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解与重构
2019-04-21《马戏团之夜》;瓦解;重构
《马戏团之夜》;瓦解;重构
摘 要: 《马戏团之夜》是安吉拉·卡特的代表作品。本文旨在通过分析其中对男性传统社会的瓦解和对两性关系和谐的乌托邦的重构的描述,来一窥安吉拉·卡特本人在女性主义方面的观点。
关键词: 《马戏团之夜》 瓦解 重构
前言
自女权主义兴起以来,如何摆脱男权社会传统、建构属于女性的传统就成了一个重要的命题。这一命题落实到文学领域,产生了不同的流派。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如法国学派,悲观地认为“没有真正的女性”,相对温和的英美女性主义批评则是认为“存在一个明确的女性传统,它像珍宝一样被埋藏在文学史里”①(641)。
从这个角度审视安吉拉·卡特的《马戏团之夜》,会发现作者没有单纯地按照某一方的理论去创作,她的笔下既有对某些传统的彻底瓦解,又有对埋藏的、被粉饰女性传统的揭示。在此基础上,卡特以她的方式完成了对即有社会的瓦解,以及对心目中所期待的存在真正女性传统的社会的重构。本文旨在从几个角度分析瓦解和重构的过程,并以此一窥卡特在这部代表作中透露出的女性主义观点。
一、瓦解
(一)语言风格的瓦解
初读《马戏团之夜》的读者,可能会产生一定的不适感。产生不适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语言风格的“粗俗”。卡特的语言风格相比之前的女性作家无疑是一种颠覆,不同于伍尔夫的优美缱绻的意识流或是拜厄特精致考究的学术风,卡特的语言杂糅了许多俚语、脏话、赌咒。
俚语和脏话在文学作品中并不罕见,例如莎士比亚的戏剧《暴风雨》中,怪物凯列班就会嘟囔着咒骂之语。文学作品对于脏话俚语的选择通常是为了符合人物的身份、突出人物性格,在用于描述的文字上,很少会用到这种语言。但卡特不同,她将许多俚语脏话直接和第三人称叙事的文本结合了。在写到飞飞在俄罗斯和大公缠斗时,她写出了如下字句:“……但某种出自内心深处的本能促使她为他解开裤子,让他的鸡巴从鸡窝里跑出来……”,“他禁止她这么做,虽然他的声音因勃起而黏滞不清。”②文学作品中对于性的描写素来是隐晦的、一笔带过的,而卡特用直白俚俗的语言瓦解了这种使文学变得优雅的面纱,对于性器官的描写在文中更是屡见不鲜。性作为禁忌,是男性中心论者维护其在两性关系中权威地位的有效手段,体现了父权制社会秩序下赤裸裸的权力关系,而这种对性的直白描写,可看作是对父权制社会中禁忌的挑战。
除了语言的改变之外,描写对象的选择、意象的呈现也使得《马戏团之夜》形成了一种极为“粗俗”的风格。比如:“当她张开血盆大口,那咽喉的大笑,不输一只懒洋洋地徜徉在大海中的鲨鱼,吸进的空气足以让一个热气球升起”,“当她举起手臂时,华尔斯正好面对着她布满毛根、敷上厚粉的腋下”,“她再度用袖子抹了一次嘴,在污秽的软缎上留下几道闪亮的熏肉油渍”。这三句话里出现了嘴巴、腋毛、油渍等描写对象,联系的意象则出现了鲨鱼。曾经有人戏言在文学作品中很难看见王子挖鼻屎,这不无道理。因为传统的文学作品是“媚雅”的,会隐去这些生活中琐屑无聊甚至在读者看来庸俗的部分,卡特却刻意将之选出并用更加能够凸显这种“粗俗”的意象(甚至用上了“血盆大口”这类往往是贬义的词)强化了这种语言风格。连同俚语、脏话的大量运用,传统文学的语言风格在这里被颠覆了,公爵不再举止优雅,女明星也会大打饱嗝,通过语言这一载体,一个狂野的、充满肉欲的颠覆性世界呈现在了读者面前。
(二)时间的瓦解
当读者初读文本,进入卡特独特的语言风格所构筑的狂野世界时,那么作者对于过往世界的种种规律的瓦解颠覆也就顺理成章地开始着手了。
