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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苦与文学:从《苦闷的象征》谈《人间失格》

2019-04-21于汇

文教资料 2019年36期

于汇

摘    要: 厨川白村在《苦闷的象征》中提出:“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的象征主义。”[1](22)在生命力和强制压抑之力碰撞之际,文艺就此诞生。而太宰治写成的《人间失格》,将这种生命力受压抑的痛苦写到了极致,更因为其半自传性质的“私小说”色彩,使太宰治和作品主人公大庭叶藏的人生经历缠绕纠葛在一起,互相象征。作品虽读来压抑,却透露出生命力猛然跃出的状态,也在鉴赏者和作品中显现生的共感。

关键词: 《苦闷的象征》    《人间失格》    人间苦与文学

一、人间百苦:丧失为人的资格

厨川白村在《苦闷的象征》“鉴赏论”一节中提出:“文艺作品是本潜伏在作家的生活内容的深处的人间苦。所以经了描写在作品上的感觉底具象底的事实而表现出来的东西,即更是本在内面的作家的个性生命,心,思想,情调,心气。”[1](43)而《人间失格》作为太宰治最“私小说”的作品,从主人公的遭遇入手分析,也足以揭露作者的一生是遭遇了怎样残酷的、生命力被完全压抑的痛苦经历。

厨川白村认为人在内有自由奔跃的生命力,而与之相对,在外却有社会生活的束缚和强制不绝的压迫,在这两种力之间苦恼挣扎着的状态,就是人类的生活。在这两种力之间挣扎冲突,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痛苦,只不过因为个人生命力跃进的强度不同而有些许的差异。《人间失格》的主人公大庭叶藏(以下简称“叶藏”)的人生即是如此,他一生潦倒,折磨不断,可谓尝尽人间百苦,童年的不幸、内心的封闭、精神的孤独、疾病的折磨、一切情感的破灭……这些苦闷懊恼重压在叶藏的脊背上,使他绝望到认为自己已经丧失了做人的资格,只带着“一切都将过去”这样的念头苟且存世。

叶藏的痛苦来自于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但从根源上讲,是因为他最浪漫、最纯真的生命力与他所处的世界极端格格不入,或者说,在与外界强压抑制之力斗争时,他将自我原本的生命力封闭到近乎无,这才是他一切悲剧的起源。

(一)赤子之心的破灭

童年的经历可以影响人的一生,对叶藏来说更是如此。叶藏自小就显现出了他独有的浪漫与敏感,面对外界与人群时,他总是遭受美好幻想破灭的打击,因此叶藏不得不捏造出一副面具来应对让他感到“恐惧”的人间。

1.浪漫与现实

叶藏生命力受压抑的原因,究其根本乃是因为他用了太浪漫的眼光去看世界。太宰治在第一手札里的开篇中写道:“我总是无法理清人类生活的头绪……我在火车站的天桥上爬上爬下,满以为它是为了把车站建得像国外的游乐场一般复杂有趣,而特地打造的新潮设施。在天桥上爬上爬下,曾是我最拿手的游戏,我原以为,那是铁路局最为贴心的服务之一。后来我发现,天桥不过是供乘客跨越铁路而设,只是一段实用性的阶梯,于是顿感索然无味。此外,幼年的我在绘本中见到地铁,也不以为它是为实际需求而建,竟自认为比起地面上的车,地底下的车别出心裁,乐趣非凡,这应是地铁出现的缘故……将满二十岁时,才得知这些竟都是实用品。我颇感意外,对于人活于世的简朴,不禁悲从中来。”[2](4-5)

葉藏的这些过于天真的想法,在普通人看来是不可能的,然而他却这样真切地认为着,甚至直到20岁才肯承认床单、被套也不过是实用品而并非无聊的装饰。这是叶藏认知世界出现的第一个偏差,他原本极度无功利无目的的心灵蒙上了一层名为“实用”的灰尘,但他却不能对此做出任何反驳或是回击,只能压抑自己的内心,最后“对于人活于世的简朴,不禁悲从中来”。

这是叶藏在生活强制压迫之力下的第一次溃败,看起来虽然有些无关痛痒甚至无病呻吟,但却是叶藏悲惨一生的起源,他无法从本质上融入人的群居生活,“实用主义”的人间将他的浪漫和童真一并踩入脚底,这痛苦将永远深刻在他的意识当中。

