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下+宾语”看词与短语的连续统

谈倩

摘    要： 词和短语的划界问题学界一直存在争议。以布龙菲尔德为代表的结构主义学派认为二者之间没有一个一刀切的界限。本文以“上/下+宾语”结构为典型样例，通过共时分析和历时考察相结合探讨词和短语的联系。结论认为：词和短语是一个连续统。在共时层面，离合词的存在，词义和短语义在词典义项中并存，显示了现代汉语复合词词汇化程度的差异性。在历时层面，复合词和短语之间存在演变的过渡阶段即词汇化，语素化、语义引申、词类转变是词汇化的主要途径。短语形式中固定短语由于意义的整体性和结构的凝固性表现出词汇化倾向，具有归类为词的倾向性和优先性。

关键词： “上/下”    连续统    复合词    短语    词汇化

1.引言

关于词和短语的区分标准学界一直争议颇多，因为无论是从语音、语法、语义还是语用等方面都会产生例外（黄月圆，1995）。布龙菲尔德（1933）提出语言之间在词法上的差异大于句法上的差异。复合词的语法特性因语言而异，所以，复合词与短语之间没有一个一刀切的界限。董秀芳（2011）从词汇化的角度对汉语复合词的历史来源做了较为详尽的梳理，认为汉语的复合词主要由句法结构词汇化而成。从短语到复合词是个连续统，其间存在演变的过渡阶段。前人的研究主要着眼于词和短语的区分，虽然意识到两者不能一刀切，但尚未系统论述两者之间的联系。本文从“上/下+宾语”格式切入，通过一个小类细致描写同构性原则下不同层级的语法范畴，在一个相对封闭的词汇集合中探讨词和短语这两种语法单位的联系，对动宾复合词、动宾短语以及三字组习语的内部语义组合规律进行细致的考察和论证。由于短语语料数量庞大，不易于定量研究，本文以《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为语料来源，选取了“上”“下”条目下98个动宾复合词进行研究。

功能语言学认为语法单位作为一种重要的语法范畴，语法范畴是一种原型范畴，其内部成员之间边界是模糊的，呈现一种非离散的状态，也就是“连续统”。本文的核心观点认为复合词与短语就是一个连续统，两者之间实际上存在着一个过渡阶段即词汇化的过程，因此现代汉语复合词内部成员在词汇化程度上表现出差异是不难理解的。从共时角度看，汉语复合词结构与句法结构基本一致。因此可以從同一形式“上/下+宾语”出发探讨复合词与短语的联系。从历时的角度看，复合词在来源上与句法结构有着密切的联系。复合词可以说是词法与句法的一个过渡带，起着沟通词法层与句法层的作用。

2.共时层面：词与短语之间的交织

2.1离合词的存在

经过对98个“上/下”构成的动宾复合词的分析，我们发现其中有一部分词，中间能够插入别的成分，如“上了当”“上上心”“上几节课”“下起笔来”等。这些词具有整体性和专门性的意义，很难把它们的意义看作是另外两个独立意义的简单加合。“上当”不是“去当铺”，而是“受骗”的意思。同样道理，“上心”不是“到心上”，而是“用心对待某件事或者留心某事”的意思。关于这类词语法界的普遍看法是离合词，合起来使用是词，拆开就是短语。离合词中绝大多数是动宾结构，扩展方式主要有四种，包括用“了、着、过”扩展、用趋向动词扩展、用数量词扩展、用重叠式扩展等。

这些特殊句法形式的存在，给区别“上/下+宾语”格式的语法属性带来了不便。因此，笔者认为这部分词是处于词和短语过渡地带的非典型复合词，可以从中间扩展是词内部的一种特殊的句法现象。

2.2短语义和词义并存

在原则上，词典应收录词，有时也会收入一些固定短语，因为这些固定短语具有特殊的凝固的意义，如“上轨道”义为“比喻事情正常有序地进行”。大多数双音词的源头是同形的自由短语，《现汉》对于一些从短语变来的复合词，同时收录了其短语义，但未指出那是短语义，比如“上门2”第一个义项指“上门闩”，是短语义，第二个义项“商店停业关张”是词义，是由本义引申而来的意义。笔者推测编者可能将之看作本义或者说语源义，列出来是为了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引申义，了解该形式在历史上的意义演变，这样的话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在收录方法上应该更加科学和严密，最好能够注明语法范畴，指出那是短语义或语源义，且要按照语义间的发展顺序排列义项，只有这样才能让词典使用者了解一个形式的语义在历史上的发展演变，这方面词典所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①（84）。

