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异国找到了什么
2019-04-19罗菁
罗菁
我在布鲁塞尔恐怖袭击事件(2016年3月22日)后不久,接到了留学录取通知。
彼时的欧洲正处在难民危机的风口浪尖,甚至以治安良好著称的德国都发生了多起恶性治安事件,其中包括中国留学生遭凶杀的新闻。且不说父母的担忧,怕死的我都真实地打起了退堂鼓。
这是我在计划去留学的两年多以来,唯一想过放弃的时刻。
一个时机
可21克灵魂中,向往远方的那1克最为执拗。退堂鼓打了没两天,我就抱着害怕和期待的心情,继续准备签证、机票。
留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跟婚姻很像。
大多数人的留学,都不是拍脑门儿的结果,而是要经历至少一年的准备:了解国家背景、选择学校、考语言、准备各种材料、提交申请、等待面试。就像恋爱已经耗费了太多精力,踏入婚姻的殿堂,人们就觉得万事大吉了,我们最后刷出录取通知的那一刻,也是如释重负,就等着买好机票拖着满载的行囊踏上异国的土地,呼吸“甜蜜的”资本主义空气。
布鲁塞尔大广场
“结了婚就好了。”那是门外汉的说法。过来人都会告诉你,过了那道门,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留学也一样,踏上异国土地的那一刻,考验才刚刚开始。
走出温室
说是考验,其实就是学着一切靠自己。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况且也是每个人成年时就该具备的素养。
只是未成年人,特别是有机会留学的未成年人/刚成年人,在国内通常被保护得太好了,或者说人与人之间太亲密了,让你没办法真正学会并实践一切靠自己。
到国外就真是了,找住处、搬家、饮食起居、舟车鞍马,样样都要亲力亲为。曾经没想过的小事儿,修水电、安宽带、开通电话卡,在语言不通的地方显得比上课还难。
我居住的布鲁塞尔,当地官方语言是法语和荷语。虽然英语普及程度很高,一般也够用了,但是跟只会法语的水电工、宽带工等蓝领工人交流起来,还是很难。我曾有一次跟上门安装宽带的小哥用Google翻译对话,倒也觉得语言不通是个无奈又新奇的体验。
花一个月置办各种家具厨具,安居下来,可以自封半个搬家工人和半个厨子了。难怪留学回国的人寻觅人生伴侣的时候,一般也会用“留学”作为筛子。女汉子、男厨师,去美国的话再加上驾驶员,“留学生”是个不太会出错的标签。
除了基本生活上的自力更生,“成为自己”在留学之旅中有着更深层的含义。留学或者说生活在国外,一方面提供了让人与人之间距离更大的社会环境,使你有足够的空间去成为自己;另一方面在异国他乡,一个异质性的环境中,你更容易借由周围陌生的文化审视自我,去探寻自己。
于千里外成为自己
先说成为自己。
朋辈压力,体现为在国内时特别容易挂在嘴边的词,像是“别人家的小孩”“我有一个同事”等等。亲密的社会环境造就的是,相对格式化的模板和目力所及的参照系。有太多“别人”等你去追赶和成为了,自然容易忘掉要成为自己这件事。但在国外,我体会得最明显的一点就是,相对疏远或者是分寸感更强的相处距离。
生活在别处,让你可以站在盒子之外,重新回望自己的来处。
把任何事物加上一个期限,体验感和珍惜程度都能直线上升。
留学地的同学,都有明确的共处的时间和共同的话题,当然也可以共度愉快的休闲时光。但是欢聚结束之后,大家会以很快的速度回复到孤岛的状态。而社交的分寸感,会使你们在交流中鲜少提及一切涉及隐私(包括收入、家庭、感情、事业)的问题。
留白的空间和时间,让你可以去思考“我”究竟想要什么,并该如何去实现。留学期间我在学生公寓独居,周末如果没有相约出去玩的话,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待在房间,或者去附近的公园跑步。
某个宅了一整天的周日,我突发奇想要在欧洲跑一次马拉松。没有任何参照系,也没有比较的目的,查了一圈时间和目的地之后,我选了冰岛。8月,从前最远只跑过10公里的我,在雷克雅未克完成了半马。这是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的事儿,但当你不去想“别人在做什么,怎么想”的时候,自己的声音就能更响。
再说审视自己。