2.自画像与面具

看物已经黯然神伤,对人却更逃无可逃。无法理解现实实用性的苦恼越发的蔓延,直至叶藏被“唯有自己一个人与众不同”的不安和恐惧牢牢攫住,变得“与别人无从交谈,该说什么,该怎么说,我都不知道。”在这种恐惧的重压之下,叶藏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扮演滑稽的角色来逗笑:“那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我极度恐惧人类的同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人类死心。于是,我靠滑稽这根细线,维系着与人类的联系。”[2](7)

于是,叶藏就在这种挣扎求生的状态中变成了一个不讲真话只讨好卖乖的孩子,他对人类畏葸不已,连对同样为人的自己的言行都没有自信,“我将懊恼暗藏于心,一味地掩盖自己的犹豫和敏感,竭力把自己伪装成纯真无邪的乐天派,逐渐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滑稽逗乐的怪胎。”[2](8)

可以说叶藏是强行分裂出一个丑角的面具来替他面对残酷虚假的世界,同时将自己真实的内心完全地封闭,然而,这样做无异于饮鸩止渴,真实的叶藏只能无比的孤独,虚伪的叶藏也只能越发的恐惧和筋疲力尽。

在书中所描写的叶藏二十七年的人生中,他仅仅向他的朋友竹一展露过一次真实的自己,那是一副自画像——“最终我完成了一幅阴森凄惨、令人毛骨悚然的自画像。但这正是我埋藏与内心深处的真面目。表面上性格开朗,逗人发笑,实则有一颗如此阴郁的心。”这幅画除了竹一,叶藏没给任何人看过,“一方面,我不希望人们看穿我搞笑背后的阴郁,继而对我心生戒备;另一方面,我担心人们辨别不出这才是我的真面目,反而将其视为我搞笑的新成果,画像就此沦为人们的笑料——这比什么都令人难过,我马上把这幅画藏进抽屉深处。”[2](22)

叶藏如同一朵开在了干涸沙漠深处的小花,顶着烈日酷暑,想要把花瓣藏到土里以求自保,却最终只在地面上留下了破败的枝叶和沙土里干枯的残花,他甚至还要害怕过路的行人嘲笑这小花的自不量力,于是只好连着枝叶一起深埋,只留一点空壳逗乐人间。

然而,这一点空壳却仍是对生活的反抗,真正打倒叶藏,让他说出“在迄今为止我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过来的这个所谓‘人的世界里,唯一可以视为真理的东西,就只有这一样:‘只是一切都将过去”这样完全颓废无望的话的,却是他处世之心的崩溃。

(二)处世之心的崩溃

成年后的叶藏游走在善与恶的交界,每一次自杀失败之后都能看似积极的生活一段时间,然而却总因为自身或外界的原因,重新陷入颓境,直至最后平静地接受自己残缺的命运,再也没有挣扎。第三手札最后叶藏对于自己的放逐,除却上文提到的无法理解世界、无法融入人群之外,无疑与他再也无法信任人间的情感破灭有关,在这其中,又属女人和友人带给叶藏的伤害最大。

1.女人与两次自杀

叶藏一生接触、交往过许多的女性,其中常子、良子二人给叶藏带去了最巨大的影响。

常子身上剧烈而无言的寂寞感吸引到了叶藏,让叶藏可以从恐惧和不安中抽身逃遁,叶藏说他真正的获得了解放的幸福,但“胆小鬼甚至会惧怕幸福。棉花也能让人受伤。趁着还没有受伤,我想就这样赶快分道扬镳”[2](35)。于是,叶藏带上他小丑的面具从常子身边奔逃而去,然而兜兜转转月余之后,二人又在酒館相遇。这一次,被人间世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常子与叶藏相约赴死,常子死了,叶藏被救了回来,他却并没有怎么伤心欲绝,只寥寥几句带过,反倒花了大量的心力在与警察的斡旋之上。究其原因,并非叶藏冷情冷意,而是他认为死实在是一件解脱事,“我曾经无数次祈望过自己被杀死,却从来也没有动过杀死别人的念头。这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做只会给可怕的对手带来幸福的缘故。”[2](16)被穷困潦倒的生活折磨得无心求生的叶藏,在这里第一次表露出他对死的渴望,然而却没有死成,也就只好继续无望的生活。