小说里的部分时间也是被颠覆的。小说开篇,华尔斯采访飞飞时,文中就曾多次提到时间。大本钟在不断地响起,时间却被牢牢地锁定在了午夜时分。当华尔斯向飞飞发问时,飞飞则轻蔑地表示:“伊以为我们把大本钟拨慢了一个小时。”而实际上这只是她用以迷惑华尔斯的说辞。时间不再线性流动,华尔斯落入了这个时间困境之中,听着钟声的一次次响起,自己对于“十二点早已到来”的记忆也一次次地受到这一扭曲现实的冲击,内心不断地对自己产生了质疑,从而丧失了自己的主导权。他经历了“我该相信吗?”——“惊讶地失去了他专业的镇定自持”——“坚持不懈地追问,尽管露出了一丝疲态”——“仿佛已经变成一个囚犯”几个阶段,最终彻底败下阵来。飞飞则利用这段不断往复的时间和华尔斯对自我判断力产生动摇的间隙陈述了自己充满奇幻色彩的往事,等到陈述结束时,华尔斯惊讶地发现,时间已然是六点了,而同时,飞飞的故事也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通过小说后续章节可以发现,对时间做手脚正是飞飞的养母莉琪为了保护飞飞而施展的魔法。对于当时面对华尔斯的飞飞来说,这种保护则具象为让她的故事具有可信度,不至于被面前的记者写成“骗子”。
当然,这种扭曲的时间并非常态,多数时候,小说仍是线性发展的,有时甚至还给出了明确的时间和历史人物,我们可以知晓飞飞出生在1899年前后。于是扭曲的时间、线性的时间、真实的时间,三者同时存在在小说中,作者的叙述时而看似荒诞无比,时而看似有据可靠,然而三者交缠的状态让各种可行的证明都无法着手,于是“时间”这一概念的可信度被削弱了,顺理成章地,传统意义上的时间也就瓦解了。
卡特曾这么描述男主人公华尔斯:“流浪汉的生涯磨掉了他的棱角。如今,他以最圆滑的风度自豪……同时保有记者不负责任的特权,也就是从事这一行所必备的心态:饱览世情,不信一物。”作为一个记者,华尔斯拥有足够的在人情世故上的阅历以及怀疑精神,一开始,他抱着理性的心态接近飞飞,坚信这一切的背后是一场骗局。然而在采访过程中,扭曲的时间将他在日常社会里磨炼出来的理性瓦解了,并把他帶入了飞飞所说的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睡美人、奇观、无嘴男是否真的存在?若是在理性世界,这些东西必然会一一被质疑。可在那个狂野的世界里,在扭曲的时间里,在华尔斯的心防一次次被瓦解动摇之后,这一切看上去又是那么合理。
瓦解的时间实际上将《马戏团之夜》从群体认知中的时间线中割裂出来,形成一个单独的时间孤岛。这座孤岛上,氛围和时间已经最大限度地混乱了人们的认知,但卡特的瓦解还未结束。
(三)权威的瓦解
安吉拉·卡特的作品多数是对于童话的改编或重写,如《老虎的新娘》改编自《美女与野兽》《灰姑娘或母亲的鬼魂》改编自《灰姑娘》《狼伴》改编自《小红帽》等等。这种创作倾向表现在《马戏团之夜》中,最为明显的就是睡美人和威榭郡奇观这两个故事。
童话和神话类似,在构筑人类群体共同记忆上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法国理论家罗兰·巴特曾经指出,神话的功能旨在给历史披上自然的合理的和理所当然的面纱,把偶然的事物说成是过去如此并仍将如此③(341)。同样的,童话也有着类似的功能。童话中二元对立的性别意识非常明显,其中的女性多半是被动的、柔弱的、美丽的,而且往往等待并且需要高大的、英俊的、勇敢的王子的救援。童话为我们的社会建构了一种被我们视作“理所当然”的女性形象。如果说女性如西蒙娜·波伏娃所说,是被男性创造出来的社会性别,那么童话则掩盖了这种创造的人为成分,代之以天然的合理性。
因此颠覆童话,是《马戏团之夜》中瓦解权威的第一步。
睡美人不再沉睡于掩埋在森林的城堡之中,而是在怪物博物馆里被当作展品展出,任形形色色的客人或远观或亵玩。与此同时,睡美人的吃喝拉撒也不是如童话中那样做了简单的带过处理,而是通过飞飞之口真切地描述出了其烦琐。总之,男权社会建构之下的那个等待救助、冰清玉洁、一尘不染的公主形象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鲜活、更加符合现实的女性形象,这个女性也是一名男权社会畸形欲望的受害者,并且救助她的也不是什么王子,而是一群同样是受害者的怪物。这样的故事,不仅颠覆了原本看似和谐的童话,且对塑造这种假象本身的社会给予了无情的嘲弄。
