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
2019-04-20双雪涛
双雪涛
2015年之前,我从来没来过北京,说也奇怪,按道理说一个成年人,参加工作有了几年,总有来北京的机会,无论是来开会还是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抑或是单纯地来看看伟人的遗体,或多或少总要来的。可是我确实从来没来过,培训的时候去过深圳,出差去过四川,就是没去过北京,连河北都没进过。2013年我从广告公司辞职,开始写小说,大多是一万字左右的短篇,写了大概三十几个,其中有三篇发表,都在我们当地的一家濒临死亡的市级刊物上,其主编是一个想在退休之前做点好事的官员。2015年11月6日晚,我父亲忽然犯了心脏病,这是一种祖传的病症,在我父亲的家族里已经因此死了五六个人,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末,我的太太太爷叔,一位优秀的木匠,大到棺材,小到木梳,都可以做。在五十五岁的时候,他就是因为心脏爆裂死在了一堆木料里头。因为死得太过突然,且七窍流血,家人怀疑是让人下了毒,所以还开膛验了尸身,据说在他的心脏里满是细小的木屑,如果把心脏拿掉,可成一个尺余的木塔。自那时候起,我的族人便有了心脏的毛病,几率在百分之三十左右,遑论男女,因为时代进步且没人再做木匠,所以发作没有那么厉害,通过手术是可以救治的,手术的原理是把一个小引擎放在心房中,弥补因为心脏上异于常人的缝隙所造成的衰竭,另外还需要一个类似于饮水机内胆的东西放在主动脉上,抑制心脏吸纳污垢。这个手术L市是做不了的,或者说没有十足的把握,主要那个内胆,很难准确地放入动脉,这个工作在L市类似于木匠的手筋,凭的是一种直觉,而在北京或者美国是用机器人做的,因为美国用不了医保,所以我父亲犯病时,我便跟着救护车一路开向北京。
出发时是晚上七点,父亲脸色青紫,已不能说话,带着氧气面罩,躺在一张移动床上,随车跟着一位L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急诊室大夫,女性,三十岁左右,体态微胖,头发为深棕色,戴着无框眼镜,她说,我先跟你讲一下,这一路大概八个小时,也许翻个身你父亲就可能去世。我说,明白。大夫说,我姓徐,刚刚博士毕业,这也是我第一次随着夜车去北京,患者还这么重,我也有些担心,希望我们俩能好好配合。我说,那当然,一定一定。她说,配合的意思就是我怎么说你怎么做,不要自作聪明,不要擅自行动,不要问我愚蠢的问题。我说,一定,我没什么问题。她说,你们家就你自己?我说,是的,可以吗?她说,其实应该再有一个人,我们大夫可以帮着推车,但是如果需要搬动病人,需要一个搬头一个搬脚,我们不能上手。我说,我一个人可以。她说,这话是我必须说的,不勉强,我们曾经有过事故,就是家属把病人摔死了,听着有点难听,但是我必须得给你讲一下。我说,收到,两个人配合不好,容易摔着。您抽烟吗?大夫说,不抽,你抽完再上车,我们尽量一路开到北京,中间不停。
十一月的L市七点天就全黑了,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建筑工人被两个工友扶着从我面前走过,他的一条腿摔断了,像是水龙头一样歪向一边,用一条腿跳着向前。急诊室里熙熙攘攘,有人飞快地走着,有人捂着脸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三个安全帽走到人群里,消失了,许多的人挡在他们身前,像眼睑一样合上了。还有一个年轻女人,不知被谁砍了一刀,鼻子和眼睛中间冒着血,在冷风中穿着睡衣跑了进来。我把烟抽到一半,发现一个清洁工人一直注意着我行将生成的烟蒂,就把烟在地上按灭,扔到了他的撮子里。我登上救护车,大夫跟司机说,走吧。车便从急诊室的门口驶出,经过医院门口一排的水果店和寿衣店,拐入一支干道,路上的车子并不很多,但是司机还是开得很稳当,他也身穿绿色的急诊护士服,领口宽大,露出挺粗的脖子,我忽然想起应该给他和大夫都拿一点辛苦钱的,一方面因为事出紧急,时间都花在了做决定上,另一个方面因为在家待久了,和社会多少有些隔阂,脑子转得慢了,忘记了他们和我并非一个立场,而钱是统一立场的好工具。我不死心地在双肩包里翻了翻,确实没带多少钱,想到到了北京肯定又有押金又有种种用现金的地方,心里忽然感到沮丧,确实哪里都没有家里安全。