良子的遭遇则是摧毁了叶藏最后信任的人类的品质——纯真。连幸福都惧怕的叶藏因为良子的出现,说出了“我要与祝子结婚。即使巨大的悲痛接踵而至,只要此生能够经历一场放纵的快乐,我便无怨无悔。”[2](65)他是抱着对人类最后的求爱,付出了巨大的信任和真心与良子——世间最美丽的童贞——结婚,然而,良子全然信任他人的纯真却被外人玷污。叶藏目睹了一切,却没有勇气制止坏人的恶行,他久久地呆立在楼梯上,而后转身逃跑。叶藏对人类感到剧烈的恐惧,丧失了一切的信任和希望,从此远离了对人间生活所抱的全部期待、喜悦等等。叶藏追求人类美好的品质,但这品质却成为他人肆意伤人的武器,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成了罪恶之源,叶藏几乎连最后一点生命力的净土都要失去了,他再次选择了自杀,然而只是昏睡了三天,叶藏喊着“回家”醒了过来,却并不知道家在何方,他离开了良子,也离开了他最后获得幸福的可能。

2.友人的背叛与最终的自我放逐

生命力遭受极度压抑的叶藏,内心的苦闷无法排解,他酗酒,染上了结核病,又妄图通过吗啡戒酒,最后沾染上了更难戒掉的药品。当他醒悟到这一点时,事态已经无法挽回了,他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中毒者,把自己的人生拖入了地狱。为求帮助,叶藏向老家写信坦白了一切实情,他也确实等到了掘木来将他送进医院,只可惜,这医院并非是为了帮助他治疗肺病或是戒断吗啡,而是一家精神病医院。没有发疯的叶藏被亲友送进了精神病医院,这彻底摧毁了叶藏做人的根基。

掘木其人,说是叶藏的朋友未免有夸大他们关系的嫌疑,因为在叶藏看来,朋友乃是“相互轻蔑却又彼此来往,并一起自我作践”的,但掘木确实是叶藏接触最多、可以称得上是“信任”的人。叶藏自以为掘木是他的同类,他们一起游离于人世的营生之外、迷惘彷徨,但显然掘木只是一个冷酷狡诈的利己主义者,叶藏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有钱的傻少爷。

叶藏却如此的信任掘木,以至于当掘木带着微笑在叶藏面前坐下时,叶藏感激涕零,兴奋不已,以至于不由得背过身子潸然泪下,“仅仅因为他那温柔的微笑,我便被彻底打碎了,被一下子埋葬了。”“面对掘木那不可思议的美丽微笑,我曾经感激涕零,甚至忘记了判断和反抗便坐上了汽车,被他们带进这儿,变成了一个狂人。”[2](81-82)世界不可理解、人群无法信任,叶藏孤独地停留人间,终于发出了“我已丧失了做人的资格”的声音,从此等待他的不过是死亡,或者是与昨天再无二致的明天。

二、苦闷的象征:从生活到文学

人活着总遭受生命力受压抑的困境,然而“除了不耐这苦闷,或者绝望之极,否定了人生,至于自杀的之外,人们总无不想设些什么法,脱离这苦境,通过这障碍而突进的。”文艺就是免去压抑的绝对自由的创造,“是纯然的生命的表现,是能够全然离了外界的压抑和强制,站在绝对自由的心境上,表现出个性来的唯一的世界。”[1](15-16)

这部书成书的同年,作者太宰治选择了投水自尽,就如同厨川白村所说:“不耐苦闷,绝望之极,否定了人生,至于自杀。”[1](15)然而我们却可以看到,叶藏在开放式结局的安排下,并未被宣判死亡。也许是太宰治于写书之际并未有赴死的心意,也许是他确实打算如同叶藏一样浑浑噩噩地活着,甚至也许是叶藏在太宰治心里有转机地、向上地活着。但不管怎样,生命力被压抑的苦闷从太宰治的身上生发酝酿,累积到了他所不能承受的地步,最终诉诸笔端,诞生了一个与太宰治极为类似的大庭叶藏。借着叶藏之口,太宰治将自己无从宣泄的内心划开给人间看,一字一句都混着他的血泪。

这些血泪就成了“苦闷的象征”,厨川白村所认为的“象征”乃是最广义的象征主义,是“一思想内容,经了具象底的人物,事件,风景之类的活的东西而被表现……凡有一切文艺,古往今来,是无不在这样的意义上,用着象征主义的表现法的”[1](33)。基于这样的背景,叶藏就成为一个巨大的象征物,即对于太宰治的支离破碎的萎靡人生的象征,同时,他们生命中那些细碎的、漫长的折磨,也就象征了每一个个体的人的生命力被压抑的瞬间,象征了人类共同经验的“人间苦”。