同样的,以《拇指姑娘》为原型的威榭郡奇观,也不是那个任人支配、随波逐流的小姑娘。她会自己主动走出养父母的温室,选择自己的命运,无论文本中结果是好是坏,在童话世界中,女性这种主动出走的行为是极为少见的。威榭郡奇观在流落至博物馆以后,甚至还需要给人口交,来满足参观者们变态的色欲。童话被玷污了,走下了曾经纯洁的神坛,但童话本身藏着的虚伪却在这样污秽的亵渎之中被撕扯得一干二净。
以这二者为代表的童话被颠覆以后,男权社会赖以汲取权威性的来源之一就在文中被瓦解了。卡特的颠覆并没有结束。人为的神话破灭了,现实中依据此而得以存在的体系也需要被颠覆。
在小说第二部分对马戏团的描写之中,就有种种怪异的现象。在华尔斯混入的小丑演员们中,丑王巴佛的打扮极为独特:“他戴着一顶并没有打算要模拟成头发的假发。事实上,那是个膀胱。想想看,他把自己的内脏戴在自己的身体外面,而且还偏偏是他最可憎而私密的内脏之一。……他把自己的脑子贮藏在那个通常用来储存尿的器官里。”作为智慧和理性容器的大脑被降格到了膀胱之中,而素来被人们羞于提起的膀胱顶替了头的位置。丑王巴佛抛弃了理性和智慧,对自己进行了“降格”。
同样降格的还有马戏团中部分人类的地位。男主角华尔斯被一群猩猩叫上舞台,作为上课的研究对象。这是一段更为激进的描述:“华尔斯站在他们面前,全身赤裸,被当成某种解说范例,而教授从容不迫地用杆子戳着他的胸廓……在这些远房小表亲的仔细审视下,华尔斯感到衰弱而委顿。……杆子继续戳刺着他的身体……教授对于他尾巴的退化残迹特别表示兴趣。……他直视华尔斯的眼睛,重新在华尔斯心中引发那种令人眩晕的不确定感,不知道什么才是人的特质,什么又不是。”
动物和人类,支配者和被支配者的地位反转了。华尔斯作为人类的尊严被剥奪地一点不剩,任由那些在正常社会里被视作低级动物的猩猩研究,他甚至开始怀疑起了人类的本质是如何确定的。
此外还有马戏团长的母猪“西碧儿”,俨然有了人的神智,甚至能够左右马戏团的决策走向。总之外界社会的权威在马戏团里是被颠覆的,马戏团不是外界的阶级关系所覆盖的领域。人类占据的支配地位在这里摇摇欲坠,仿佛只差一点助力就会彻底崩溃,而在外界业已固化的阶级,在这里被降格、被颠倒、被破坏,人和狮子共舞、猩猩做人的研究、猪为人出谋划策……卡特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这个小小的马戏团中,瓦解了现实社会所既定的那套规则。
卡特以粗犷的语言风格,瓦解了男权社会下种种看似文雅的禁忌,塑造了一个狂欢式的,追求肉欲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传统的时间被瓦解,各种习以为常的谎言被撕开了精心编织的面纱。
萨尔曼·鲁西迪曾说:“波特莱尔,艾伦·坡,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好莱坞,杂剧,童话故事:卡特把自己所受的影响明显摆出,因为她是这一切的解构者、破坏者。”④(17)卡特的破坏力体现在她小说中的男主角华尔斯身上。作为现代文明的代言人之一,久经社会风尘的记者华尔斯在误入了马戏团这座颠倒的时间孤岛后,开启了一系列认知解构。而这解构最终在西伯利亚铁路上的一声爆炸中顺利完成。醒来以后的华尔斯失忆了,等到他想起自己从前的一切并恢复神智时,“结果却证明那些神智对他来说毫无用处……他以前的经验被一笔勾销,剥夺了意义”。
此时的华尔斯的精神世界已然是一片废墟,就像他从前所代表的那个文明社会在书中层层解构之下已经摇摇欲坠一样。在这旧世界的废墟之上,卡特开始着手对理想世界的重建。
二、重构
(一)其他重建者
文明社会的规则在马戏团中是无法很好地存在的,这并不意味着马戏团是一个完全与社会悖逆的特殊世界。与其说马戏团与外界世界相反,不如说外界社会在马戏团中被瓦解了,变成了一片混沌的状态。混沌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外在的力量破坏了。
