则往往来源于侦探或同伴(华生式人物、警察等)所获得的现场证物、文件资料等,它们大多真实可信,是验证推测的有力支撑。《暗店街》全书共四十六章,有接近四分之一的章节都是数据的陈列,其中有五章来源于于特留在侦探事务所中的社交名人录,还有六章则是于特的情报商贝纳尔迪的调查报告,这些白纸黑字的文件大多数是居伊在调查过程中遇到或听到的人物的身份信息,有的显示出他们从出生到死亡的所有重大事件,也有的寥寥几行便下了身份不明的定论。这些数据或证明或反驳了居依在寻找回忆之旅中所做出的推论或设想,不但将人们在朦胧回忆中透露出的信息化为更简洁真实的身份资料,还增加了一些旁观者所不知的信息,使人的一生在寡淡无味的纸质资料中反而丰富鲜活了起来。比如被谋杀的希腊作家斯库菲,他在摄影师芒苏尔口中的形象显得扑朔迷离,凶杀案的真相也石沉大海。但在看了贝纳尔迪的调查报告后,读者能很轻易地从中得知他除作家以外的生活:斯库菲非但不受法国政府的欢迎,还有恋童癖的倾向,再结合芒苏尔对凶手的描述,他的年轻同居者皮埃尔很可能就是杀害斯库菲的凶手,而动机很可能是情杀。《暗店街》中的调查资料能够帮助读者厘清并进一步了解在对话和回忆中显得格外复杂的人物关系,而以埃勒里·奎因为代表的传统侦探小说家也经常会将所有出场人物的基本信息列在小说的第一页,使读者时刻保持好奇心,主动参与到文本中,充分发挥了侦探小说中读者与作为主人公的侦探一起思考和追查真相的魅力,使小说具有极大的可读性。与此同时,文件中的父母配偶、居住地、电话号码等信息也为居伊下一步的调查活动指出了方向,在小说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是他在追寻自我道路上的强有力帮手。另一方面,小说中也出现了很多能直接指向主人公身份的关键证物。居伊在斯蒂奥帕处看到的相片可以说是他的追寻之旅中第一个突破口,那是他第一次入手和过去直接相关的物品,那张照片上长得像自己的男人证明了失忆前的居伊的确存在,而不只是他人脑海中模糊的身影。这些装在饼干盒、糖果盒中的物品大多是照片,也有关系者遗留下来的物品,在那个人们拥有多个身份的混乱时代,它们是为数不多的真实,也寄托了很多沉重的回忆。
当然,这些证言和证据的展示不仅是引领主人公追查身份的线索,也从侧面反映了小说的一些主题:如战时法国的混乱,调查资料显示在那个时代,使用了化名和假证件的人司空见惯,使得本就难以留下自己生活过的痕迹的人们变得越发支离破碎,这也是主人公在追寻自我时遇到的最大困境之一,“我记不得这天晚上自己名叫吉米还是佩德罗,斯特恩抑或麦克埃沃伊”[3](133),这使得主人公在建构自我和解构身份中循环往复,哪怕记忆已经逐渐恢复,也仍旧担心那是幻想出的泡影;又比如人的身份危机,小说中曾先后两次提到德妮丝喜爱看侦探小说,在房东太太交给居伊的两本书中,有一本书的书名是《陈查理》,德国占领时期的法国到处都是危险,德妮丝作为一个想要逃往中立国瑞士的法国公民,身处美国的华人警探想必能引起她“异乡”身份的共鸣。
第三阶段是了解真相,在搜集到足够的信息和证据后,侦探往往会用自己卓越的逻辑思维将其串联起来,用矛盾排除错误,从无数的可能性中找到事件的真相。在《暗店街》中,居伊是侦探也是事件的委托人本身,他渴求的真相是自己的真实身份,即借由获得回忆,从开头的“我什么也不是”变为拥有过去的“我是XXX”。但和侦探小说不同的是,居伊不但没有靠自己的理性与逻辑推导出真相,还在证据不充足时便擅自推断,用臆想代替了严谨的推理。在小说前期,居伊因为一张与盖·奥尔洛夫的合影便误认为自己是她的情人弗雷迪,还在园丁面前说出了“真怪……这座迷宫使我想起来了一些事……”[3](64)这样毫无事实依据的话,将幻想出来的生活误认为是真实的记忆。作者通过证据和证言大量展示出的信息对居伊回忆过去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帮助,与之相反,真正能让居伊回忆起过去生活的反而是一些感官和光影的记忆。居伊因斯库菲常穿的白西装在楼梯上构成的明亮斑点而准确地回想起了公寓内的种种装潢,因走在十字路口时的心头一颤而回忆起了在大使馆工作时的下班日常,使居伊找到曾常去的电影院的是广场和周围的景色,而远不是影院本身的外观。侦探小说的案情往往复杂的犹如出不去的迷宫,但直接帮助居伊找回记忆的阿里阿德涅线却不是严谨可靠的逻辑推理,而是朦胧虚幻的直觉。
第四阶段是验证结局,可以说侦探小说在前期的所有描写都是为了让侦探在小说结局揭露真相的铺垫,在最初阶段提出的问题必然拥有唯一而真实的答案。了解真相的侦探在众人面前揭晓谜底的情节往往是一部侦探小说的高潮,线索被串联起来,悬念和伏笔被一一揭开,侦探小说的结局使读者的期待被充分满足,产生破解谜题的阅读快感。但《暗店街》没有一个切实清晰的结局,它带给读者的不是恍然大悟,而是依旧不知晓真相的失落与茫然:居伊在大费周章地拼凑出了一个最有可能是过去的自己的身份之后,反而陷入了自我怀疑,脑海中的记说不定只是妄想,他也许顶替了别人的身份而误以为那就是自己,就像当初居伊深信他就是弗雷迪一样,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在小说的结尾,最后一个可能知道居伊身份的人也已经失踪,他只好奔向罗马暗店街2号这个登记在酒店的旧地址,做出追寻身份之旅的最后尝试。正如柳鸣九先生所言,假若读者将莫迪亚诺的作品当作正统的推理小说来读的话一定会大失所望,永远也无法得到问题的答案,而莫迪亚诺本人也在小说开头便隐晦地告诉了读者这一点:“主人公这个新名字‘居依(Guy)与法语里的‘谁(qui)发音几乎一致。这就意味着,这个新得到的名字本身就在消解‘名字的意义,同时也在暗示着主人公在寻找‘我是谁的旅途之中,注定难找到一个充分的答案。”[4](24)