因为家族里有这个遗传病,所以每人有每人的对策,有的是吃药,有的是老去医院体检,有的人放浪形骸,结果倒是没事儿,当然也有因为过量饮酒在四十岁左右暴毙的,不是因为心脏的问题,而是因为酒精中毒。我爷爷的方式是练拳,所以我父亲和他的两个哥哥都练,这里头我父亲的天赋最差,他天生四肢有点不协调,身长腿短,不擅长任何体育项目,移动缓慢,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坚持得最久,无论是上山下乡还是回城进工厂工作,都没断过,他的秘诀是偷偷练,除了家人,很少有人知道他会拳,他都是早上早起先练两个钟头,然后去上班,晚上睡觉前再练一次,自从我有记忆,每天如此,而且在我的印象里,没有一天不练的。他不太爱说话,和谁都不怎么亲。我爷活着的时候老说我爸,老三,你这人太独,等你老了不好办。我爸不置可否,也不顶撞,等我爷死了,也没人说他了,这是他的耐心。我小时候老缠着他让他教我两招,他问我,你想学什么?我说,我想学打人的,一下就把人打趴下。他说,我不会这个。我说,那你教我别人怎么打我都不疼的,让他们手疼。他说,这个我也不会,你这个是拳吗?我们对拳有不同的理解,不能在一块探讨这个。他这一生要么沉默,如果说点什么,尤其是说到打拳,都很严肃,即使我只有十岁出头,他说话也字斟句酌,句子都像是石磨磨出来的,既均匀又乏味。我高考之前,有一次我问他,你每天打两次拳,一共三个小时,我每天都写卷子,不比你打拳的时间少,肯定更多,你说是你的拳好还是我的学习好?他说,你不学习的时候想学习的事儿吗?我说,不想,玩就是玩,学就是学,泾渭分明。他说,是了,我不打拳的时候也在心里走拳,不只在心里,骨头和肉也跟着有反应,我睡觉的时候有时候都在打拳,早上起来觉得挺乏,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说,那你怎么能证明你的拳好?他想了想说,证明不了,打个比方,猫从五楼跳下来不死,它是要证明啥呢?它也可能摔死,因为半空中它打了一个嗝,这是命,不是拳,你现在不懂,我们还是不探讨。我说,拳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教我呢?你怎么知道我哪一天不会从五楼掉下來呢?他说,还是不能给你打比喻,你承受不了比喻,一定会误解。我为什么要教你?我说,我是你的儿子啊。他说,这是什么理由呢?你要是有这个缘分,这么多年你早看会了,还用我教你?别以为你是我的儿子就如何如何,我把你生下之前也不知道是你啊。我一时气愤说,那你打我一拳。他说,你以为想挨打就可以挨打吗?我的拳不是打人的,睡觉吧。
我爷爷活到八十五岁寿终正寝,我的两个大爷一个死于“文革”时的武斗,另一个现在退休在家,风平浪静,已久不联系。我爸的脚动了动,我才意识到应该把他的鞋脱下来,他的双脚肿得非常厉害,因此变得非常丑陋。他一动不动,像一截浮木一样躺在那里,心率、血压在一个显示屏上闪烁着。徐大夫把他的双脚看了看,分别用食指按了按。我说,是不是不太好?她说,你爸的脚怎么这样小?我说,什么?她说,有人说脚的大小和心脏的大小有关系,这当然是胡扯,但是你爸的脚确实小。我还有个费解的事情。我说,你说。她说,从给你爸的初步诊断里看,他的心脏应该已经无法工作了,我作一个简单的比喻,心脏就像一个水泵,每天无时不刻不在吸水排水,你爸的心脏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有了一个挺大的裂缝,你看他的心率和血压,都已经低到无法想象的数字,心率是二十五,血压是四十到八十,说句不好听的话,按理说人应该已经没了。我虽然刚上班不久,但是即使是行医三十年的人,这种情况也是很少见的。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我说,我?我没有工作。她说,你为什么没有工作?我说,我不想工作,我特别懒,懒是一种病吗?她说,你不像个懒人,懒人不像你这么忧愁,你的心态和懒人没法比。你没有工作是干什么?我说,我就是在家坐着。她是,你是佛教徒?我说,不是,我有时候坐着无聊,就打字。她说,打什么字?写东西?我说,嗯,我写小说,很幼稚,我专门写短篇小说。她说,你要是困了,就睡一会,我觉得你爸比较平稳,我会帮你看着。