炸毁马戏团所乘坐火车的是被称作“自由弟兄”的群体,群体的首领声称他们有着自己的主张:“法律对我们全无怜恤之情,我们因此存在于它之外,并且借由自己的生命作为证明,森林中的野蛮生活能为那些付出了无家可归、危险与死亡代价的人,带来自由、平等和友爱。”他们是一群因妻子姐妹心上人被贵族玷污而奋起反抗者,面对他们的不平,飞飞问了一个问题:“一个女人的名誉究竟存在于何处,老兄?是在她的阴道呢,还是在她的精神里?”
首领回避了这个问题。或者毋宁说,他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虽然自由弟兄因为反抗来自统治者的性欺凌而逃亡,但是他们将女性排除在了自己的群体之外,在逃亡之初就将后者抛下。
对于一个群体,除了“爱、自由”等普适又大而无当的口号以外,必然还需要一个明确的目标。而自由弟兄的目标,则是希望飞飞利用她(炒作出来的)英国王妃身份间接地向沙皇求情,以饶恕他们的罪过。
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但遭受了许多的不幸;于是他们成为体制的破局者,但他们的终极诉求是回到体制之中,得到垂怜和认可;他们自称用枪捍卫平等和友爱,却抛下了自己的妻子姐妹远走他乡,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让他们遭受不幸的那群人的价值观,是值得认可的。可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痛苦对于上层人来说是卑微而渺小的,所以寄希望于统治者的同情心。在不可能被主流社会理解痛苦这一点上,他们和马戏团中的小丑类似。来观看马戏团演出的人,肆意取笑着舞台上小丑的痛苦,丑王巴佛绝望到近乎死去,观众却笑得直不起腰。小丑的身份、平民的身份,注定他们的诉求是不可能的,既然不存在理解,又怎么可能出现接纳呢?
这个简单的社会群体最后和马戏团的小丑一起消失了,在一阵近乎疯狂的表演之后。对于这场表演,卡特用了以下字句形容:“无家可归的亡命之徒抬头观看,也确实都爆笑起来,但那是完全不含欢乐气息的笑声。那是当一个人看到自己绝不可能战胜命运时,所发出的悲愤笑声。”
他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们已经破局而出,无家可归,命运注定他们的努力只是徒劳。所以在表演过后,他们同小丑一起不见了踪影。是死亡或者远走都没有意义了,因为他们的诉求和处境之间的矛盾,已然决定了他们一切行为的无意义。
除了自由兄弟以外,文中还存在着另一个被压迫的群体。女囚们被女伯爵囚禁在环形监牢里,时时刻刻接受着后者的凝视,时时刻刻用自己的“忏悔”来为女伯爵分担弑夫的痛苦。这段颇有萨特《苍蝇》中埃癸斯托斯利用忏悔在阿耳戈斯实行恐怖统治的味道,而女伯爵的管理方式又符合了福柯所说之“凝视”。此外,女伯爵还布下了层层措施防止囚犯和囚犯、囚犯和狱警之间产生任何的语言交流。总之,这个既是法庭又是监狱的地方,是一个封闭的小型极权社会。
对极权的反抗首先自思想中产生。尽管语言不能交流,思想却从未沉默。欧嘉·亚力山卓夫娜在沉默的监狱里历经多年想明白的事情,就是自己因为丈夫的凌虐而杀夫属于“正当防卫”。她内心深处的法庭对抗那个不公的俗世法庭,宣布了属于自己的判决。
在历经思想觉醒之后,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也意识到了这个小型极权社会里所有人都是受害者。接下来的一段描述极为震撼。女囚和狱警们无视身份的阻隔,因为被压抑的激情迸发而开始了一场对抗独裁的战争。狱警们用纸条宣泄着被压抑已久的感情,女囚们用经血书写:“用来自她子宫的血,在牢房密处,她画了一颗心。”在一片寂静的沉默中,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最终,这场起于一次狱警和囚犯眼神交流的革命爆发了,女囚们推翻了伯爵夫人的统治,结队离开了监狱。
在女性主义的主张中,有一类批评家认为,既然过去的历史充斥着男性意识形态,那么女性只能从其独有的身体经验角度构筑女性批评和女性经典。女伯爵的监狱也是一个充斥着极端意识形态的社会,而在监狱里的女性,正是利用其身体的独特体验(经血),联系了彼此,打破了束缚。