三、侦探小说的双层结构
除了叙事顺序之外,《暗店街》还借鉴了侦探特色鲜明的双层结构:
“Todorov首次把侦探小说分为两部分:犯罪的故事和侦破的故事。犯罪的故事发生在过去(小说开始之前),与现在有隔膜。破案的故事发生在现在,其部分作用是引出第一个故事。”[5](94-99)因为侦探小说以案发为开头的叙事模式和以侦探为主人公的叙事视角,使得深层的犯罪故事往往被表层的侦破故事所覆盖,读者需要认真寻找小说中的有用信息,将犯罪故事加以还原并找到谜底,所以侦探小说的作者往往采用多层次、多角度的叙事手法,加大收集信息和还原案情的难度。
在《暗店街》的双重结构中,拥有一个以战争为分界线的时间点。小说中的表层故事是在战争结束以后,居伊追寻自己真实身份的艰难之旅,在这个层面上,我们可以看到远离自己的婚宴喝的酩酊大醉的新娘,身居逼仄狹小的异国他乡的流亡贵族,主人家产被拍卖却还是坚守宅邸的园丁,沉迷于过往荣光的赛马师……他们虽然性命无忧,却都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下,这是一个连表兄弟都从未彼此联系的疏离时代,也是一个让许多素未相识之人借由电话线路的故障来感应他者的寂寞时代。深层故事则是居伊寻回的记忆——主人公在德国占领时期的生活,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天真地做着逃离到瑞士去的美梦,却被骗得了个人财两空的下场。莫迪亚诺采用碎片化的叙事手法,将占领时期发生的事情分散在调查资料、书信、旁观者眼中和主人公的朦胧回忆里,让读者自行将这些线索拼凑起来,还原为一个完整的故事。读者在对文本的高度参与下,弄清了主人公失忆的前因后果,也更能感受到在占领时期,作奸犯科之辈层出不穷,人人自危,用伪造的身份来保护自身的混乱景象。
四、结语
由此可见,莫迪亚诺虽然从整体上采用了侦探小说的叙事结构,却消解了其严谨的逻辑性和确切的结局,他曾说过侦探小说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现实主义,而自己想表达的则是一种不确定的、片段的过去,这从侧面显示出了莫迪亚诺的反逻各斯中心主义。并不是一切问题都有答案,现实生活丰富而混杂,不能用逻辑来解释一切,侦探小说中总能得到谜底的结局在现实中反而显得突兀,因此莫迪亚诺在某种意义上是反侦探小说的。
另一方面,《暗店街》虽然采用了“提出问题——推理和寻找线索——解决谜题”的叙事模式,采用了犯罪与侦破的双层结构,甚至将主人公的身份设为侦探,在小说中穿插了谋杀、失踪等情节,用碎片化的多角度、多层次的手法设置悬念等侦探小说常用的写作手法,使小说本身被包裹上了一层侦探小说的外壳,但作者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展示战时乃至战后法国人民的无所适从和“海滩人”的生活困境,进而引出对自我身份与存在的反复追问,“莫迪亚诺只是通过“侦探”“破案”的外在模式最终达到对自我丧失这一事件的确认,这种确认本身成为莫迪亚诺呈现自我的一种方式。”[6](84-85)。虽然《暗店街》从本质上看与侦探小说相去甚远,但与莫迪亚诺偏好的主题有诸多相似的侦探小说模式无疑是写作时的有力助手,不仅是追寻主题与侦破手法的互相辉映,它还使得小说本身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大大提高了读者对文本的参与度,悬念的设置与悬疑气氛的烘托使得读者能够更切身体会到笼罩全书的追寻回忆的迷茫与伤感,这使得莫迪亚诺不仅在文学层面造诣颇深,还能受到各阶层读者的喜爱。
参考文献:
[1]于晓悠.莫迪亚诺获诺奖前曾接受采访:我的童年像侦探小说,中国新闻网,[DB/OL].http://www.chinawriter.com.cn/news/2014/2014-10-11/220860.html,2014-10-11/2019-2-20.
[2]袁洪庚.欧美侦探小说之叙事研究述评[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1(03).
[3]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暗店街[M].王文融,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
[4]杨锦华.遗忘在“空间”中的记忆[D].吉林:吉林大学文学院,2017.
[5]张学义,宋建福.侦探小说的非线性认知叙事范式[J].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1(02).
[6]鲁启玺.浅析《暗店街》的写作特色[J].课程教育研究,201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