3.历时层面：短语转向词的途径

汉语中双音词占绝对优势，汉语词汇的发展情况表明：汉语的双音词很多是由短语凝固而来。这部分的讨论我们限定“上/下+宾语”形式为双音节，下面考察历时演变中具有“上/下+宾语”这一同形形式的短语向词转化的途径，也即短语词汇化的途径。这里所指的“词汇化”是从历时角度定义的，指的是从短语等非词单位逐渐凝固或变得紧凑而形成单词的过程。经过归纳分析，笔者认为动宾结构主要有以下三种词汇化途径。

3.1语素化

复合词的构成成分是语素，语素又可以根据构词能力的不同分为自由语素和黏着语素。由不成词语素即黏着语素构成的一般都是词，因此在同一义位下如果一个单音形式经过历时演变从自由语素（即词）变成黏着语素，基本就可以认定它与另一个语素构成的语言单位是词。这样一个过程可以称之为语素化。这一过程中词的地位发生改变，词降格为构词语素但形式未变，由独立自由成分变为构词成分②，因此是一种词的语素化，而非音节语素化（如“酒吧”的“吧”）。“上/下+宾语”形式中由于“上”“下”的构词能力比较强，词义与语素义相差不大，为了搜索的方便，我们进行判断的着眼点为后面的宾语成分。以“上朝”为例：

（1）a.曰：“吾言于朝，诸大夫皆谓我智似阳子。（春秋·左丘明《国语》）

b.范文子暮退于朝。武子曰：“何暮也？”对曰：“有秦客辞于朝，大夫莫之能对也，吾知三焉。”（同上）

“朝”在历史上可以单用，如例（1），但在现代汉语里同义的“朝”已经不能单用了。因此“上朝”这一形式已经发生了词汇化。类似的例子还有“下第”“下聘”“上刑”“上色”等。

3.2语义引申

短语和词在意义上的典型区别是短语能够根据组成成分的意义及其结构关系直接推出整体意义。但是当一个形式在意义上发生引申，变得抽象化和专指化，这样它的整体意义与组成成分意义的链接就被割断了，不再能直接从字面上得出意义了。故而词汇化程度加深，最后凝固成词。举例来看：

（2）a.寻而又上台，山路之半，遇一老僧。（北宋·李昉 《太平广记》）

b.司马光上台以后，下令凡是新法全部废除。（当代·李敖 《李敖对话录》）

（3）a.一日，时遇清明节令，家家上坟祭祖。（明·抱瓮老人 《今古奇观（下）》）

b.一次郑奇自己带上馒头、别上小枪突然出走，原来他想去给他妈妈上坟。（当代 1994年报刊精选05）

（4）a. 夫贤圣下笔造文，用意详审，尚未可谓尽得实，况仓卒吐言，安能皆是？（东汉·王充 《论衡》）

b.言为心声，在创作长篇小说时，记着这一点，会使我们在下笔时倍添几分谨慎。（当代 1994年报刊精选07）

例（2）、例（3）中的动宾复合词最初表示一个具体的动作行为，后来发生了引申，指一种抽象的行为。这种变化实际上是这个形式通过隐喻或转喻发生了意义的改变，改变之后的意义不能再通过动宾关系及组成成分的意义推测出来。如例（2）a是“上台”的字面义为登上台阶，例（2）b基于相似性隐喻到投射到政治领域表“掌权”。例（3）a中的“上坟”表示具体动作，指到坟上去。例（3）b“上坟”在语境中不能理解为字面上“到坟上去”，否则存在语义逻辑冲突。故而，是通过原来的动作转喻“为死者祭奠”这一抽象的文化行为。

例（4）a中“下笔”指使用笔这一工具进行创作，后来特指开始写或画，如b例中的“下笔”表示开始写文章。这里通过转喻的方式，用动作的方式“用笔”转指动作的目的“开始写”。

3.3词类转变

动宾短语一个重要的句法特性是：整体的句法功能与动词成分一致。有一类动宾双音结构，在历时的发展中发生了词类转变，这样动词性短语最基本的功能就丧失了。相应地，整体意义与组成成分之间的意义之间就有了更大的距离。以“上/下+宾语”形式为例：