我说,你这么尽责,我有点过意不去。我停顿了一下,小声说,我忘了取钱,请你见谅。她说,我不是尽责,我刚上班,没有话语权,所以这半年排了太多夜班,到这个点我也睡不着,如果我困了,你给我多少钱我也得睡,你一个写小说的人为什么有这么多乌七八糟的想法?况且你父亲这种罕见的状态,任何一个从事医学工作的人都希望能够遇见,刚才你说这是遗传病?我说,是的。祖传的心脏病。她说,家里还有谁发过病?我说,基本都是隔一代,像我爷爷就没事,我太爷爷就死了。她说,你太爷爷应该是1900年代的人,他什么时候死的?我说,据说是二十几岁,生下我爷爷不久。她说,那就是1920年代,那时候是中医还是西医确认了他是心脏病?我说,我不知道,但是他确实是因为心脏病而死。她说,你怎么这么确定?我说,我是他的后人,我就是知道,这是我们的历史。她不再说话,我知道我已经带偏了话题,我扭头看了看司机的后脖梗子,他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车速平稳,几乎没有急停急转,却悄然超越了不少飞驰的车辆。车窗外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高速公路旁边时见起伏的山丘,黑黝黝的好像画上去的。没有喇叭声,也没有车载广播,我们就在这静夜里前行,流动,就像是父亲头上的点滴,无声无息地流入陌生的静脉里。
之后的一个小时,我开始困了,如果是在家里,这个钟点我是不可能发困的,我擅长熬夜,无所事事也能混到夜里两点,翻两页书,写两个自然段,或者听听随机派放给我的音乐。我父亲睡得很早起得也很早,从来不打呼,但是有时候会在夜里咳嗽,他是工厂的喷漆工,所以患有慢性咽炎,我观察过他,在盛夏的晚上,家里没有空调,只好把卧室的门敞着,他咳嗽时也不醒,他的咳嗽属于睡眠,就像翻身一样。原来的工厂倒闭之后,他换了一家工厂做喷漆工,所以夜里还是咳嗽,他说他在睡梦里打拳,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他睡着的时候身体勾着,双手抱肩,毫不舒展,好像床上还有不少人,把他挤得没有地方。夏天时他用双腿夹着被,穿发黄的白色背心,从不裸露上身,冬天时他把被子盖到自己的脖子上,通过被子的轮廓还能发现他弓着身体,双手搭在肩膀上。我感觉自己大概睡着了十几分钟,然后突然醒了,然后一种内疚袭击了我,万一他在这十几分钟内死了呢?我感觉这短暂的一觉似乎睡了几年,错过了世界上所有最重大的变化,醒来时已经远远和时间脱离了。我看见徐大夫盯着我父亲的手看,先是在我对面用目光看,然后挪过来蹲着看。我说,怎么了?她说,你父亲会弹钢琴吗?我说,不会,他是工人。她说,你看,他的手指在动。我也蹲过去,看着他的右手,他的左手上埋着点滴的针头,一动不动,右手的食指上夹着一个夹子,连着显示屏。他用拇指把食指上的夹子褪掉,然后五根手指依次敲打着床沿,一遍一遍,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紧接着反过来,从小指开始,最后到拇指,如此这般,又动了十几遍,然后试图把食指放回到夹子里,失败后,彻底停了下来。
徐大夫看了看显示屏上的数字,没有改变,不能说是没有改变,是心率还在下降。怎么回事?她问我。我说,我不知道。她等了一会儿,确定他的手没有动静后,把夹子夹在他的食指,然后坐回到自己的座位,怎么回事,她自言自语道。我说,我父亲从小打拳。她说,什么拳?我说,我不懂,但是据我观察,他一直在打一套拳,打一次一小时,招式顺序都没有变化。时间也刚刚好,误差不会有两分钟,早上打两遍,晚上打一遍。她说,去公园?我说,不是,在家里卧室。她说,在卧室练拳?我说,是,冬天夏天都是如此。她说,嗯,那应该是神经系统的痉挛或者是肌肉记忆,不算罕见,我提醒你,你父亲正在死去,他的心脏正在衰竭,我觉得也许挺不到北京了。我说,但是刚才他的手指动得非常规律。她说,这不重要,人的身体有时候也有障眼法,你要有心理准备。我说,如果像你说的,我们该怎么办?她说,开回去。但是他应该没有很多痛苦,怎么讲呢,就像一只气球慢慢瘪了,类似于这样。我说,你这个比喻让我觉得很痛苦。她说,你的痛苦和他的痛苦是两码事。我说,是的,虽然你都没什么办法。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了,凭什么让人家有办法呢?她只是一个跟车的急诊室大夫,一个说话不中听的博士,一个不知为什么被放在这辆车上的陌生人。我说,抱歉,这不是你的责任。她伸手掀了一下我爸的被角说,你不用道歉,你说的是实情。你帮我一下,给他放一片尿不湿。