束缚解开后,她们希望在西伯利亚建立一个属于女性的乌托邦。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们的重建成功了。和缺失女性的自由弟兄类似,这个群体里也缺失了男性,因此她们不得不向自由弟兄乞讨男性精液来维持这个群体的后代延续。这是两个在群体构成上如此互补、在诉求上却又相反的群体于书中唯一一次相遇。
小说里,这个小小乌托邦的结果并未交代,但我们不难推测。华尔斯被女囚唤醒后,称呼后者为“妈妈”。而面对这种对母性的呼唤,欧嘉选择了拒绝,“她摇摇头”。女囚薇拉说华尔斯仍是个男人,而“我们可不需要男人”。在离开华尔斯之际,欧嘉预感到“这个年轻男子一定可以为她们做什么有用的事”。
显然这个群体因为曾经受到的迫害极为抗拒男人,但她们没有意识到她们族群的延续需要男人。她们抛弃了自己所必需的资源,她们建构的乌托邦想来也难以长久。
从这两个群体的经历我们不难发现,在《马戏团之夜》中,无论是抛弃女人的男人,或是抛弃男人的女人,诉求最后都走向了落空。或许我们可以认为,在卡特眼中,既然男女都被创造出来,那么二者就不应该是各自独立的。抛弃任何一方寻求建立新秩序的诉求,都是不可取的。
(二)新世界
出发前往西伯利亞之前的飞飞,无论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独特的。生理上,飞飞拥有独特的翅膀,这使得她从外形上就异于普通的女性。从心理上,尽管没有生理上的独一无二,但飞飞始终试图去征服她所遇见的每一个男人。这种“征服”当然不是和纯粹肉欲挂钩的征服,而是通过种种要素把控男性心理,同时保持自身的神秘性,以逃脱男性权威对其的辐射。
书中前两部分试图征服飞飞的男人,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华尔斯想要通过采访证明飞飞是个骗子,结果深陷时间困境,被飞飞玩弄于股掌之间;马戏团长急切地想要占有飞飞,三番两次约飞飞共进晚餐,却始终无法对飞飞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举动;哪怕是书中差点就突破飞飞防线的公爵,最后也在神秘的力量作用下,让飞飞逃脱。
面对男性,飞飞就像是一个自信的猎人,游刃有余地和他们周旋,创造种种有利于自己的局面,最后从容脱身。
飞飞也有自身的局限性。生理上得天独厚的优势,在前两部分始终被她当作在男权社会谋求自己身份、地位、财富的资本。第一部自不必说,博物馆本身就是一个为了提供男性畸形癖好而存在的地方。飞飞逃出博物馆后,在马戏团的工作也无异于出卖色相。她的权利和财富依然来自于男性的赋予,而她独一无二的天赋则是获得这种给予的最大凭借。但这也使她失去了主体性,成了一种“观念”。(……仿佛他们相信她必须仰赖他们的想象才能成为自己时,这种感觉便会回到她心中。她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从一个女人变成了一个观念。)
书中的男主角华尔斯,我们在之前已经谈到过,他在社会中沉浮打磨多年,无论喜欢与否,他早已谙熟各种社会上各种明暗规则。纵观整部小说,华尔斯的人物塑造更多是功能性的,以至于其人性格异常单薄,当然,在开头作者对其的介绍之下,这种单薄反而突出了他圆滑世故的记者本性。
而之后飞飞和华尔斯在西伯利亚这一场景的遭遇颇有萨特“境遇剧”的味道。飞飞、华尔斯都被剥夺了其在原来世界里赖以生存的资本。在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飞飞失去了向来追捧她的权贵,华尔斯失去了关于过去记忆的认知。在这种极端环境下,人不得不为了生存做出选择。
飞飞的选择是真正地拥抱了爱情、拥抱了自己独一无二的身体。在西伯利亚,她全心全意地爱上了华尔斯(尽管在剧情上这段爱情显得很是突兀),不再试图去压制或是征服后者。同时她也收敛了自己的翅膀,不再用作获取利益的资本。