（5）a.饮酒时，以汤洗之，漉著蜜中，可下酒矣（六朝·贾思勰《齐民要术》）

b.玄每行，卒逢所亲，要于道间树下，折草刺树，以杯器盛之，汁流如泉，杯满即止。饮之，皆如好酒。又取土石草木以下酒，入口皆是鹿脯。（北宋·李昉 《太平广记》

上面的例子中“下酒”是动词，义为“就着某物或以某种方式喝下酒”。后转化为形容词，如“去买点下酒菜回来”。现代汉语里“下酒”还有动词用法，如“喝啤酒时用海鲜佐菜下酒，容易引发痛风症”。

综上，我们归纳出三种短语词汇化的途径：语素化、语义引申和词类转变。语素化指一个语言成分从词汇等级降格为构词语素。从历时角度看，词汇降格语素化参与构词是汉语复合词生成的主要方法。语义引申使形式与意义之间的关系由直接变得迂曲，语义的改变是词汇化的重要表征。而词类转变则是词汇化等级最高的途径。这三种途径的词汇化程度依次提高，可以看作共时存在的动宾复合词词汇化程度的三个等级。

4.短语形式中的特例

当宾语是双字组或多字组形式时，一般构成的是短语。从意义整体性出发，有一类短语也有词的特征，即固定短语，包括专名和熟语。笔者认为其为短语形式中的特例，具有一定的词汇化倾向。专名就是专有名称，绝大多数是企事业单位的名称，还有人名、地名等。熟语是现代汉语词汇重要组成部分，包括成语、谚语、歇后语、习语等等，各自都有专门编写的工具书以供语言学习者使用。熟语的一般特点是：一，结构比较复杂，很多是句法结构或者句子形式;二，这些结构的组成成分和格式一般是语言应用中长期形成的，不容置换;三，意义具有整体性，一般不能直接从组成成分的意义推出。对于《现汉》来说，收录的多是习语和成语。下面以《现汉》收录的“上/下+宾语”形式的习语为例，谈一谈为何要收录它们。

上轨道—比喻事情开始正常而有秩序地进行。例：企业改制工作已经上轨道。

上年纪—年老。例：上年纪的人腿脚不那么灵便，洗澡的时候容易摔倒。口语里常说上岁数。

上台阶—比喻社会发展、工作、生产等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例：本市经济又上了新台阶。

上眼药—指用打小报告等手段暗算别人。例：谁要是得罪了他，他就在领导面前给谁上眼药。

上贼船—比喻加入了罪惡团伙，也泛指参与违法或有害的事情。例：上了贩毒集团的贼船。

这些动宾式三字组合的共性特点是：一，它们的结构关系是动宾式，语法属性是动词性;二，这些组合的组成成分可以扩展开来，比如“上了新台阶”、“上了贩毒集团的贼船”，且扩展之后其意义保持不变。三，它们可以看作一个习语，语义具有特异性，整体意义不能从组成部分的意义推出。其中隐喻和转喻对三字组语义的凝合和抽象起着重要的作用。比如“上眼药”原意指医生的一种行为，眼睛不舒服，“上眼药”是给眼睛上药来缓解不适，但要是眼睛没有问题，上药当然不舒服，以此来隐喻社会交际领域使人委屈的行为，比如打小报告、背地里说坏话等，都可用“上眼药”来形容。“上轨道”、“上台阶”、“上贼船”同理。“上年纪”原义为达到一定的年龄，其引申意义的形成是因为认知上发生了转喻，以年龄的变化转喻年龄大的特征。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下面的结论：《现汉》收录这样的三字组合是因为它们已经具有了词的特征，即意义的整体性。而“下决心”这样的组合虽然常用但意义却不具有整体性。“上厕所”等具有语义特异性的三字组合可能因为辞书编者的主观考虑（认为它们过于口语化）没有收录。况且词典总不能将所有意义特殊的词或熟语全部囊括，这也不现实，毕竟语言中的词汇千千万，而且词汇的发展变化极快，词典的编写因工程量浩大而耗时颇久，与词汇更新换代的速度远不能比。

5.结语

根据以上讨论，将词和短语的联系总结如下：（1）复合词-短语是一个连续统，不能截然分开。（2）在共时层面上，离合词的存在，短语义和词义在词典义项中并存，显示了复合词范畴内部成员典型性的差异。（3）在历时层面上，两者之间存在过渡阶段即词汇化，词汇化主要表现为三种途径：语素化、语义引申和词类转换。（4）短语形式中的固定短语因意义的整体性和结构的凝固性具有词汇化倾向，在语义层面更倾向于词的一端。本文的讨论主要基于“上/下+宾语”格式，语料覆盖范围比较有限，关于词汇化的研究还不够全面深入，另外词和短语的联系这一课题还有待更进一步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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