又开了一会儿,我看看窗外,路上的车越来越少,我们应该已经进入河北境内,时间大概是凌晨将近三点。这一个多钟头里面,我想了一下我父亲葬礼的事情,着实让人头疼,有无数的琐事,有不少久未联系的亲戚,他们的联系方式在我父亲床头一个巴掌大小的电话本上。我父亲退休之后并未休息,因为那时我大学还没有毕业,他就又在一个民营工厂做了几年喷漆工,到发病前还在上班,这些我从未见过的我父亲的同事我也要去通知一下,因为按道理应该是他们给一些丧葬费然后出几辆葬礼的车的。我想象自己坐在这家苟延残喘的小工厂的某一个办公室,跟一个态度冷淡的中年男人讨论这件事情的情形,感觉到比今天夜里更大的压力。那是我必须独立承担的事情,而今天夜里,至少还有两个人陪着我,我父亲也在承担他的一份责任,我意识到无论他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都是在参与我的生活,即使是我的累赘,当他逝去,我的生活里只剩下我自己,完全的个人,现代性的自由,到了那個时候,我还需要写作吗?即使我父亲从来没有对我的写作生活发表过什么意见,也从来没有看过我写的一行字,我竟然在为他写作?要不然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惑呢?我对自己说,我当然要写下去,我不是为了他写作,他什么都不懂,我为了全世界除了他之外所有的人写作,这结论在我内心回荡了两圈,像是一个人对着空谷的呼喊,扩散开去,似乎有无数人在喊,却只能证明山谷里别无他人。
在大概凌晨三点半左右,徐大夫说,我有点困了。我说,你眯一会吧。她说,我睡半小时,你看着点点滴和心率。如果有异常你就叫醒我。我说,好。她侧卧在椅子上,把胳膊垫在头下边,马上睡着了。头和脚的方向跟我父亲一样。凌晨四点,她并没有醒过来,我也没有去叫醒她,因为父亲的指标都很平稳,没有像她说的继续下降。我一点困意都没有,只是觉得坐得屁股疼,我把屁股挪了挪,忽然感觉到尿意,这尿意来得之急,好像有人突然拔掉了水池的塞子一样。我低声跟司机说,师傅,我想上趟厕所,这附近有休息站吗?他没有回答,只是直着身子开车,我感觉到确实憋得受不了,就哈着腰走到司机背后说,师傅,我得上趟厕所,我快憋不住了,给您添麻烦。他还是不回答,好像我的要求特别离谱,一旦回答就损害了他的尊严。我只好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肩膀说,师傅,我快要尿裤子了,您把车停一下。这时候我透过后视镜发现,他的眼睛是闭着的,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他眼睛小,我看错了。我把头伸过去看他的脸,没错,他睡着了,呼吸均匀,用鼻子吸气嘴巴呼气,伴随着轻微的鼾声,脸皮完全放松,在路灯的照映下有一层油光,但是双手还在操作着方向盘,前面有一个弧度不大的转弯,他很自然地把车拐了过去,两只脚也在根据路面的情况踩着油门和离合。我摇晃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跟着我摇晃,但是没有醒来,我使劲掐了一下他的脖子后面,他还是没有醒,只是好像被针扎了屁股一样,浑身一震,从座位上弹起一点点,然后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此时的车速在九十迈左右,我无法挪动他。我的膀胱就像是马上放学的孩子,已经无法抑制,我走回我父亲的身边,掀开他的被子,把他的尿不湿抽出来,这段时间他并没有排尿,尿不湿还是很干爽,只是有点温热,我看了一眼徐大夫,她睡得很沉,我就脱下裤子尿在了上面,尿液迅速被吸收,但是我这一泡尿确实很长,以至于尿完之后,尿不湿好像塞了棉花的被面一样,沉了不少。我把它又放回我父亲的屁股底下,他的双腿枯瘦,右大腿的上面还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小时候我是知道的,现在我完全忘记了。我整理好自己的裤子,用手轻轻拍了拍徐大夫,醒一醒,我说,司机睡着了,我们得想想办法。她一动不动,我抓住她的胳膊摇,把她的胳膊从她的脑袋底下拽出,她从椅子上摔下来,像一袋面粉,还是不醒。我探了探她的鼻息,她还活着,只是面部比刚才紧张,眉头紧锁,偶尔叹气,把头在车底轻轻磕着,我把她抱回长椅,她突然问了一句,还有多久?我说,我不知道。她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马上写完了,然后就再没有声音。