(一)从太宰治到《人间失格》

厨川白村说生是战斗,在出生的第一瞬,我们已经经历着战斗的苦恼,和出世时同时呱的啼泣的声音,正是人间苦的叫唤的第一声。在这样的意义上,文艺则与这些呱呱之声的本质是一样的,是人类人间苦的象征,其发生的根柢乃是人生命力的跃进。

太宰治本人的一生甚至比大庭叶藏还要跌宕起伏,他出身富豪之家,著作等身,然而却一路高开低走,最后落得投水自尽的惨淡收场,单看他人生经历是无法理解他的种种行为的,所幸他留下了一部《人间失格》,才能让世人对他的内心世界有所理解。本文第一章分析了叶藏经历的人间百苦,而叶藏正象征着太宰治最真实的内心世界,从精神到肉体,从自我到他人,世间没有什么能让叶藏获得真正的幸福,太宰治同样如此。太宰治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冷酷地对自己的一生进行了一场总结,他大胆地承认自己的虚伪懦弱,承认自己与世界之间有牢不可破的墙壁,被他視为耻辱的入院经历他也大方而谈,对自己曾经的自杀事件也并无避讳。作为叶藏的太宰治在生命里流着血、和着泪,痛苦着、悲哀着,然而作为作家的太宰治却从他普通人的身份中跳脱出来,痛快地宣泄着自己的苦闷和抑郁,他发出的声音凄惨、故事苦闷,却彰显着他本身的生命旺盛、生活深刻。显而易见,如果不是对生命抱着极大的热忱,不是天性里带着极富浪漫色彩的跃进的生命力,太宰治不会用那样细腻、敏感、忧郁的眼光看待世界。可以说,太宰治经历的人间苦成就了《人间失格》,而《人间失格》作为痛苦的宣泄口,同样帮助了太宰治抵抗来自生活的强制和压抑,在文章的结束之处,太宰治借酒馆老板娘之口说:“我们认识的小叶,个性率真,幽默风趣,只要不喝酒,不,就算喝了酒,也是个想神一样的好孩子。”[2](87)我相信他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灵魂宁静的归宿。

(二)从《人间失格》到“人间”

“人生的大苦患大苦恼,正如在梦中,欲望便打扮改装着出来似的,在文艺作品上,则身上裹了自然和人生的各种事象而出现。以为这不过是外底事象的忠实的描写和再现,那是谬误的皮相之谈。”[1](35)太宰治与《人间失格》的关系便正是如此,他绝非矫揉造作地刻意去夸大那些痛苦,也不是事无巨细地记录所有的人生事件,而是从他无意识心理的底里,自然地、真切地表达他生命的苦患,也正因如此,他所记录的苦闷,超越了个人和小我的局限性,在灵魂深处与人类情感形成共鸣,他事实上是在写我们每一个人的痛苦。

二战后的日本整体陷入低迷,以太宰治为代表的无赖派文学一时领秀文坛,颓废、绝望成了当时青年的代名词,《人间失格》一经发表便吸引了诸多忠实读者。太宰治凝萃了自己的一生,写出了这样一部风靡一时,引起无数日本青年共鸣的作品,而风靡的原因,引用厨川白村的理论来说,是因为从这作品里渗出了作者真实的苦闷懊恼,而读者“在诗人和艺术家所挂的镜中,看见了自己的魂灵的姿态。”[1](50)

人作为独立的个体,个性自然千差万别,而这些个性的别面,总藏着大的普遍性,所以当作者“用了成为象征这一种媒介物的强的刺激力,将暗示给予读者,便立刻应之而共鸣,在读者的胸中,也炎其一样的生命的火……这就因为很深的沉在作家心中的深处的苦闷,也即是读者心中本已有了的经验的缘故。”[1](45)

太宰治写自己的心毁梦碎,写自己不堪回首的人生,将自己的苦闷懊恼铸成了一部《人间失格》,而《人间失格》看在读者的眼里,走进读者的心里,个人的苦闷生发过后,就铸成了整个人间。

三、结语

对于苦闷的人生,人们挣扎着、愤怒着,以至于呼号着、呐喊着,所谓“不平则鸣”,被强压到了极致,人终于将他被压抑的欲望以最为自由的形式表现出来——唯有文艺,可以不被利害和法则所扰,将人从一切羁绊束缚中解放出来。生命力受了压抑诞生了人间的苦,而人间的苦组成了人间的文学。

参考文献:

[1]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M].鲁迅,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2]太宰治.人间失格[M].烨伊,译.武汉:武汉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