绵羊在一群绵羊中总是怡然自得,只有到了一群狼中才豁然醒悟自己是一头绵羊。生活在别处,让你可以站在盒子之外,重新回望自己的来处。这也是为什么留学/移民很快能把一个人变得爱国起来,因为很容易碰到你会骄傲自己是中国人的瞬间。
课堂上聊起气候变暖,大家都明白我们身在欧洲,欧盟是应对全球变暖问题最坚定的推动者和先行者,但是言及于此,中国的行为和现状一定会是大家关注和讨论的议题。
朋友聚会,特别是结识新的外国朋友的时候,说完“来自中国”之后,一定会引发出一波关于中国的讨论。成见也好,社交吹捧也罢,但总是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聊机。那种因为你是来自中国,对方眼中闪起的好奇、尊重或者说惊讶,是你的来处所决定的,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个体都改变不了。
在咫尺间拥抱世界
出了國,就变成一个“老外”了。国际学生的身份让我在初来乍到的前两个月,几乎没有跟一个比利时人展开过真正的聊天。我曾经跟当地人打趣道:“我觉得在布鲁塞尔,比利时人最少。”
在这种地方,你会很快忘记“距离”这回事。我们班30多号人,来自14个不同的国家。曾经的世界观下,我从没想象过,会在一个埃塞俄比亚人带领下组队去吃“英吉拉”(injera,埃塞俄比亚人的主要主食),在卢森堡人家喝自制热红酒,跟希腊人干一杯茴香酒。当然,也少不了我作为中国代表,把中华美食普及给五湖四海。更不用说,布鲁塞尔作为欧盟首都,当我们参观欧洲议会、欧盟委员会这样28个成员国的超国家机构时,所有信息都以23种官方文字呈现。在这里,你会很快忘记地理的隔阂,相信地球本来就是一个村儿。
还有一个很快会被忘记的概念是“人种”。
我,一个黄皮肤的“外国人”,不止一次在布鲁塞尔的大街上被人问路。我一开始特别不能理解—看不出来我是外国人吗?我怎么可能知道怎么走?
后来,当我开始去社区泳池游泳的时候,我立马明白了。当地社区游泳池的儿童游泳班,非常生动地展现着“民族大熔炉”这个词,黄色、白色、黑色,各种皮肤的小孩子在一个水池中嬉戏,一起学游泳。在这样环境下成长的小孩子,应该会淡化“人种”的观念吧,不会用肤色或者语言来区分“非我族类”。
在这里,“外国人”成为了一个很难界定的概念,国家和民族这种曾经最明确的划分方法,在融合的社会中几乎失效了。我们不得不以某种超国家或超人种的共同身份,构建了新的认同并很快融入,用摘掉“标签”的方式接近爱与和平。
另外一点可能特别跟留学有关,如果是因为学习目的来到国外,大多数人都是会在学业结束之后回到国内的。把任何事物加上一个期限,体验感和珍惜程度都能直线上升。
在脑袋上悬着“不如归去”的紧箍咒,我从来没见过不享受生活的留学生。学业再忙,我们也会在每个假期游山玩水,在周末有空就尽可能地走走看看。那些对于当地人来说很寻常的场所,也会成为留学生的目的地。
在歐洲留过学的人,去过的国家通常一只手数不过来了。从比利时到荷兰可以开车当天来回,从布鲁塞尔到柏林的机票,淡季甚至不要200元人民币。出个国比出个省还方便,没道理不到处走一走。
未知的距离总是遥远的,真正用脚步丈量过的土地才算是经历过的世界。
尝尝梨子的味道
留学很妙,给了你一个肆无忌惮的身份—不是游客,不是打工者,而是思想和行动最为自由和活跃的社会群体—学生。特别是对于中国留学生而言,绝大多数去往发达国家的留学经历,将使你完全浸入一种迥然不同的意识形态中,而又可以自由地汲取信息和参与探讨。
留学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体验者身份,少一分嫌少,多一分嫌多。和旅游的走马观花不同,留学多了些真实的生活痕迹,至少有与当地社会产生真实共振的机会。和移民的一去不返不同,留学有了“不如归去”的紧箍咒,给你一个可以预见的终点,让你更深刻地珍惜这段时光和机遇。
但讲到这里你发现了吗,说是关于留学,全篇却没有一个字关于学校、专业课程或者准备经历。不过,如果说这些的话,不就变成留学中介了吗?
就像我们回忆起大学生涯,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鲜有某个课堂或者某篇论文,而是同行的人和周遭事物对我们品格、视野的印刻。
不管是成为自己,还是拥抱世界,听起来都是再形而上学、再鸡汤不过的东西了。可留学就是这样一件事,我说包治百病你也不一定信。梨子的味道嘛,总是要自己尝过才知道。