我只好坐回自己的位置,窗外已经没有能看见的汽车,只有夜雾升起,四下飘浮着一种乳白色,看来是离北京近了。我发现出发时我不但忘记了多带钱,也忘记了带书,这时候太需要一本书带我离开这个地方,即使是一本过期的文学杂志也行。我在脑中努力回忆近期读的东西,希望能咀嚼它们,就像牛在反刍。我想起一首诗歌,准确地说是小半首,我记不起作者是谁,好像是在一个文友的QQ空间里看到的:1962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还年轻,很理想,也蛮左的,却戴着/右派的帽子。他在新疆饿得虚胖,/逃回到长沙老家。他祖母给他炖了一锅/猪肚萝卜汤,里面还漂着几粒红枣儿。/室内烧了香,香里有个向上的迷惘。/这一天,他真的是一筹莫展。/他想出门遛个弯儿,又不大想……后面还有很长,通通忘记了,猪肚萝卜汤,还有祖母,听着就很滋补,我应该是因为这个想起这首诗来,我现在挺需要一些这样的念头,人世间确实存在的联系,或者是某种散发着热气的东西,或者是略显吵闹的景象,以驱散此时的向下的迷惘。徐大夫的脑袋还在时不时地磕着椅子的表面,好像打点的座钟,我把自己的背包垫在她的头底下,背包里只有两包纸巾和一件外套,所以比较柔软。司机师傅依然熟练地操作着车辆,我相信他是在用耳朵看着前方和后视镜,只是因为梦中无法言语,所以不能用嘴说出这个事实。
在我很小的时候,可能是我刚有记忆的时候,我和父亲谈到了死,原因是我的发问,今天大老肥说要打死我,他能打死我吗?他说,如果他想,他是可以的。那时他在洗菜,他会做几个简单的菜,但是从不吃土豆和萝卜,因为在做知青时把他的胃吃坏了,在菜市场看到这两样东西,他都会快速走过。我说,那我死了之后怎么办?还能再报仇吗?他说,不能了,你就彻底输了。我说,那你会死吗?他说,会的,我随时会死,人身体里有个心脏,像你拳头那么大,心脏不跳了,人就死了。我说,心脏为什么不跳了?它今天跳,明天跳,為什么有一天就不跳了呢?他说,它今天跳,明天可能就不跳,不过你的心脏很健康,你不会因为心脏的问题而死。我说,你怎么知道呢?他说,你出生时我听过,听过你的心脏,是健康的,按照概率,如果我的心脏有问题,你的心脏就应该没有问题,这是一个挺合理的概率,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下次大老肥打你,你快点跑就是了,你就不会死了。
概率,我想起了这个词,他不善言辞,那我应该伶牙俐齿,我不算伶牙俐齿,但是我写一点东西,也算一种言辞;他没有朋友,我应该呼朋引类,只是应该有三五知己,这个以后也许会实现的,我有几个文学上的朋友,只要时间再久一点,应该可以成为知己;工作之后他几乎没离开过L市,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我应该长于远行,乐不思蜀,他去过北京吗?他应该是从没去过,那我迟早会去。他去过巴黎吗?应该也没去过,那我应该会去,在左岸住下,写写见闻,喝一点气泡酒。他爱的人在哪里呢?我没见过这个人,也没人跟我提起过,也许并没有这个人。那我应该遇见一个爱人,我认识她,她也认识我,她就在我身边,每天醒来都可以见到,每当我接近危险的时候,她都会拉住我的衣襟,叫醒我,告诉我刚才是个噩梦。
徐大夫翻了一个身,但是很精确地没有从长椅上掉下来,我也闭上眼睛,现在车上的所有人都闭上眼睛了,大家进入了黑暗里的民主。突然我听见有人咳嗽,开始我以为是司机,但是我马上意识到不是他,这咳嗽声我太熟悉,好像一个人在揉搓砂纸,我睁开眼睛,是我父亲在咳嗽。他咳嗽得越来越剧烈,身体像抻面一样波动,终于他把自己咳醒了。我说,爸。他看了看我,坐了起来,和过去一样,一旦醒来他的咳嗽声就停止了。他说,怎么这么呛?我说,我们快到北京了。他说,去北京干吗?我说,去给你看病,你犯了心脏病。他说,是了,我刚才看见自己的心脏了,它已经让虫子给嗑了,上面都是铁锈。虫子还和我聊了聊,说它也认识我爷爷。你也要去北京吗?