华尔斯则是在萨满巫师处学会了一种迥异于他先前社会的文明方式,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在他身上瓦解,随后在这个废墟里,一种新的东西建立起来了:“如果说,在追随‘鸟女加入马戏团之前,他就像一幢装潢完成的房子,等着被租出去,那么,现在的他终于被租用了。”过去社会留给他的经验,反而使华尔斯的本质趋向于空虚,让他像一幢装潢完成、徒有其表而无人问津的房子。当这些经验被瓦解,华尔斯在西伯利亚重塑了自我后,他也不再空虚了。
“我大部分的人生中,我只是旁观者,而不曾实际活过。”从意识到这一点开始,他已不属于那个以男性为权威的社会,而是属于一个崭新的时代。
当飞飞和华尔斯在小说的结尾相遇时,面对重塑完成的华尔斯,飞飞对自己的过去产生了怀疑,或者说对于自己曾经的本质产生了怀疑:“我真的存在吗?还是被虛构出来的?我是自己所知道的这个人吗?还是他认为我是的这个人?”关键时刻,她展开了自己的翅膀——从肉体上来说令她独一无二的象征之物。抛却了诸多外在的判断因素,抛却了自己仰赖的“他者”,挥动的双翅成了飞飞“自我”最强大的确证。
与此同时,华尔斯也认识到了眼前之人,是和自己一样,摆脱了旧时代之人。于是他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有灵魂吗?你能够爱吗?”飞飞的心雀跃了起来,这个完成新生的女子,向着华尔斯发出了采访的邀请。这一次的采访不再是遮遮掩掩、夹杂着魔法的角力,而是两个新生儿的精神交流。无关权力,只有爱情。
彼时的西伯利亚,已经不再是荒无人烟的绝境,对于这对新生的男女以及萨满所在部落的众人,这是他们的世外桃源,是承载着欢声笑语的理想的乌托邦,他们将在这里建立起真正倚靠爱情存在的男女关系,这是一个新的世界。
结语
安吉拉·卡特在《马戏团之夜》中,利用语言风格、重写童话、颠覆权威等多种方式,瓦解了一直以来的权威。在这基础上,卡特通过让女性从身体的角度认识自我、男性抛却过去重塑自我的方法,建立了一个存在和谐男女关系的新世界。我们无法判断这样的主张是否是正确的,但至少从这部作品中我们可以窥得卡特本人在女性问题上的激进——她追求的是革命般摧毁那个存在压迫的旧社会,建立一个真正的平权社会,而非只是女权社会。
注释:
①王先霈,王又平.文学理论批评术语汇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②安吉拉·卡特.马戏团之夜[M].杨雅婷,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③周宪.文学理论导引[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
④萨尔曼·鲁西迪.焚舟纪《别册》·前言[M].严韵,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参考文献:
[1]安吉拉·卡特.马戏团之夜[M].杨雅婷,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2]王先霈,王又平.文学理论批评术语汇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3]周宪.文学理论导引[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
[4]赵一凡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M].上海: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7.
[5]张雪娇.论安吉拉·卡特的性意识写作意图[J].学术交流,2013(S1):154-155.
[6]王腊宝,黄洁.安吉拉·卡特的女性主义新童话[J].外国文学研究,2009(5):9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