我说,是啊,要不然谁照顾你呢?他说,荒唐,我不需要人照顾,现在几点了?我说,凌晨五点二十。他说,今天还没有打拳。这个尿不湿的味道太难闻了,你帮我把它拿走。说着他从被子里钻出来,站在地上开始打拳。打了二十分钟,坐了下来,说,后面的忘记了。我说,怎么可能?这套拳你打了四十年。他说,忘记了,一点也想不起来。我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我说,还没有,你这不是好了?他说,我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我早就知道,我的一生会这么过去,所以我打拳,我还能干什么呢?现在我把拳也忘记了,我轻松了,我终于熬了过来,我就这么把它耗完了。我说,你喝水吗?他说,我不渴,你有什么打算?我说,我不知道,我还不能接受没有你的生活,请你再坚持一下。他说,你高估了我的存在,从概率来讲,你的存在可能有些意义,你的存在吞掉了我的存在,从你出生那天起,你就用一个小勺,一点点把我吃没了,但是没关系的,你不用内疚,因为我没有迁就你,我抵抗了,只是没有作用而已。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说,完全没想过。他说,嗯,等你有了儿子,你也会用勺子吃他,你就是这样的好胃口,我跟你讲过,我听过你的心脏,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的心脏像飞机引擎一样结实,你听不到,我能听到,它每天都在我身边发出巨大的噪音。所以我沉默。
他果真沉默了一会儿,就像他过去一样,经常在谈话中停下来,不知他在想什么,或者也许就是忘记了他要说的东西。徐大夫又翻了一个身,这次她的脸从里侧翻到了外侧,眼睛也睁开了,不过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看我们。你说的东西对我没有帮助,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没有帮助。我已经束手无策,你必须说点有用的,片子里都清清楚楚,所有的仪器都告诉了我真相,你想要撒谎是没有意义的,历史不会说谎,历史已经证明了像你这种人没有帮助。把你的病志本给我。她用手再次轻轻敲了敲脑袋,她的眼睛半睁半闭,这是谁写的?这字迹谁能看懂?谁能看懂?
父亲没有回答她,他的表情里充满费解,他不知道她在向他索要什么,也不知道為什么车里会有这样的一个病人。她忽然浑身一震,好像被谁踢了一脚,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父亲说,你扶我一下。我走过去,把他扶上床,他顺势抱了抱我,他身上没有异味,倒是有一种儿童的清香,他在我耳边说,再见了,我们就走到这儿吧。我说,不,不要再见。你还不是老人,你得先变成一个老人。他说,再见了。他的眼神虚散了。我说,别睡,我们就要到了。他眼睛又睁大了些,说,你是谁?我说,我是你的儿子。他点点头,说,路上小心。说完,他躺平,伸手把被子给自己盖上,先是睡着了,发出了两声轻微的咳嗽之后,停止了呼吸。
显示屏的警报警醒了徐大夫,醒来时她用手四下摸索,发现周围没什么东西之后,才完全清醒过来,她问我头下的东西是不是我垫的,我说是的,她说让她很不舒服。我跟她说了两个情况,一个是司机睡着很久了,一个是我父亲去世了。我看出她想安慰我,但是她的职业精神抑制了她的言语,她只是点了点头,把插在我父亲身上的吊瓶拔了下来。过了几分钟,司机师傅也醒了,他没有愧疚,因为他确实没有因此造成什么不好的结果,而且这一会儿的睡眠使他神清气爽,好像一天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他回头和徐大夫商量了一下,确定要顺原路返回。我征得了徐大夫的同意之后,在一个休息站下车,上了一趟厕所,回来时我确认两个人都还清醒,就在我父亲的脚边趴下。我感到轻松,失去了负累,失去了目标,伴随着自己心脏的跳动,我很快睡着了。
选自《上海文学》2019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崔 欣
本刊责编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